第七章 请忘记那场我们一起淋过的大雨

我的前仆后继我的飞蛾扑火,我的兵荒马乱我的恋恋不忘,终究与你无关。

所以,请你不必费心记得我,不必记得那场我们一起淋过的大雨,以及曾路过你青春的我。

Chapter.1

回国之后,我被分配到中心医院,精神外科住院部。

那天是个阴雨天,我结束休假,一早回到医院便听几个护士姑娘在讨论几日前的一宗车祸,一个女孩为了救男友头部受到重创,颅内出血,手术已经过了三天,现在还躺在ICU,一直没有醒来。

我刚换了衣服,又听到她们在小声叹气:“男朋友又帅又深情,真是难得,熬了几宿都不成人形。”“听说女孩父母离异,双方都不愿来人,医疗费一直是男友在交。”“那还算父母吗?”末了又是几声感叹,大致都是对父母的谴责和对男友的称赞。

我去看那个女孩,头发因为手术已经剃光,插了鼻饲管,脸上遍布伤痕,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身上也有多处骨折。

“医生,能让我进去看看她吗?”有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有些犹豫。我一回头,便对上一张憔悴苍白的脸,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也冒出青色的胡渣。

他很高,大概有一米八的样子,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皱巴巴的,上面还有零星的血迹,估计好几天都没有换洗。

“医生,我能去看看她吗?”见我没说话,他又问了一次,眉头微蹙。

“重症病人一般不允许进去探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感染,还请家属配合。”我没有说的是,若是特殊情况家属还是可以进去探视的,只是我不是主治医师,没有那个资格。

他说了声谢谢,没有再搭腔,只是隔着玻璃罩子往里望,精神专注。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两个小时后我巡房回来依旧看见他在那儿,似乎连位置都没有移动,双手垂在两边,保持着罚站的姿势,眼神依旧专注。

又是两个小时后,我忍不住上前去对他说:“你最好去吃饭。”

“要是我去吃饭了,她醒了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醒了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他站在背光处,低头看我,而后终于点了头。

三日后,那个叫季朝阳的女孩度过危险期,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只是她仍旧处于昏迷状态,隔着一道墙,我听见他问刘主任:“请问她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这个不好说,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即便我是主治医师也没法给你保证。可能三五天就会醒,也可能要三五个月。”刘主任顿了顿,却没再说下去。

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Chapter.2

季朝阳住在七楼北面最末的那间三人病房,并不是我的病人,有时候我会看见她的男友从办公室走过的匆匆身影,也就那么两三次。

护士站有两三个年纪比较小的姑娘和我关系不错,吃饭时也喜欢八卦,比如7223床的老人已经欠费了,家属始终联系不上;比如7632床的女孩子因为做手术要剃光头发死活不愿动手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又比如谁谁谁偷偷暗恋哪个护士,送了好大一束花到护士。最后她们说到了季朝阳的男友。

“陆何请了护工,但每天还是会来好几次医院看她,擦洗按摩都是自己做,手法娴熟得很。”

“他是不是还在上班?”

“听说好像是在游戏公司上班,不工作哪有钱?一天可是好几千的治疗费呢!”

结果当天下午,我便在走廊拐弯处遇见了他,他提着暖水壶小跑着过来,我没有注意与他撞在了一起,许是暖水瓶没有关好,许是水装得太满,这么一碰撞,我便被水烫了一下,还好这水不是滚烫的。

“不好意思,医生,你没事吧!”他边道歉边掏出纸巾递给我。

“我没事。”

“要不要我陪你去门诊看看?”他指着我的手背,“皮肤都红了。”

“真没事!”我低头擦着手上身上的水,其实真的不疼,就是有点发热。

他也不说话,就站在那儿,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我正准备走,却听见他问我:“医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见过,两个星期前在ICU门口,你问问能不能进去探视。”

“不是那一次。”

“医院就这么大,你见过我也不奇怪。”我笑了笑,手上的灼热感越发强烈,我想快一些回办公室擦药。

“是这样吗?”他笑了笑,“对了,我叫陆何。”

“我叫陈佳,是这里的住院医师。”

这样就算是认识了吧。

第二天中午因为有新病人,收完病人已经过了饭点,匆匆下去吃饭却在食堂门口遇见了陆何,他见到我第一件事便是问我:“陈医生,你的手没事吧?”

“擦药了,已经好了。”

“那就好。”

午餐理所当然是一起吃。

他拿筷子的姿势和别人有些不一样,手握着最末端,中指微微弓着,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却没有给人狼吞虎咽的感觉,吃了一半,或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和我解释:“因为忙,我习惯吃得快些。”

“吃太急对胃不好。”

他耸耸肩,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时间太紧了。”

他放慢了速度,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渐渐地就聊到那场意外:“说来还是我的错,那天我们吵架了,她说觉得我不够爱她,然后我们就在大马路边吵了起来。我们在一起好几年,她每天都要问我一遍爱不爱她,我真的觉得挺烦的,那天加上工作出了一点意外,我就怄气说,不爱就不爱,丢下她就走。我出过一场意外,右耳听力完全丧失,左耳也时好时坏,情绪一激动有时候也会突然失聪。当时挺烦躁的,也听不到后面的车在鸣笛,她突然从后面冲了上来推开我……”

陆何用筷子戳着餐盘里的米饭,突然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不该问的,可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三年多了。”

“那感情应该很好。”

他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是大学校友,一开始我并不认识她,后来加入了滑轮社,每天都有人往我的柜子里放饮料和信,也不说她喜欢我,信里和我扯一些有的没的东西。我喝了她一年多的饮料,也不知道她是谁。那时滑轮社好几百人,女孩子也多,我压根不知道她是谁。直到在一起之后,说到这件事,她总是支支吾吾,不愿直视这个问题。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的。”

见我沉默,他突然停了下来:“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你估计都听烦了又不好意思打断我吧!”

“没有,没有。”我急忙解释,“我只是想起了念书时候的一些事。我……我以前,也像她这样默默地喜欢过一个人。”

我们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聊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于是我知道了他毕业后在一个游戏公司当创意总监,季朝阳是个教师,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两人都开始谈婚论嫁了。

很快就到了七楼,我往左,他往右,在电梯门口分别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话。

“她一共救了我两次。”

“什么?”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朝季朝阳的病房走去。

在这之后,我们又在医院遇见了好几次,又一起拼了两次车,也算是成了朋友。

Chapter.3

唐宋来找我吃饭。

唐宋是我的大学同学,当时还没有流行高富帅这个词,若是有,他一定是此中的翘楚。大学毕业后在父亲影视公司混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我当时已经出国一年多,每天除了上学还要打工忙得死去活来,每次和我视讯,唐少爷总要感叹一次:生活总是这样一帆风顺真是无聊透了。好几次我都差点忍不住,恨不得和他恩断义绝,但最后只是送他白眼加冷笑关了视讯。

不管怎么说,唐宋算是我在国内最好的朋友,出国三年一直保持着联系,回国后也偶尔会见面吃饭相互吐槽。

此时,他的车就停在医院的大门口,招摇的红色加上他骚包的站姿让行人频频触目。我急忙冲进他的车里,他随后进了驾驶座,怪异地瞄了我一眼:“你这是干嘛?”

“你不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吗?你这么招摇,我不想上医院的头条。”

他撇撇嘴,摇头晃脑的:“我说陈佳,你可是越来越大牌了,我约了你一周才约到你。”

“这不是工作忙吗?我们科室住院医师少,所以我就多值了两个班,加班工资高。”

“做这份工作有什么好的,忙,工资又不高。要不要我帮你找人调到别的科室,轻松些?”

我急忙摆手:“算了吧唐少爷,我做得挺好的,你可别给我添乱。”

他没有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开车。

我察觉到他有些生气,反省了一下是我说话的语气过分了一些,又认真地同他解释了一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我很喜欢。”

他扯了扯嘴角:“知道了知道了,别和我说话,我都快饿死了。”

我们去的是金沙路一家九宫格火锅店,人很多,虽然开了空调,仍旧热腾腾的,一霎间我有种变成了红汤里浮沉的丸子的错觉。

在这烟雾迷绕里,我和唐宋各自炒着筷子大快朵颐,话说得很少,大致都是“你要丸子吗”“给我点牛肉”“再点两盘牛百叶”之类与吃的有关。

酒足饭饱后,唐宋突然变得深沉起来:“下个月过了你生日,你就26了吧!”

“……对。”

“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都这么老了。”

“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比我还大好几个月。再说了,有谁规定一定要恋爱?我不想恋爱不行吗?”我搅拌着汤底,上面浮了一层油。

“你没有男朋友,我没有女朋友,要么我们就在一起得了。”

“算了吧,唐宋,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他扯了扯嘴角,朝我丢了一只筷子:“你真没幽默细胞。”

离开火锅店的时候,我听见他问我:“陈佳,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问完他似乎也没准备听我的答案,大步地走向他的车,给我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我还要值夜班,所以唐宋直接送我回医院。

九点以后医院就禁止探视,灯也关了大半,走廊显得有些空**冷清。我吃得太饱,便在走廊上消食,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最底的那间病房。

护士刚进去换了药,门是半掩着的,有光从缝隙中漏了出来。

我盯着那道光还没反应过来,然后门忽然被拉开,我被吓了一跳,然后我看到了陆何,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又往门内望了一眼。

陆何看到我也愣了一下:“陈医生。”

他的声音嘶哑,脸色看起来也十分难看。

“你病了?”

“没有吧,就是有些头晕。”

我往他头上探了一把,发现他正在发烧:“你发烧了,和我下去挂个急诊吧!”

他轻轻拂开我的手:“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你现在正在生病。”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他执拗得很。

“你病倒了,谁来照顾她。”

我的话音刚落,他便不说话了,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却听见他嘟哝了一句:“我去买点药就好,不用去急诊。”

最终,我把陆何带到值班室,给他倒了水和退烧药就有病人半夜发病,便叮嘱他把药吃了便匆匆离开。待半个小时后我回到办公室才发现,陆何不知何时睡着了,靠在沙发上,还有轻微的鼾声。

“陆何。”我叫了他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的眼睛下面是大片的青色,也不知多久没有睡好,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叫醒他,翻出了毯子帮他盖好,出了值班室。

Chapter.4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很忙,因为一个同事有事,便和她换了个班,一个日夜班下来我完全筋疲力尽,终于熬到下班时间,刚收拾好东西却听见有人在敲门,转过头,就看到了陆何。

他的精神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他问我:“陈医生,我想请你吃个饭。”

“不用这么客气。”

“也不是客气,主要还是要谢谢你。”

“没什么的,只是小事。”

他没有说话,却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我只好说:“要不去我家吃饭吧?我家就在附近,冰箱也有买好的菜,方便一些。”

最后终是去了我家。

我习惯买好了一星期的菜洗好了存在冰箱里,有时候回家太累就随便洗洗涮涮就能吃。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陆何就在外面看电视,然后我听见他问我:“你大学也是在市理工读?第几届?”估计我看到我放在电视上的照片,是我大学时候拍的。

我说是,他又问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才知道他现在一个人打了好几份的工,除去上班,还接了私活,晚上在医院照看季朝阳的时候顺便工作。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比第一次见面黑了不少,也瘦了。

他又拾起了原先的话题:“你也在理工大上学,你是几几届的?”

“08。”

“和我一届,怪不得我总觉得你眼熟,原来我们还是校友,说不定我们还在学校里见过。你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我猛地站了起来:“厨房的汤好像好了,我去看看。”

吃完饭后陆何要帮我洗碗,被我推出厨房后只好站在门口看我洗碗,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柜子上的相册我可以看看吗?”他忽然问。

我手一抖,碗就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他估计也被吓了一跳,顿住了脚步:“没事吧!你别动!”

说着抽了几张纸巾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碗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

“没有紧张怎么吓得碗都摔了?”

我只好说:“我是挺紧张的,那是我以前的照片,很胖很胖,将近一百五十斤。你说要看,我能不紧张吗?”若是我对唐宋说这样的话,即便有生命危险他也一定会去翻相册,但陆何没有,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便没有再提相册的事。

他又坐了一会,便说自己要走了,再不回去,医院就要禁止探视。

我没有送他,只是站在阳台看着他慢慢地步入夜色中。

Chapter.5

食物,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那餐简便的晚餐之后,我和陆何算是成了真正的朋友,他也不再客气地叫我陈医生,而是直接叫我陈佳。

有时候他下班要去医院,总会打电话问我吃饭了吗,给我带一些小吃和零食;有时候我开伙煲了汤也会问他要不要去我家喝汤;有时候他会自带了食物到我家开伙,我做饭,他洗碗。

他依旧很忙,但依旧每天下班后准时出现在医院,带着笔记本,帮季朝阳擦洗身体和按摩之后便工作,夜晚就睡在床边的小榻上。

我偶尔查房会去看看季朝阳,仅是两个月,她便瘦了一大圈,皮肤粗糙苍白,脑电图依旧平坦,偶尔呈高福波慢波。

她的情况并没有明显好转。只有一次,是傍晚,陆何推着她下楼散步时她忽然睁开眼睛环视了一周,他高兴得很,兴冲冲地找到了主治医师,问季朝阳是不是要醒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平静地将季朝阳推回病房,然后他便消失了。

我是在天台上找到陆何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周遭黑漆漆的,我只看见他矗立在围栏边模糊的影子。

“陆何。”

“陆何。”

“陆何,我在叫你听见了吗?”

我叫了他三次,才听见他的回复。恍然间才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他的右耳完全失聪,左耳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也会短暂性失聪。

“陈佳,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听见陆何的声音,喑哑疲倦。

那时我才知道,肇事司机只给了小部分的钱便逃逸了,他也联系不上季朝阳的父母,为了这笔巨额医药费,他也与家里闹翻了,把之前父母给付了首付的房子转手了,这几年的存款也在一夜之间殆尽,还和朋友们借了一笔不小的钱。

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如果她一辈子都醒不过来,那我,又该怎么办。”

夜色朦胧,他晦涩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沉默地盯着远处的霓虹,不知为何觉得特别的难过。

有颗小小的水珠被落到了我的手上,很快,又被风干。

在这之后的好几天,陆何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每天准时来医院报道。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请了护工仍旧要自己天天来,他轻手轻脚地帮季朝阳翻了个身,语气淡淡的:“以前看电视,他们说要经常帮病人翻身擦洗和按摩,才不会长褥疮,她那人脾气不好得很,我怕她醒来会抱怨别人照顾不好她。”

我背过身,轻轻地擦掉了眼角的泪。

意外是发生在一个星期后。最开始陆何没有出现的时候,谁都没有在意,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两三次,有时是他去出差,有时候是加班,还有一次是生病。只是过了三四天,陆何仍旧没有出现几个护士私底下偷偷议论,他怎么就突然不来了。而在一个星期后,陆何还没有出现大家才知道不对劲,卡上的余额已经用完了,以往都是一星期交一次钱,但陆何一直都没有出现,电话打过去,也是关机状态。

我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也没有找到他。

他这一消失,便是半个月。

欠费第十天,护工便收拾东西走人了,说是没人付工资,只好由护士们轮流照看季朝阳。欠费第十五天,医院实在无奈,在联系不到陆何的情况下,只能停了两支昂贵的进口针。

Chapter.6

陆何一共消失了二十一天。

那是个清晨,我刚值完夜班回到家,刚走到楼梯间便发现门口站了个人,在朦胧的光线里,我听见他沉静地问我:“陈佳,为什么?”

是陆何。

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乱糟糟地贴在脑袋上,可以看出这几天过得并不好,只是眼神依旧清明,专注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如此深情地看着我不过是因为他的听力不好,他要看着我,才能读懂我说的每一个字。

“没有为什么,总不能让医院停了季朝阳的药。”

“那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关你的事啊,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我总要对得起这两个字。”我耸耸肩,笑了,“你回来就好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陈佳,谢谢你,钱……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没有关系,反正我会和你算利息。”

他闷闷地笑了,目光沉沉,许久,才轻轻地用手拍了拍我的头。

你们并没有猜错,我在季朝阳的医疗账户里存了一笔钱。为此,整个医院议论纷纷,有和我相熟的同事来劝我:“你这是做什么?人家男朋友都不管了,你这是做什么?医药费的事我们可以去找电视台和爱心机构。陈佳,你清醒点,别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他会回来的。”

“你凭什么那么笃定?再说了,他真的回来的话,你这样做又算什么?人家不会赞你伟大,只会说你傻。”

“你想多了,我们只是朋友。”

这事就这样掀了过去,陆何回来后,又为季朝阳请了一个新的护工,一切和从前看起来并无区别。

若不是那一天唐宋来医院找我,可能后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那是周三,晴天,唐宋在快下班的时候降临了我的办公室,我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没什么,回公司顺路就来看看你。”

“你公司在城西,这个路顺得有点远。”我说。

他却没有理会我的玩笑,只是问:“陈佳,你在紧张什么?”

“我哪里有紧张。”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我觉得你最近很不正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你快走吧,我要下班了,你去楼下等我,我请你吃晚餐。”

而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了,见到我和唐宋,陆何愣了一下:“你在忙,那我晚点再过来找你。”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不敢去看唐宋的眼睛,然后我听到了他冷冷的笑。

“陈佳,我终于知道你最近的反常是为了什么。不用问,你找我借那笔钱,也是为了他吧?你可真是情深不寿呀!”

他的语气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没有。”

“你就是不甘心!”

“我没有。”

可唐宋并不想放过我,他的语气恶毒得像在诅咒:“你有,你一直不甘心,即便他不喜欢你,你还是不甘心。从前到现在,你都是这样。”

我并不想哭,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你知道什么,唐宋,你知道什么!我是不甘心,可那又怎样,他根本不记得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喜欢他喜欢了那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喜欢他了,但现在我才知道,那只是以为而已。”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Chapter.7

我知道陆何那会儿,刚上大学。

说起来,这是个俗气到不能再俗气的过程。

上大学之后我依旧保持着高中的作息习惯,加上成绩不好,医科又太过深奥,每天清晨我都会早早起来念书,起初是在寝室,后来怕吵到室友就换到了走廊。我们当时女生寝室与男生寝室之间就隔着一大块空地,我们寝室出来的走廊望下去刚好可以看见对面的男生寝室。

我总是起得很早,周围都静悄悄的,难免感到孤独。而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对面寝室楼有个人总在和我差不多的时间出来跑步。

我很小就近视了,不戴眼镜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可说来奇怪,我却能清楚地看清他的面容和装束。那时候男生们都喜欢留韩国男星那样的长发,他却是理了圆寸,穿白色的polo衫和运动短裤,穿了耐克鞋。

他的皮肤很白,小腿的肌肉紧实,看得出很喜欢运动。他每天会绕着寝室楼跑两圈,跑完步回来他总会带着盒装的牛奶,也不用用吸管,撕开了仰头倒。他有三双不同颜色的跑步鞋,都是耐克的。他喜欢穿polo衫,但扣子永远不会好好扣。

那时我尚不知什么是喜欢,只是偶尔下雨看不到他出来,我会怅然若失一整天。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现在自己不满足每天这样远远地窥视着他,想要和他走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小心翼翼地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他是计算机系的,和我同届,喜欢打篮球和玩滑轮,便斥巨资买了滑轮鞋和护具,报名加入了滑轮社。滑轮社算是我们学校最热门的社团,林林总总将近三百人。他滑轮玩得好,不用和我们这些菜鸟一起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总是和师兄师姐们一起横冲直闯过障碍。我加入滑轮社两个月,和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但我知道他喜欢喝脉动,便每天下午在大家都在训练的时候,偷偷潜进男生更衣室,把饮料放在他的柜子里。他一直没有发现我,再后来,我又开始给他写信,不敢说我喜欢他,只是每天扯一些有的没的,比如他穿白色衣服比蓝色要好看,比如看见他的手很好看,手指长长的,像钢琴家,比如他的头发长了,没有短发好看。

我放了一年多的信和饮料,他始终不知道我是谁。也有几次看见他偷偷躲在更衣室里埋伏,我便背着包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不耐烦离开了,才偷偷把东西放进去。

那一整年,我的精力都花在于他斗智斗勇上。

倒是被别人发现了,那便是唐宋,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和唐宋成了朋友。他加入滑轮社更大的原因是想要泡妞,无奈技术拙劣,只能每天小心翼翼和我一起扶着墙走。他对滑轮实在没有天赋,每次摔倒了都会被我嘲笑,他便瞪着眼睛看我:“喜欢人不敢说的胆小鬼有什么资格嘲笑我。”只是一句,我便举手投降,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人听见。

其实也有几次想过告白,但还是提不起勇气。唯一的一次,是我在夜里做了梦,梦见他牵着我穿行在场地里的障碍中,我不小心滑了一跤,他蹲下身小心地在我的伤口吹气。

那个场景清晰得不像梦,我几乎可以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醒来后,难过得不行,我决定要去向他表白。到了滑轮社,我鼓起勇气喊了他的名字,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便被别的女孩拉走了。

他实在太受欢迎了。

就只有那么一次,我差一点就对他说,我喜欢你。

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便成了永久的秘密。

那天在我家陆何要看的那本相册里,便有当年我们滑轮社几次活动的大合照,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陆何站在最中央,而我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一个师兄挡住了半边脸。

Chapter.8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唐宋喝完了最后一瓶啤酒,越喝眼神却越清明。

“陈佳,去告诉他吧,告诉他你喜欢他。”

我摇头:“他不会喜欢我的,而且他现在有女朋友。”努力挤出一个笑,但我知道它看起来肯定很苦涩,“而且,他根本不记得我。从三年前我就该知道,就该死心,可还是忍不住一次次痴心妄想。”

“你真是个胆小鬼。”

“是啊,我就是个胆小鬼。”酒精上头,我的眼眶越发热了起来,“我就是胆小鬼啊,偷偷喜欢他这么多年也不敢让他知道,说好永远不要再想起那件事的,可一见到他又忍不住丢盔弃甲,你就骂我好了,反正我知道自己永远是个胆小鬼。”

我知道自己又哭了,不想被唐宋看见,只好蹲下身捂住脸。

“陈佳,你起来。”他轻轻地碰了碰我的手,我不愿搭理他。

我听见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不是胆小鬼,真正的胆小鬼是我。”

“对不起,陈佳。”

“那一年出事后,我没有遵守对你的承诺。你偷偷离队后我去找你,有个女孩跟在我身后,她说她要去找陆何。你叫我一定要把陆何安全送下山,我没有,我问那个女孩是不是喜欢陆何,如果是,就扶着他,且永远不要让人知道是你救了他。然后,她答应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却没有看我,直直地看着远处那盏灯,“我想你应该知道,那个女孩就是季朝阳。”

“对不起,陈佳。”

“你不是胆小鬼,胆小鬼是我。我喜欢一个人,却不敢让她知道,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我喜欢她,把我当成了好朋友。”

“你去找陆何吧,告诉他,你喜欢他。”

“有些话,你不说,可能会变成永远的遗憾。”

说完,唐宋便起了身,摇摇晃晃走向他的车。

恍惚间,我想起那一次我和陆何在电梯口他说的那句话,他说:“她救了我两次。”

现在,我总算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我们大三快大四时候的事情了。

滑轮社组织了秋游活动,是去爬山。几乎是习惯,只要有陆何的活动,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参加,那时候我已经在申请出国了,或许那将会是我们最后一次集体活动。

队伍将近一百人,浩浩****的,我和陆何之间隔着几十个同学,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原本只是一场普通的活动,谁知道下山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滂沱的大雨。爬山遇到大雨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很容易出现山体滑坡和泥石流。

大家便匆匆忙忙往山下赶,到了山下清点人数时社长才发现少了四个人,其中有一个便是陆何,有人说他早先要去拍照,脱离了队伍。

山里没有信号,电话打不通。社长找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重新进山找人。我当时眼皮一直跳,异常的不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哪来的勇气,竟偷偷地背着他们进了山。现在想想那时实在愚蠢极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会给大家带来多大的麻烦,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找到陆何。

雨很大,我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摔了好几次,满身都是泥,也受了伤。可好在,最终我还是在山腰找到了陆何,他果然出事了。

他应该是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昏迷在半山腰,半个身体都掩埋在沙石树叶中。

人在危难时候总有巨大的能量,那时我瘦得很,也疲倦,却竟能将比我高一个头的他挖出来,半拖半扶下山去。好几次我都差点撑不住摔倒,但我一直紧紧地抱着他,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和他接触。

到最后我还是撑不住了,昏昏沉沉,也走不动,只好抱着他停下来休息。

我对他说,陆何我喜欢你。

可惜,他昏迷着,没听见。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座山里,奇怪的当时心里竟然没有害怕,甚至觉得生命最后的时刻能和他在一块真好。

当然,最后还是没有出事,因为唐宋来找我。

当时我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完全不知道他和谁来找我,只听见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对他说,你答应我,一定要把陆何好好地送下山。

他说好。

醒来之后,已经是在医院了。因为这事,后来唐宋笑了我许多次,其实我只是体力耗尽加上淋雨整个人都虚脱了,搞得像在交代遗言。

我挂了两支氨基酸葡萄糖就可以出院了,陆何却不大好,他受了伤,还骨折,住了一个月的院。

我去看了他两次,一次是和社团的人,闹哄哄的一群,我几乎没有和他说上话。

还有一次是我自己,我想要去告诉他,是我救的他,即便他不喜欢我,至少也能够记住我吧。

可那一次,我独自悄悄去了他的病房,却看见有个女孩坐在床头喂他喝粥,他笑盈盈地看着她,那么温柔。

然后你们肯定知道,我又落荒而逃了。

再后来,我就出国了。

那三年,我刻意忽略关于陆何的消息。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他了,至少过去了那么多年,应该没有那么喜欢了吧。

可我知道,我错了。

当他跨过时光的河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像多年前他每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一样。

Chapter.9

我一夜没睡,最终还是决定去找陆何。

这个时候,他还在医院。

当我在走廊拦住他时,他脸上明显有些讶异:“陈佳,你怎么了?看起来不大好。”

我说没有,陆何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想说,我喜欢你整整七年了,你知道吗?

我想说,那个给你送饮料和写信的人不是她,是我。救你的人也我是。一直都是我。

我想说,这些年我一次也没有忘记过你,我总是一次次地梦见你,梦见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紧紧地牵着你的手,第一次和你如此靠近。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可我一句也说不出,只有眼泪不停地流。

陆何站在我面前,慌乱地用手帮我抹眼泪,他说你别哭,你怎么了,你别哭呀陈佳,有什么事出来大家一起解决。

他越说,我哭得越凶。

最后,陆何轻轻地抱住我,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时隔三年多,我清晰地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香气,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陆何,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走廊尽头便传来一阵骚乱,我听见护士激动的声音:“江主任,江主任,你快来,7652床的病人好像醒了,你快来呀。”

那个声音,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我的嘴巴,不让我再发出一个声音。

7652,是季朝阳的床号。

我感觉那双抱着我的手僵了一下,许久没有动,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快去看看吧。”

他似乎才反应过来一般,拔腿就跑。

我看着他跑了很远,快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