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五:田种玉
田种玉,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以替别人家做针线活维持生计,家境很贫寒,仅仅能够维持生活的温饱。他的母亲想要改善这种处境,幼年时曾把他送到私塾去读书。哪知道当地的私塾先生竟然不愿意收录,连送去的干肉也不接,紧紧关闭房门说:“这个孩子不适合求取功名。”其实是因为这个幼童形容过于丑陋的缘故。
到了十二岁,田种玉的母亲迫于无奈,把他送到一个屠狗的人家,学习执刀屠狗的技艺。所从事的是这样粗鄙血腥的工作,家境又不富裕,面容也长得比普通人更加丑恶,街邻的儿童没有人愿意和他相处做朋友。同龄人到了十八岁,都开始结婚生子,他家却连提亲的都没有。母亲四处央告,到了二十五岁,仍然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媒婆为难地摊着手,安慰他母亲说:“你家的孩子可能是雷公转生,将来是要回天庭的,大约在凡世间不应该有姻缘这回事吧!”
由于没有人教导,田种玉自己也不明白男女间的事情,对母亲的忧愁感到诧异,说:“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并不因为娶不到妻子而觉得有所缺憾。
虽然面容丑陋,但他的性格非常热忱强横,不因为被别人看不起而轻贱自己,反而养成了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气。在外面喜欢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往往与人家三言两语不合,就大打出手,用拳脚解决问题。但因为侍奉母亲十分孝顺,远近都有名,别人受了他欺负,有一次找上门来,寒冬腊月,却看到田种玉跪在地上用热水为母亲烫脚,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只好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田种玉屠狗的技巧非常高超。锋利雪亮的屠刀就像他多长出来的手指头一般灵巧,曾经有人见过他削肉剔骨的情形,赞叹说:“原来古人说的游刃有余,果真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不是虚妄的传说啊!”时间一长,他的刀法愈加精进,下刀时,对于肉的纹理脉络和重量,都掌握得火候十足,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按照客人的要求剔砍出每一块符合要求的狗肉来,一分一毫都不会有差错。
差不多三十岁的时候,田种玉的母亲对他说:“对于你这样孝顺的儿子,我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心里觉得很宽慰,可是如果我百年之后,没有人来照料你的生活起居,恐怕我也不会死得瞑目。”田种玉回答说:“娶妻这件事,并没有您想象中的难以办到。”他说得很大声,经过门口的邻居听见了,暗中笑这个青年的狂妄。
过了两天,田种玉竟然领了一个少女回到家里。那少女容貌非常清秀,穿着上等布绸料所织成的衣裳,款式也很时兴,头上戴着珠钗,腰间悬挂着叮当作响的佩玉,举止言谈都有大家闺秀的气质。问她从哪里来,她却不说话,只是咿咿呀呀地打着手势比画。田种玉的母亲很不放心,一再盘查,田种玉竟然说:“这是我从路上抢来的媳妇。”他的母亲惊慌极了,逼他将少女送回去,过了三天,那少女却又出现在他家门口,嘴角**漾着微微的笑容,换了一身布衣,竟然果真嫁给了田种玉。
结婚一年以后,哑女的父母仍然不愿意接受田种玉这样外貌粗丑而又没有出息的女婿,不准他们夫妇上门,两家渐渐就断绝了消息。田种玉仍旧每天在市井间以屠狗卖肉为生。又过了半年,妻子生下一个男孩子,长相清秀,啼声洪亮,没有父母的缺陷。
有一天,田种玉在市集上卖狗肉,有个年约七十的老太婆,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很奇怪。第二天,又看到她的身影出现,仍旧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田种玉屠砍狗肉的刀法。这样的怪事持续了好几天,老太婆才对田种玉说:“我观察了好几天,你的刀法确实出神入化,在人世间很罕见。我愿意花钱雇用你为我做一些事情,不知道你敢不敢应承呢?”
田种玉拍着胸脯说:“天底下难道有我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吗?”接下老太婆预先支付的很多银两。田种玉送到家里去,对妻子说:“我要出去一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老母亲,不必对我有所牵挂和担心。”就随着老太婆离开了家。
两人向西行走了很久,一直到天黑,忽然雾气迷茫,月光消隐,没有办法辨别方向,空气也变得又冷又潮湿起来。田种玉正在恍惚,居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山里,四周的景物都与平常所见到的有所不同。顺着一条荒草埋没的小径,他继续跟着老太婆行走,到达一座荒无人烟的山谷,景致幽绝,流水仿佛琴音般悦耳,在水畔有两间茅草屋用竹篱笆围了起来。老太婆笑着说:“已经到达地方了。今天夜里请先休息,养好精神,从明天开始我将安排你做一些事情。”
时间已经是夜半,老太婆为田种玉安排好了被褥用具,嘱咐他安心睡觉,就离开了。田种玉睁着眼睛在木板上躺了许久,仍然无法入睡,就穿好衣裳,拉开门走了出去。竹篱笆墙下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他沿着小径往南走了一会儿,闻到一阵阵浓郁至极的香气随着风飘送到鼻端,没过多久,就看到一片花圃,呈鲜红的颜色,说不尽的娇丽动人。
他向前靠近,正准备伸手采摘一朵,忽然听见老太婆很严厉的斥责声:“请住手!”
田种玉愕然停止行动,这才发现这块花圃的花朵非常奇异,居然是由一根根雪白的骨头埋在地里生长出来的。骨头好像棒槌一样笔直而整齐,那些鲜艳的花朵盛开在顶端,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气,整个花圃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雾气之中,情形看上去非常诡异可怕。
田种玉这才知道自己遇上了妖怪,却并没有感到非常害怕,反而请教老太婆的名称。老太婆说:“由于和尘世间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往来,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你可以叫我白骨妪。”又从身后的麻袋里拖出一具尸体来,吩咐田种玉说:“每个人身体的骨头,最有灵性的就是靠近心脏附近的那一根了,本来我是准备等尸体完全腐烂以后,再动手取下这根骨头的,现在找到了你,事情就方便了很多,即使新鲜的尸体也可以取用了。”田种玉这才发现花圃里所种植的骨头竟然全部都是那一根肋骨,心里暗暗算了一下,竟然有两三百根。
正在说话的时候,天色逐渐亮了。白骨妪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说:“差一点被你误了我的大事。”就动手把那些鲜美的花朵逐一采摘下来,放到一只竹篮里。她刚把花朵采摘完,一轮太阳就从山谷的远处跳了出来,在阳光照耀下,那些像植物一样的白骨马上就失去了阴森森的荧白色彩,变得黯淡无光。田种玉不知所措,白骨妪却淡淡地说:“你把它们挖出来丢到一边吧,很快就要种植新的白骨了。”
田种玉不知道种植这样的白骨有什么用处,却不敢询问,脾气温驯地拾起一把锄头,把那些白骨挖了出来。那些白骨在银制的锄头下,一离开土地就变成了细碎的沙粒,从他的指缝间漏了下来。
在山谷里住了半个月,田种玉每天都按照白骨妪的要求,把那些尸体上的肋骨剔挖出来种植在花圃里。白骨妪很严格地盯着他的举动,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疏忽,说:“这是考量你技艺的时候啊!如果骨头上残留了一丝一毫的血肉没有剔除干净,我将重重处罚你。”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但语气里的阴寒气象却让人很悚然,田种玉没有反抗她,按照要求使用屠刀剔解尸骨,白骨妪对他很满意。
这样的生活大约持续了一年,白骨妪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处处提防田种玉。田种玉也借着各种机会探询,这才知道白骨妪是湘西巫教的一名弟子,只是因为私自修习了某些被教主禁止的巫术后,被赶出教来,流落到这里。她的丈夫死去了两百年,停放在离茅屋不远的一个潮湿山洞里,皮肤仍然很有弹性和温度,血肉丰满,神情也很安详,看上去就好像在熟睡一样。这是白骨妪使用了巫术的结果。她种植白骨花的目的,就是希望熬制出一种古怪的灵药,让丈夫死而复生。
田种玉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很吃惊地问:“天底下的生或者死,难道不是老天爷早就注定好了的吗,为什么一定要逆着天意来处理事情呢?因为要救活一个人,而杀死千千万万的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白骨妪讥笑他说:“当初我给你很多银两,雇用你为我做事的时候,你不是拍着胸脯应承说,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恐惧的吗?再说,活着的人和你杀过的狗一样,在老天爷的眼里,都是同等的性命,只是通过阴间的轮回有不同的形态罢了,你做一个屠户,杀过那么多活生生的狗,这和我杀人哪里会有什么区别呢?”田种玉没有驳斥她,反而说:“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田种玉偷偷计算自己所剔骨的尸体,竟然约莫有一千多个。他向白骨妪哀求说:“这样的生涯实在太让人难以打发了,请允许我回家探望一下妻子和母亲吧。”遭到了白骨妪的拒绝。
田种玉对此非常愤怒,他的性格本来就很强横暴戾,于是挺着尖刀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将杀死自己,让你也不能够方便地取得干净人骨。”
白骨妪只得答应了他,某年趁着中秋节,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准许他隔着窗子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老婆和儿子。田种玉对此已经很满足了,没有再向白骨妪提出更多的要求。
幽居在山谷里,不知道度过了几个枯燥的寒暑,有一次白骨妪很高兴地对他说:“可能离大功告成的日子不远了!”田种玉暗地里去山洞察看她丈夫的尸体,果然比以前更加鲜活,栩栩如生,把手指头伸到鼻孔处,仿佛还能感觉到有些微的呼吸。这样的巫术真是鬼神莫测啊!
当天夜里,趁着白骨妪还没有来察看她丈夫的尸体,田种玉抢先来到了山洞。由于长年来对于尸骨肉体的熟悉,他竟然能够完全掌握肌肉的纹理与活动规律,以至于通过调整自己的骨骼与肌肉的微妙联系,把自己的外形变得和这具尸体一模一样。这真是一项比游刃有余的剔骨术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技巧啊!可惜后来田种玉并没有让这样的妙技流传到世间。
刚刚伪装成尸体躺下,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了白骨妪的脚步声。在她凑近了尸体脸庞的时候,田种玉蓦然睁开了眼睛。白骨妪的心神受到震**,虽然只是短短的刹那,田种玉却捕捉住这样罕见的机会,迅速出刀削断了她的喉管,紧接着又沿着胸膛,手指不敢停歇地把这个巫教的妖婆血肉完全剔除干净,变成了一具活生生的白骨,由于担心她施法念咒对自己造成伤害,他甚至把她的牙齿都一颗一颗剔除下来。那些尖利的牙齿掉在山洞的岩石上,发出金属般的跳跃声。
直到确定白骨妪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命,田种玉仍旧不敢松懈下心神,而是把她的尸骨一块块剔成零碎,有的甩掷到溪水里,有的扔到悬崖下,有的埋进土里,最后纵起一把熊熊大火,引燃了茅草屋,让整个山谷都焚烧起来。
逃出山谷以后,四下里打听,这才知道所置身的地方竟然离家乡有三千里的路程,路人浓重的口音他很难听懂。于是一路奔行,带着白骨妪所遗留下来的财宝,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家乡。这时候他才知道从当年离开家,到现在过了十二年,起初还偎在妻子怀中吮吸奶水的孩子,现在竟然长成了一个用功读书的俊秀少年。
街邻们都以为田种玉已经死去了,就连他的家人都这么猜测,现在看到田种玉平安回来,又惊又喜,他的母亲也难以置信。田种玉购买了大量的上等礼物送到岳父家里去,之后又用剩余的财宝在别处购买了土地和房屋,举家搬迁到了另一个地方,之后没有再回去过。
过了几年,他的儿子很有出息地考取了进士,母亲也因为年迈而寿尽。田种玉一如既往地以屠狗为业,性情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粗豪爽直,喜欢喝酒生事,有时候被体力旺盛的青年泼皮追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以为意,醉醺醺地需要妻子四处把他找回家,脸上露出傻呵呵的笑容,似乎对一切很满足,似乎过去的那段诡异经历,已经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