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当年师友尽豪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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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身巷果然名不虚传。”回到犀光斋后,曹友闻终于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感叹。

曹五郎对于曹友闻不肯听他的劝告,却依然有点耿耿为怀,“大哥这般报价,实是太吃亏了。纵是大哥果真想博一把交钞,也应当找个好牙人,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出价买进,这两万两黄金一把标出去,买那么一大堆废纸,界身巷内的牙人,还不象闻到臭味的苍蝇一般聚过来?”

这日界身巷内,交钞买入黄金的价格,让人惊心动魄。在曹友闻进场之前,交钞买入黄金价一路直涨到九百贯,即使如此,金银交易所内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只收交钞。而交易所内的金银交易,也主要是以铜钱加上大量的交钞做为添头来报价的——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只有资深的牙人,才能迅速的计算出准确的市价。只收铜钱的报价,在此前也只有极少数的能够成交——它的主要意义,还是一种交易者的参考。

但曹友闻进场之后,金银交易所内立即风云变色。可能废除铜钱的传言,导致金银交易所内铜钱买入黄金价在一小段时间内暴涨,但涨到七贯一百八十文的时候,仿佛所有的人都突然醒悟过来铜钱根本不可能被废除,转眼之间,便又开始继续回跌的过程。但这个消息和曹友闻的大手笔,在交钞这一块,几个时辰之内,就令三个人因为过于激动而昏厥,被抬出交易所大厅。仿佛所有的冒险家都被刺激起来,交钞买入黄金价由九百贯每两开始,一路猛跌,其间虽然偶有震**,却也阻挡不了大势,黄金价格最低一度探到五百贯每两——这让许多此前将交钞当做添头交易的巨商们几乎悔青了肠子。

不过,界身巷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财富之巷。尽管曹友闻咬牙接下所有的交钞报价,其中还不乏素不相识的赌徒和他一起作战,但他两万两黄金最终也很快消耗殆尽,交钞买入黄金价再度回涨,在界身巷关门之前,曹友闻只能眼睁睁看到它停在了七百贯六百文。

这一天,因为他的进场,创下了界身巷金银交易所的日成交记录,但他却也成为界身巷当日的笑柄——他最后的成交均价是六百九十贯每两!比起七百贯六百文的收市价,最后每两还少了十贯六百文。若和他最初的报价相比,每两少了二百一十贯交钞!

这样拙劣的成绩,也难怪曹五郎会忍不住口出怨言。

“我只不过是试试水之深浅罢了。”曹友闻却只是淡然笑笑。在南大宋海打拼了十几年,记不清有多少次是从惊涛骇浪中侥幸捡到一条生命,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亲自拿着弩弓和海盗周旋,有多少次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和薛奕的南海舰队捉迷藏……今天的这点点挫折,对曹友闻来说,便如同家常便饭一般,根本连眉头都已懒得皱一下。

“大哥别怪我啰嗦,我知道石相公、司马相公都反对废除交钞,我也知道石相公是大哥的山长,不过大哥不可过于感情用事,石相公也不是神仙,这不是他反对不反对的事,交钞随时都可能变成废纸……”曹五郎的心里,已经认定了曹友闻今日的行为极不理智,“若要论亲近,没有谁比唐家和石相公更亲近,可我听人说了,连唐家在京师的钱庄也受不住了,他们这几日一直通过牙人在界身巷用铜钱搭着交钞换金银换货物。这时候,大伙都是想方设法抛点交钞出去,把风险降低一些,靠大哥一个人逆势而为,大哥有再多的钱,丢进界身巷里,连声响也不一定能听到一个……”

曹友闻淡淡地望了激动的曹五郎一眼,笑道:“这个道理,今日我已经明白了。五郎放心,我有分寸的。”

曹五郎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抬眼看见曹友闻眼神中的毋庸置疑,终于吞了口口水,将一肚子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只勉强应道:“是。”他心里不敢真正责怪曹友闻,却将不满的目光投向坐在曹友闻身边的那个尖嘴猴腮的老头——曹友闻这次回京,带了好几个亲信的手下,这个叫“王六丈”的老头,便是曹友闻最亲信的一个,曹友闻对他非常信任,连曹家在婆罗洲的土地作坊,也全部交给他打理。曹五郎知道王六丈十分精明,曹友闻好几次重要的决断,他都给出过重要的意见,但不知为何,这次王六丈却一言不发,这让曹五郎非常的恼怒。

但王六丈却假装没有看到曹五郎的表情。

待曹五郎强抑着一肚子的不满告退之后,王六丈才叹道:“官人这回下的本钱可真不小。”

“契丈也以为我是买了一堆废纸回来么?”曹友闻笑道。

“十几万贯不是个小数目。”王六丈回道,“旁人以为海上的钱来得容易,但咱们家的生意,挣的固然不少,可每年的沉船也不少,还总有海盗抢掠,一旦有事,不但血本无归,有时还要赔偿货主损失,抚恤金也不是小数目,几万贯几万贯的打水漂是常事。况且这两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正因为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才不得不下点本钱。”曹友闻笑道,“山长如今已贵为宰相,当日杭州的蔡大人,如今也已是度支郎中,虽有子柔引荐,但若没点见面礼,所谓‘人微言轻’,说话也没份量。况且我欠着蔡大人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让我做这点小事,我怎好拒绝?”

“那是陈先生的面子,算不到蔡京头上。”

曹友闻摇摇头,叹道:“不管怎么说,当年一场暴风雨,我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十几艘福船,价值数十万贯的货物,还有几百名水手,全部沉到海底,那时候连我这条命都几乎不保,我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正好碰上契丈的船路过,这才侥幸保住性命。那一段日子我真是心灰意冷,在杭州卖田卖地,惨淡维持,若非是子柔写信给蔡大人与薛侯,我哪里敢想今天?这些事契丈也是极清楚的,当年没有蔡大人给我那几宗生意,我就成了曹家的败家子。我曹友闻有恩必报,当年我拿着子柔的信去见蔡大人,他没把我拒之门外,今日蔡大人有吩咐,我也不能轻易拒绝他。何况这还是一举多得的事。”

王六丈却道:“朝廷陷入如此窘境,只怕叫张仪再生,也要无能为力。官人的大计,依劣丈看,只怕不易成功。”

“事在人为。”曹友闻淡然道,“能不能成功,总要先试试。”

“也罢,总要先试试。南海就这么大一地方,虽说国家林立,但有时所谓一国,尚比不上大宋朝一乡一里,人口、富庶都有限得紧,这也是这两年生意不好做的原由。仅以陶瓷来说,熙宁八年的时候,利润是今日的三倍。且凌牙门的胡商也好,广州的胡商也好,除了原本定居这边的,这几年过来的也越来越少,虽然也有人说是因为大食国打仗了不安定,但只怕主要还是注辇国在中间抢钱。凌牙门的胡商都是一个口径,道注辇国管得越来越严,他们多数船只只能在注辇国卸货,大宋过去的船只也一样,以前还有些船能去大食,现在到了注辇国就只好打道回府。哎!”王六丈说的事情,其实曹友闻也知道,但这时说来,还是忍不住嗟叹。

“大宋的货物,在大食供不应求。所以我们的海船到了注辇国,便被他们压价和买,他们再转手高价卖给大食的海商。这是无本生意,一本万利。大食过来的货物也一样,好的他们也博买了,再高价卖给我们,只有差货才令他们自卖。不但如此,这些年我们许多武装商船在注辇国海域失踪,谣传是注辇国水军还扮成海盗,在海上公然抢掠。这原都是杀鸡取卵的勾当,但人之贪欲无穷,真是利令自昏。本来他注辇国港口无人问津,也是咎由自取,不关我们甚事,但他们这么着阻塞商路,这两年的生意不好做,总得计上注辇国一份功劳。”

曹友闻顿了顿,又道:“这些事,我和子柔也都说过。子柔和契丈也是一个意思,这个时节,朝廷不可能再兴什么事端。薛侯原本一向是想对注辇国开战的,上次回京后,便不再公开说这些话了……”

“尽人事罢,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试。”王六丈的心里,其实也没什么信心。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总是要试试的。曹家和高丽国的走私贸易,本非长久之计,而且曹家自从逐渐南迁广州后,其实已经将家族生意的重点转移到了南海,如若宋辇开战,以曹家的生意范围,获利自然不会小。不仅如此,他们这次回汴京之前,已和南海几十个大海商私下里达成协议,若曹友闻的游说能有进展,所有贿赂需要的钱物,全部公摊——对于南海的许多海商来说,不管他们多么有钱,汴京都是他们遥不可及的地方,在很多人的眼里,蔡确便已经是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员了,贸易的萎缩、人力资源的贫乏,让他们许多人都想对注辇国开战,但是他们却连贿赂都找不到门路,更不敢去想影响朝廷的决策,所以对于曹友闻的提议,也是半信半疑,非要有所成效,才肯投入支持。王六丈倒不是在乎他们公摊的那点钱,而是觉察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曹友闻能够取得令南海的大海商们信服的进展,不管最后能否成功,通过这件事,都可以大大提高曹家在海商的地位,让曹家成为南海海商中的一个首领——这中间的利益,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丢在界身巷的十五万贯铜钱,也不过是一张送进石府的门帖而已。

雍王府。

“那个曹家小舍人究竟是何底细,查清楚了么?”至少在界身巷内,赵颢是个十分精明的投机者。抓住铜钱买入黄金价格短暂暴跌那一小会的机会,赵颢果断出手,获利极丰。但是,这点进账让他高兴不起来,那个曹家小舍人,扰乱了他的全盘计划——交钞买入黄金价格虽然最后果然回涨,定格在七百贯六百文,但离最初的九百贯已经相差甚远,对于准备在交钞上大赌一把的赵颢来说,这个价格让他开始犹豫。

赵颢坚信在石越与司马光的执政下,交钞不会轻易废除,所以他始终看好交钞——这也是赵颢所非常得意的,他相信自己具有别人所不具备的独到眼光。但是,和界身巷内所有的冒险家一样,赵颢也疯狂的追求利益最大化。九百贯每两,是他心里认定的理想价格。七百贯六百文的价格虽然也可以获到极大的暴利,但在赵颢心里,却和亏本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曹友闻的意外出手,让赵颢又犹豫起来。

现在出手收入交钞,是赵颢非常不甘心的——如果这样做,即使令他的财富一夜之间暴涨数十倍,他也无法享受到快乐的感觉;但继续耐心等待交钞买入黄金价格涨回到九百贯每两,赵颢忽然间又有点信心不足——可他也并不可能真正的视金钱如粪土,即使身为亲王,金钱也是很重要的,不说别的,在大宋朝,如果没有丰厚的陪嫁,即使是你是亲王宰相,女儿也未必能嫁个好人家。

而界身巷内,虽然对交钞信心不足依然是主流,但是曹友闻进场之后,已经不再是一边倒。

这更让赵颢感到沮丧。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个人眼光独到。界身巷内,原来还有无数的投机者正在等待机会出手,所以曹友闻一出手,象闻到血腥的鲨鱼,这些投机者便按捺不住,纷纷出手收入交钞试探界身巷的反应。这个发现,是让赵颢最感到不舒服的。犹如一只老虎,盯了几天的猎物,正准备出手独享猎物,却不仅被别的猛兽抢先出手,而且还突然发现,原来盯着这只猎物的猛兽,竟然满山都是。赵颢狩猎的快感,在这一瞬间,完全被剥夺了。

“已经叫人查到一些,那曹家小舍人叫曹友闻,在白水潭读过书,却弃文从商。曹家原是做船行的,家业不大,不过曹友闻最早随薛奕出海贸易,十余年时间,曹家在他手里已是颇成气候,如今曹家在汴京、杭州、广州、婆罗洲、凌牙门都有产业,曹家主要是做硫磺、硝石、犀制品贸易——从他家的主业来看,肯定是朝里有人的,硫磺、硝石都和军器监有关,若朝中无人,生意便大不了——可我以前却从未听说过这个曹家。”吕渊沉吟道,“我怀疑这曹友闻是石越的门生。”

“石越的门生?”赵颢不由笑了起来,“难不成是石越叫他这么干的?这么说倒是说得过去。”

见吕渊不解地望着自己,赵颢又笑着解释道:“我起先见这曹家小舍人这般莽撞,还以为是个纨绔子弟,可曹家家业既是在他手里光大的,这又没道理了。但若是背后有石越指使,那一切便顺理成章了。石越派他来,一是试试深浅,一是传个口讯。”

“难道石越想通过界身巷把交钞价格抬上来?”吕渊在理财方面,可以说完全外行。

赵颢摇了摇头,“这个曹家小舍人,最多算是石越的斥候。”他知道和吕渊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因笑道:“你不必理会这些事情,专心盯着石得一便是。”

尚书右仆射府。

“下官以为,南海的这些商人,或许真能帮朝廷渡此难关。”蔡京望着沉吟不语的石越,谦恭的声调下面,掩藏不住内心的得意,“单单曹友闻一家,下官只是稍稍暗示,他竟然能一掷十五万贯!在南海,曹家这样的富商,成百上千……陈先生方才也说了,他们想要和注辇国开战,想要开拓新的航线与商路——他们既然有求于朝廷,那为朝廷出点力,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但只怕朝廷不会轻易答应在这个时节开战。”陈良插道。这几年他离开石府,四处游历,多半时间便在东南诸路与南海地区逗留,对于南海商人们的处境与想法,非常了解。

蔡京微微一笑,道:“朝廷又不是和他们做买卖。”

陈良一愣,没有明白蔡京话中之意。潘照临在旁边笑道:“元长的意思是,先给他们一点希望,叫他们心甘情愿出钱,至于打不打南海,那是以后的事。”

“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便是行贿,也不能叫人非得办成不是?”蔡京毫无愧色,反颇为得意,“况且海商们能有今日,也是朝廷的恩德,这时朝廷肯让他们报效,是他们福气。至于军国大事,自当决于朝廷,又岂能容商贾置喙?”

“只怕他们自己不觉得是福气。”潘照临讥道。

“这却不难,只要相公点头,下官自有办法让他们争先恐后的掏钱。”蔡京一面说,一面又去看石越。

石越看着蔡京,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蔡京的确很有办法,想出了让曹友闻去界身巷扔钱这一招,而且难得的是,居然能让曹友闻心甘情愿的在界身巷里丢进了十几万贯的铜钱。而蔡京又马上从曹友闻家产的豪富,想到可以利用南海的海商们。若论心思灵便,蔡京的确是他亲信官员中数一数二的。但可气者,蔡京依然是本性不改,对曹友闻也罢,对南海海商也罢,他抱的念头,依然是能哄就哄,能骗就骗,能够踩着这些人的铜板一路高升,他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但至于想要他有所回报,那曹友闻和南海海商们,只怕是所托非人。不过,蔡京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他不由笑道:“元长估摸着能筹到多少钱?”

蔡京以为石越动心,精神不由大振,道:“下官不才,一千万贯总能借到。”

“一千万贯?!”陈良怀疑的望着蔡京,海商们纵然富裕,但也不是冤大头。

“一千万贯固然不少。”石越点头道,“但元长打算如何用它呢?元长可是想在界身巷回收交钞?”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觉到了石越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含义——那是一种责怪。蔡京的脸不觉微微红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是他失于考虑之处,他原想曹友闻以十几万贯蛮干,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万贯交钞。倘若以千万贯铜钱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仅朝廷可以回收大量交钞,从中牟取暴利,也可以将交钞价格抬拉起来,并且恢复人们对交钞的信心。但石越的提问却突然间点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张胆地进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这只会激怒那些主张废除交钞的官员,并且树立更多的敌人,让朝中局势复杂化。当然,也可以暗中寻找牙人代理。界身巷到处都是赌徒。在那里,有人会跟着他赌朝廷有能力恢复交钞信用,也会有人赌交钞被废来牟取暴利。但手法足够巧妙的话,和朝廷里应外合,也许能够在短时间改变交钞的颓势,甚至造成一种交钞将稳步恢复信用的气势……

但他却立功心切,忘记了一些关键的事情。界身巷深不可测,这远远不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而且,纵然他们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赢这场战争,胜利也未必能持续多久,一旦后继乏力,很快会被人反扑——界身巷里赌交钞被废的人真正被卷入这场战争后,他们要么富可敌国,要么倾家**产,这些人没有了退路,所以绝不可能甘心认输,所以,朝廷也同样可能在界身巷输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只想到石越可能会接受这个“妙策”,却忘记了这种事在司马光眼中,势必是比均输法更恶劣的行为。这种事情既使能够确保成功,尚且逃不脱“与民争利”的罪名,要说服司马光只怕也会非常艰难,更何况它远远不能确保成功,他拿什么去说服司马光同意?

再聪明的人,若对某些事情过于热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面蒙住双眼,把事情想得简单、轻易。

蔡京从来不是一个很沉稳持重的人,他想不到这些事情,绝非是他智不及此,实是他太想博到这个头彩了。

解决汴京的交钞危机意味着什么,蔡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马光最大的不同,并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样的问题,石越与司马光一定会深思熟虑,去考虑整个大局和长远的利弊,但蔡京却绝不会在乎那些,他只要解决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于完了后会有什么问题,那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反正一码的功劳已经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归罪于他,反而只会因为他的成功,对他更加依赖。

这样的心态实是深入他的骨髓当中。

但蔡京也是擅会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仿佛真的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很会顺着上司的心意去思考,总能够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当他一个人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能筹到一千万贯,通过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脚;但到了石越的面前,石越只要稍一点醒,他立即便明白过来,完全不用石越多说。

这次,蔡京对于自己的失算,的确感到脸红、羞愧。不过,他的脸红、他的羞愧,却是因为自己竟然忘了好好分析司马光的心思——这在蔡京看来,的确是一个低级失误,一个绝不容许再犯的低级错误。

石越笑着摇了摇头,从蔡京的表情中,他知道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但陈良却没注意到这些,很不客气的说道:“绝对不行,在界身巷即使侥幸成功,亦不足为万世法。倘若要通过这种手腕,相公还不如废除交钞,朝廷只要厉行节约,用不了三五年,一样能恢复过来。”

他停了一下,也不去看蔡京羞恼的眼神,又道:“况且,时间才是最重要的。既使果真能筹措到一千万贯铜钱,运回汴京,需要时间。只怕我们没这么多时间了,陕西的交钞与铜钱比价的混乱,流言传到东南,已经引起过小的动**,但毕竟相隔太远,所以很快便平息下来。但倘若汴京的流言传过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最多还有半个月,这个消息就一定会在东南诸路流传开来……”

“虽是远水难解近渴,但元长却是提醒了我。”石越笑着替蔡京解了围,“若非元长,我绝想不到我原来还有援军可用。”他并不是多么在意蔡京的感受,但他拜相以后,在朝中可以倚重的官员中,蔡京到底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自是不便令他太难堪。

不过石越的话倒是真话。宋朝的商人中,和石越关系最密切的,莫过于所谓的“江南十八家商行”,石越的很多政策,他们都积极参预其中,自唐家以下,每家都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十八家对石越的支持,也是有心照不宣的前提的。平时石越要调用个数百万贯缗钱,那自然轻而易举;若石越有什么政策推行,偶尔少挣一点,甚至略亏一点,十八家也会支持,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石越也会非常有分寸,他绝不会让他们去做有可能损害到他们根本利益的事情。十八家不是一个慈善机构,也不是石越的私人部属,他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维护。

此次交钞危机闹得这么大,真正消息灵通的大商人,都知道朝廷财政已经要不行了——这不是石越、司马光、王安石说不废除就可以不废除的,也不是皇帝的诏书可以解决的,商人们不需要读过史书,不需要知道历代君主们在这个问题是怎么样被他们的臣民们无情抛弃的,他们只要凭着最朴素的常识,就会做出趋利避害的举动。在这种时候,只有赌徒与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选择拿自己的家产和朝廷绑在一起。

在这个时候,休说十八家,即使是唐家,究竟要有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唐甘南心甘情愿的把家产全部丢出来,进行这场大冒险?今非昔比,在熙宁十七年,除非为了唐康的前途,只要有选择的话,唐甘南会宁肯在政治上更加低调一点。这样对唐家来说,会更加安全。

石越打一开始,就知道十八家和自己只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甚至和唐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更何况,他也知道,唐家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也是自顾不暇——唐家的产业中最大最重要的两块,是制造业与钱庄业。唐氏钱庄是宋朝少有的几家在全国各路都有分号的大钱庄,在这次交钞危机中,唐家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在这个时候,要他们借出数额庞大的贵金属来,也未免过于强人所难。

大宋所有的钱庄都希望石越能打赢这场仗,不过,在这时候,想给朝廷帮忙的,已经帮不上忙了,他们只恨不能朝廷反过来帮帮他们;而还能够帮忙的,却谁也不敢冒着倾家**产的风险,来给朝廷帮忙。钱庄在此时的本能反应,就是设法屯积金银铜以及丝帛、粮食、土地等货物,谁有本事活过这场危机,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这一次拿不出合适的筹码的石越,原本也没有指望过商人。

但蔡京却也提醒了石越。

他还有筹码。

2

何家楼。

“司马纯父允叔只怕是很难见着了。”陈良笑着给曹友闻斟了一杯酒,“他这向忙得紧,我回京后也没见着他。”

“我听说纯父封侯了?”曹友闻问道。

“司马纯父晋封云阳开国武功侯,升任兵部武选司郎中兼讲武学堂司业。武选司乃兵部第一美职,主管六品以下武官任命升调转迁事宜,还兼掌着武举;他还要在讲武学堂兼职,现在每日奔波于汴京与朱仙镇之间,忙得不可开交。”范翔在旁艳羡的说道。

“云阳侯!”曹友闻黝黑的脸膛上闪着亮光,笑道:“当年与诸兄定交,我们都知道司马纯父绝非池中之物,今日果然是纯父最先封侯。不过当年我虽知纯父文武全材,却一直以为纯父之显达,必由他治世之材,哪能料到竟由开疆拓土。人生际遇,真真难料。”

陈良含笑抿了一口酒,却不说话。司马梦求由枢密院副都承旨兼职方馆知事任上升迁,一方面固然是由他积功积劳,但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防范职方馆长期由一个人把持。其实若论紧要,武选司再怎么样也比不上职方馆。这个人事案是潘照临竭力反对的,但石越却没听纳潘照临的意见。不过两府诸公倒也没有亏待司马梦求,不仅封他为云阳侯,而且据传他将来很可能接任枢密院都承旨,若此传闻是真的,那的确将称得上前途不可限量。

却听范翔笑道:“你曹允叔也不错,如今也称得上富可敌国。在界身巷一掷十五万贯,乖乖,我一辈子的俸禄只怕也没这么多。”

“范仲麟素来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要不要你和我换换?”

“换就换,只怕你不肯。明天就搬家,我搬到犀光斋住,你去住我的鸟窝。”

陈良听他们开着玩笑,也笑道:“允叔你可亏大了,范仲麟刚刚升任户房都事,要贪赃枉法,也没这么快,他家徒四壁,你要和他换,也得等上几年,等他升了官再换不迟。”

“啧啧!都知道你陈子柔和曹允叔关系最好,可也用不着这样分亲疏吧?”范翔冷笑道,“我说这人心怎的越来越不淳厚了呢!”

陈良却不理他,只对曹友闻笑道:“你休去理他,他是无药可治的,我回来后才知道,原来他在石相面前也敢乱开玩笑。”

“石相不怪罪么?”曹友闻诧道。

陈良笑着摇摇头,“连司马相公都容着他,何况石相。我看这世间,只潘潜光能治他……”

范翔在旁笑骂:“陈子柔你就会败坏我名声。”一面却对曹友闻笑道:“允叔你要当心,汴京这地方,全是些骗子,你要办什么事,断不可乱信人。”

“这个范仲麟倒说得没错。”陈良笑道,却是转过头看着范翔,“所以我才叫他来找你。”

“找我?”范翔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曹允叔果真要办什么事么,有你在石相那说说不就成了?”

“此事非同小可,现在找石相,一定碰钉子。我想来想去,这事只怕还只能着落在你范仲麟身上。”

“非同小可?”范翔越发惊讶了,有什么事情值得陈良说“非同小可”?要知道石越如今已贵为次相,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陈良还是石越素所倚重的幕僚。只要他肯开口求人,汴京不知道多少官员排着队想要给他办事。

“的确是非同小可。”曹友闻点了点头。

“我说呢,果然这何家楼的酒没这么好吃的。”范翔笑道,“不过且说说看,究竟是何大事?”

曹友闻望着范翔,轻声笑道:“我想游说朝廷对注辇国开战。”

他话音未落,范翔的笑容已经僵在脸上,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来。这时候,范翔才忽然发现,曹友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竟然有一种杀伐之气。这种气质,若不是带过兵、真正打过仗,普通人身上,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这可还真是非同小可。”范翔自嘲地说道。

“子柔和我说,要办成这桩事,非得范仲麟你帮忙不可。”曹友闻淡淡笑道。

范翔嘿嘿一笑,注目曹友闻,道:“那我便和允叔直说,朝廷从益州和交钞脱身之前,这事没可能。”

“仲麟为何连我的原由都不问……”

“不用问。”范翔笑了起来,“南海的份量还没那么重。恕我直言,允叔要想朝廷为南海商人向注辇国开战,就先得向朝廷证明他们值得朝廷这么做!”

“向朝廷证明……”曹友闻沉吟道。

“不错。我知道你和子柔怎么想,我三人是布衣定交,情同手足,我不绕那多圈子。我可以告诉你们哪些人在皇上身边说得上话,哪些人在几位相公面前说得上话,通过哪些人又可以接近这些人,他们有什么样的嗜好和厌恶,谁和谁关系好,谁和谁又势同水火……”范翔嘻嘻笑道,“我也知道你曹允叔有钱,总能想办法投其所好。但恕我直言,你要想过这条路子办成这事,没有四五年的功夫绝不可能。靠钱贿赂是没用的,投其所好也不行,你须得在汴京好好呆上几年,参加他们的诗社宴会,得到他们的认可,赢得他们的尊重,然后才能打动他们,影响他们,他们才会相信、重视你说的话,然后你的意见才会被流传,被慎重的讨论,在宰执们面前一次次被提起,被写成章奏直达皇上御前。即使是这样,如今这三位菩萨,也没那么好唬弄……”

范翔每说一句话,都会让曹友闻的脸色更添黯然。因为范翔说的,他虽然并不了解,但心里却非常清楚的明白范翔说的都是大实话。他知道,大家虽然都同样长着一双眼睛,但这些东西,是他和陈良所看不见的,而范翔就一定看得见,而且看得清楚。

汴京的游戏规则和南海是不同的。在南海,没有熙宁重宝办不到的事情,但在汴京,却并非仅仅只用熙宁重宝就可以撬动的。

“如此说来……”一瞬间,曹友闻几乎打算放弃。他可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汴京这令人生厌的官场。

但范翔接下来的话,却又点燃了他的希望。“倒也并非没有捷径可走。”

曹友闻紧紧盯着范翔,生怕漏过他的任何一句话。

“两条路。”范翔轻轻摸着手中那过份奢华的白玉酒杯,笑道:“一方面,你要向朝廷证明南海值得朝廷打仗,本来这事不容易,不过,眼下却有难得的机会。”

“你是说?”

范翔却并不直接回答,只笑道:“如今这三位菩萨,你若真能帮得上他们,你就不用担心没有回报。不过这还只是一方面——我记得你是白水潭的学生?”

“嗯?”

“那你设法去说服桑长卿和白水潭吧。这比你一个个游说官员,要事半功倍。”范翔轻声笑道。

东十字大街。

土市子附近,大大小小的钱庄,一共有六家。这时候正是下午,每家钱庄的前面,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每条队伍的旁边,都有开封府的巡检、逻卒和土市子附近的厢主,在维持着秩序。

汴京已经发生过小规模的流血冲突了。

所有的麻烦都被认为是交钞带来的,人们一发现交钞贬值,自然的反应,就是想将自己的交钞换成铜钱或者物品,汴京几乎所有的钱庄前面,都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想要提取存款、兑换铜钱的人群。对于钱庄来说,挤兑无疑是一场噩梦。但幸好,他们还有可以保护自己的东西。

交钞局是最好的挡箭牌。大笔取款本来就需要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预约——这是当时可以理解的规定,而因为交钞局限额兑换,更给了钱庄一个借口,几乎所有的钱庄都以非常情况为由,将提前预约的日期延长了一倍。而面对小额取款的挤兑,钱庄也各有办法,他们每日规规矩矩,按时开门营业,按时关门结业,来者不拒,但却也有几个原则——原来存交钞的,自然只能取交钞;想兑换铜钱可以,请到专门负责兑换的柜台重新排队;原来存铜钱的,差一点的则只能按官价提取交钞,好一点的,也要搭配交钞,至于责任,当然应当由交钞局来负责。而所有钱庄共同的、最大的杀手锏,就是极低的工作效率,平时恪于条件,已经很慢,这时候再故意拖上一拖……

纵使汴京民风再怎样淳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钱一天天变成废纸,每日排队却总是轮不到自己,百姓的怒气压抑不住的时候,生出恨不能砸了这些钱庄的想法,也是自然而然的。冲突首先在几个小钱庄暴发,但万幸的是,开封府的治安系统还算运转灵便,韩忠彦反应很快,冲突没有扩大。但百姓的怒气越来越大,为了防止意外再度发生,韩忠彦不得不在钱庄密集区分派巡检、逻卒,以维持秩序。

就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汴京的钱庄竟然苟延残喘,拖到现在还没有一家在挤兑风潮中破产,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饶是如此,很多小钱庄也已经是在苦苦支撑。尽管钱庄可以拿交钞局当挡箭牌,但即使交钞能够恢复信用,在这次风波中,很多小钱庄的信用想要恢复,只怕也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些事情,石越以前只是在官员的汇报中听到过。拜相之后,他还从来没来过土市子,更不用说象今天这样,和潘照临一道,扮成普通百姓来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汴京街头,比以往少了很多欢笑。

“陈州酒楼旁那家铺面最大的钱庄,叫富贵钱庄,是京师有名的大钱庄,在各路都有分号,东家叫周应芳,是河北人。这家在京师信誉最好,听说周掌柜为了应付这次麻烦,因为赶不及从各地调钱进京,变卖了自己在京师的好几处产业,将在河北的一处矿山也卖了。他家取款时态度也最好,不但加派人手,绝不故意拖延,取钱时存交钞取交钞,存铜钱取铜钱,也绝不打折扣——汴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而且他还在钱庄里面安置了桌椅长凳,又有火柜取暖,还派人给外面排队的送热茶热汤……不过富贵钱庄也是最早明目张胆的拒绝用交钞兑换铜钱的钱庄,相公你看……”

却听潘照临在旁笑道:“周家财雄势厚,听说他家的存款大半是交钞,陕西钞钱比混乱的时候,京师钱庄纷纷运钱进陕买钞牟利,周家却不为所动,所以这才撑得下去。这是别家学不来的。”

“唐家呢?”石越不由问道。

“他家在土市子没分号。唐家在陕西私下买钞伤了元气,一大笔交钞没得来及出手……且唐家在京师的钱庄,往往是筹了钱以后,多数都运往东南诸路放贷,如今唐氏钱庄全靠着唐福东拆西借勉强维持,这边望眼欲穿等着杭州运铜钱过来——现在是十一月,这么大一笔钱,想运过来岂是容易的事。”潘照临撇着嘴说道。他对唐家的事情,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石越淡淡地应了声,又问道:“我听说有人在鬼市子用铜钱换交钞,可有此事?”

“多半是有的。”侍剑笑道,“也不必非到鬼市子,这种私下里的交易到处都有,回头我就差人去查查。”

石越“唔”了一声,也不说话,转过一条街角,但方走得几步,便停住了。侍剑和潘照临连忙快步跟上,不由也愣住了,原来这条街上排队的人,竟然比那几家钱庄前的还长。

石越指了指街边的告示牌。那告示牌上贴着开封府的告示,上面严厉警告汴京所有米店,不得关门拒客,不得哄抬米价云云。原来这边是米店。“韩忠彦说不得哄抬米价,这边米店就贴出告示,只肯用铜钱结算。”石越叹了口气,只觉意兴珊阑,道:“转了半天,不是挤兑、抢购,便是歇业、关门,如今京师生意最好的,便只有当铺了。罢罢,不走了,我们回去。”

三人正待打道回府,忽见一辆马车停到了街口,便见一人从马车上下来,朝着三人走来。侍剑眼尖,早已看得清楚,朝旁边悄悄跟随的护卫打了个暗号,一面对石越低声说道:“是唐家在京师钱庄的掌柜唐守义。”

石越点点头,那唐守义已到了跟前,朝石越与潘照临作了一揖,笑道:“小的唐守义,见过……”

“不必多礼。”侍剑不待他说完,已在旁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唐守义早见着石越和潘照临装束,这时见侍剑又不让自己叫出来,早心领神会,忙笑道:“是,是。小的是和唐福去陈州酒楼议事,一个人到这边买点东西,路过此处,不料见着……见着官人和潘先生。”

纵是唐家的人,能够见着石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料竟然能在街上遇着,不由得极是兴奋,躬着身子,搓着手,简直是有点手足无措。

“回潘先生,是周应芳,哦——便是富贵钱庄的掌柜,和京师十来家钱庄的掌柜一道发帖,请了各家钱庄的掌柜,大家在陈州酒楼会议,商议如何应付眼下这局面。”唐守义瞅了石越一眼,有点吱吱唔唔地说道:“眼前这局势,不知何时是个头,也不晓得有多少钱庄就要撑不下去了,周应芳牵了个头,要京师所有钱庄一道,想个办法来自救。前头已经聚议了两次了。”

“哦?”石越和潘照顾对望了一眼,十分惊讶,不过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没听到过一点消息,显见得前两次会议也没什么结果,果然,便听唐守义又说道:“不过有些事情还没有谈妥,所以今天还要开次会,我看多半是要定结果了。”

石越心里一动,笑道:“有这样的事情,不知是否方便带我去听听?”

唐守义绝想不到石越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由怔住了。他此时左右为难,须知这些钱庄掌柜在陈州酒楼的会议,绝不是那么全然合法的,虽然唐家的立场,他们不怕石越知道,而且一定想要设法争取得石越的支持,但是就这样把石越带进会场,却也很犯忌讳。可如果拒绝,唐守义也万万不敢。

又听潘照临在旁笑道:“我们扮成唐掌柜的随从便是了。”

“这个断断不敢。”唐守义忙道,他想了一会,终是不敢拒绝石越,咬咬牙,道:“不过还要委屈官人和潘先生,这样,二位就当是杭州过来的,我家二员外的表侄。”

陈州酒楼。

石越和潘照临进了酒楼后,才知道原来整座酒楼,都已经被周应芳包了下来。二人仔细观察,竟发现汴京大大小小的钱庄有七八十家,竟然全部到齐了——只怕交钞局开会,也未必能叫齐这多人。倒也没有人仔细询问石越和潘照临的身份,唐家支脉甚多,谁也认不全这么多人,只是细心的人见着唐福和唐守义对石越和潘照临暗地里恭敬有加,都以为这是唐家亲近得宠的什么亲戚,不免会有人特别过来客套几句,联络感情。石越前面听到周应芳是富贵钱庄的掌柜,原以为一定已是个四五十岁,老谋深算的商人,不料这周应芳却只有三十来岁,看起来倒象是个儒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留神听旁边的人议论,才知道周应芳虽是河北人,却在西湖学院读过四五年书,承父业接管富贵钱庄也不过五六年。

这些钱庄掌柜办事效率极高,也没过多久,这七十八家钱庄约有二百来人,便被请到了三楼大厅。这时厅中早被腾空,摆了桌椅茶果,石越和潘照临因是唐家的人,被请到了前面的首席坐了,而有许多钱庄掌柜,却不过是随便摆了张交椅在后面坐了,连杯茶水都没有。

石越笑笑点头,也不以为意。

便见那周应芳已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诸位员外,这已是咱们第三次会议。大家都应当明白,局势如此,咱们这些钱庄,随时都可能破产。朝廷眼下虽是司马相公和石相公执政,但这局势要何时才能好转,却没人能知道。这个时候,咱们要是各自为战,只能是死路一条,不是周某自夸,我富贵钱庄都说撑不下去,这汴京能有几家敢说能撑下去?就算撑得下去,也是元气大伤。所以咱们只能联手自救,只有联手合作,才能尽可能撑过这个难关,也才能有胆气和朝廷说话。我年纪轻,得蒙诸位前辈谦让,才让我来牵这个头,我既答应了,就不敢只为着一己之私利,辜负了前辈的厚望。前两次会议,咱们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第一样,汴京所有钱庄要联手自救;第二样,要是有哪家钱庄周转不灵,钱庄之间要互相借钱,用家产做抵押也好,用贷款票据做抵押也好,都可以用来借钱周转,有能力的,愿意借钱的钱庄,就把利息标出来,咱们找一个地方,让大伙公平交易,但总之有一条,这事要公开做,和界身巷一样,公开标价,否则就谈不上是联手自救;第三样,我们要定一个统一的交钞与铜钱的比价,拿这个去向交钞局、太府寺请愿,不能放任着鬼市子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侵害我们的利益;第四样,每家按比例掏一笔钱出来做为救急金,这笔钱既是做为钱庄间借贷的保证金,也是用来救急的,情况危急的时候,可以按每家在这笔钱中所占的比例,申请一定的倍数的钱来救急;第五样,为了做这些事情,咱们要成立一个商社,来提供钱庄间借贷的场所和保证,规定每天的钞钱比,管理救急金,还有游说朝廷……”

他一口气说了五条共识,顿了顿,又说道:“诸位掌柜若对我说的有异议,此刻还可以指教。”

这时便听后面一个小钱庄的掌柜站了起来,高声道:“周员外说的,我们都没有异议。只有一条,上回周员外说救急金最少要交白金五千两,加入商社就要交救急金,我们这些小钱庄,却实实没有这么大的财力。”他话音一落,便有好些人高声附和。

周应芳笑道:“胡掌柜说的却是实情,这是周某思虑不周之处,咱们要联手互救,绝不是要钱多的欺负钱少,也不是要把小钱庄排除在外,坐视不管。所以,这几日,我和唐掌柜、黄掌柜、张掌柜十几位掌柜商议过,一起提出几个条陈,来供诸位员外参详。这也是今日要商议的。”

石越和潘照临在下面听着,只觉得这周应芳煞费苦心,他提出来的条件,看起来非常的公平,让小钱庄无法拒绝。潘照临倒还罢了,石越一面觉得这周应芳聪明过人,一面却是惊得汗毛直竖——这周应芳倡议的,分明便是一个庞大的金融卡特尔,这样的机构不加限制,迟早成为一个巨大的金融托拉斯。周应芳想借机控制小钱庄倒也罢,但他们竟然已经想要控制钱钞比的定价,虽然只是为了自保,也是石越绝对无法接受的。

果然,便听到后面诸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过了好一会,便听周应芳高声问道:“诸位员外,对这新条陈,可有异议?”

石越回头看时,却听后面的小钱庄掌柜纷纷摇头,高声喊道:“没有。”“没有。”他又去看唐守义和唐福,却见二人神色如常,显然是早已知道了。

周应芳又重复问了几声,见众人皆无异议,便高声笑道:“如此此事便终于算议定,咱们一定要齐心合力,度此难关。我们富贵钱庄,愿意出资二百份!”

他话音刚落,下面顿时一片哗然,连石越都觉得惊讶。一百万两白银,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我家比不上周员外,但库房里还有点丝绸,折成白金,也有几十万两,我就出五十份罢。”

“我也出一百份。”

“我家出一百份!”

坐在前面的大钱庄出手之阔绰,让石越目瞪口呆。他侧眼去看潘照临,却见潘照临的表情,仿佛是在说,要把这些人都抄了家,什么破危机都解决了。

这时候小钱庄的掌柜也纷纷聚在一起商议起来,不时有人喊道某几家联手出多少份,某几家联手出多少份,周应芳似乎早已料到,早有人拿着纸笔,一一记下,当场便请报价的人签字画押。

眼见着众人纷纷报过出资份额,大钱庄几乎都报过自家愿出的份子,便见唐福朝唐守义微微点了点头,唐守义朝石越和潘照临点头行过礼,便缓缓站起来,朝着周应芳笑道:“我们唐家,出八百份!”

“八百份?!”

“八百份?!”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按当时的市价,可是四百万贯铜钱啊!

石越惊讶地望着潘照临,他明明刚刚听说唐家周转不太灵便,这时候怎么竟能出这样一笔巨资?却见潘照临也是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原由。石越再去看周应芳,却是脸色都变了,显然,他也是没有料到到处都传说唐家周转不灵的时候,唐家竟然还能拿出这么一笔巨款。

这时候连石越都忍不住要想,也许抄了唐家,交钞危机真的就迎刃而解了,甚至几年的财政收入都不用发愁了。

唐福显然也是见着石越和潘照临的表情了,他在潘照临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便见潘照临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石越更觉奇怪,便听潘照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这笔钱原是预备着给咱家小娘子的嫁资!”

石越不由得张了张嘴,一时竟是说不话来。宋代因为母家的嫁妆,女儿即使嫁到夫家,也是有支配权的,将来分家、另嫁,这笔财产都是随着女儿走的,所以嫁女婚事奢华,厚嫁成风,当时亲王嫁女,动不动就要几十万贯嫁资,甚至有亲王为嫁女儿,急得到处借贷,负债累累;而如果家贫,家里的女子就会嫁不出去,王安石当年便因为妹妹未嫁,甚是苦恼。所以家里有女儿的,从小准备好一笔嫁资存在那里,也是当时的习惯。石蕤虽然年幼,但在当时也可以论及婚嫁了,唐家暗地为她早做准备,也不为奇。但当时嫁个公主,也不过花掉一两百万贯,唐家竟为她准备四百万两白银的嫁资,却真是连寻常公主都及不上了。

“这可要多谢他们了。”半晌,石越才哭笑不得的说道。

“还真是要多谢他们。”潘照临似笑非笑地说道,又朝石越挤挤眼,道:“你看谁过来了?”

石越抬头望去,便见周应芳已是恢复常态,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对唐福和唐守义抱抱拳,笑道:“有唐老丈、唐掌柜慷慨解囊,这次咱们一定能平安渡过这个难关。”

唐福连忙起身,和唐守义一道回礼,一面笑道:“若非周掌柜深谋远虑,我这等老朽,也智不及此。还是亏了周掌柜。这真是后生可畏啊。”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周应芳一面谦让着,一面笑道:“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石越见他问到自己,也起身抱拳笑道:“周员外过谦了。其实在下便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周员外。”

他不肯回答和桑充国的关系,周应芳便以为是唐家另一房姓桑的夫人家的人,他虽略觉奇怪,因为此前从未听说唐家还有一位姓桑的夫人,但毕竟唐家的人到处都是,娶妻纳妾,也不奇怪。他怕石越尴尬见怪,忙混过这个话题,笑道:“不敢,不知桑官人有何见教?”

石越淡淡笑道:“方才我听周员外说要游说朝廷,只不知员外有何妙策,能说动朝廷的几位相公?在下看眼下这麻烦,着实不小,只怕朝廷断难安然度过。”

“依我看却是未必。”周应芳一面说,一面瞥了旁边的唐福和唐守义一眼,揣测着这是否是唐家故意出言试探,“听说官人自杭州来,若有空多看看食货派的文章,当大有好处。我便是因为看了食货派诸君子的文章,当陕西钞钱比混乱时,才预料到京师也将自身难保。”

“哦?”石越吃了一惊,问道:“世间还有这等学问?”

“这是大学问,比什么诗词歌赋有用。”周应芳笑道:“其实朝廷若想解决眼前的危局,只有两途,一是废除交钞,但这个法子,对我们这些开钱庄的,便是灭顶之祸,幸好几位相公坚持,否则……”他摇摇头,又道:“而朝廷想要稳定交钞,那就一定要我们钱庄配合,另一方面,司马相公和石相公还未真正出手,朝廷一旦出手,任何举措,也一定会影响到我们钱庄。我们要趋利避害,就一定要让相公执政们能听到我们的民意,说起来,这件事情,只怕还要靠唐家……”

石越笑笑,开玩笑地说道:“若是那个什么食货派能有办法替朝廷分忧,要游说起来,便事半功倍了。”

周应芳也笑了起来,“果真如此,相公们早知道了,还轮得着我们说。”

“这倒也是。”石越笑道:“不过我看周员外能想出这么多好办法来自救,想来真是可惜了人材,若员外在朝中,定是一名臣。”

“桑官人说笑了。”周应芳笑道:“我可不是做官的材料。其实我能想出那些条陈,不过是家父的教诲。”

“哦?”不仅是石越,连潘照临、唐福、唐守义都吃了一惊。

周应芳笑道:“家父常和我说,越是复杂的事情,越要用简单的法子去处理……”

石越正留神听着,便见有人走到周应芳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周应芳连忙请了个罪,转身离去,过了一会,便听他高声宣布道:“刚刚有些掌柜说,要回去商议了,才能决定所出份额。这么大的事情,慎重点原也应当的,若有想要追加份额的,回去后,也可以再商议了再定,我们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接下来,我们可以先商议好知事局的权限章程,动用救急金的细则,五天之后,我们再确定各家所出的份额,推举知事局知事,不过地点就不必在这里了,我先将在西角楼大街的一处宅子借出来,咱们大宋钱庄总社,便暂时先在那里办事,待知事都推选定了,再由知事局来定正式的办事地点,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3

“李兄、吕兄,是哪阵风把你们吹来了!”周应芳惊喜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绾和吕彰,高声笑道。

李绾与吕彰打量着面前一脸富贵之相的周应芳,二人对望一眼,吕彰微微叹了口气,道:“惭愧!我们是来找贤弟帮忙的。”

周应芳见二人神情,不由笑道:“若有愚弟能帮到忙处,二兄只管吩咐。”又揖了一礼,笑道:“请厅中叙话。”说罢便将李绾和吕彰请进正厅,叙了宾主之位,周应芳先笑道:“弟方听说二兄又高升了,不及拜贺,不料二兄反先纡尊,真是折杀小弟了。方才李兄说有事吩咐,二兄既与家兄是金兰之交,便也是应芳的亲兄长无异,有用得着处,只需差一下人过来吩咐声便是,弟自当过府听教。”

“高升?”李绾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冷笑。吕彰在旁苦笑道:“高升又有何用?言不听,计不从,君实相公不过欲要纳谏之名而已。”

“如今是名相在朝,二兄又何忧抱负不得施展。”周应芳笑着宽慰道,“便是君实相公不用,还有荆公和石相公……”外界虽然多以为李绾和吕彰在司马光面前很受重用,但周应芳却是心知肚明,司马光无用二人之意,所以对二人的抱怨,也不觉惊讶。

“我二人都要成反复小人了,还说什么荆公、石相?”李绾尖声冷笑道,“御史弹劾我二人,道我二人吕相公执政,就迎合吕相公;君实相公执政,又迎合君实相公,是反复无常,毫无节操的小人。象我们这样的人,纵然不能诛之以正天下,也当远窜四荒……”

吕彰忙打断李绾的牢骚,望着周应芳,涩声笑道:“世人毁誉,何足道哉?吾与李兄所求者,不过能一展胸中抱负而已。君实相公对我们表面上接纳,实则不过虚与委蛇,不愿落个拒谏拒贤的名声而已。荆公入京后,又锐气全无,天下之士,等闲难登其堂,况且我和李兄还在文章中得罪过他,我二人在他府前,连门帖都递不进去。”

话说到这里,周应芳已听出言外之意,因笑道:“弟听说石相公倒是个有胸襟的。”

吕彰又是叹了口气,只管苦笑,半晌才道:“不怕贤弟笑话,我们走投无路,原本也想硬着头皮试试,可苦于无人引荐,又怕有人从中进谗。”

“进谗?”周应芳讶声道。

“便是蔡京那厮!”李绾在旁恨声接道,“前番我们去见他,已遭羞辱。君实相公不肯用我二人之谋,听说也是因蔡京在旁挑唆。如今他又是石相公面前的红人……”

周应芳这时已知二人来意,笑道:“所以二兄要找个在石相公面前说话份量不比蔡京低的人引荐……”

吕彰和李绾不敢写信为这些事去打扰周益,这才厚着脸皮,来找周应芳帮忙。

其实不必明说出来,周应芳也早已知道二人心里的算盘。不过,周家虽说与柴家、李家算是沾亲带故,每年也常常来往,但周应芳心里却也颇有自知之明。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与石越算是布衣之交,外人看来,三人一路升迁,仕途得意,与石越的照顾提携也有说不清的关系。可论和石越的关系也好,论在朝中大臣们心中的份量也好,柴氏兄弟的份量都远远不及李敦敏——当日司马光便曾经荐举李敦敏为御史,虽然李敦敏屡次谦退,最终固辞不受,但此事已可见一斑;而石越拜相后,即擢李敦敏为鸿胪寺海外事务局丞——海外事务局目前统管一切别的衙门管不到、不想管的海外事务,在汴京官场很受轻视,但周应芳这样背景的商人,反而能更加敏感的觉察到李敦敏在石越心中的地位。相比之下,柴贵友却依然还在地方当官——而且还是从淮南富庶之地调到了河北,形同左迁;而柴贵谊虽回到汴京,却只是担任开封府推官,也没能进入部寺。以他们与石越的关系而论,这是极为反常的——虽说唐棣如今也在西北当地方官,但唐棣却到底是被吕惠卿排挤出去当知州的,而且石越拜相后,立即追论他参预主持湖广屯田有功,除灵州知州兼管勾灵夏诸州屯田事,较之柴贵友,更不可同日而语。

而论及周家与李、柴两家的关系,外人虽不知道,但周应芳心里却很明白,周家和柴贵友家最亲,关系也最好;其次是柴贵谊家;至于和李敦敏府上,那不过是有往来而已。李敦敏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虽然性格平易近人,在“石党”中却是少有的清廉,这可能也是司马光愿意推荐他的原因。平时周应芳送去的礼物,只要稍重一点,都会被退回。这次李敦敏出掌海外事务局,周应芳削尖了脑袋想和李敦敏搞好关系——他昨天还亲自在渡口等了李敦敏回京的官船一个下午,但李敦敏只派了个老仆来道了个谢,便径直去了驿馆。

但周应芳也不想拒绝二人。吕彰和李绾在太府寺任过职,被司马光“重用”后,分别被提升为金部主事与仓部主事,大小也是个户部的官员。周应芳要想与唐家争夺对钱庄总社知事局的主导权,就免不了要尽可能的利用每一个与官府有关的资源。毕竟在这方面,周应芳有先天的劣势,面对强大的竞争对手,他除了要发挥自己的优势之外,尽量缩小劣势也是必要的。

因此,吕彰话虽说得吞吞吐吐,周应芳却已一口应承下来,笑道:“二兄之意,弟已理会得。不过二兄须得容愚弟安排一下……”

吕彰见他如此爽快,不由得大喜过望,便连一直在愤世嫉俗的李绾,这时也面露喜色。便见吕彰连忙抱拳谢道:“如此多谢贤弟。若我二人他日果真能有尺寸之用,必不敢忘贤弟今日之德。”

“这么说却是吕兄见外了。”周应芳笑道,“弟非为他,不过是敬服二兄的学识,若二兄得一展所学,实是国家之幸,小弟也与有荣焉。从私来说,二兄若能恢复交钞之信用,非止是小弟,连大宋所有开钱庄的,都要为二兄立生祠呢。”

他这话说得吕彰与李绾甚是受用,二人虽连声谦让,但得意之色,却不免形于言表。吕彰笑道:“以我看来,贤弟能倡建钱庄总社,这份见识才干,当世罕有。贤弟为何不肯为朝廷效力呢?”

周应芳假意叹了口气,“吕兄有所不知,弟却是考不上贡生,命中注定没有当官的命。”

吕彰听他说得惆怅,正待安慰几句,不料抬眼看时,才知周应芳是在开玩笑,便听他又笑道:“不过,若大宋钱庄总社果真能成功,便给我个寺卿我也不换。”

“这倒也是。”吕彰哈哈笑道:“桑充国号称白衣御史,若钱庄总社成功,贤弟却可称上‘白衣计相’了。不过……”

“不过什么?”周应芳猛地听到这个转折,心里不由一紧,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般问道。

“我们听到一些不好的流言。”李绾接过话来,道:“张天觉正筹划着改革交钞局。有人说他是得了石相的授意,我看这事也假不了,张天觉是石相公的亲信……”他二人既得周应芳许诺,二人向来自命清高,甚少受人恩惠,这时不免就想要投桃报李,竟争先恐后地主动向他透露消息起来。

“改革交钞局?”周应芳不觉愕然。

吕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具体情形也没有人知道,有人说,石相要向钱庄征税;也有人说是征什么准备金……”

“征税?准备金?”周应芳脸上强作镇定,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起来。

“这……这如何可能?”周应芳干笑道,有点不敢置信。虽说大宋钱庄总社因为要选知事局知事,业已无法保密,一两日间便迅速成为汴京街头巷尾的大事,但石越又不是神仙,钱庄总社甚至还没有正式成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会有针对钱庄总社的举措?

“这个亦不过是我和李兄私下里揣度罢了。”吕彰笑道,“许是我们太杯弓蛇影了。”

李绾却冷冷说道:“若是唐家去卖乖讨好呢?反正我听着这名字,便觉得其中有玄机。”

“唐家?这……”周应芳将信将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个什么“存款准备金”究竟是什么,但心里却也直觉地感觉这个东西和他的大宋钱庄总社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愈想心里越是不安,正待旁侧斜击再打听点消息,却见管家急急忙忙走进来,递过一张名帖,禀道:“员外,曹家小员外来了。”

周应芳看了一眼厅中的珍珠座钟,这才想起他还约了曹友闻谈事情,忙吩咐道:“你先请曹员外到花厅里坐。”

“是。”管家答应了,正待退下。吕彰在旁却是留上了心,心中一动,忙叫了声“慢”,那管家方迟疑,便听吕彰对周应芳笑道:“这个曹家小员外,可是在界身巷一掷千金的曹允叔么?”

“正是。”周应芳笑道,“原来吕兄也知道他。”

“他如今是汴京有名的人物,我怎能不知道。”吕彰又笑着试探着问道:“这曹允叔和贤弟也是旧识么?”

“这倒不是。”周应芳摇头笑道,“他来找我,其实是为了他界身巷的事——吕兄、李兄,如今还真是人心不古,界身巷里的买卖,原本都是实货交割的,但这年头却有些人,总想着一夜暴富,有些人以为交钞一定会被废除,便在界身巷用交钞不顾一切地买东西……”

他说得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吕彰和李绾都是一头雾水,周应芳瞅见二人表情,忙又笑着详细解释道:“界身巷的牙人过去交易,通常是有货的一方验货,出钱的买家通常只会看看财产证明,交了保证金,签了契约,只是防万一要有人想毁约,便可以拿这些来赔给卖家。而且界身巷以前为了方便大宗交易,也有惯例,双方在界身巷成交后,可以迟些天兑现货物交割,为的也是方便大宗的买主有时候要有个时间去筹钱。这中间便是界身巷的牙人做双方担保,短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一个月,都是双方的牙人们商量好了,几十年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行商之人,讲究的便是一个‘信’字,哪有人会自毁声誉呢?背信弃义的商家,别说以后进不了界身巷,便是同行也会看不起他,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可如今却是世风日下,有些人便千万百计地钻了这个漏洞来牟利。这次便颇有些人,拿着身家性命,去赌交钞撑不了一个月就要被废除,这些人在界身巷疯了似的用交钞买货物,导致交钞价格在界身巷一路狂跌,几天之内形成废纸。有些人则在涨涨落落间买进卖出,赚取差价,其实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界身巷有些牙人为了那阿堵物,也故意睁一只闭一只眼。本来前段日子这些人也的确获利不少,不过这次却有几个人栽在了这曹家小员外手里……”

“我还以为曹允叔这次赚了上千万贯呢。”吕彰笑道,“这么说来,原来没这么多。”

“不知道他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周应芳淡淡说道:“曹允叔进场的时候,许多界身巷内大名鼎鼎的人物,要么早已收手,要么还在观望。他没碰到真正的对手,据小弟所知,还是有不少人对交钞的前景很悲观……不过,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我们这些开钱庄的,都是在劫难逃,所以我们也没得选择。”

“贤弟不必杞人忧天。”李绾撇了撇嘴巴,极傲然的说道。

吕彰也自信满满地笑道:“只要石相能用我等之策,必能挽狂澜于即倒。”说罢,又道:“贤弟亦不便叫那曹友闻久等,我恰也极想见见他,不知方不方便……”

“这又有甚不方便的。”周应芳不由笑道:“听说这曹允叔与石相公府上的陈子柔先生是莫逆之交,这说不定便是天赐良机。”

吕彰那点心思,被周应芳点破,脸不由得又红了。他偷眼看周应芳,却见他似是无心之语,竟是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在下不知周员外今日有贵客在,多有冒昧。如此,在下还是改日再来拜访罢。”曹友闻与王六丈见着和周应芳一道出来迎接他的李绾与吕彰,不由都愣了一下。

“是在下多有怠慢,要请曹员外恕罪才是。”周应芳抱拳笑道,一面留神打量闻名已久的曹家小员外,便见这曹友闻肤色黝黑,身材也不甚高大,相貌平平,只觉和自己想象中的曹友闻大不一样。一面却不忘介绍道:“这两位……”

“李大人,吕大人!”曹友闻不待他介绍,已先躬身揖礼,打起了招呼,一面道:“李大人和吕大人前几天在白水潭辩论,在下恰好也在。二位大人见识过人,在下十分敬服。”

周应芳却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好了。不瞒曹员外,李大人与吕大人却是听说员外要来,特意留下来,想见曹员外一面。”

“周员外说笑了。在下又有何德何能,二人大人怎么会知道区区。”

吕彰笑道:“曹员外在界身巷做的事情,只怕连几位相公都知道了。我们又怎会不知道呢?若无员外出手,交钞还不知是何等局面。”

“这可是贪天之功了……”曹友闻话未说完,周应芳已打断他的话,笑道:“诸位,便是一见如故,也没有站在门口说话的道理。这岂不让人笑话我这主人不懂礼节么?这位想必是王先生罢,久仰了。来,曹员外请,王先生请了……”一面笑着将众人请进厅中。

待叙了宾主之位坐了,周应芳便又对曹友闻笑道:“在下这次请曹员外来,其实也是为了界身巷的事……”他见曹友闻拿眼去看李绾、吕彰,又笑道:“曹员外不用担心,李大人、吕大人非寻常儒生可比,不介意听我们谈这些阿堵物的。”

曹友闻与王六丈不由相视一笑,知他误会,也不解释。接着周应芳的话头,笑道:“在下听下人说,周员外愿意谈谈那两家债务的事……”

“在下请员外来,便是为此事。”周应芳注目曹友闻,含笑道:“在下一直以为,咱们做生意的,总要讲个和气生财,不为己甚。这事于情理上,若叫员外一文钱也拿不到,实非做生意的道理……”

周应芳的话,曹友闻自是一句也不信。便是庙里的菩萨,要普度众生也未必便轮到他曹友闻了,何况周应芳一不痴二不傻,平白无辜有钱不要非要送给他?他来见周应芳,却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过顺便也来看看周应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过他却没有想到,与周应芳的会面,竟然平空就多出了两个不速之客来,且都还是朝廷的官员。

这样的情况出现在汴京,虽不能算是很失礼,但却多多少少表露出了周应芳对他的轻视。不过,这种无奈的现实,曹友闻早已体会过太多遍了。他心里依然会恼怒,但却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的行动。一个出色的海商,应当比常人更珍惜利润的宝贵。因为他们的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换取利润。

曹友闻早就知道,虽然都是商人,但本土的大商人却大多看不起海商。因为海商每次出海,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挣钱——这是绝大多数家境殷实的商人都不愿意去做的,更不用说普通人家——真正出海贸易的,在本土商人眼中,都是些穷困潦倒的破落子弟、幻想一夜暴富的无赖泼皮。所以,即使唐家这样的家族,虽然要常年和海商打交道,但是论到出海贸易,却始终只占着微不足道的份额。要知道,出海贸易并不是东家只要坐在国内买船募人就可以的,倘若东家或者东家的家族中没有得力的人经常亲自出海,那被船长和水手们坑得倾家**产,也不是奇事。在海上营生的人,即使是正正经经的水手,也比常人更加蔑视道德法令。而且,海商们要打交道的也是低人一等的蛮夷,除了海上的风浪外,更要面对许多让人闻之色变的疾病……因此,特别在北方宋人的心目中,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真正好人家的儿女,是不会愿意干这营生的。本土的商人,一方面固然喜欢海商带给他们的利润,羡慕海商腰缠万贯;另一方面却也看不起他们,在心理上轻视他们。这种心态,倒和汴京的官员看不起海外的官员是一样的。

不过,这种在礼节上受到的轻视根本不算什么。真正叫曹友闻困扰的,还是吕李二人的在场,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开诚布公的和周应芳提起自己的计划。

这时候,曹友闻也只得耐下性子,装出对那笔债务很感兴趣的样子,和周应芳敷衍着——这两笔债务虽然表面看起来数额庞大,但若为了这个闹到开封府,姑且不提那极低的胜算,只要想想因此会与汴京的钱庄行会结下怨仇来,曹友闻也不会去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他耐心地听周应芳绕着圈子和自己谈论着这笔债务分割,故作亲切的谈起自己在杭州读书时的所见所闻,表示自己对海商的理解与亲近,又说到双方都是由读书人转而经商,讲起西湖学院和白水潭之间的种种趣闻,不动声色地拉近着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然后一面表达着对曹友闻在此事上的遭遇的不平,一面又委婉的抱怨经营钱庄的困难与委屈,间杂着还不忘和李绾、吕彰讨论几句钱庄法的得失。

周应芳似乎很会拉近他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曹友闻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他这样必有目的,但却也忍不住觉得周应芳的确称得上是个坦率、亲切的人,而他们弃儒从商这一相似的背景,也的确让他们之间有比别人更多的共同语言,两人在很多地方遇到麻烦、困扰甚至快乐,都是如此的相近,曹友闻由开始的警惕、排斥、不耐烦,不知不觉间,便变得放松、亲近,甚至是有点喜欢和周应芳的谈话了。

便在这个时候,周应芳话锋一转,丝毫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带回到了他的主题。他以朋友的立场,暗示曹友闻,他愿意出头替曹友闻协调此事,和所有涉及到此起债务纠葛的钱庄交涉,替曹友闻努力争取回一到二成的让步。当然,他也同样有想请曹友闻帮忙的事情,那就是希望曹友闻能将界身巷罚没给他的保证金在富贵钱庄多存两个月,并且很诚恳地希望曹友闻能够再存入富贵钱庄十万贯缗钱,他愿意提供最高的利息额,而且时间也只要两个月就足够。

但是,至少在言语之中,周应芳并没有这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他没有将这两件事说成是一件交易。甚至,为了表示诚意,周应芳还主动向曹友闻透露,他是为了和唐家争夺在即将成立的大宋钱庄总社知事局的主导权,而在短期内需要筹集大量的硬通货。自然,聪明如曹友闻,不用提醒也会想到,若帮助周应芳如愿,对他们曹家将来的生意,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从周应芳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便可以知道这应当是一个叫曹友闻难以拒绝的建议。

短短一两天内,汴京几乎所有的商人都知道了大宋钱庄总社的事情,而围绕知事局十九个席位的竞争,也几乎白热化。台面上的,台面下的,各种交易传闻层不出穷的传出来。

以周家与唐家的势力,要拿到一个席位当然不是难事,可要占据交钞局的主导权,就相当于还要争取九席知事的支持——这却是无论周家与唐家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为了占得先机,周家与唐家一方面要比别家出更多的救急金,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地帮助更多与自己关系好的钱庄进入知事局——毕竟,要争取独立知事与小钱庄席位的支持可能更加复杂与微妙,在此之前,余下八席大钱庄席位的争夺,就成了周家与唐家真正能够把握住的东西了。

如今的周应芳,最缺的便是金银铜钱。周应芳比起唐家来说,更容易赢得小钱庄的支持;但在大钱庄这一块,周家却要略逊于唐家。周应芳必须用一切办法,争取一切支持,每多争得一席大钱庄的席位,都是胜利。

在周应芳心里,曹友闻并不是多么重要,他对曹家的底细所知到底还是有限,但周应芳做事的原则是,不轻易放弃任何微小的帮助,积少可以成多。可即使是这样,曹友闻未必便会投向他这边。不错,所有的海商,即使是十八家内部,都会对唐家有或多或少的抱怨与不满,但这却正意味着唐家巨大的影响力。这些人背后会诅咒唐甘南的祖宗十八代,但当面却会比波斯猫还乖巧。更不用提去得罪唐家了。

他事先已经有所了解,曹家在海商中,是与唐家关系较为疏远的。

但疏远与对立是两回事。

不过,如果曹友闻最终不肯接受他的开价,对周应芳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挫折,他不会太放在心上。所以,他还能坦然地望着曹友闻,等待对方的答复。

但曹友闻的回答,却令周应芳大吃了一惊。连李绾与吕彰都张大了嘴巴。

4

汴京东南陈州门附近,玉仙观内,虽然下着小雪,但前来观赏观内那三块“万年松花石”和两段“龙牙石”的游人依然络绎不绝。与往常不同的是,虽然观外不乏宝马雕车,但所谓的“肩舆”和轿子,却几乎见不着了——汴京士林私下里所谓的“三公执政”以后,因为王、马、石对坐轿这种行为都深恶痛绝,因此政事堂颁布了一道严厉的敕令,凡宗室、官员、贡生,年七十以下、无重病而乘轿者,御史随时举劾,宗室降爵一等、罚铜十斤,官员责贬一级、罚铜三斤、十年内不得任亲民官,贡生十年内不许应考。敕令一下,上有所恶,下必甚焉,汴京城内,休说宗室、官员、士子,连商贾都不乐乘轿,原本就不多的各种肩舆越来越少,而各种马车、牛车、骡车,却越发的兴盛起来了。当然,也并非每个人都会支持这道敕令,汴京的好事士子,便编出来诸如“不管交子,却管轿子”之类的口号,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尽管汴京的官员与士子本来并不流行坐轿,但这句口号却迅速地流行开来——人们可能并不在乎轿子的问题,但却很愿意借着这句口号,表达对执政三公迟迟无法解决交钞危机的失望与不满。

但曹友闻从来都不是一个只看眼前的人。

而他也没有赌错周应芳的野心与能力——尽管周应芳骨子里有一点自大。但真正有能力的人,谁骨子里没点自大?

曹友闻与周应芳,的确是天生的盟友。

周应芳一心想取代唐家,坐上大宋钱庄业的第一把交椅;而曹友闻同样野心勃勃——这次回京,本来不过为了游说朝廷,树立曹家在南海海商中的地位,但没有想到,无意中竟让曹友闻发现了一个可以让曹家有朝一日能与唐家分庭抗礼的机会。

这个想法完完全全只是因为灵光一现。

原本曹友闻只不过是想能不能找一个妥善办法,帮助朝廷缓解交钞的危机,以此赢得石越的信任和好感——而曹友闻首先想到的,就是动员南海的大海商们收购大量交钞。

南海地区,哪怕是凌牙门和归义城,钱庄也远不如本土发达——否则也不需要薛奕亲自出资来办钱庄;而相应的,交钞也极少流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在凌牙门与归义城这样的大宋领地,交钞也是法定货币,但海外贸易要么以物易物,要么以金银或铜钱结算,兼之又缺少发达的钱庄体系,交钞自然不易流通起来。

所以,从理想状态来说,南海地区的确有可能吸纳一大笔交钞。就算这些交钞最后无法在南海流通起来,至少朝廷也可以因此得到一大笔金银铜钱储备。不可能寄望南海海商们替朝廷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它能成为一大臂助。

不过这个想法马上被曹友闻否决了。

因为它在操作上是不可行的。

朝廷固守钞钱一比一的比价,决心无比坚定。这是曹友闻从陈良那里得到的可靠消息。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整个大宋,没一个商人有可能无条件的接受这个比价。他们肯以金银铜钱来换交钞,已经是一种巨大的投资了。

倘若要就此与朝廷谈判的话,这可是曹友闻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就在曹友闻否决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脑海里充斥着金银铜钱换交钞画面的曹友闻,却突然意识到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机会——如果他能够争取到周应芳与朝廷的支持的话。

因为海上航行存在巨大的风险,到目前为止,在南海地区与本土之间,没有一家钱庄会承诺可以通兑。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拿着南海的唐家钱庄的存钱票据,在本土唐家的钱庄是取不到钱的,反之亦然。即使唐家这样的大钱庄,也只肯提供交钞的通兑。

所有的钱庄都知道其中存在巨大的机会,这十余年来,也的确有几家钱庄尝试过,但这些钱庄的东家现在全部都跳海自杀了。

但是,曹友闻突然发现,他找到了一条新路子。

这个想法几乎是有点突兀的冒了出来。

若能够与周应芳、交钞局联手,由曹家在凌牙门等地开设钱庄,请交钞局在凌牙门设立衙门,周家在本土东南沿海诸州增设钱庄——曹家用金银铜钱向凌牙门的交钞局购买相应的票据,海商们把金银铜钱存入曹家的钱庄后,就可以拿着这些票据,直接到本土周家的钱庄取钱,周家再用这些票据,到汴京交钞局换成钱钞。如此半年结算一次,金银铜钱的运输风险,全部转由交钞局承担——而朝廷不仅可以调动薛奕的海船水军运送,而且有此三家巨大的财力做为后盾,也完全可以自由的选择较好的季节与天气进行运送,风险将远远比民间的钱庄低得多。

在这个体系内,三家可以收取高额的手续费获利——即使抽取一成的费用,海商们也会趋之若鹜——当然,这还远远不是曹友闻的重点,只要交钞局肯许诺曹家、周家的钱庄为指定钱庄,手续费的九成,都可以全部让给交钞局,曹家与周家各要半成就足够。曹友闻看重的,是这种垄断地位背后带来的利益——在这个基础上,凭借着曹家在海外的势力,曹家完全可能迅速发展成为海外最大的钱庄;而周家能获到的利益,可能更远在曹家之上——倘若周应芳追求垄断地位,富贵钱庄很可能借此在东南形成与唐家分庭抗礼之势;若周应芳大方一点,暗中选择一些钱庄与自己合作,大宋钱庄总社知事局内的局势,就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背后的利润与深远影响,绝非是几十万贯铜钱可以相提并论的。

当然,这和解决交钞危机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曹友闻又不是当朝宰相,那不是他的责任。

他真正担心的是唐家。

唐家是唯一在本土和海外都有钱庄的,而且,唐家完全有能力整碗端去。尽管曹友闻最先想出这个想法,但他却很担心这不过是为唐家做嫁衣裳。这也是曹友闻不去找唐家的重要理由——唐家一定会把他踢出棋局。而且,如果交钞局不给他们垄断地位的话,即使与周应芳联手,他们也是斗不过唐家的。

怎么样绕过唐家,才是最大的问题。

看起来没有任何办法能把唐家踢出局。

幸运的是,曹友闻没有找错伙伴。

周应芳的确足够聪明。

曹友闻一提出他的设想,他不仅马上意识到了他面前有多大的一个机会,也马上意识到了唐家的威胁。最重要的是,周应芳还很快找出了办法。一个叫曹友闻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办法。

他提出了一个新的修改方案。

曹家将在海外成立的钱庄,将不是一般意义的钱庄,而是一个以结算业务为主的钱庄;相应的,周应芳将私下里拉拢几家大钱庄,“连财合本”,在汴京、广州、泉州、杭州成立同样四家同样性质的钱庄。并且,曹家与周家也互相入股。

然后,他们将游说交钞局发行万贯、十万贯的大面额票据。而曹家与周家这五家钱庄,将用交钞或者金银铜钱,向交钞局购买这些票据。然后,五家钱庄将在海外联合发行低至一百贯的各种小额票据,用于海外钱庄的流通结算。

海外钱庄可以通过曹家钱庄,来完成金银铜钱与票据的互相兑换。海商则可以在海外任何一家钱庄,将金银铜钱变成票据。若要回国,则可以去钱庄登记,开出汇票,回国之后,凭借银票与汇票,在本土四家结算钱庄及所有指定的钱庄,都可以兑现。

而海外钱庄同时将相应的汇票单送到曹家钱庄,曹家钱庄按时计算回国的票据总额,每隔一定时间,将相应的交钞局发行的大额票据送回国内,与国内四家钱庄对账。国内四家钱庄再拿着交钞局的大额票据,去交钞局兑现。

周应芳的方案,明显比曹友闻的更加完善。他不仅减少了交钞局的工作,而且这样的方案下,既不必那么明显的将唐家排除在外,却也事实上将唐家踢到了边缘。

只要交钞局不昏庸到一定程度,断没有在同一个城市设立两个结算中心的道理。这是一种自然的垄断。这样的话,即便唐家知道消息横插一脚,让周应芳在国内设立四个结算中心的设想破局,即便唐家在国内拿到更多城市的结算权……只要曹、周两家能保住凌牙门的结算权,在国内再争取一两个主要海港城市的结算权,在这盘棋局中,唐家依然要看曹、周两家的脸色。

关键便是凌牙门的地理位置。大宋本土有无数的城市可以争可以抢,但在海外,凌牙门无可替代。而曹、周两家联手,在凌牙门结算权的争夺上,无疑就有非常大的优势。

最解气的是,唐家还绝对不敢放弃。他非来看曹、周两家的脸色不可。在钱庄的棋局中,想将唐家完全踢出局,那的确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并非唐家永远可以唱主角。

“隔行如隔山”这句话果然没有说错,这样的妙招,是曹友闻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的。而且,即使曹友闻对钱庄业不太熟悉,也看出来了周应芳的野心勃勃——由钱庄自己联手发行小额票据,这和当年的交子是多少相似啊?

不过,这件事始终还只在曹友闻与周应芳的梦想当中。

看得见的好处,看不见的好处,不可胜数。但这依然不代表这件事一定可以成功。因为这不是交钞局可以做主的事情,至少交钞局绝对调动不了薛奕的海船水军。

而且,尽管周应芳的方案已经足够巧妙,尽管唐家绝不可能知道曹、周两家的关系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尽管李绾和吕彰答应尽力在司马光面前说好话……但对于唐家,依然不可不防。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希望周应芳能说服李敦敏。

这位海外事务丞,在这件事上,举足轻重。他的态度,很可能影响到石越甚至是司马光的判断。

曹友闻这次回京并不算特别顺利。

他在汴京有不少故交,陈良、范翔、司马梦求、蔡京——在他回京之前,他曾经信心十足的相信,凭借这四个人,他在汴京想办点什么事情,不会难到哪里去。但是,回京以后他才发觉,事情远比他想的复杂。他这四位故交都是石越的亲信,但他现在都没进过石府的大门,甚至他连司马梦求的面都没见着。范翔建议他去游说桑充国与白水潭,当时他觉得桑充国的门不会那么难进,但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寻常人想与桑充国会面,倘若不提前两个月送札子去预约,桑府的仆人,连通报都省了——白水潭的学生成千上万,人人都要和他会面细谈,桑充国哪里见得过来?而在白水潭,他当年的同窗,早就各奔东西,在偌大一个白水潭,他只觉处处熟悉又处处陌生,竟是连个认识的人都找不着。

到现在为止,旁人不觉得,曹友闻自己却只觉处处碰壁,想办的大事,竟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绝非是遇到挫折就轻言放弃的人,但也不免有点志气消磨。这次福至心灵,竟然发现有如此良机,一贯冷静从容、从不信命的曹友闻,听到曹五郎们说起玉仙观灵验,竟也忍不住前来拜起神来。

只不过,人若心中牵绊太多,即使在神佛面前表现得再虔诚,心里也很难真正平静下来。

上过香后,曹友闻不愿凑热闹去看那什么“万年松花石”、“龙牙石”,他来时已看见观后有一片梅林,这时便信步行去,踏雪赏梅。这玉仙观原就香火极盛,这时节又是国家多事之时,求神拜佛的百姓更盛往前,虽天上不断有小雪飘下,可这梅林里上香后来游玩的香客竟也不少,曹友闻只欲往幽静处去,这时只管寻着人少的地方去,在梅林里七绕八拐,不料这玉仙观也不是很大,没走多久,便到了玉仙观的后墙。他正欲寻路离开,却听到墙那边有人说道:“姑姑,我们真的还去那里么?”清清脆脆的,却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又听先前那少年解释道:“我是怕被姐姐知道了。”

“有什么好怕的?那小环不学好,倒和十一娘一个样了。”那女子声音中显得甚是恼怒。曹友闻知道“小环”是汴京人对未嫁女子的一种称呼,他本不欲听人私隐,可听墙那边那女子的语调声态,再从这话中的意思揣度,已知这女子甚泼辣。他听这女子竟说别人不顺她意便是“不学好”,亦不觉暗暗好笑。

墙外边那几个少年显是对这女子甚是敬畏,过了好一阵,又听另一个少年嚅嚅道:“姑姑,我听杨将军说,本朝第一剑客是张忠定公,是真的么?”

“什么张忠定公张假定公的,没听说过。”那女子越发不耐烦起来。

“张忠定公就是张乖崖,听说……”一个少年轻声说道。

却听那女子怒道:“你们要觉得他本事,去找他学好了。什么狗屁第一剑客,谁封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曹友闻无意中听到这番妙答,在这边实在忍耐不住,几乎笑得打跌。这张咏张乖崖乃是大宋朝第一奇人,太宗朝的一代名臣,年轻时以飞剑和剑术名震河朔,是有名的侠客,其后入朝为官,真宗时益州大乱,张咏入蜀治之,被苏轼比之为诸葛亮。他精通治术谋略,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甚得军心民心,留下的判状至今都是大宋地方官员的典范;难得的是,他居然还很有文采,诗词文章学问在大宋也排得上号,这样的人,休说整个大宋朝就只出过一个,就是上溯汉唐,也是极为罕见的。可以说,大宋朝的读书人,要是连张乖崖张忠定公都没听说过,那也真是不学无术到了一定地步了。曹友闻听外面那女子居然连张乖崖都不知道,已觉好笑,听她对答,更是笑得肚疼。

此时墙外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他知墙外之人已远去,一面在心里边揣测着墙外说话的女子和少年的模样,一面又心不在焉地在玉仙观里绕了一圈,终觉没甚意思,便辞了观中的道士出来。

这时将近午正,曹友闻出了玉仙观后,抬头望了望天色,见雪一点也没有停的迹象,因想着还要去白水潭,忙叫随从牵了马,戴了伞笠,驱马朝南薰门方向去。

没跑得多远,便见雪越下越大,还刮起风来。风卷着雪,雪夹着风,打在身上、脸上,叫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来。曹友闻这些年多在婆罗洲,对这风雪已颇不习惯,没半刻钟的时间,便勒马下来,只牵马前行,又走得一会,连走路也觉得艰难,心里边后悔没坐马车出来,一面去看到路边——这里因是汴京城的东南角,到处都是朝廷的仓库,偶有几家店铺,因为最近的交钞危机,又赶上大雪天,都是大门紧闭,竟是连个避雪的地方都找不到。又走了一会,好不容易才看到路边有座宅院的小门开了道缝,曹友闻连忙叫了随从去问,原来那家主人姓沈,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不过那沈家看起来也不甚富裕,连个正儿八经的管家都没有,就是一个老仆看着这院子。这老仆倒极和气,请了曹友闻和他的随从进来,把马拴在院内的走廊内,三人便一道围在门房内烤火,一面说些家常闲话。

三人约摸着坐了两刻钟的光景,忽听到外面有男子笑道:“老沈,方才李敦敏找你做甚?”

曹友闻斗然间听到李敦敏的名字,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却听一个男子回道:“还能做什么?薛奕保荐几个海商在婆罗洲造纸甲,以便于海船水军日后采购方便,两府已经准了,可军器监的关节没打通,层层拖延,一年多了,上头的批文还在军器监压着……”

又听先前那男子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如今还不是军器监主簿吧?”

那老沈笑道:“俺也这么说来着。”

先前那男子又笑道:“看来传闻没错了,李敦敏和石相是布衣之交,你又要升官了。”说到最后一句,戏谑之意,连曹友闻都听出来了。

“那可太难得了。”却听那老沈嘿嘿笑道:“俺在胄案、军器监、兵研院当二三十年的八品官,什么情弊不晓得,军器监那些泼皮没好日子过了。不过……”曹友闻听到那老沈似是嘿嘿笑了两声,又听先前那男子问道:“不过什么?”

“俺却奇怪呢,你段子介应当是立了大功的,怎么非但没升官,反从在京房调到了沿海制置司?”

“那边简单一点,适合我。”段子介半开玩笑的回道,“我去了那边,薛奕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宅子前,也不见敲门,便推了门进来,那老仆这才听到声响,停止唠叨,起身笑道:“二位,是我家大人回来了。”曹友闻主仆连忙跟着起身相迎。

那沈归田和段子介进了门后,再没料到竟然还有外人,不由得都吃一惊。沈归田打量着曹友闻,一面朝问老仆道:“这两位是?”

“这位曹官人是来避雪的。”那老仆笑着回道,一面接过沈归田和段子介的斗笠、雨衣,自顾自地往里屋走去。

曹友闻看沈归田和段子介神色,竟毫无见怪之意,显得已习以为常,心中暗暗称奇,他虽不知沈归田之名,却也听说过段子介,因笑着揖道:“在下杭州曹友闻,因避风雪,叨扰贤主人了。”

“曹友闻?”沈归田和段子介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可是犀光斋的曹员外?”

沈归田和段子介又是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齐声哈哈大笑。

曹友闻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尴尬的望着二人,却见沈归田指着段子介笑道:“他可正要你呢。”

“啊?”曹友闻吃惊地张大嘴巴,望着段子介。

却听段子介笑道:“曹员外可是与范仲麟是旧识?”

“我们是布衣之交。”

“那就对了。”段子介笑道:“我听范仲麟说,曹员外想做笔大买卖……”

曹友闻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