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六:阶前雨
三十六洞天,向来地处神秘而幽远的山水之间。
比较著名是海外三山十洲,世人大多数知道名声。不为人知的诸如玉枝境、参差台、碧粼湖、晚来东岛、却残小筑,等等,大都被有所成就的奇人异士盘踞着,远离尘嚣喧闹,不问世事,一心求道问仙。所相往来的友朋,也大多数都是同道至交,身怀绝技,万里之遥而朝发夕至,所酿的美酒醇香醉人,所遨游的地界云遮雾绕,所运用的法术能够召雷引电,能够享受很长久的寿命,对于人世间的得失忧欢看得比常人淡薄。这就是所谓的散仙。
这些传说中的神仙洞府,虽然隐藏得非常幽秘,不是平凡人可以随便抵达和寻觅的,仍会存在有所归属的地理位置。后人的笔记叙述中有过很多提及,非常详尽而吸引人,只是往往第二次再度探访的时候却迷途难至,其实大多数是因为受到高妙的障眼法所迷惑了心灵和耳目,失去了正确的判断能力,所以才会让三十六洞天愈发神奇莫测。但毕竟三十六洞天也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区域,其中诡异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大约就是酩酊乡了。酩酊乡的主人葛先生,年代太远,不知道他的名字。喜欢周游天地,有很大的神通,收了一个女弟子,叫作凌印莲,容貌和技艺都是世间罕见。有见过她的人说,幸亏生有慧根逢上了葛先生这样道术高妙的师父加以**引导,如果流落到尘世间,即便惹生出朝代变更的事端也不为过。
有一年,参差台每逢六百年才结实一次的“和鸣果”到了成熟期,主人摇落大师兴致盎然,就邀请三五个好友前来聚宴品果。收到用飞剑传过来的书信,葛先生很高兴地说:“这是难得的幸事。”于是吩咐凌印莲准备了很丰厚珍奇的礼物,准备去赴宴。已经快要动身了,忽然又对凌印莲说:“没想到恰好遇到应劫的时候,恐怕不能够亲身赴宴。”就派凌印莲代表酩酊乡前往。修行道术的人,每遇上一场天劫大约是四百九十年的时间,要靠平常自身精心修炼和道术及法宝苦苦支撑抵抗,侥幸能够生还,在道术上所获得的成就就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凌印莲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于是带着礼物离开了。
临行前,葛先生又赠给她一册秘笈和一颗丹丸,说:“你跟随我修炼了很多年,虽然名义上是酩酊乡的弟子,其实连酩酊乡位于何方都从来不知道,这是因为酌酊乡实在超出了人的想象,如果去了就没有再返身尘世的机会,不一定是好事。抵达之后,并不是长生,又不是寂灭,既没有将来,也没有过去,是非常玄虚的场所。如果将来对于尘世间丝毫不再留恋,断绝了爱恨痴怨之类的挂念,可以借着这颗丹丸去到那里。一定要把这个后果谨慎地牢记在心啊。”
参差台的仙果宴,举行到半途,摇落大师忽然望着凌印莲,叹息说:“你师父大限终于到了。”于是停止了庭下的丝竹歌舞,垂目片刻遥祭老朋友。凌印莲伤心得泣不成声,摇落大师劝阻她说:“要学会正确对待人世间的情感,不要令过于强烈的喜欢或悲哀充溢内心,使自己失去控制命运的力量,这就是修习道术的根本所在。原则上说,世间存在的万物,有些被划分为正,有些被划分为邪,有些道理受到世人的尊崇,有些行径又遭到鄙夷,其实都是人在内心规范出一些带有目的的准则,才会导致这种现象,使人因此受到羁绊。如果能够在思想上超脱这些,大约离得道成仙的日子就不久远了。”凌印莲仍然无法止息内心的悲伤。摇落大师仔细观察着她,叹一口气说:“酩酊乡这一脉,虽然并不是修道正宗,仍然有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法术,可惜到你这里就要失传了,多么可惜啊!”凌印莲不明所指,向摇落大师求教,摇落大师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怜悯你失去了师门的长辈,孤身一人,才愿意把命运里的一些玄机透露出来,将来我也会因此受到泄露天机带来的责难,唉!你以后会遇上一个脚掌带有赤红弯月胎记男子,会嫁给这个人,和这个人纠缠不清。假使他日你能够清楚地回想起今天我送你的告诫,抱持一颗平稳宁静的道心,也不是没有机会解救自己。”
凌印莲于是又问:“杀死这个人就能度过这一个劫数吗?”
摇落大师微笑着摇头说:“不可以妄自生起杀意,不则将会更加阻碍你在道术修习上的精进。”
凌印莲把这次在参差台听闻的告诫牢牢记在心里,四处浪迹江湖,希望找到被安排在命运里的那个男子,早一点经历这场劫数。因为容貌实在很美丽,担心在江湖上给自己招惹来一些不必要的是非,就常年用一块黑巾蒙着脸,只露出眼睛来。即使如此,终年不涉足尘世的翩秀风姿仍然在无意中诱使很多少年竞相追求。
凌印莲实在受不了这些纷至沓来的各种烦扰,于是索性张榜寻找足心有赤月的男子,愿意以身相许。酩酊乡的道术既以奇诡见长,复又容姿绝世,贪慕的少年人更是如同被风吹卷的枯叶向她云集而来,甚至有些不惜在足底用朱砂刻绣赤月标记,希望得以娶到这样的美人。青木教的高手鱼逐流也是其中之一,虽然长得鼓目凸腮,丑陋不堪,但向来喜好美色,竟然也打这个主意。青木教主谢中天警告他说:“酩酊乡是有来历的门派,轻易招惹的话,多半难有满意的结果。”鱼逐流表面上听从,暗地里却布置了很厉害的阵法,想要拘禁凌印莲的魂魄,从而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过了一段日子,发现鱼逐流的尸体躺在泰山脚下,发出扑鼻的恶臭,下腹洞开,竟然连修炼多年的内丹都让人破除,转世投胎重新入道的机会都没有了。教中弟子怂恿谢中天去降服凌印莲,谢中天竟然说:“没有胜算。”其实是因为酩酊乡在三十六洞天里享有很高的名声,又恰好青木教正积蓄力量准备和方丈仙山放手一搏,时机很微妙,不愿意得罪没有涉足江湖的海外异人。
过了三年,凌印莲仍旧没有找到目标,只得悄然结庐,隐居在长安附近的几枝山。
几枝山上有很多罕见的草药品种,某次,有背着药篓的采药人,为了采摘生长在悬崖边的一株“鹤去十八返”,失足坠下山崖,攀藤而下,无意中闯到了凌印莲的草庐。见到这山谷草茂树高,石奇水清,风景绝佳而不与外界通,知道这是修道人的居所,于是叩门求助。凌印莲允许这个男子在草庐里歇息一晚。
黄昏过后,山谷漆黑宁静,只有半空星光璀璨夺目,**涤心神,采药人因此感慨说:“像这样的天上人间,能够得享片刻清福,也不算白白活过一世,应该为你舞剑助兴。”于是从药篓里抽出一柄短剑,在月下舞扬起来。
他的剑光回旋盘旋,就像一条雪亮的玉带在山谷里翻飞,与天空的星月交相辉映。屏息凝神时身体好像比岩石还要稳重,腾跃挥腕时又仿佛比飞鸟还要轻灵,动静之间气韵悠远,收放之中法度森严,根本不是世间能够见到的精妙剑术。凌印莲赞叹说:“这样慷慨淋漓的剑术境界,从来没有遇见过,怎能不让人怦然心动,生出爱慕的心思呢!”对这采药人平凡的容貌也不以为意,愿意以身相许下嫁给他。两人于是一夕欢好,偕隐山谷。
打听采药人的出身,原来竟然是江湖上有名的黄衫客,真实的姓名叫秦山浮,盛传这个人少年时候有剑中帝王的气象。二十四岁的时候,曾经负剑泰山绝顶,和离空洞的金大佛比试过剑术,奇招迭出,就连金大佛也赞不绝口,后来论说世间剑术的机敏简练,和已经成气候的杜百变有异曲同工之妙,而隐藏在锋芒里的剑意带有禅机,假以时日能够更胜一筹。大家都很看好这个人将来的成就,然而忽然过了三年就消失了黄衫客的消息。凌印莲好奇地追问原因,秦山浮淡淡地说:“剑术的境界与世间万物此消彼长的道理相通,有起落荣衰的循环,我认为把毕生的心血投入进去,其力量仍不足以解救和控制安排在命运里的某些玄秘的东西,故而很觉灰心。依照这个结论,做一个出色的剑客,相比起做一个逍遥无忧的采药人,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呢?”凌印莲掩嘴失笑说:“你这是在试图辩道,陷入这样的思索中,也许从此埋没才华荒废一生,也许忽然得悟天机终成大道,将来的事情没有定论,我很愿意陪伴你尝试度过这段时期。”
两个人在幽谷里隐居了很长时间。凌印莲很喜欢山谷里有风雨的风景,每当下雨,就会撑开窗子,以手托腮,凝望着烟笼雾罩的迷离山景发呆遐思。有一次秦山浮垂钓回家,解下斗笠和蓑衣,木屐沾满了烂泥,连声呼唤她为自己备一双布鞋也没有听见。秦山浮就取笑她说:“既然这么喜欢下雨天,不妨为你穿起水珠常年佩戴,大约心里会很欢喜。”于是拔剑在庭前舞动,用缜密细致的剑光把檐下的滴雨穿珠成琏,在剑光上旋绕不绝,竟然精妙到了可以以剑光带动水珠绕颈如链的程度。凌印莲称赞说:“锋利刚硬的劲道里掺杂了柔顺绵软力量,你的剑术又有了难得的进步。”
秦山浮喜欢喝酒,有一次醉得很厉害,凌印莲为他脱去鞋袜时,这才发现他足心竟然有一弯赤红如月的印痕,平常看不出来,只有酒后才会显露,果然应了摇落大师当年的话,觉得又奇妙又唏嘘。
某天半夜,忽然有白鹤从远方的云端飞过来,隔窗发出清唳。原来是凤麟洲的细鸠姑传信邀请凌印莲参加隆重的聚会,三十六洞天都收到了请柬。秦山浮知道以后非常惊讶,说:“此前虽然明白你并不是凡俗可以见到的女子,但没有料想到来历有这么神奇,竟然是世间传闻中不惹尘埃的散仙之流,现在因此产生了自惭形秽的念头。”凌印莲说:“所谓的散仙,无非是对于天地间的法术和道理掌握得比普通人稍微精微一点,同样逃不脱命运里摆布控制的生老病死,没有什么了不起。”决定带着秦山浮去赴宴。
这种散仙毕集的盛会迹近于江湖上传闻的“红莲盛会”,却不限于佛道两家的高人,大凡在参仙修行过程中获得大成的都有受邀而来。这些散仙行踪隐秘,**不羁,各施奇术为大家添兴,没有办法一一详细记录。秦山浮在座中品尝着从没见过的鲜果,饮着醇美的佳酿,眉飞色舞,叹为观止,向凌印莲说:“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可以到达这种神仙聚会的场所。”凌印莲微笑说:“必须在漫长孤寂的时间里,无休无止承受苦痛与磨难,也未必能够换来眼前这一刹那的繁美,究竟值不值得呢,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两人正在交谈,忽然听到邻座有人提高了声音说:“听说酩酊乡新招快婿,剑术绝佳,为什么不在庭前为我们舞剑助兴呢?”很多人都饶有兴趣地附和。秦山浮涨红了脸,慨然说:“我堂堂的七尺男儿,并不是为了献媚而来的舞伎或戏子,剑道在我胸中所存在的意义,胜过本身的性命。兴之所至或许会借着舞剑直抒胸臆,但怎么能用这种技能来取悦别人?”
那人听了,鄙夷地说:“不过是凌姑娘的入幕之宾罢了,口气倒是大得很。”
凌印莲听了也很生气,拂袖说:“这个人虽然距离三十六洞天的技艺和道行很遥远,但胸怀坦**自然,值得尊敬爱慕,请不要这样进行言词侮辱。”
秦山浮仍然怒不可遏,于是偕同凌印莲辞别朋友回到几枝山。一连很多天都闷闷不乐,感慨说:“人间所能修习窥知的剑理,到了我这个程度,几乎不可能再有所精进了,要想通过修炼到达可以媲美散仙的程度,那是何其之难!更不要说借此长生不死的神仙生涯了。”凌印莲笑着说:“果真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吗,我可以试着给你一点帮助。”就把酩酊门的秘笈交付给他。
借助着秘笈里所记载的一些修道法门,秦山浮自己感觉对于剑术的掌握突飞猛进,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仿佛由此窥见了一个新世界,经常沉醉其中,状若癫狂地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又凝立发呆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愁。这些都是凌印莲自身所曾经历的修道过程。秦山浮在这方面的悟性非常惊人,没过多长时间,就可以与凌印莲探讨比较深奥的心得体会,所发的见解,都富于思考,新颖别致。再过几年,通过剑术所领悟的道理竟然比凌印莲还要精妙了。
这样结庐偕隐了很多年,忽然有秘宣峰络绎轩的人找上门来。没有别的原因,这是酩酊门的宿敌。凌印莲镇定自若地布置迎战,秦山浮在一旁相助。这时候,秦山浮飞剑之术已有大成,矫若惊鸿,缓如流云,气象法度都属上乘,兼之一袭黄衫,从容进退,络绎轩的敌人被击溃以后,惊讶地回去报告说:“这是有着帝王气势的霸道剑术。”没过几天,络绎轩重整旗鼓又来,竟然是曾与葛先生齐名,平素自重身份的络绎轩主人津津儿。
再度交手,津津儿所炼的法宝精奇奥妙,气势雄浑,凌印莲所布置的防御之术不能抵抗,虽然勉力支撑了很久,终究在道行上输了一筹,不是敌手。秦山浮挺剑再战,剑光大绽光华,竟以一剑化万千,由万千化虚无,整座山谷都受凌厉无匹的剑气所笼罩,失去了颜色。迷迷蒙蒙的各色法宝光芒交错中,听到了津津儿的一声凄呼,紧接着就消失了对方的踪迹。等到光华尽敛,地上留下了一摊鲜红的血痕。凌印莲这才知道秦山浮借助剑道有了大成就。
消息在同道中传开来,慕名前来攀交结识的人有很多。秦山浮全身散发出一层滢滢的玉色光辉,这是成仙的预兆。三十六洞天的友人感叹说:“我们花费了无数心血年华沉浸在修道的过程中,自认为资质和努力都不逊色,何以老天要独独眷顾这个剑客呢?唉,存在于天地间无形的命运玄机,实在太深不可测了!”就连秦山浮自己也踌躇满志,认为依照这个进度,总有一天将会得道飞升,在灵台仙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是这以后修炼了很多年,和从前一样尽心尽力,不敢稍有懈怠,剑道上的成就却停滞在这个阶段没有丝毫进展。漫长的时间里免不了派生出苦恼郁结的情绪,凌印莲开玩笑说:“你所向往的剑道境界,莫非是和酩酊乡的属性有相关联的地方吗?”秦山浮很好奇地追问,对葛先生曾经形容过的酩酊乡的境界神往不已,认为对自己在剑道上的理解有契合,再三追问,这才知道葛先生所遗留的物品里有一丸丹药,于是向凌印莲索求观赏,一开眼界。凌印莲没有什么顾虑,把丹丸取出来,秦山浮就趁她不防,直接把丹丸吞入腹中。
凌印莲这时候才知道酿下了大错,回想起当年在参差台盛宴上摇落大师所给予的警告,悔恨已经来不及,于是寂寂地离开了几枝山,不知所终。
秦山浮被困在酩酊乡,从此没有再脱身出来。大约终于在剑道上有了新的领悟,能够通过一些超乎想象的术法,趁别人醉得恍惚迷离的状态,把对方的灵魂拉入酩酊乡片刻,托请他们传言给凌印莲,倾诉自己的思念和悔痛。这些人其实醒来以后根本没有办法回忆起醉酒后的见闻。即便偶尔有人能够支离破碎地记得这种离奇的遭遇,也只不过把它当成一个虚无的幻梦,懒得向人提及,过后又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几枝山上的一个老农,由于性格木讷生活寂寞,特别嗜酒,依稀记住了酩酊乡的一些情景,竟然据此练成了绝世的剑法,一度在江湖上被人惊艳地传颂。这个老农后来被天下剑主李前溪找到过,临终前曾舞剑清吟过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一些词句,其实是从酩酊乡听来的,其中有句子说“斟尽阶前雨,未解相思愁”,没人理会其中的深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