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木屋里的秘密

“吕三要胡大麟他们三个人来试你的剑,就因为有独孤痴在那里。”

“哦?”

“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你的剑法来,这个人无疑就是独孤痴。”

“哦?”

班察巴那忽然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能去,绝对不能去了。”

小方茫然问:“不能到哪里去?”

“我本来已经决定,只要有吕三的下落,就叫你率领我的属下发动攻击,”班察巴那道,“但是现在你已经不能去了。”

“为什么?”小方问。

“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有齐小燕和独孤痴在那里,你去岂非是送死?”

小方沉默,又过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忽然问班察巴那:“像我们这种人,死了之后会不会下地狱?”

班察巴那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但是他说:“我只知道我们一定有很多的朋友在地狱里,所以如果我死了,我情愿下地狱去。”

小方大笑。

“我也一样。”他说,“既然我们已经准备下地狱,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很多人都喜欢笑。

有很多被人喜爱,受人欢迎的人都喜欢笑。

因为笑就像是最珍贵的胭脂花粉香料,不但能使自己芬芳美丽,也能使别人愉快。

可是笑也有很多种。

有的人以狂歌当哭,有的人以狂笑当歌,有些人的笑甚至比痛哭更悲伤,有些人的笑也许比怒吼更愤怒。

等到小方笑完了,班察巴那忽然问吕恭,“你平常是不是常常笑?”

“我不常笑。”

“为什么?”

“因为我常常都笑不出。”吕恭说,“就是有时我想笑,也不能笑,不敢笑。”

班察巴那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出句很奇怪的话:“那么我希望你现在赶快多笑笑,”他说,“就算你不想笑,也应该笑一笑。”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如果不笑,以后就算真想笑,恐怕也笑不出了。”

吕恭确实想笑一笑,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已忽然僵硬。

“为什么?”他又问。

班察巴那反问他:“你有没有看见死人笑过?”

“没有。”

“你当然没有。”班察巴那的声音冰冷,“因为只有死人才是真正笑不出的。”

“但是现在我好像还没有死。”

“不错,现在你当然还没有死,”班察巴那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会让你活多久?”

吕恭的脸色没有变,因为他的脸色已经没法子变得更难看了。

变色的是小方,他忍不住问班察巴那:“你要他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班察巴那淡淡地说,“迟一点死又有何益?早一点死又有何妨?”

“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有些事我也想不通。”

“什么事?”

“有很多事我都想不通。”班察巴那说,“最主要的一点是,我想不通吕三为什么要派他这么样一个人来把我们留下来?”

“你认为是他把我们留下来的?”

“当然是。”班察巴那道,“只有他这种人才能把我们留下来。”

“为什么?”

“因为他不但规矩有礼,而且偶尔会说些真心话。”班察巴那道,“只有真诚的人,才能把我们留住。”

他问小方:“但是吕三为什么要把我们留在这里呢?是因为他生怕我们再追踪下去,还是因为他已经在这里布下了埋伏?”

河滨的确有很多人。有的在生火,有的在烧水,有的在打杂。炒菜的人更多,因为每一样家常菜都是由一个特别会炒这样菜的人炒出来的。

班察巴那环顾左右:“杀人如麻的武林高手并不一定会生火打杂烧水,也不一定会炒烂糊的菜肉丝。可是会生火打杂烧水炒肉丝的人,也未必就不是杀人如麻的武林高手。”他问小方,“你说对不对?”

小方不能说不对。

班察巴那看看一个正在用火钳夹炭的青衣秃顶中年壮汉。

“这个人也许就是位武林高手。他手里的火钳子说不定就是种极厉害霸道的外门兵器。”他说,“替我做葱泥烤肉的那个人,平时经常烤的说不定是人肉。”

小方也不能说不可能。

“这些人说不定随时都可能对我们发动攻击,说不定随时都能将我们切成肉丝,烤成烤肉。”班察巴那又问小方,“你说对不对?”

小方怎么能说不对。

班察巴那忽然又笑了笑:“可是他们也未必一定会这么做的。这地方也许根本不是个陷阱,那三口棺材也许早已远去,根本不怕我们去追,所以我才更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吕三为什么要派这么样一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而且还会说真话的人来把我们留在这里?”班察巴那道,“所以我一直都想问问他。”

“你认为他知道?”

“也许他也不知道。”班察巴那说,“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说。”

无论谁都相信,吕三的属下,绝对都是守口如瓶的人。

小方相信。

“所以我只有杀了他。”班察巴那叹了口气,“不管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他不说,我就不能不杀他。”

他转过头盯着吕恭:“吕三要你来的时候,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

吕恭居然承认:“三爷确实想到了这一点。”

“那他为什么还要派你来?”班察巴那也有点惊奇,“你为什么还肯来?”

“三爷要我来,我就来。”吕恭说,“三爷要我去死,我就去死。”

班察巴那举杯:“我佩服他。”他举杯一饮而尽,“无论谁能够让别人为他去死,我都佩服。”

吕恭却笑了笑。

本来他平时常常笑不出来的,这种时候他反而能笑出来了。

“可是三爷算准我不会死的。”

“哦?”班察巴那好像更奇怪了,“他真的能算准你不会死?”

“真的!”

“他凭什么如此有把握?”

“因为三爷算准,像两位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一定不会杀我这样一个小人的。”吕恭说,“而且两位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

“你活着对我们又有什么用?”

“也许没有用。”吕恭说,“也许还有一点。”

“哪一点?”

吕恭忽然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他活着也许已经没有用了,也许还有一点用。

——现在他虽然不说出来,以后也许会说出来。

——可是现在他如果死了,以后就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班察巴那又举杯:“我也佩服你,因为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很佩服聪明人,从来都不愿杀聪明人。”他叹了口气,“只不过我偶尔也杀过几个。”

他忽然问小方:“你猜我会不会杀他?”

就在班察巴那问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同一瞬间,也有一个人用这个同样的问题问另外一个人。

问这个问题的人,这时候正站在河流对岸山坡上,岩石间,树丛里,一栋很隐秘的小屋里,一扇很隐秘的小窗前。

这个人距离班察巴那很远很远。

班察巴那看不见他。可是班察巴那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很清楚,甚至连班察巴那说的话他都好像能听得见。

这个人就是吕三。

河流对岸的山坡上,岩石间,树丛里,有一栋隐秘的小屋。

一栋别人很难发现的小木屋。

就算有人发现了,也没有人会注意的。因为从外表上看来,这栋小木屋绝没有一点能够让人注意的地方。

就算有迷路的旅客猎人,在无意间闯了进去,也不会发现这间小木屋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想到富贵神仙吕三会在这里。

但是吕三就在这木屋里。

不但吕三在,齐小燕也在。

木屋是用坚实而干燥的松木板搭成的,没有漆。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木屋里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板桌、三张木板凳、一个木板柜,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

如果你常常在山野丛林间走动,你一定常常会看到一些这样的木屋。

一些樵夫、猎户、隐士和被放逐的人,住的地方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可是这木屋不同。

这间木屋不是樵夫、猎户的居所,也不是任何人的隐居处。

这间木屋是吕三的秘窟,甚至可以算是吕三最主要的秘窟之一。

木板桌也没有漆。

齐小燕坐在木桌旁一张没有漆的木板凳上,看着吕三。

她觉得很奇怪。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绝顶聪明的人,这世界上很少有她不懂的事。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子的。

可是她看不懂吕三在干什么。

吕三正站在这间小木屋唯一的一个小窗前,手里拿着个小圆筒。

一个大约有两尺长的小圆筒,粗的一头比酒杯粗一点,细的一头比酒杯细一点。

这个圆筒是吕三刚从那个没有漆的木板柜里拿出来的。

木柜里本来只有几件粗布衣服,但是吕三伸手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按,木柜里忽然弹出了一块木板,木板后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小柜子。金光闪闪的小柜子,上面有七道锁。

这个小圆筒就是从这个小柜子里拿出来的。

吕三站在窗口,闭起了左眼。把这个小圆筒比较细的一头对在右眼上,把这个小圆筒比较粗的一头对住小窗外。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保持着这种姿势,已经站了很久。

他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上一向很少有什么表情。

可是现在他脸上却有了很多种表情。就好像能从这个小圆筒里,看到很多能够让他觉得非常有趣的事,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看万花筒一样。

吕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个小圆筒当然也绝不会是万花筒。

齐小燕实在看不出他在看什么,也想不通他在干什么。

吕三忽然回头对她笑了笑,把手里的小圆筒递给她。

“你也来看看。”

“看什么?”小燕问,“看这个小筒子?”

她摇头拒绝:“我不看。”她想不出这个小圆筒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吕三却坚持。

“你一定要来看看。”他说,“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到一些很有趣的事。”

小燕不相信,但是她也不再坚持。

她离开小方决定来投奔吕三时,就已经决定不再坚持任何事。

她已经决定要做一个又聪明又听话的女孩子,因为这种人是绝不会吃亏的。

这个小圆筒是用金属做成的,做得极精致。两头都镶着手工极精妙的黄金花纹,看来无疑是件极贵重的东西,却又偏偏看不出它有什么用。

吕三要小燕用他刚才同样的姿势拿住它,用两只手拿住它的前后两端,举在右眼前,对准窗口,闭上左眼。

“我知道你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女孩子。”吕三微笑,“可是我保证你一定想不到你会从这个圆筒里看到什么事的。”

小燕果然想不到。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会从这个圆筒里看到小方。

——小方,要命的小方。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情的女人,绝对比任何一个像她这种年纪的少女都无情。

因为她的确非常非常聪明,多年前她就已知道多情是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

她一直想忘记小方。

可是这世界上又有哪个少女能这么快就忘记她的第一个男人?

自从她看见小方对阳光和苏苏的态度,看到他对她们流露出的那种感情,她就已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男人。

——这个要命的男人,仿佛无情,却又偏偏多情;仿佛多情,却又偏偏无情。

她悄悄地退出了那间小屋,退出了他们那个复杂的圈子。因为她知道如果再留下去,只会变得更痛苦、更烦恼、更伤心。

她一向不愿折磨自己。

从那时开始,她就不想再见到小方了。

——相见不如不见。纵然有情,此情也只有留待追忆。

可是现在她举起了这个小圆筒,这个既多情又无情的小方竟忽然出现了。

圆筒的中间是空的,两头都嵌着一种仿佛像是水晶的透明物。

她举起这个圆筒,把较细的一头对住自己的右眼,把较粗的一头对着窗。这个要命的小方就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吕三一直在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想从她脸上的表情和反应上,看出她对小方的感情。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已经看见了小方,可是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手还是和刚才同样稳定,她的脸色也完全没有改变。

——齐小燕今年才十七岁,可是她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像七十岁一样。

她只问吕三道:“这是什么?”她问的是她手里的这个小圆筒。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吕三说,“这是从比英吉利国更远的一个国度得来的。到目前为止,这种东西还没有名字。因为这种东西以前从来都没有被传入到中土,到目前为止,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看见过。”

“哦?”

“可是现在它已经有一个名字了,”吕三得意微笑,“因为我已经替它取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我本来准备叫它千里眼镜。”吕三说,“可是这名字太俗,而且听来好像是神话中的法宝。”

他说:“这不是神话,这是真真实实的东西。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能望远,所以我才决定正式为它命名为‘望远镜’。”

“望远镜?”小燕说,“这是个好名字。”

“这样东西也是样好东西。”

小燕同意:“所以这样东西和这个名字都一定可以流传千古。”

她虽然在说话,可是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手里这个望远镜。小方的每一个动作,她都没有错过。

吕三忽然又说:“我知道你还学过一样很少有人能学得会的事。”

“什么事?”

“读唇语。”

这也是个非常新奇的名字,吕三解释:“只要你能看见一个人在说话时的口形,你就能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对我的事好像知道很多。”

说这句话的时候,齐小燕并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愉快的样子,而且还笑了笑:“你当然应该知道得很多,否则你怎么会收容我?”

吕三也笑了笑。

“看来我们彼此都很了解。所以我相信我们以后一定会相处得很好。”

然后他又问她:“现在是谁在说话?”

“是班察巴那。”

“他在说什么?”

“他在奇怪。”齐小燕说,“他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派吕恭这么样一个人去把他留在那里。”

吕三微笑:“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派去替他们炒菜烤肉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武林高手。”小燕说,“他还说连那个正在添火的人用的那把火钳子,都可能是件很厉害的外门兵器。”

吕三叹了口气:“别人都说卜鹰是人杰,依我看,班察巴那绝不比卜鹰差。”

他忽然又问:“你猜他会不会杀吕恭?”

齐小燕又笑了笑:“现在他也正在问小方,同样也是在问这句话。”

“小方怎么说?”

“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你呢?”

“我也跟小方一样。”齐小燕说,“你和班察巴那这种人做的事,我们永远都猜不透的。”

吕三用一双柔软纤长、保养得非常好的手,轻轻慢慢地整理着腰上的金色缎带,过了很久才问:“你认为我和班察巴那是同一种人?”

齐小燕没有回答这问题,吕三好像也不想要她回答这问题。

他接着又说:“如果我是班察巴那,我绝不会杀吕恭这么样一个人的。”

“为什么?”

“第一,因为吕恭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他出手。”吕三说,“第二,因为吕恭以后对他也许还有用。”

“刚才吕恭自己也这么说。”

“但是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

“班察巴那不杀吕恭,因为他也不想冒险。”

“冒险?”小燕问,“冒什么险?”

“班察巴那没有看错。我派去替他们炒菜烤肉添火的人,确实都是武林高手。”

“哦?”

“替他们添柴生火的那个人外号叫螃蟹。”吕三说,“他用来添柴生火的那个铁钳子,的确是件独创的外门武器。不但可以钳死对方的兵刃,护手的把子上还另有妙用。”

“哦?”

“只要你的兵刃被他钳住,那铁钳的手把立刻就会弹出。”吕三道,“只要他一反手,就可以刺穿你的心脏。”

他又说:“这是他独创的武器,江湖中见到过的人还不多。因为他出道还不及一年,就被我收容了。我实在想不到班察巴那居然能看出来。”

“替他烤肉的那个人平常烤的真是人肉?”

“那个人的外号叫叉子,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被他看上,就好像被叉子叉住了一样。”

“然后他是不是就会把被他叉住的那个人,送到火上去烤一烤?”

“是的!”吕三道,“如果你被他叉住了,也许他并不是真的会把你送到火上去烤,可是你自己的感觉却一定是那样子的,甚至很可能比被火烤还难受。”

“另外那些人呢?”

“那些人也跟他差不多。”吕三道,“几乎每一个都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角色。”

“他们为什么服你?”

“就因为他们太狠,所以才会服我。”吕三道,“因为他们除了来投奔我之外,根本也无处可去,在江湖中根本已无法立足。”

齐小燕叹了口气。

“要杀人的人,别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完全正确。”

“班察巴那不杀吕恭,就因为在顾忌他们这些人?”齐小燕问。

“这一点绝对很重要。”吕三道,“班察巴那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不必要的事他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更不会做!”

“那么你呢?”齐小燕又问,“你一直想除去班察巴那,为什么不乘这个机会动手?”

“因为这个机会还不算太好。”

“为什么?”

“班察巴那在附近很可能也有埋伏。凭螃蟹和叉子那些人,也未必能将班察巴那和小方置于死地。”

吕三又补充:“因为那地方根本不是死地,四面都有退路。他们就算不能取胜,也可以退走。”

“你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样一个地方请他?”

吕三叹了口气。

“班察巴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说,“如果不是这种地方,他怎么会去?”

齐小燕也叹了口气:“那么我就更不懂了。”

她不懂的是:“你自己根本不想乘这个机会动手除去他,又知道他也不会出手的。”

“不错!”

“那么你为什么要派吕恭和那些人,去把班察巴那和小方留在那里?”

“因为我要观察他。”吕三说,“班察巴那的行踪飘忽,神出鬼没,而且一向独来独往,可以说是近百年来江湖中最神秘的一个人。”

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

“所以我只有制造这么样一个机会,再加上这架我用一对纯种的大宛汗血马,和一柄汉末时曹操想用来斩杀董卓的宝刀,从波斯大贾胡塞那里换来的望远眼镜,才能观察到他的言语神态行动。”

齐小燕叹了口气:“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为的只不过是看看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