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 江上潮来浪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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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初冬的天空中,缓缓地移动着,整个蔡府都仿佛沉没在这些乌云的阴影中一般,感觉阴冷阴冷的。

蔡京背着双手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乌云,仿佛想看透那厚厚的乌云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他身后,范翔笑吟吟地打量着房中的布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陈列迷住了,随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异宝,啧啧感叹一番,便又放回,立马又捡起另一件宝贝来品玩赞叹。一面还不住嘴地笑道:“我怎么便没这般好命?要当官,还是要去杭州……”

听到这话,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范仲麟你怎么便不想去凌牙门?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敌国——听说蔡渭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钟给舒亶!”

“那多半是谣传。”范翔笑嘻嘻接道,手里却没有停着,又拿起一座三佛齐的水晶塔来细细端详,笑道:“这可是宝贝。”

蔡京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谣传?”

“我自然知道。”范翔将水晶塔放回原处,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过是个障眼法。蔡渭是冯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这么做,却只是告诉冯当世,他是被逼无奈的。别人都不知道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难道冯京也不知道?”

“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惊。

“你道舒亶为何盯上陈世儒这案子?我有日和几个开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确有位同年与舒亶是同乡。陈世儒案发,是蔡渭托了这位同年找舒亶来报仇,当年陈执中曾经羞辱蔡黄裳……”范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陈列上面移动,“你说蔡渭怎么便会被牵连进去呢?这不过是舒亶的苦肉计罢了,做做样子给冯京看。蔡家送过东西给舒亶那自是不用说,但象牙座钟都能传出来,显见是有意为之——若有人拿这个来弹劾舒亶,便上了他恶当。到时候皇上下旨问蔡渭,有没有这事。蔡渭一口否定。从此以后,别人再说舒亶什么坏话,皇上都不会相信了……”

蔡京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翔,他知道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红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范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这点子伎俩……”范翔使劲摇了摇头,终于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东西,转过脸来,望着蔡京,叹道:“只怪范公依然犹豫不决。不过,不瞒蔡兄,我倒是挺佩服范公的。扪心自问,这时节还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确称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义而失大义。”蔡京却不以为然。

“何为小义,何为大义,那是很难说的。”范翔笑了笑,却不与蔡京争辩,又说道:“不过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劳神分辩。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义,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这么认为,那么事情便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蔡京装着糊涂。

范翔忽然直视蔡京的眼睛,半晌,方淡淡笑道:“石公说,范公虽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却不能坐视正人被难,奸小乱国。范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辈来当好了。”

“仲麟之意是?”蔡京迎着范翔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蔡兄是个聪明人。”

“兹事体大。既非石公亲口所说,又不曾有石公的亲笔……”

他话未说完,范翔已打断了他:“蔡兄信不过我么?”他言笑晏晏,但话里却是藏针。

蔡京连忙赔笑,口中却依然有迟疑,“不敢,但……”

范翔笑着望着蔡京,忽意味深长的说道:“蔡兄,在下有句忠言相告——人孰不爱身?但兄身处旋涡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够!”

蔡京心头一震,忙笑道:“仲麟莫要误会,我岂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则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么会如此倚重蔡兄呢?”范翔见蔡京神态,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夸赞蔡兄有勇有谋,敢于任事的。”

蔡京见他这样,口中说着“岂敢”,心里却不禁苦笑。他并非是想在此时与石越撇清关系,改投门户,他甚至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也不敢心存观望,以他此时的资历地位,根本没有资格进行观望。自从熙宁八年起,蔡京便已经将自己的命运牢牢地绑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时不得志,蔡京也坚信石越终有一天会重新执掌大权,他知道惟有追随石越,才能替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但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却不免越重。熙宁八年的时候,蔡京不过一绿袍小官,在汴京没有半点背景,也不得人赏识,曾经求见王安石却被当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对蔡京来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这棵高枝。那个时候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什么事都敢做,所谓“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蔡京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决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虽然石越没有推荐他做馆阁,但不到十年的时间,从钱塘尉,到市舶务,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迁速度之快,令许多人羡慕。若非石越被闲置了几年,他的升迁也许还会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后,蔡京却不可避免地也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没有的钱塘尉了。他依然会追随石越,但他心里却并不愿意成为石越的开路先锋,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经成为石越前进路上的枯骨,那么他的追随又有什么意义?

但范翔分明是逼他来做先锋。此时吕惠卿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蔡京只要想想,也会不寒而慄。他想试探范翔,想从他口中,多了解一点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证。但是,范翔却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红人,范翔的态度,也即是石越的态度。

他要率先攻击吕惠卿,若见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无效,那他就会被无情地抛弃。甚至,也许他就只是石越与吕惠卿交易、妥协的筹码——这亦有可能。这个时刻,蔡京知道,迟早是要来的。他自从到汴京之日起,就在为这一刻准备。他甚至想过利用司马光。但是他毕竟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还是拖不过去。

他已别无选择。蔡京暗暗后悔自己一时的妄想,他当然不希望范翔将自己的迟疑告诉石越。他眼珠转了几转,最后停留在书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范翔后,蔡京吩咐家人将那座三佛齐的水晶塔送到范府,又换了件便服,只带了蔡喜一个人,也不叫马车,也不骑马,主仆二人徒步往熙宁蕃坊行去。

熙宁蕃坊的商家许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有一些人是认得蔡京主仆的,只要他进了店门,无不奉迎备至。蔡京仿佛只是出来散散心,走了几家杭州大海商的分店,进去后,便和各家的掌柜喝茶,叙闲话。如此,到下午日昳时分,主仆二人又到了惠民河边上的一家店铺前。蔡喜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笑道:“大人,这犀光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却只“嗯”了一声,不待他多说,已朝店中走去。未到门口,那店里的掌柜早已迎了出来,长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蔡京笑着扶起那掌柜,一面笑道:“五郎哪来这些虚文?”

蔡喜在一边看他们亲热地寒暄,呆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打小跟随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为蔡京的事情,他无不知情,不料他与曹家打过无数交道,却竟不知道蔡京与曹家如此熟悉。

这犀光斋蔡喜原是很熟悉的,对于杭州曹家,更不陌生。曹家自从小舍人曹友闻接管家业后,家业便越来越大。曹友闻与石府的几个先生交情极深,与薛奕也私交极好。凭着这些关系和曹友闻的手腕,不到十年之内,曹家逐步占据了宋朝硫磺、硝石进口量的近三成份额,更几乎垄断了整个南海地区的犀制品贸易——当时宋朝本土已经极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将自己的一种竹牛角伪称犀牛角,卖给宋人制弓,牟取暴利,骗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复灵夏之后,白水潭博物院的学生去灵夏考察,才发现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欢迎。而在南海三佛齐等国,却存在着大量真正的犀牛。犀牛角既可以制成真正的宝弓,又是一味极好的药材——可以制成**,还可以制成犀杯等奢侈品……曹家通过种种手段,几乎垄断了婆罗洲、爪哇、须文答剌等地的犀制品收购,将之运回宋朝贩卖,不仅赚取了大量的利润,更令得曹家声名大震,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宋朝法令禁止杀牛,而曹家就在婆罗洲购买了许多土地,雇佣宋朝流民与昆仑奴养牛,将牛肉卖给凌牙门的宋人,将牛皮、牛角、牛筋卖给宋朝军器监,从而获得了军器监大量的订单。据说宋朝东南禁军,包括海船水军的每一张弓里,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润。不仅如此,甚至有传闻说,曹家还在婆罗洲私设作坊,制造弓箭、盔甲,偷偷贩卖到高丽、日本,连薛奕的海船水军,也曾经私下采购过曹家的武器。但也因为其与薛奕的密切关系,曹家大部分的产业,也早已从杭州转移到了广州。所以蔡喜绝想不到蔡京原来与曹家关系也这么好。难怪曹家私自向高丽贩卖武器,竟会从来没有被查出来过!要知道从南海去高丽的船只,也是必须在杭州靠岸缴税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已经被犀光斋的掌柜——曹家五郎,请到了后面的花厅里。便见蔡京坐下来后,便笑着问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还是在国内?”

曹五郎笑道:“却是在国内。前些日子接到书信,道是已与陈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广州,说好结伴回京。算日子,这两日便当到了。回来之后,必往大人府上拜访的。”

蔡京笑道:“这倒是赶巧了。陈先生也是许久不见了,定要聚聚。待令兄回来,便请五郎转告,我在张八家作东,请令兄、陈先生、五郎,一道叙叙旧。”曹五郎连忙笑着答应了。

蔡京见下人端茶过来,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弯抹角了。前些日托五郎打听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眉目?”

曹五郎见蔡京问到这事,轻轻挥了挥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这才道:“只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

“依在下看来,的确是有几分蹊跷。”曹五郎一面说,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见蔡京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说道:“那永顺钱庄,在京师不显山不露水,京师的钱庄少说也有上百家,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几位。但据我托人打听,广州至少有五十余家商行借过他们的钱。”说到这里,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么,告了个罪,竟出了花厅。

蔡喜这时已经越发确定蔡京与曹家的关系匪浅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么事。身为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当了太府寺丞之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做什么。太府寺下属的交钞局,掌管着交钞的监制、发行、兑换、回收、销毁等事务,是诸部寺监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热的衙门。而这个交钞局的令、丞,乃至录事,无不是当今宰相吕惠卿的亲信。第一任交钞局知事,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现任知事则是吕惠卿的妻弟方泽,交钞局丞郑元道,也是吕惠卿的门生。吕惠卿自从拜相后,他的弟弟、妻弟还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为巨商大贾;或者夤缘得官,越格升进,个个都是既富且贵。若说吕和卿、方泽、郑元道这些人,守着交钞局这么一棵摇钱树,居然不偷腥,那是没人会相信。但连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们的把柄,实在太难了。过去旧党也不是没有想过可以从吕惠卿的弟弟、妻弟们下手,但却从未抓到过什么真凭实据,偶有弹劾,最后却都是查无实证,反而弄得皇帝都烦了。后来王谷倒是吸取了教训,想从一个录事手中找到证据,不料事机不密,不仅将那个录事给连累了,而且还打草惊蛇,令得方泽与郑元道更加谨慎起来。几乎连累得蔡京也无处下手。

为了找到证据,蔡京煞费苦心。蔡京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也非常好色,对于汴京哪家店子有什么好吃的菜,哪家勾栏有才艺双绝的佳人,都是了然于胸。而方泽与郑元道,一个好吃,一个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费苦心与他们在酒楼、勾栏“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后让蔡喜收买歌妓、乃至酒楼的博士,探听他们底细。甚至连蔡喜也花了不少功夫,将那些在二人面前得宠的仆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辗转刺探。

如此费尽千辛万苦,开始得到的消息也几乎毫无用处,比如方泽与郑元道都曾收过钱庄的贿赂……但这样的“罪名”几乎毫无用处,要知道哪怕是交钞局一个小吏,也免不了会收点贿赂。但终于有一天,一个被收买的歌妓提供的线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当时正是朝局动**之时,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鸿胪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这个时候,太府寺少卿的父亲死了,丁忧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暂代其职。便在那时,那个歌妓说有一家永顺钱庄的掌柜,三天之内见了方泽三次。而蔡京那些天接触到大量的帐目公文——那实际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机会,其后薛向与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给他机会去接触交钞局的事情,但就是这一次,蔡京发现永顺钱庄有大量的用交钞兑换铜钱的记录。蔡京便叫蔡喜去调查永顺钱庄,发现这家永顺钱庄在汴京默默无名——汴京一家默默无名的钱庄,一个月内兑换交钞的数目达到数百万贯,他的掌柜与方泽关系如此密切,不能不启人疑窦。

因此蔡京便怀疑方泽和这家钱庄勾结,利用各地交钞比混乱的局面,赚取暴利。他们用交钞从交钞局兑换到铜钱,然后用铜钱购买到更多的交钞,再用交钞到交钞局兑成铜钱……如此一来二去,便可以赚取大量的差价。

但这样的勾当却是极难抓到证据的。虽然交钞局规定了每个钱庄每个月最高兑换限额,超过限额需要审批。但审批只需要交钞局知事与太府寺卿同意便可。李陶也好,薛向也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问可知的。他们很容易找到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即便蔡京能查到永顺钱庄的确炒卖交钞,他们也可以将罪名推到永顺钱庄的头上。

所以,在当时,蔡京便没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现在看来,蔡京并没有放弃这条线索。他显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着这件事,便听到厅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方转过头去,却是曹五郎又回来了,他笑着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让大人久候了。”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蔡京,笑道:“大人请看,这五十余家商行的借款——虽然打听到的只是个虚数,但大体相差无几——少则数千贯,多则数十万贯。总额将近千万贯!尽管这是七八年间的事情,可这还只是在下能打听到的。整个大宋,除了唐家的钱庄,只怕没有哪个钱庄,能有这样的财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号联合,才能有这样的财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声,一面看着那张单子,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万贯,便是三五百万贯的进账!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海商风险极高,利润也极大。三分五分利也寻常,寻常的钱庄,没有二三分利,也不会轻易借钱给海商的。他们敢借这么大笔的钱,自然要利息高一点。毕竟有许多账,可能是收不回来的……”

蔡京知道他说的确是实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润极高,但若遇到风浪,别说血本无归,连命都没了。所以钱庄但凡借钱给海商,要么是因海商家大业大,极有财力,放心得过,要么便是纯粹的赌博。所以正规钱庄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贷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蔡京自己也不是什么清廉的官员,他看到这张单子的一瞬间,立时便想到吕家是在做什么——挪用交钞放高利货!

交钞局的交钞并非一次性发行出去的,而是分批分量发行的,因此交钞局随时有大量的交钞存在右藏库局备用,以吕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几百万贯轻而易举。他们将这些交钞通过永顺钱庄,借给东南沿海的海商,赚取巨额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账查库时,再收回来补全。只要贷款时足够谨慎,运气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而且他们不在汴京放贷,广州等地天高皇帝远,旧党与海商也向来不怎么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万一引起怀疑,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证据,补平亏空。即使偶尔有几笔账暂时收不回来,以吕家现在的财力也完全可以先补上这笔账!

想到这里,蔡京仿佛掉进了冰窖中。石越逼着他尽快下手,但是方泽们做事,却是如此谨慎。蔡京这边一弹劾,凭着吕惠卿的势力,一个月内能让御史台进入太府寺封账封库,已经是一大胜利了。但有这一个月的时间,多大的窟窿吕惠卿也补上了。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污告宰相,岂会有好结果?

除非立即封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库局和交钞局的账目和库房——但这里不是杭州市舶务,这里是汴京太府寺!他区区一个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账?只怕他账没有封成,谋反的罪名倒先将他族诛了。

但他一样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会听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结果。

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乌云,只觉得那云黑压压地就在自己的头顶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同一天,后苑。

“范尧夫……哎!”高太后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陈衍微微弯着腰,假装没有听见高太后的叹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韩忠彦。不是既亲且贵,高太后轻易是不会在后苑接见一个男子的。赵姓宗室以外,世间有这样待遇的人,也许就只有这个长得高高大大,性格却有几分懦弱的男子了。韩忠彦也是当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后信任的臣子。不过,这也是因为托了他父亲韩琦的福。听说皇帝还有意将淑寿公主许配给韩忠彦的弟弟。

但韩忠彦却并没有因为自己得到这些特别的待遇而变得更象他父亲,他沉默少言,没什么主见,甚至于有点唯唯喏喏。见惯了敢在皇帝面前高声争辩,甚至将唾沫星溅到皇帝脸上的大臣的陈衍,对于韩忠彦的确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内侍,也有许多人比他更有坚持吧?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唯唯诺诺,但这个韩忠彦,与那个“至宝丹”、“三旨相公”王参政,却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听到太后的叹气,韩忠彦只是欠了欠身,把头低下,却没有吭声。

“范尧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后又低声说道。

这次韩忠彦说话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后转过头,望着韩忠彦,问道:“你觉得范尧夫是在……”

“是。”

高太后久久地注视着韩忠彦,但韩忠彦却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了高太后的眼睛。高太后仿佛突然被他这个举动逗乐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吕公著的事,你也办妥了?”

陈衍的耳朵不觉竖了起来,他有点吃惊地望着韩忠彦。

“臣已经将吕公著与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陈桥镇。”

“陈桥镇?”

“驻扎在陈桥镇禁军指挥使,是先父的旧部,为人极是信得过的。而且有太后的懿旨,也断不至于有什么差错。陈桥镇虽然人来人往,但他在乡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发觉的。到时候若要召他们进京,也极近便。”

“嗯。”高太后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扣下吕公著么?”

韩忠彦依然低着头,“臣愚钝。”

高太后转过头去,把目光转向后苑那一望无际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顿了下,知道韩忠彦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说道:“我虽在九重之内,也知道御史台不是什么好所在。这番非比寻常……吕公著一把年纪,进去后,就算出来了,只怕也活不过几天。”

连陈衍都听出来了,高太后的话里有太多的未尽之意。什么叫“非比寻常”?这话就耐人寻味。高太后显然是有了皇帝会驾崩的心理准备了……到时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吕惠卿,并不容易。留着吕公著在手上,她就可以随时选择在合适的时候翻案……高太后是要给这案子,留下一条尾巴。当然,的确也顺便保住了吕公著的性命。

“太后仁德……”也许除了韩忠彦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听懂高太后的言外之意。不过高太后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马光……”

韩忠彦不由抬起了头,望着高太后。

“闭门谢客……”高太后摇了摇头,道:“他儿子牵涉案中,被御史弹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茧自缚……”但纵使高太后再如何感叹,也不好指摘什么。司马光的做法的确看起来很迂腐,却是宋朝百年来的惯例。而且,这是个好习惯。儿子涉嫌犯法,老子却还在做宰相,还到处会客,审理出来的结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说不清楚。许是觉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后突然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才又说道:“明天你和陈衍一起去。”

“是。”陈衍连忙和韩忠彦一道答应了。

他们都没有问高太后想要他们和司马光说什么。

只要他们两个奉太后旨意出现在司马光府,就已经是一个信号。

4

离开犀光斋后,蔡京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状,皇帝也未必就会轻信一面之词,随随便便在太府寺封账封库……而他原来指望的司马光,却在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着。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

惠民河边上,不知从哪家传来歌女醉人的歌声,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语言交谈着,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务,也略懂一些简单的夷语,但这里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操的是哪族的语言。

身处这充满“铜臭味”的熙宁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觉少了许多与士大夫们在一起的束缚,一直紧张压迫着的情绪,竟也奇怪的慢慢放松下来。

这的确是一个能让蔡京产生亲切感的所在。

路过惠河民边一座桥时,蔡京奇怪地发现许多乞丐在桥边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番人在那里分发着炊饼。

“那些番人在做什么?”

蔡喜见蔡京询问,连忙笑着答道:“那是十字僧。大人看那边,那些都是十字寺。”

“十字僧?”蔡京不觉摇了摇头。除了道教外,无论是中国和尚,还是番人和尚,他都没甚兴趣。正准备移步离开,却听蔡喜又低声说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讲么?”

蔡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桑直讲”是何许人,下意识地徇声望去,却见桑充国便正站在十字寺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国怎么会到十字寺来,移目去看他身边——蔡京立时便被惊呆了!

在桑充国的身边,跟着两个小孩和三个中年男子!

蔡京并不认得那两个小孩,却认识其中一个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御龙直指挥使杨士芳!蔡京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机遇?!千载难逢的机遇!

资善堂直讲与御龙直指挥使、带御器械侍卫身边的两个小孩,还能有可能是谁?!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国走去。

“这里便是番人的寺庙……”桑充国并没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面前的两个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国一样,也有和尚么?”赵佣好奇地问道。

赵俟也睁大眼睛问道:“桑先生,他们也有道士么?”

桑充国笑着望着两个孩子,“汴京的百姓,管这叫十字寺,管庙里的番人叫十字僧。不过他们其实不是和尚。”

“为什么?”

桑充国望着赵佣,笑着问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么菩萨么?”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国的老君,可见中国和西天的菩萨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国,有成百上千,各国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个骑白马的男子,地祗是个驾青牛小车的妇人。海外的番人,象这个庙,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从大秦传入中国了,拜的菩萨叫上帝。不过,最近西湖学院有文章说,这个景教,在大秦并不得势,如禅宗一样,只是他们教派里的一个分支,因为在大秦被别的支派陷害,才逃来中国。这也是番人天性残忍好斗,和我中华不同,大宋佛教流派并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国虽然耐心,说得也很浅显,但赵佣与赵俟到底只是两个小孩,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烦,东望望西看看,只想进“庙”里头看看,但桑充国胆子再大,却也不敢让他们进十字寺。正想哄着二人离开,便见杨士芳与一个侍卫忽然闪到身前,挡在他与赵佣、赵俟前面。桑充国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杨兄,长卿……”他转过头去,顿时也怔住了:“元长……”

蔡京虽认识杨士芳,但杨士芳却并不认得蔡京这小小的太府寺丞,见桑充国叫出名字,这才略微放松,用目光询问桑充国。桑充国忙介绍道:“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长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过那个太府寺么?”赵佣早在后面高声问起。

桑充国一脸尴尬,回道:“正是。六哥好聪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

桑充国自从担任资善堂直讲之后,与程颐的教育风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冲突。程颐踏踏实实从启蒙教起,每日除了教二人识字、背诵、书法外,便是和他们讲一些道学家的处世伦理。赵佣、赵俟举手投足,必要合乎于礼,否则便难免要挨一顿说教。程颐以布衣为未来的天子之师,虽然表面上淡然,却越发地对自己要求严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养出一个圣明天子来,因此同样也恨不得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赵佣。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为严格,赵佣即使贵为太子,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否则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赵佣、赵俟对程颐非常畏惧。

而桑充国却对程颐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除了识字、书法外,桑充国每天不是给二位皇子讲故事,就是带他们做试验,教的内容也并不限于儒家经典,甚至还悄悄带他们出宫去大相国寺听说书。在桑充国看来,以赵佣、赵俟的身份,能够真实地了解大宋是如何运转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也是有几分痴气的人,因为高太后吩咐过杨士芳等人,要一切都听二位先生,于是桑充国竟不管不顾地,隔三岔五便带着两个小孩在汴京到处乱逛。到马行街桑家的店子里看人家怎么样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学生辩论、竞技;去汴河边上看太平车、浪子车运货……也亏得这时朝中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人有心思理会他。

不过夜路走多终遇鬼。他终于在熙宁蕃坊,被蔡京遇上了。而且,还是在一座十字寺前面!桑充国再书生气也知道,带着储君、皇子去十字寺,这是一桩什么样的罪名!

但蔡京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赵佣、赵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与长卿、杨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缘。”

“巧遇,巧遇。”桑充国尴尬地笑着,见蔡京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来,一面问道:“元长如何会在这里?”杨士芳却只是退到一边,并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听说西湖学院将被中香炉改造了,和他们新研制出来的旱罗盘装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罗盘,特意过来看看。”

赵佣与赵俟不知道罗盘是什么东西,但听到“被中香炉”,却是极熟悉的。那是一个圆形多孔的铜壳,里面放着香炉,放到被褥中,无论你怎么滚动,香炉永远都是常平状态,半点炉灰都不会洒出来。在禁中大内,这是赵佣兄弟平常最喜欢琢磨的玩具。两兄弟曾经想尽办法想把炉灰弄出来……这时候听蔡京提起,便都以为是什么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声叫道:“桑先生,我们也要去看。”

桑充国心里也极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觉得到底不怎么稳当,心中不觉犹疑,却听蔡京又笑道:“两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聪颖。长卿若是无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过呆在这里。”

桑充国见蔡京似无恶意,当下又看一眼杨士芳,却见杨士芳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旁,低头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那就有劳元长带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胜,却不肯表露出来,一面领着桑充国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着介绍沿途的风物和各国的人情。从学问渊博上来说,蔡京自是远不如桑充国的,但在熙宁番坊,蔡京却远比桑充国熟悉,他说话也比桑充国风趣,并不见得如何拍马屁,却总能讲些各国的故事,逗得赵佣与赵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国以前与蔡京相交不深,总觉得他过于圆滑,但经过这一路交谈,却发现蔡京善解人意,为人颇和谒可亲,心里的顾忌,早已不知不觉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杨士芳始终不苟言笑,无论蔡京讲多么好笑的笑话,他的表情始终淡然不变,只有当眼神投向赵佣与赵俟时,才多了几分温和之色。

众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说的商行。蔡京主仆对于熙宁番坊的一众奇珍异器,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学院研制出来的新式罗盘,说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自从发明旱罗盘后,不仅宋军广泛配置,来往于宋朝的海船,无论是哪个国家的,都开始大量采用旱罗盘引导航行,但是罗盘在海上却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比如至今仍然让西湖学院头痛的磁偏角校正问题;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难免会有摆动颠簸——这样就会让罗盘的磁针过份倾斜,无法转动……西湖学院便是从被中香炉得到灵感,用两个直径不同的铜圈,使小圈正好内切于大圈,再用枢轴将两个圈联结起来,然后用枢轴将之固定在支架上,将旱罗盘挂在内圈中,于是,无论船体怎么样摆动,旱罗盘始终能保持在水平状态。

赵佣对这个常平架充满兴趣,不停地拨弄着铜圈玩耍;赵俟却对一幅海图产生了兴趣,不断地问这问那,蔡京知道桑充国也不会看海图上的针路,于航海知识也所知甚少,便主动替桑充国解了这个围,向赵俟说着出海航行的种种故事。

如此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日入时分,眼见天色将晚,杨士芳这才催促着桑充国,将恋恋不舍的赵佣、赵俟带回宫去。蔡京陪着桑充国一行到熙宁蕃坊外的一家酒楼前,那边早有穿便服的侍卫套好马车等候。桑充国却并不同行,只目送着赵佣、赵俟上了马车离去,转身对蔡京笑道:“我约了吕与叔几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长能赏光否?”

蔡京听说是吕大临,亦不推迟,因笑道:“正要叨扰。”

桑充国见他答应了,却并不坐马车,只叫人牵来两匹骡子,与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边走边谈,一行人反往固子门方向去了。

待桑充国与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门附近时,汴京已是万家灯火。桑充国领着蔡京在金水河旁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骡子,蔡京远远便听到从店中传来大声的喧嚣声。那店中诸人的声音都不陌生,除了吕大临,赫然竟有杨时、邵伯温、贺铸的声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听了一会,竟然连王谷、段子介也在里间。一时间蔡京不由得有几分犹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吕惠卿的罪状,对自己也寄予厚望,但蔡京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敷衍着王谷,这已经让王谷开始心生不满。此时见面,不免尴尬。而且他正是准备干大事的当儿,私自与台谏官员交往宴会,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毕竟也是授人以柄。然而他人已经到了这里,此时若是抽身离去,桑充国脸上又不好看。

正犹豫间,忽听到店内杨时醉熏熏地高声说道:“桑山长这般做,我还是以为有欠谨慎……”

蔡京在外面听到这话,猛然一惊,转脸去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本已准备进去,这一时候却是尴尬得紧,一只脚迈出,却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蔡京心里也极是纳闷,他素知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的弟子,在白水潭虽非桑充国嫡系,却到底有师生的名份,程门弟子一向守礼严谨,从来连话都不乱说半句的。杨时喝醉,已是难得一见,竟然还借着酒兴臧否师长……这可真不知平日里积累了多少不满,才能有这样的场面。正奇怪着,又听有人冷冷地驳斥道:“杨中立又有什么高见?”听声音却是贺铸的。

“贺鬼头你不知道玩物丧志么?两位殿下正当冲龄,正是习性养成之时,约束着他们收心养性,受圣人之教都来不及,何况还是这般……此断非教导贤君亲贤臣远小人之道……”

“是么?”贺铸用讥讽的语气说道,“世用兄,那天你怎么说来着?”

蔡京本想提醒店中诸人,但这时却被贺铸、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国,却见桑充国也竖起了耳朵,显然也想知道王谷说过什么。便忍住没有吭声。却听王谷始终是吱吱唔唔不愿意接话,反想着岔开话题。但贺鬼头却不肯罢休,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说,那便我来说。世用兄可要听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听王谷干笑了两声,只听贺铸高声道:“据说东宫曾经得了一只猎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带着玩耍。某日去资善堂,却被程先生瞧见了。当日程先生便抓住东宫,从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宠说起,讲楚文王如何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几乎成为昏君,他师傅保申又如何进谏,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杀良犬、断利箭、逐美人,终成一代明主……这般声色俱厉,整整训了一个上午,直到东宫被迫叫庞天寿杀了那条猎犬,方才罢休——中立兄,这事可是有的?”

贺铸说到这里,蔡京已经是皱起了眉毛,颇觉程颐小题大做。却听吕大临已先笑道:“程先生不过纠君以正道,所谓防微杜渐,而东宫年纪虽幼,却颇有纳谏之资,这本是美谈……”

“嘿嘿!美谈?!”贺铸肆无忌惮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不屑,“东宫虽然天资聪颖,但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嘿嘿,我贺鬼头人微言轻,我怎么评论不足辱诸位之耳,但这事却是传到了司马相公耳中的,当时司马相公却是说……”

“贺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贺铸还真的如此口没遮拦,心中暗悔自己多话,连忙想拿话岔开。但贺铸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休说贺铸不愿意停住,连杨时、吕大临也想听个明白了。杨时已高声叫道:“贺鬼头,你说,你说,司马公怎生说?”

“嘿嘿!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

贺铸的话一出口,顿时令店中安静了下来。

“使人主不乐近儒臣者,正此辈尔!”蔡京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忽然发觉司马光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这句话,却不是让每个人都那么听着受用的。蔡京不用进店中,也知道杨时与吕大临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虽然司马光没有直接批评程颐,但这句话无疑却深深地刺伤了杨时、吕大临的自尊心。要知道,这批评是出自他们非常敬重的司马光之口!

但贺铸尤不肯住嘴,还在继续向杨时、吕大临的伤口上撒着盐,“圣人之道,是要使万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长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这才是圣学之大道。程先生所为,看着合乎礼教,却离圣学之道远矣;桑山长所为,看着离经叛道,但依我之见,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道理说得好听,但依区区之见,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说着格言至论,用不着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难道司马公不知道要养正于蒙么?但教人向善,不是靠念经——和尚们整天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却见有几个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渐,也不能只靠着堵,大禹之时,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见识不及司马公、石山长、桑山长,高下之别,便在这里了。”贺铸言语中的讥讽之意更浓了。

“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狗。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仿佛是受到贺铸的刺激,连杨时也刻薄起来。

听到这里,蔡京已经听出来双方话中隐隐的火药味——双方的争论不知不觉便已经升级了。他不免暗暗纳闷,这其实不过是些些小事,杨时又何至要这般发泄自己的不满?贺铸说话怎么便如此不留情面?连吕大临的语气中,也似乎有着丝丝未能掩藏住的情绪……

但桑充国却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制止住这场争论了。

在白水潭学院,石越、桑充国、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学,与二程为代表的理学,一直是两个影响最大的学术派别,平素便辩论不断。双方的确有很多的共同点,比如二程主张“格物致知”,主张万事万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这些主张与石学的主张调和之后,便成为白水潭学院一切生机与活力的基础。但在很多问题上,双方却多有分歧。比如二程继承张载的主张,修正孟子的性善论,将人性二分,得出天理与人欲两个命题,主张发扬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恶的一面——即是他们所说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国则从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论据,主张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实际继承的却是扬雄的“性善恶混论”。孟子与扬雄本来都是当时学者很重视的两个思想家,以石、桑与二程的地位,双方的主张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斗了个旗鼓相当。

而桑充国、程颐同为资善堂直讲后,在教育太子的问题上,桑充国和程颐也发生了直接的冲突——早在白水潭时,与程颐的因材施教、耐心细致一样出名的,便是他对学生的严厉,这种严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因如此,让很多如贺铸这样的学生极不喜欢他;而也许是受到石越的影响,原本只会闭门读书的桑充国,教育学生时,却更加善于徇徇诱导,鼓励学生自己去思考、实践,对待学生,因为年纪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师道尊严”,有时候宽容得近乎放纵,甚至经常让人感觉他有点护短的嫌疑,同样,这样的教育方式,也让不少学生腹诽。在白水潭的时候,双方风格不同,倒并无多大的关系,毕竟白水潭学子数以万计,教授们风格各异也是正常的。但当二人教的学生突然只有两个小孩的时候,这种风格的迥异,却不免让彼此都对对方滋生强烈的不满。只不过程颐向来是主张炼涵养功夫的,而桑充国又一直主张兼容并蓄,纵有什么不满,也只是藏在心里,从未表面化过。

不料桑充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他眼前。

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的得意门生,司马光对程颐的评价,贺铸的讥讽,总是不可避免地会传到程颐与他的其他学生耳中的——就算杨时与吕大临不说,但这里再小,也是一个酒店,贺铸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颐或许不会说什么,但他的学生们却会更加感到委屈与不平;而司马光的倾向性与特殊地位,也许只会加深他们的这种情绪……然而,他们的不平,结果也只能换来桑充国的学生们更加刻薄的讥讽。

这无疑不利于维持白水潭的良好气氛。

桑充国虽然不再担任白水潭的山长,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却始终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他当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伤害。

他这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这种裂痕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白水潭的范围。桑充国的学生也好,程颐的学生也好,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都会进入仕途。这裂痕不会因为他们考上进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对于旧党来说,这也不是一个好消息。旧党青壮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学生占据了相当的部分。他们与司马光的政见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马光对他们老师的评价流传开来后,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可以预料到……

桑充国怔了一会,才知道蔡京是为自己解围,因笑道:“我却不擅此道。”

蔡京并肩与桑充国一道缓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次秦少游离京前,却带我去了一个好所在——便离此处不远,叫毕三家,是专卖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没有尝过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国勉强笑道:“秦观自是极熟悉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这么一说话,店中立时便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店中众人早已迎到了店门口。王谷远远便笑道:“蔡元长只管胡说,也不怕掌柜的逐客么?”

蔡京留神打量众人,杨时、吕大临、贺铸犹自红着脸,勉强笑着相迎;邵伯温神色间也透着别扭,段子介看起来却是沉稳许多;倒是王谷看起来是松了一口气。他心里好笑,口里却笑道:“原来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说,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没有说话的段子介立时关心起来。

一面说着,一面众人已簇拥着二人进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柜与店小二外,却再没有别的客人,蔡京笑着坐了,才又说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与田烈武是故交,他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狱中,他还亲自向皇上求过情来着。离京之前,他请田烈武喝酒,我却是与今晚一样,正巧碰上,吃了顿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过情?”此时众人都不愿意再去触碰刚才的话题,杨时这时候酒也已经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听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叹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观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说情,我等却从未听闻过,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说得极是。”吕大临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叹道,“田烈武不过一介武夫,我等虽读再多经书,相形之下,亦觉惭愧。可怜我辈尸位素餐,田烈武却要被闲置……”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立时便听出他话中之意。桑充国因笑道:“田君也闲置不了多久了。”

众人不由惊讶地望着桑充国。桑充国却不肯再多说,只是低头喝酒。王昉从清河郡主那里听到消息,六哥虽然很早就升储,但因为年纪小,一直没有设置东宫官。皇太后、皇帝准备给太子陆续配齐东宫官,按祖宗旧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历来由武人担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杨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后却亲自挑中了田烈武。不过这等大事,尚未公布,桑充国此时身为资善堂直讲,又怎么敢乱传?

他既不愿说,众人也不好追问。但店中诸人都知道桑充国平素是最不肯乱说话的,这里几个人,或者与田烈武有旧交,或是同情田烈武的遭遇,这时听说他这么快就将被重新起用,无不替他高兴。杨时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高声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毕竟不肯令忠义之士抱屈!”

“与叔慎言。”蔡京却生怕惹出什么漏子来,落个“怨谤”的罪名,连忙好意提醒。

“怕什么?!”吕大临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想着时局更是痛心疾首,这时被蔡京一说,反而更加高声,“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弹劾我啊!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恨不能与司马公休一起被关进御史台!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今日国家之害,莫过于皇城司!”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是高声叫嚷了。

蔡京见他如此,也不敢再劝。自从石得一勾当皇城司开始,皇城司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众人,却见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脸色,尤为难看。他心中一动,猛的想起段子介现在的职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听到吕大临痛骂皇城司,段子介此时的心情真是郁闷之极。他自卫尉寺丞离任后,便被调离了军法系统,进入枢密院在京房,担任同知事。在京房是个极重要的部门,不仅主管京师及附近诸路的防务、军政,而且还兼管益州路的防务、军政。在益州平叛的当口,尤其是个很有权力的部门。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设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开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军事力量的军政事宜。而在名义上,皇城司不隶属于殿前司,反而隶属于枢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说,段子介品秩虽然不高,却是皇城司的“现管”。

然而在实际操作上,休说是他一个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枢密使韩维,也拿皇城司无可奈何。

从表面上看,段子介早已不是当年的段子介。他投笔从戎,考武进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场,但这虽是风云际会之时,与他一道考上武进士的薛奕、吴安国、田烈武、文焕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却偏偏进了卫尉寺当军法官。外任陕西,结果与他共事的向安北死于非命,高遵裕虽然被贬,但今年却又重新被起用。其实在做卫尉寺丞之时,段子介便已经见到太多的不公——妥协、交易、不了了之,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段子介不知道为此做过多少斗争。卫尉寺对于严肃军队的纪律,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卫尉寺有太多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单凭着一个卫尉寺,便能建立一个公正的军法体系,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换来了卫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最终设法离开了卫尉寺,进入枢府。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段子介已经成熟很多,他本来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一样循规蹈矩,按步升迁,最终能积劳升到五品后致仕。但是,有些人注定不能与普通人一样,段子介始终无法在面对不公正的阴暗面时,保持漠不关心的心态。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蔡京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抬起头望着蔡京,苦涩地说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办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牵涉其中。现在审完的,只有三成,还有七成还拖着未办。结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么。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缠身,就算最后被判无罪,许多人家也已经被闹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开水一般地说着,平平淡淡,声音没有任何的波动,但众人却听到心里发紧。蔡京对百姓的生死并不关心,却是一直盯着段子介的眼睛看,仿佛想从那双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内心。

“皇上曾经亲口说过,皇城司之设置,本只是为了防止兵变,最初只管军政。但如今已有卫尉寺与职方司,这皇城司却为何还要保留?勾当皇城司本来有四到七名,内侍与武官参任,互相制衡,为何今日皇城司之权力反集于一人之手,其余几个勾当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当受在京房辖制,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纸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自顾自地质问着。

“本朝制度周密详备,本来皇城司不当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为恶,更不敢似今日这么般为非作歹。”桑充国忽然接过了段子介的话,“但任何良法存在、发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维护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可以四处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绑送京师,甚至直接杖毙,真宗时遂下诏皇城司探事不准出开封府界,从此便成为定制……”

“桑山长说得极是。自古正进则邪退,邪胜则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辈之过。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为国不惜性命;我辈却只会斤斤计较得失利害……”吕大临慷慨激昂地说着。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却见王谷也正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转过头去。蔡京手里端着酒盏,中指轻轻敲击着杯面,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才那个冒出来的念头——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轮调。太府寺左藏库是大宋最重要的财库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库历来都要由皇城司派出两名亲事吏监督,半年轮换……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帮忙,又能找到可以收买的亲事吏的话,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库的出入账目。有了这个账目,蔡京就可以估算出方泽们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够得到司马光的支持的话,果真大干一场,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杨时、吕大临,便是让他们与吕惠卿同归于尽,他们只怕也不会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