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痴女情恨
燕十三并没有争辩,也不想争辩。这是武林中四大世家的规矩,是江湖中人都默认了的。如果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想破坏这规矩。
在江湖中混的人,多多少少总得遵守一点江湖上的规矩。连燕十三都不例外。
小讨厌道:“只可惜你什么事都明白,却不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哦?”
小讨厌道:“现在你不想进去都不行。”
燕十三道:“为什么?”
小讨厌道:“因为现在就是我姐姐要我来叫你进去的。”
树林里和平而宁静,连脚步踏在落叶上,声音都是温柔的。走到林木深处,秋也更浓了。
乌鸦并没有跟着进来——
“因为我姐姐只想见他一个人。”
她为什么要见他?而且要单独一个人相见?燕十三想不通,也不必再想。
他已经看见了她。
木叶已枯黄的老树下,铺着张新席,席上有一张琴、一炉香、一壶酒。
——这显然还是夏侯星留下来的,他离开这里时,走得显然很匆忙。
——难道他是被赶走的?被此刻坐在树下的这个忧郁的女人赶走的?
她看来不但忧郁,而且脆弱,仿佛再也禁受不了一点点打击。
燕十三走过去,轻轻地走过去,也仿佛生怕惊动了她。她却已抬起头,用一双剪水双瞳在打量着他:“你就是夺命燕十三?”
燕十三点点头,道:“姑娘是从翠云峰来的?”
他认得外面那翠绿的丝带,正是翠云峰,绿水湖的标志。想不到她却摇了摇头。燕十三真的想不到,不是翠云峰的人,怎么敢用翠云峰的标志?
“我是从江南七星塘来的。”
她的声音也很柔弱:“我叫慕容秋荻。”
燕十三更吃惊。江南七星塘也是武林中的四大世家之一。
慕容秋荻不但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也是有名的孝女。为了照顾她多病的父母,她拒绝了无数次亲事,也牺牲了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现在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七星塘的主人“江南大侠”慕容正已去世?
七星塘的声名并不在翠云峰之下,她为什么要盗别人的标志?
慕容秋荻竟似已看穿他心里正想什么,忽然道:“我的父亲并没有死,他虽然多病,三年五载内还死不了的。”
燕十三吐出口气,道:“但愿他身子健康,还能多活几年。”
他说的是真心话。慕容正的确是个很正直侠义的人,这种人江湖中已不多。
慕容秋荻道:“这次我出来,是偷偷溜出来的,他根本不知道。”
燕十三忍不住想问:“为什么?”
他还没有问出来,慕容秋荻已接着道:“因为我要杀一个人。”
她忧郁的眼波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怨恨。
她一定恨透了这个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十三不敢问,也不想问,他并不想管武林四大世家中的事。
慕容秋荻目光仿佛在遥视着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你们一定都知道我是个孝女。”
燕十三承认。
慕容秋荻道:“这七年来,我已拒绝过四十三个人的求亲。”
够资格到七星塘去求亲的,当然都是江湖中名门子弟。
慕容秋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他们?”
燕十三道:“因为你不忍离开令尊。”
慕容秋荻道:“你错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并不是别人想象中的那种孝女,我……我……”
她忽然用力握住自己的手,道:“我只不过是个骗子,不但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燕十三怔住,他不敢再看她,她的眼圈已红了,眼泪随时都可能流下来。
他不愿看见女人流泪,也不想知道女人们流泪的原因。
只可惜她偏偏要说。
“我拒绝别人的亲事,只因为我一直在等他来求亲。”
“他”是谁?是不是那个她要杀的人?
慕容秋荻的眼泪终于流落:“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他答应过很多次。”
——可是他没有来。
——一个无情的男人,用婚姻作饵,欺骗了一个多情的少女。
——这并不是她独有的悲剧。
——自古以来,这种悲剧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直到现在还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燕十三并没有为她悲伤。
因为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别人的悲剧,就很难打动像燕十三这样的人。
慕容秋荻道:“我是在十六岁那年认得他的,他要我等他七年。”
七年!多么漫长的岁月。
从十六到二十三,这又是一个女人生命中多么美丽的年华?
一个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这么样的七年?燕十三心里已经开始在叹息。
——他要你等他七年的时候,就已经是在欺骗你。
——他以为你一定不会等得这么久的,以为你七年后一定早已忘记了他。
燕十三是男人,当然很了解男人的心。可是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看得出这漫长的七年对她是种多么痛苦的折磨,多么辛酸的经历。
慕容秋荻道:“刚才你看见的那孩子,并不是我弟弟。”
燕十三道:“不是?”
慕容秋荻道:“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跟那个人的私生子。”
燕十三怔住。现在他才明白她为什么要等七年,为什么恨透了那个人。现在连他都已在为她悲伤。
慕容秋荻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要你为我难受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忧郁的眼波也忽然变得利如刀锋。
她冷冷地接着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燕十三道:“就是那个人?”
慕容秋荻道:“是!”
燕十三道:“我只杀两种人。”
慕容秋荻道:“跟你有仇恨的人?”
燕十三点点头,道:“还有一种,就是想杀我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自己去动手,自己打的结,一定要自己才解得开。”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不能去。”
燕十三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因为我不想再见他。”
燕十三道:“是不是因为你生怕一见到他的面,就不忍下手?”
慕容秋荻的手又握紧。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既然不忍,又何必非杀他不可。”
慕容秋荻盯着他,忽然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你说。”
慕容秋荻道:“我一定要杀这个人,而且一定要你去杀!”
燕十三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叫谢晓峰。”
燕十三的脸色变了,道:“绿水湖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
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大厅中有一块很大的横匾。上面只有五个字,金字。
“天下第一剑”。
这并不是他们自己吹嘘,这是多年前江湖中所有闻名的剑客在华山绝顶论剑后,每个人都拿出了一两黄金,铸成了这五个金字,送给谢天的。
谢天就是神剑山庄的第一代主人。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匾上的金字虽然依旧光华夺目,“天下第一剑”的名声却不再存在。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辈出,已没有人能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剑。
神剑山庄的光芒也渐渐由绚丽而归于平淡,直到这一代——
因为神剑山庄这一代又出了位了不起的人,绝艳惊才,天下侧目。
这个人在十三年前就已击败了华山门下的第一剑客华玉坤。
那时他三十一岁。
这个人一生下来,就仿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
他生下来后,所得到的光荣和宠爱,更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也是武林中公认的才子。
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而且是个侠义正直的人。在他的一生中,无论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一点缺憾来。
这个人就是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
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树林里更安静,凉爽干燥的空气中,充满了木叶的芬芳。
燕十三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听见了这三个字,他似已连呼吸都停顿。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你当然应该知道,你们还有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
燕十三不能否认:“我的确约好了要去找他的。”
慕容秋荻道:“约好了的事你从不更改?”
燕十三道:“从不。”
慕容秋荻道:“那么这次约会,只怕就是你最后一次约会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看过你的剑法,你绝不是他的敌手。”
燕十三苦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叫我去杀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燕十三道:“你……”
慕容秋荻道:“他的剑法浑然天成,几乎已超越了剑法中的极限。”
燕十三叹息道:“他的确是个天才,我也看过他出手。”
慕容秋荻道:“你也看得出他剑法中的破绽?”
燕十三道:“他的剑法中没有破绽,绝没有。”
慕容秋荻道:“有。”
燕十三道:“真的有?”
慕容秋荻道:“绝对有,只有一点。”
燕十三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只有我知道。”
燕十三眼睛发出了光,他相信她说的不是谎话,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知道三少爷剑法中的破绽,这个人一定就是她。
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至少在他们有了那孩子的那一瞬间,他们的心灵无疑是完全沟通的。只有一个真正和他相爱过的人,才能知道他的秘密。
对一个天下无敌的剑客来说,他剑法中的破绽,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燕十三不但眼睛发光,心跳也加快了。他也是个练剑的人。他也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全都贡献给他的剑。这已经不仅是种伟大的贡献,而是种艰苦卓绝的牺牲。这种牺牲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
得胜时那一瞬间的辉煌的光芒,已足以照耀他的生命。他练剑的目的本是求胜,不是求死。
绝不是!
如果有得胜的机会,谁愿意放弃?
慕容秋荻看着他发光的眼睛,当然也看得出他已被打动了。立刻接着道:“所以这世上只有我能助你击败他,也只有你能替我杀了他。”
燕十三道:“为什么只有我?”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的夺命十三剑中,有一招只要稍加变化,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燕十三道:“那是第几剑?”
慕容秋荻道:“第十四剑。”
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有第十四剑?别的人一定不会懂的。
燕十三懂。
夺命十三剑的剑招虽然只有十三种,变化却有十四种。那一招变化,才是他招式中的精粹,剑法中的灵魂。灵魂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慕容秋荻忽然站了起来。她看来还是那么娇柔,那么脆弱,可是她眼睛里又发出了那种刀锋般的光。她在看着燕十三,一字字道:“现在我已是谢晓峰。”说完了这七个字,她眼睛里的光竟似又变成了一种慑人的杀气!一种只有杀人无算的高手们独具的杀气。
——难道这位娇柔脆弱的名门淑女也杀过人?她杀过多少人?
燕十三没有问,也不必问。他看得出。
慕容秋荻折下了一截枯枝,道:“这是我的剑。”
这截枯枝到了她手里,她的人又变了,那种无坚不摧、不可抵御的杀气已不仅在她眼睛,已在她身上,已无处不在!
慕容秋荻道:“现在你看着,仔细看着,这是他剑法中唯一的破绽。”
一阵风吹过,风忽然变得很冷。
她的人与剑已开始有了动作,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
可是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抵挡?又有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燕十三的瞳孔在收缩。
她的剑已慢慢地,慢慢地刺了出来。
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了出来,刺出时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可是在这种变化之间,果然有一点破绽。
——狂风卷开大地时,岂非也难免有遗漏的地方?
——可是当狂风吹过来时,又有谁能注意到这些地方?
燕十三忽然发现自己掌心已有了冷汗。
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已停止。
她冷冷地凝视着燕十三,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看出来了?”
燕十三点头。
慕容秋荻道:“你能看出来,只因为我的动作比他出手时慢了二十四倍。”
燕十三相信她的计算绝对正确。
一位真正的高手,对于剑法速度的估计,绝对比当铺朝奉估计货物的价值还准确十倍。
慕容秋荻道:“我真正出手时,虽然比他慢一点,但慢得并不多。”
燕十三也不能不信。现在他已发现这娇柔脆弱的女人,实在是他平生仅见的高手。
慕容秋荻道:“现在我已将出手。”
燕十三道:“出手对付谁?”
慕容秋荻道:“你。”
燕十三轻轻吐出口气,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能破这一剑?”
慕容秋荻道:“是的。”
燕十三道:“我若破了这一剑,你岂非就要死在我的剑下?”
慕容秋荻道:“这点用不着你担心。”
燕十三道:“如果我还是破不了这一剑?……”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就得死!”
她冷冷地接着道:“你若还是破不了这一剑,再活着对你我都已没好处,我只有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