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剑在人在

所以他走了。

夜色更深,谢王孙慢慢地穿过黑暗的庭院,走上后院中的小楼。

小楼上灯火凄凉,一个衰老而憔悴的妇人,默默地坐在孤灯畔,仿佛在等待。

她等的是什么人?

谢王孙看见她,目中立刻充满怜惜,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他的情感。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夫妻,已历尽了人世间一切悲欢和苦难。

她忽然问:“阿吉还没有回来?”

谢王孙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衰老疲倦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

她说:“我知道他迟早一定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谢王孙道:“是的。”

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生命就是可贵的。

希望永远在人间。

夜色深沉。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谢掌柜正坐在灯下独酌。

燕十三默默地走上船,默默地在他对面坐下,倒了杯酒。

谢掌柜看见他,眼睛里就有了笑意。

船离岸慢慢地驶入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燕十三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谢掌柜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燕十三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谢掌柜举杯,道:“我还知道这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燕十三也笑了,道:“有理。”

轻舟已在湖心。

谢掌柜仿佛已有了酒意,忽然问道:“你看见了那柄剑?”

燕十三点点头。

谢掌柜道:“只要那柄剑仍在,神剑山庄就永远存在。”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地接着道:“就算人已不在了,剑却是永远存在的。”

燕十三掌中也有剑。他正在凝视自己掌中的剑,忽然走了出去,走出船舱,走上船头。

湖上一片黑暗。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在船上刻了个“十”字,然后他就将这柄已跟随他二十年,已杀人无算的剑投入了湖心。

一阵水花溅过,湖水又归于平静。剑却已消沉。

谢掌柜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要这柄剑?”

燕十三道:“也许我还会要的,那时我当再来。”

谢掌柜道:“所以你在船头刻了个‘十’字,留作标志?”

燕十三道:“这就叫刻舟求剑。”

谢掌柜道:“你知道这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燕十三道:“我知道!”

谢掌柜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做?”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应该做几件愚蠢的事,何况……”

他的笑容中带着深意:“有些事做得究竟是愚蠢,还是明智,常常是谁都没法子判断的。”

静静的湖水,静静的夜色,人仍在,名剑却已消沉。

人仍在,可是人在何处?

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秋残,冬至,酷寒。

冷风如刀,大地荒漠,苍天无情。

浪子已无泪。

阿吉迎着扑面的冷风,拉紧单薄的衣襟,从韩家巷走出来。他根本无处可去。

他身上已只剩下二十三个铜钱。可是他一定要离开这地方,离开那些总算以善意对待过他的人。

他没有流泪。

浪子已无泪,只有血,现在连血都已几乎冷透。

韩家巷最有名的人是韩大奶奶,韩大奶奶在韩家楼。

韩家楼是个妓院。他第一次看见韩大奶奶,是在一张寒冷而潮湿的床铺上。

冷硬的木板**到处是他呕吐过的痕迹,又脏又臭。

他自己的情况也不比这张床好多少。他已大醉了五天,醒来时只觉得喉干舌燥,头痛如裂。

韩大奶奶正用手叉着腰,站在床前看着他。

她身高七尺以上,腰围粗如水缸,粗短的手指上戴满了黄金和翡翠戒指,圆脸上的皮肤绷紧,使得她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心情好的时候,眼睛里偶尔会露出孩子般的调皮笑意。现在她的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吉用力揉了揉眼,再睁开,好像想看清站在他床前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像这样的女人确实不是时常都能见得到的。

阿吉挣扎着想坐起来,宿醉立刻尖针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两天我一定喝得像是条醉猫。”

韩大奶奶道:“不像醉猫,像死狗。”

她冷冷地看着他:“你已经整整醉了五天。”

阿吉用力按住自己的头,拼命想从记忆中找出这五天干了些什么事,可是他立刻就放弃了。

他的记忆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韩大奶奶道:“你是从外地来的?”

阿吉点点头。

不错,他是从外地来的,遥远的外地,远得已令他完全不复记忆。

韩大奶奶道:“你有钱?”

阿吉摇摇头。这一点他还记得,他最后的一小锭银子也已用来买酒。可是那一次他酒醉何处?

他也忘了。

韩大奶奶道:“我也知道你没有,我们已将你全身上下都搜过,你简直比条死狗还穷!”

阿吉闭上了眼。他还想睡。

他骨髓中的酒意已使他的精力完全消失,他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我?”

韩大奶奶道:“只有一句。”

阿吉道:“我在听。”

韩大奶奶道:“没有钱的人,用什么来付账?”

阿吉道:“付账?”

韩大奶奶道:“这五天来,你已欠下这里七十九两银子的酒账。”

阿吉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不多。”

韩大奶奶道:“可惜你连一两都没有。”

她冷冷地接着道:“没钱付账的人,我们这里通常只有两种法子对付。”

阿吉在听。

韩大奶奶道:“你是想被人打断一条腿,还是三根肋骨?”

阿吉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不在乎?”

阿吉道:“我只想请你们快点动手,打完了好让我走。”

韩大奶奶看着他,眼睛里已有了好奇之意。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落拓?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忘不了的伤心往事?

韩大奶奶忍不住问道:“你急着要走,想到哪里去?”

阿吉道:“不知道。”

韩大奶奶道:“连你自己都不知?”

阿吉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韩大奶奶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还年轻,还有力气,为什么不做工来还债?”

她的眼色渐渐柔和:“我这里刚好有个差事给你做,五分银子一天,你肯不肯干?”

阿吉道:“随便。”

韩大奶奶道:“你也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要你干的是什么事?”

阿吉道:“随便什么事我都干。”

韩大奶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先到后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洗洗你自己,现在你看起来像条死狗,嗅起来却像条死鱼。”

她眼睛里也露出笑意。

“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像个人样子。”

厨房里充满了白饭和肉汤的香气,任何人从小院的寒风中走进来,都会觉得温暖舒服。

在厨房里做事的是对夫妇,男的高大粗壮,却哑得像是块木头,女的又瘦又小,却凶得像是把锥子。除了他们夫妇外,厨房里还有五个人。

五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女人,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脂粉和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疲倦。她们的年龄大约是从二十到三十五,年纪最大的一个**隆起如瓜,一双肿眼中充满了堕落罪恶的肉欲。

后来阿吉才知道她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大姐,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大象”。

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还是个孩子,腰肢纤细,胸部平坦,但却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这是不是因为男人们都有种野兽般残忍的欲望?

看见阿吉走进来,她们都显得好奇而惊讶,幸好韩大奶奶也跟着来了。姑娘们立刻都垂下头。

韩大奶奶道:“有很多事只有男人才能做,我们这里的男人不是木头,就是龟公,现在我总算找到个比较像人的。”

她又在用力拍阿吉的肩:“告诉这些母狗,你叫什么?”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道:“你没有姓?”

阿吉道:“我叫阿吉。”

韩大奶奶用力敲了敲他的头,大笑道:“这小子虽然没有姓,却有样好处。”

她笑得很愉快:“他不多嘴。”

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不是用来多话的。阿吉从不多嘴。

他默默地倒了盆热水,蹲下来洗脸,忽然间一只脚伸过来,踢翻了他的盆。

一只很肥的脚,穿着红缎子的绣花鞋。

阿吉站起来,看着那张皮肤绷紧的圆脸。他听得见女人们都在吃吃地笑,可是声音却仿佛很遥远。

他也听见大象在大声说:“你把我的脚打湿了,快擦干。”

阿吉什么话都没有说。他默默地蹲下来,用哑巴给他的洗脚布,擦干了她的肥脚。

大象也笑了:“你是个乖孩子,晚上我房里若是没有客人,你可以偷偷溜进去,我免费。”

阿吉道:“我不敢。”

大象道:“你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阿吉道:“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需要这份差事来赚钱还债。”

于是他从此就多了个外号,叫“没用的阿吉”,可是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华灯初上时,女人们就换上了发亮的花格子衣服,脸上也抹了浓浓的脂粉。

“没用的阿吉,快替客人倒茶。”

“没用的阿吉,到街上去打几斤酒来。”

一直要等到深夜,他才能躲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休息片刻。

这时哑巴总会满满地装了一大碗盖红烧肉的白饭,看着他吃,眼睛里总是带着同情之色。

阿吉却从来不去看他。有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愿对别人表示感激,阿吉就是这种人。

因为他既没胆子,也没有用。直到那一天有两个带着刀的小伙子想白吃白嫖时,大家才发现他原来还有另一面,他不怕痛。

带着刀的小伙子想扬长而去时,居然只有这个没用的阿吉拦住了他们。

小伙子们冷笑:“你想死?”

阿吉道:“我不想死,也不想被饿死,你们若是不付账就走了,就等于敲破了我的饭碗。”

这句话刚说完,两把刀就刺入了他身子,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眉头都没有皱,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七八刀。

小伙子们吃惊地看着他,忽然乖乖地拿钱出来付了账。

大家都在吃惊地看着他,都想过来扶住他,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直到走回后院的小屋后,才倒了下来,倒在又冷又硬的**,咬着牙,流着冷汗在**打滚。

他并不想要别人将他看成英雄,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门布已被人悄悄推开了,一个人悄悄走进来,反手掩住了门,靠在门上,看着他,目光充满怜惜。

她有双很大的眼睛,还有双很纤巧的手。她叫小丽,客人们都喜欢叫她“小妖精”,她正在用她的小手替他擦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回答很简单:“我需要这份差事。”

“可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去做。”

她显得关切而同情。

阿吉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冷冷道:“你也有你的事要做,你为什么不去?”

小丽还是不肯放过,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伤心事。”

阿吉道:“我没有。”

小丽道:“以前一定有个女人伤了你的心。”

阿吉道:“你见了鬼。”

小丽道:“若你没有伤心过,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阿吉道:“因为我懒,而且是个酒鬼。”

小丽道:“你也好色?”

阿吉没有否认,他懒得否认。

小丽道:“可是现在你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我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奇怪而温柔,忽然拉起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

她薄绸衣服下的胴体,竟是完全**的,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小腹中的热力。

看着他的刀伤血痕,她的眼睛在发光。

“我知道你受的伤不轻,可是只要你跟我……我保证一定会将痛苦忘记。”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他的手,抚遍她全身。她平坦的胸膛上**小而结实。

阿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一个字再加一耳光。

她仰面倒下,脸上却露出胜利的表情,好像正希望他这样做。

“你真壮。”

她说。

阿吉闭着嘴,他身上的刀伤如火焰灼烧般痛苦,他心里也仿佛有股火焰。

他一定要尽力控制自己。

可是她也像是已下定决心,绝不放过他,忽然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腿,另一只手掀起衣衫的下摆。

她低声呻吟,腰肢扭动。她已潮湿。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头发,将她的人揪了出去。

肥胖粗壮的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戒指。

韩大奶奶走进来时就已醉了,但是手里还提着酒。

“那条小母狗天生是个婊子。”

她用醉眼看着阿吉:“她喜欢男人揍她,揍得愈重,她愈高兴。”

阿吉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半老的肥胖女人,眼睛里也带着小丽同样的欲望。他不忍再看。

“来,喝一杯,我知道酒虫一定已经在你咽喉里发痒。”

她吃吃地笑着,把酒瓶塞进他的嘴。

“今天你替我做了件好事,我要好好地犒赏犒赏你。”

阿吉没有动,没有反应。

韩大奶奶皱起眉:“难道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阿吉道:“我是的。”

等到阿吉睁开眼时,韩大奶奶已走了,临走时还在床头留下锭银子。

“这是你应该赚的,不管谁挨了七八刀,都不能白挨。”

她毕竟已不再是个小姑娘。

“刚才的事,我知道你一定会忘记。”

阿吉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出门,就开始呕吐。这种事他忘不了。

等到呕吐停止,他就走出去,将银子留在哑巴的饭锅里,迎着冷风,走出了韩家巷,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