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鬼女子
湘西巫术本是魔教的一个旁支,风格诡异莫名,平常人不敢接近。就连当地的百姓,谈论到巫教的种种奇异之事,脸上也不由浮现出敬畏的神情。
荆州书生方友松到了辰州以后,四处打听鬼女子的行踪,却没有收获。他所寓居的客栈,老板听说了他的事情,惶惶不安地对他说:“请客人你停止这个不明智的举动吧!像方先生这样才貌非凡的读书人,本来应该在城市的花园里,倚着栏杆一边喝酒一边写诗,为什么要跑到这样的穷山恶水吃苦受罪呢?”
方友松哑然失笑说:“你所说的,难道不是我以前的生活吗?事实上,人生由于际遇的奇妙,心态也会发生转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像这样的变化并非自身所能控制,所以你就不要管我的事情了。”
客栈主人听不懂他所说的道理,忧心忡忡地叹息着摇头离开了。但方友松却从他的神色里觉得异常,追上去询问究竟,遭到了拒绝。他认为客栈主人是为了谋取某些利益,便趁夜买了上好的肉和糕点登门求教,却让客栈主人把礼物扔了出去,隔着窗子说:“我虽然只是粗莽的山野之人,没有办法利用腹中诗书来求取功名利禄,但论说到做人的道理,我还是略微明白的。我现在生气的不是因为你的礼物太轻贱,也不是因为你轻视了我这个人,而是你这样轻贱自己啊!”
方友松听到这一番话,内心觉得既惆怅又愧疚,但满腹的相思却促使他根本无意于其他的事情,寻找鬼女子的心思一如往常般的坚定。
但为了达到目的,他佯装回心转意,每天和辰州有名的读书人交往答谢,吟诗作赋,畅意于山水之间,仿佛领略和享受着当地风物的乐趣。并且有意地收拾行李,有离开此地的意思。
临行前的夜里,方友松约了客栈老板在后园里喝酒,借着酒意说:“我在借住此地期间,承蒙你给予很好的照顾,心中的感激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这次离别,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够重逢,依我平常的观察,先生恐怕也不是常人啊。”
客栈主人已经有了醉意,含糊地点点头,说:“既然你已经决定了离开,我就索性告诉你吧,其实我当年也是巫教中人啊。你所要寻找的鬼女子,是与我源出一脉的同门师妹,她的为人非常清倔高傲,纵使先生这样的良才美玉,也未必看在眼里,我是担心公子你深陷其中,才希望你速速拔身的。”
方友松故意惊讶地说:“原来她竟是这样的女子!早前我曾见过她一面,美丽的容颜使我满心倾慕,现在知道了没有结果,我也就死心了。”
客栈主人微笑着说:“这才是理智的举动啊!其实鬼女子修习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巫术,她是湘西巫教未来将要执掌门户的弟子,日后或许成仙或许入魔,根本不可能与凡人通婚交好,你能够醒悟抽身,再好不过了。”方友松很有兴趣地说:“我来到湘西,接触了许多平常难以见识到的风物,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太多从书本上不能获知的事情,这样的游历对于我的人生将会丰富许多,不如先生多给我讲一些吧!”客栈主人酒后也有兴致,便大略说起了巫教的种种佚事。说到意气飞扬处,禁不住解开衣襟,给方友松看,方友松这才发现客栈主人胸口居然有一个透明的巨洞,恰好在心脏的位置,不由大惊失色。客栈主人苦笑着说:“像我这样的无心之人,想必见多识广的方公子也是第一次见到吧?这是十年前我在一位仇人布下的陷阱中受到的巨创,当时已经死去了,如果不是鬼女子的回天之术,我怎么还会有机会回返人间呢?只是可惜了我这一身功夫,从此不能再施展了。”
方友松这才明白客栈主人在维护自己的同时,也藏着保护鬼女子的私心,怕自己情之所至,做出有碍鬼女子修行的事情来。他暗暗一笑地告辞了。
离开辰州后,方友松并没有出湘西,而是与一队私下贩卖茶叶和盐的商人混迹一处,进入深山老林,风餐露宿,过上了苦不堪言的山野生活。打听到了巫教的某个祭坛的位置后,他就趁着半夜悄然而去探听消息。苗族的巫术对于外来气息有很灵异的感应,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行踪,结果方友松大施神通,居然以一柄青钢剑连伤了十七人,从容逸去。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终于引起了巫教的盛怒。当时执掌巫教的正好是鬼女子的师傅,江湖上被称作“伤夫人”,据说这个女子已经修成半仙之体,练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功法,贞烈霸道,一旦出手,若不伤人,必定伤己,决无转圜余地。由于具有一往无前与敌偕亡的气势,江湖上少有人敢与之对抗,就连当时在魔教中名盛一时的青木教主谢中天,也对湘西巫教推崇备至,私下对别人说:“如果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不要和伤夫人扯上干系的好。”后来他的门下出了个杰出的弟子半尺罗,魔教各个支派都纷纷传说将来真正能够扛起魔教大旗的莫过于青木教了,但谢中天却摇头说:“我这个弟子虽然终将得道,走的却并非魔教的道路啊,而且即使以他的功力,又怎么有机会胜得过得到湘西巫教真传的鬼女子?伤夫人二十六年后将遇刺而死,接替她掌管巫教的,将是鬼女子啊!”
鬼女子得到如此高的评价,令魔教中人大为意外,从此深具戒心,果然尽量避让三分,鬼女子的声名也因此更盛于前。
得知了方友松的消息,鬼女子若无其事地对伤夫人说:“这个人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他与大小秀姊妹有一段情缘纠缠,如果让我出手杀了他,恐怕对我有所不便。”伤夫人知道她与大小秀姊妹的自小情谊十分深厚,于是欣然笑着说:“我杀了他,可以吗?”
鬼女子拍拍巴掌说:“您的决定很正确。”
伤夫人满意地说:“我本来是担心这个人会牵动你的情愫,让你误了向道之心,以至于巫教后继无人。现在的结果让我放心了。”
鬼女子走后不久,恰好方友松听闻了一些传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遇上了伤夫人。他那传自李前溪剑谱的绝世剑法,一向所向披靡,神奇莫测,伤敌无数,在伤夫人手下却好似积雪向火,尽数被制。高手相争,棋差一着便缚手缚脚,方友松每发一剑,便遭到伤夫人雷厉风行的回击,不仅伤敌未成,反而在身上多留一道剑痕。他挣扎着激战了百余招,全身上下已是千疮百孔血流如注,远远看去倒似疯了一般。就连心肠坚硬如铁的伤夫人,也不由得收手喟叹说:“你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明明是没有胜算的,为什么还不退缩呢?”
方友松毅然决然地说:“我对鬼女子的倾慕之心,是死亡不能阻止的。”
伤夫人冷笑着说:“现在我看到你的一片诚意了,可是你难道不知道鬼女子根本无意于你么?”
方友松淡淡地笑着说:“我只管交付我自己的真心真意,她那方面怎么想,并不是我所要考虑的,所以你也不必为我可惜。”
伤夫人冷漠地说:“天下的大多数可怜女子,终生所追求向往的,不正是你这样的痴情人么!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有机会得到深厚的爱恋,就一定要飞蛾扑火般回报,那对于女子来说,是更可悲的事情。所以你对鬼女子的感情,一点儿价值也没有。”说着说要动手杀死方友松。
这个时候方友松已经由于身体受到一次次剑创而失血而过,奄奄一息,本来是不可能再有还手之力,临终前忽然神志清醒,明白如果自己就此死去,恐怕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空。脑海里顿时记起李前溪剑谱的末页曾记载着一项很奇异的功夫,叫作“悲徘徊”,一时间福至心开,身体就像一只受伤离群的大雁般扭了几扭,竟然诡异地从伤夫人眼前消失了。
其实这种逃生之法,乃是“天下剑主”李前溪当年背井离乡众叛亲离之际,万念俱灰仍存一线斗志时,禅修灵悟,兴之所至而独创的术法。与世间所能接触到的各门各派隐身逃逸术法有完全不同的方式,所以就连身为巫教教主的伤夫人竟然也无从追溯。有趣的是,李前溪昔年创造这种逃生术时,虽然心中所存留的意愿与方友松大相径庭,但生死险恶的境况与绝处求生的心意却不谋而合,才使得方友松能够顺利而完整地把术法施展出来。
方友松逃离伤夫人的巫术诛杀后,一路潜踪匿行,躲在深山中不敢面世。由于伤势过重,加上连夜的倾盆暴雨,致使体虚之下大病一场,形销骨立几无生机。这一夜跌跌撞撞在深山里冒雨行走,远远望见前面一星灯光,似是座寺庙,惊喜之下拔足飞奔。等到他湿淋淋地摸黑连滚带爬挣扎着跑上前,才发现那是一座非常古怪的客栈。屋檐下高高挑着一盏气死风灯,鲜红的灯光在雨中呈现出一团圆光,洞开的客栈大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更奇怪的是门口既然有灯光,客栈的大堂却黑咕隆咚的,就像一只张嘴的怪兽,阴阴惨惨。方友松打了个寒噤,由于雨势过大,只好抬脚进了门。
这一路奔跑使他耗费了所有的气力,进门便靠在朱红的门板上大口喘息着。时值秋深,草木凋零,风寒雨凉,方友松只觉得遍体有如火炙般滚烫难受,穿堂风一吹,身子更是有如筛糠一般,呼吸一窒,差点儿晕了过去。幸好他得自李前溪真传的炼气法门帮助他守住了一口丹田之气,勉强提起精神伸手去掩门避风。
刚刚把半扇门合上,黑暗中就有呼呼的风声扑了过来。如果是平时,方友松只须将身子略向前趋便可闪开,但这会儿浑身发软四肢无力,竟然给那硬邦邦的物体砸个正着,顿时跌倒在地。紧张之中,倒也生出不少气力,攥着那物体逃出门外,定睛细看却是一具尸体,脑门上贴着一张朱砂符,尸体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板心连同耳、鼻、口都点着朱砂,这是以巫术镇其七魄三魂,方友松在湘西待的时间不短,顿时明白这是苗族巫教著名的赶尸,那么这间古怪的客栈自然也是专为赶尸人所设的赶尸客栈了。
为免生事端,方友松正准备离开,忽然眼前一黑,却是因为这段日子奔波流离,身受重伤,大病未愈,竟是晕了过去。
等到悠悠醒转,眼前却立着一个青气绕体的玉人儿,不是鬼女子又是谁呢?
方友松又惊又喜,顿时生出气力,握住鬼女子的轻灵瘦削的手腕,流着泪说:“我找得你好苦啊。你也许要误会像我这样的一个书生,既然与大小秀有了床笫之欢,见到更俏丽的仙姿便移情别恋,真是个不可靠的浪子性情!事实上,在遇上你之前,我怎么会知道自己所要找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感情的归宿,请求你允许我陪伴在你左右吧。”
说着就抱住鬼女子不松手。
正在纠缠的时候,伤夫人忽然闯了进来,指着方友松很愤怒地说:“你这个蠢笨的书生,既然有了一线生机,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偏偏还要逗留在此地等待死亡的来临?莫非这一切都是天意么!”说着就从袖子里飞出一条银线,直取方友松的喉管。
方友松自知必死,引颈闭目,听得耳畔一声脆响,睁开眼睛,却看见鬼女子用束发的一只玉钗刺中了伤夫人所发的暗器,那是一块薄如手帕约有巴掌大小的银制物件,仿佛是个活物一般,被穿在玉钗上仍旧挣扎乱跳。
伤夫人不满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鬼女子微微笑着说:“这个人既然愿意陪伴在我的左右,我就成全他好了。”说着就朝手中的玉钗吹了一口气,伤夫人所发的银帕居然受到她的控制,飞速旋出,割断了方友松的喉管,方友松气绝之前,用手扶住喉头的伤口,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打了个手势,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
伤夫人刚刚满意地点点头,那块银帕忽然从方友松鲜血飞溅的喉管处飞出来,同样也割断了她的喉管。
鬼女子站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说:“师父,这个人是我所喜欢的,就像他所说的道理一样,在遇上他之前,我是预先不知道自己会有爱情这么一回事。既然你一定要我杀他,为了遵从师命,我只好亲自下手。但是请恕我要为他报仇。”
被割断喉管的伤夫人,一直站在原地,喉头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看上去仿佛完全没有受伤似的。等到鬼女子把话说完,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在点头的瞬间,喉头的鲜血有如飞箭一般射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死去。而距离青木教主谢中天当年预言的遇刺身亡,竟然正好过了二十六个年头。
那以后鬼女子正式执掌了湘西巫教。令人讶异的是她终年怀揣着一盒朱砂,驱赶着两具尸体,一具是方友松,一具是伤夫人,好像这两个人一直活在她身边,一直陪伴着她似的。
某年,方友松曾投宿过的辰州客栈,主人在春日郊游时远远见着一抹黑影掠过去,疑心是鬼女子,急忙大声招呼,那抹黑影从半空中降落下来,果真是她,容颜比先前更加苍白,身体也愈发显得弱不禁风,浑身上下不断涌生着阴森森的黑气,想必是巫术已有了大成。客栈主人叹息着说:“你既然能够把我这样的无心之人救活,为什么不救活你最亲爱的两个人呢?”
鬼女子面容上露出恍惚的神色,站在原地不说话,但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密,仿佛厚厚的屏障似的,没过多久,那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雾就阻隔开了她和客栈主人。过后人们发现湘西巫教换了主人,鬼女子已不知所终。有人传说她已经悟得了阴阳变化之道,去到阴间与方友松重续前缘了。但这说法过于无稽,难以令人信服。
最奇妙的是湘西巫教新的掌门人蛮香姑,虽然年约十六岁,但性情直烈,道心坚定,所修炼的恰恰正是伤夫人昔年不留余地与敌偕亡的巫术,甚至眉目也神似伤夫人年轻时候,令人疑心是伤夫人借着某种契机重生了。
据说湘西巫术中有“借阳”的法术,可以用活人的性命抵扣死者的短寿,但由于阴阳之道太过于玄秘莫测,术法施展开来太凶险,早就已经失传了,那些精于巫术的高手私下猜测,也不知道是不是鬼女子把余生的阳寿换取了伤夫人的返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