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脱出困厄

这群男人的确有毛病,色盲的毛病。

色盲是对于颜色无法作正确的分辨,但这里说的色盲却不是那一种毛病,因为这一个色字,也不是颜色。

听说一个女孩子在洗澡,而浴室的墙上有个可以偷窥的小洞,不一定每个男人都会去偷看,有很多人至少还可以守着非礼勿视的道德规范。

但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全身**不着寸缕地出现在眼前,那些男人居然视若无睹,那只有说他们是色盲了。

盲于色,美色之色。

但这些男人是不是真有问题呢?

不!他们中间有五个人已经娶了老婆,其中两个人还有三个老婆。

他们中间有十个人强暴过女人。

有两个人是受着富婆供养的小白脸。

有一个人则养着十个固定的情妇,在各地的秦楼楚馆中是受妓女们欢迎的恩客和密友。

要成为妓女们的恩客和密友,并不简单,恩客是对她们慷慨大方,脱手是金,密友则是身上不方便时也可以分文不付地照样住夜,甚至于临走时,妓女还会在他的衣服里偷偷地塞上一块银子的男人。

这样子的男人,一定是很有本事的男人,至少不会是有毛病的男人。

可是他们在玉无瑕面前却都像是有毛病。

玉无瑕就是那样**裸地进来,气呼呼地把身子摔进了正中间的那张大靠椅,习惯地分开了两条腿,使她那些最隐蔽的地方都毫无掩蔽地显露时,那些男人一个个都视如不见。

这份定力实在很难得。

为了培养这份定力,他们一定吃过很多的苦。

莫非,玉无瑕是个很可怕的女人?

她指着一个畏缩的汉子道:“老马,你回来了。”

老马可怜兮兮地道:“是……是的,回来了。”

玉无瑕道:“老秦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老马低下了头,声音中仍然有着惊惧:“他被丁鹏一刀劈成两片,那实在是一柄可怕的刀。”

玉无瑕倒反而笑了道:“他若劈了一个还算客气的,大概是要你领他前来,才没有劈掉你。”

老马不敢说话,玉无瑕大概也知道了自己的断语下得太早,所以立刻道:“丁鹏呢?他是否杀了柳若松?”

老马嗫嚅地道:“没……没有,他看了字条后,拔出了刀,我们以为他要杀柳若松了,谁知道他竟把老秦劈了。”

玉无瑕似乎很开心:“你们没有把话说清楚?”

“不!不!说得很清楚,一句话没少说。”

玉无瑕更为开心了,道:“那就是说,他宁可牺牲他的老婆,也不愿意杀掉柳若松?”

老马忙又道:“不!他也没有这么说。”

玉无瑕沉下了脸道:“他究竟怎么说的?”

老马道:“他说他不会砍人的头,只会把人劈成两片,叫我们下次要他杀人的时候,要换个方式。”

“他只说了这一句?”

老马道:“他还说了很多,总而言之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他不会受我们的威胁。”

“用他老婆也不行?”

“用他老婆也不行,他说我们可以杀死他的妻子,但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然后他就放你回来了?”

老马点点头,却不敢说出自己武功已经被废,因为那等于是宣布了自己的死刑。

玉无瑕怒骂道:“你真是笨蛋,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他的诡计,要你带路,好跟着你回来?”

老马连忙道:“我当然想到了,一路上特别注意,而且通知了十七个暗哨,要他们注意我的身后,结果证明他并没有跟踪前来。”

“哦!这倒是令人百思难解了,难道他对他的老婆一点都不关心?”

老马道:“也不是,他说他自然有办法找到他的妻子,他们之间心有灵犀可通,哪怕是远在千里之外都能很快地找到她。”

“活见他妈的大头鬼。”

这是玉无瑕第二次骂出了这句话的时候。

玉无瑕知道了丁鹏会来,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相信老马的话,丁鹏没有追踪老马,但是她却不肯相信这是丁鹏与青青之间的灵犀相通。

她无法否认青青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但是在她脱光了青青的衣服之后,她却又不相信青青能比自己更吸引男人。虽然她跟丁鹏一点关系都没有,却似乎已经在嫉妒青青了。

这的确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但无法否认她是个可爱的女人。

尤其是她穿上女装的时候。

她发完了脾气,从那两个阴阳怪气的男人手中,随便接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将那满头的秀发,随意往后一掠的时候,她意外地发现——她那十几个伙伴的眼睛都盯着她,目中射出了火热的倾慕的光彩。

玉无瑕不禁吓了一跳。

她对这种眼光并不陌生,而且很熟悉,那是她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脱光衣服时经常可以看见的。

可是在她自己的伙伴面前却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人已经跟她相处好几年了,最近的一个都有一年了。

连云十四煞星,只是一个名称,一个奇特组合的名称,并不是指仅有十四个人。

只是他们每次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必须是十四个人,因为玉无瑕做起事情来,都是万无一失的,而一件完美的行动,至少要有十四个人才够。

连云十四煞星并不是很有名的组织,却是个很实在的组织,他们敢接受任何艰难的任务,他们的主顾甚至于还有武林中很有名的大门派,委托他们来完成一些本身不便出面或者能力不足以完成的事。

当然他们不是毫无代价地替人做事的,他们所索取的代价很高。

代价很高的事,一定是很困难的事。

代价很高的事,也不是经常有的事,所以他们很闲。

但是只要做成一件事,他们就可以逍遥地、豪华地生活上好几年,最近他们已经做了好几件事,所以他们都很富有。

只不过掳劫青青这一件事,他们实在接得很不聪明,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赚进一文,却已经要赔钱了,赔得很惨。

就在玉无瑕发现自己穿上了衣服比不穿衣服更为吸引人的时候,丁鹏已经来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因为要想悄悄地接近连云山庄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但是到了丁鹏手里,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了。

丁鹏越过了十七道暗哨,通过了四重警戒,没发出一点声息。

但是当他站在连云山庄的大门口时,他却叫阿古一脚踢开了厚重的大门。

那两扇大门并不比城门薄,也不比城门轻,上下用五道门闩来闩住,但是阿古只用了一脚。

门不是被踢开的,而是被踢倒的。

他们把门做得那么坚固,却忘记了装两支同样坚固的门柱,所以,那一脚把两根粗若茶碗的门柱踢断后,两扇相连的大门就平倒下去,发出了像雷般的声音,也产生了比雷更大的震动。

玉无瑕还没有出去看,就知道丁鹏来了,她只下了一道最简单的命令:“出去,尽一切的力量,格杀来人。”

格杀来人应该是阻挡来人的意思。

玉无瑕很清楚,她的这些伙伴虽然个个都是一流的好手,但是绝对杀不掉丁鹏的。

只不过她这些伙伴还不知道,甚至于不相信。

有点本事的人,是很难相信别人的武功有多了不起的,而这些人又都是骄傲而自负的家伙。

玉无瑕如果说是要大家尽最大的努力阻挡来人,很可能会有两三个较为聪明的会联想到来人的身手一定很高,而心存怯意。

他们虽然自负,却对玉无瑕很信任。

玉无瑕不但了解敌人,也了解自己。

他们惹过很强的敌人,在玉无瑕妥当而完美的设计下,强敌还是倒了下去。

所以玉无瑕只叫他们尽力去格杀来人,那表示说他们的力量是可以杀死来人的。

他们对玉无瑕有着从不动摇的信心,虽然他们也知道一句格言:“不可太信任女人。”

只不过在他们的眼中,玉无瑕根本不是女人。

她是他们的首领,是他们的神。

只不过他们还忘记了一件事,玉无瑕今天在他们面前穿了女装。

风情曼妙,使他们都直了眼。

玉无瑕脱光衣服时像魔鬼,穿了男装时像神明。

因此,他们没想到玉无瑕着了女装时会如此好看。

当他们发现玉无瑕是如此可爱的一个女人时,却没有同时记起“女人不可信任”的古训。

这是一个大错。

人的一生中会犯很多的错,但一定有一次最大的,通常那就是最后一次,最不可原谅的一次。

因为这一次大错犯了后,往往已经没有原谅自己的机会,没有原谅自己的时间了。

所以,他们也没有太多后悔的时间。

首先冲出去的是那对阴阳怪气的活宝。

也就是玉无瑕说过的那两个天生的寺人。

他们的毛病也不错,痛恨女人,因此他们看见了玉无瑕披上了女装后,恨意就在他们心中滋长了。

通常这时候,是他们最想杀人的时候,他们当然不能杀玉无瑕。

恰好玉无瑕发出了这个命令,他们立刻就跑了出来,唯恐被人抢了先似的。

他们看见了三个人。

丁鹏手上空空,那柄弯刀佩在腰间,也不怎么起眼,起眼的是旁边的阿古。

那像是来自蛮荒的巨人。

不过他们并不怕巨人,他们知道四肢发达的人,头脑一定较为简单,手脚也较为笨拙。

何况他们中最起眼的还是小香,因为她是女人,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娇弱,可人,像他们在皇宫中以前见过的那些嫔妃一样,而且他们是在下风,风送来了小香身上的阵阵香味,更刺激得他们要发狂,引起了他们的欲望。

一种把对方撕得粉碎的欲望,所以他们第一个就找上了小香。

这两个人出手之快,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身形一闪,就已经到了小香的两边,然后几乎同时伸手向小香抓去。

他们的功夫全在这双手上,就是一个石头雕的人,给他们这一抓也会粉碎。

江湖上曾有百晓生著了《兵器谱》,那自然是很多年前的事,当年在谱上的英雄,现在都已作古了。

百晓生之后,再也没有人作《兵器谱》了,否则一定也会把他们这两双手列入的。如果他们生在百晓生的那个年代,百晓生也会把他们的两双手列入《兵器谱》的,而且排名不会在红魔手和青魔手之后。

所以,这两双手如果抓在小香身上,那的确是很糟糕的事,因为那香喷喷娇滴滴的小美人是绝对经不起这一抓的。

但是以他们出手的速度,要避开这一抓也并不容易,只不过小香就站在阿古的旁边。

而阿古是个身长丈二的巨人。

巨人并不可怕,他们也曾杀过跟阿古差不多身高的巨人,但这一次他们碰到的是阿古。

阿古的身躯虽巨大,动作却不笨,速度更不比他们慢。

阿古并没有攻击他们,只不过一人一手,抓住了他们的背脊,把他们提了起来。

他们的身材并不高,跟小香差不多,阿古轻轻一提,他们就比小香高出了半个身子了,他们的手仍然抓了出去,抓了个正着。

有骨碎的声音,有如同利物刺入败革的声音,却没有发出一声哼或呻吟。

被他们的手抓上的人都没有喊痛的机会,他们自己互相对抓时也一样。

鲜血喷了阿古一身,阿古不在乎,他只双手一丢,丢开了两具尸体。

但是小香却几乎想呕吐,她的身上没溅到一点血,只不过两个人被提起来后,他们下半身刚好在小香的面前晃动着,突然迸出一股刺鼻的臭气与臊气。

丁鹏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向前走着,那两个家伙冲过来,他没有眨下眼,那两个人成为两具尸体,他也没有回头。

他一直走到跟第二批人相遇时才停止。

那一共是六个人,一排横列,每个人都拿着兵器。

“连云十四煞?”丁鹏问。

“是的。”另一个人回答。

“我是丁鹏,是你们捉住了我的妻子?”

“是的。”

问答就只有这四句,因为丁鹏的刀已出鞘了。

丁鹏在决心要杀人时,是懒得多话的,当他很耐心地跟人问答谈话时,那表示他心里并没有杀人的意思,除非惹得他很烦,或是对方实在自己要找死。

他决心要杀人时,也从未落空过,尤其是他练成了手中这柄弯刀之后。

刀光一闪,从左到右,没有人看得清他出手,只看见他的刀归鞘。

六个人成为十二片倒了下来,由顶至股,分得很匀。

在杀死第三批人的时候较为费时,也较为费力,因为丁鹏杀死那六个人时,终于使他们看到了这一柄魔刀,也使他们吓破了胆。

他们更知道这次捣了一个多大的马蜂窝。

人都有拼命的勇气,那是在尚可一拼的时候,如果是在绝对无法抗拒的时候,他们只有两种反应。

束手待毙和立即逃走。

第三批是八个人,有三个人吓呆了,五个人吓跑了。

丁鹏没有动手,他只留下了一句话:“鸡犬不留。”

只要两个字就够了,阿古那巨大的身躯就飞了起来,像一头苍鹰攫杀奔逃的小鸡。

以一个人追杀五个散开奔逃的武林高手是比较不容易的,但是阿古还是完成了。

只不过最后他是追到庄外,还经过四个回合的搏斗后才完成。

当他记起还有三个吓呆了的人得赶回来杀时,小香已经站在尸体旁边发呆。

阿古不会说话,他以为是小香替他完成的,点点头表示谢意。

小香似乎要说什么,却来不及说,因为她看见丁鹏正带着青青跟小云走下楼来。

脱险的经过说来很平淡,所以丁鹏听了之后,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青青道:“丁郎,还有什么好笑的?”

丁鹏笑道:“我只是为你们的傻而感到好笑,那个玉无瑕只脱掉了你们的衣服,就把你们困在这楼上了。”

青青道:“是的,要我那种样子在别的男人面前出现,我宁可死了的好。”

丁鹏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没有听过事急从权?”

青青却道:“不可以,这是一个女人的贞操。”

“你知道我绝不会在那种情形下认为你不贞的。”

“我知道,但是我自己却有不贞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那么重要吗?”

“是的,非常重要。”

“有没有哪种力量能改变你这种感觉?”

“有,在一个情形下,我可以不顾一切。”

“什么情形?”

“在你危险的时候,而我那么做可以使你脱险,即使是要我献身给另一个男人,我也会那么做的。”

丁鹏非常感动,抱紧了她,道:“青青,与其要你那么做,我还是宁可死了的好。”

青青幸福地笑着,用手抚着他的脸:“幸好我那样做的机会太少了。”

“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危险的可能了?”

“不!你的武功越高,危险也越多。”

武功越高,危险越多。

这话似乎矛盾,其实却非常有道理。

武功越高,人也越有名,遭嫉必甚,想要谋害他、陷害他的人也越多,手段也越险恶。

这个道理丁鹏是懂的,但是他却不懂青青的另一句话。

“既然我的危险多,为什么你那么做的可能很少呢?”

青青叹了口气道:“因为能使你陷入险境的,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圈套,更是人家苦心设计的圈套,他们的目的是杀死你,而不是得到我,因此,即使我想献出自己来解救你,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才说不可能。”

丁鹏摇摇头,叹道:“不!青青,你错了。”

“我错了?”

“是的,不但错了,而且错得厉害,我现在对我自己的状况很了解,也许有圈套能使我陷入险境,但是绝不可能杀死我,不过你若是认为我已经陷入险境而那样做了,才真正地要我命了。”

“你会因而杀了自己?”

“不会,我只担心你自己不想活下去,而失去了你,才是我真正不想活的时候。”

青青笑了道:“不!丁郎,你也错了。”

“我也错了?”

“是的,假如我真为了救你而失身给另一个男人,我绝不会有不贞的感觉,更不会因而轻生,反而会活得更有意思,更有乐趣。”

“更有乐趣?”

“是的,因为我发现自己对你还有更大的用处,作更多的贡献,自己活得更起劲。”

丁鹏想了一想,哈哈大笑道:“说得对,我是错了,你错了一次,我也错了一次,我们扯平了。”

“是的,丁郎,扯平了,我们以为对彼此已很了解了,哪知道在观念上还有着如此大的错误。”

凡事都是在患难中成长的,爱情也是一样。

他们发现了自己一个不曾注意而原已存在的错误,幸而发现得早,在没有成为错误前就发现了。

所以他们很开心,他们在开心的时候是不必避忌人的,所以他们互相抱着,跳着,笑着,像是两个疯子。

小香在笑,小云在笑,阿古也在笑,他们都在欢欣地笑。

但是有一个人,躲在暗中掉眼泪。

不是为了悲伤,也不是为了伤心,而是为了气愤。

她的牙齿咬着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她的眼中却在流泪。

忽然小云问道:“爷,玉无瑕呢?那个臭婆娘呢?你有没有杀了她?”

尸体都堆在地上,小云清点过了,没有玉无瑕。

玉无瑕呢?这个罪魁祸首的女人。

她掳劫青青的目的,就是要引丁鹏前来,但丁鹏真正来到的时候,她却躲了起来。

她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她不知道丁鹏那柄圆月弯刀的厉害,以为自己的那些伙伴能够抵挡得住丁鹏?

还是她以为扣住青青,就可以控制住丁鹏,成为她随心所欲的杀人工具?

这两个理由看起来似乎都很合理,但是仔细一推究,却又都不能成立了。

连云十四煞星中,别的人也许对丁鹏的威力不够了解,但她却是很清楚的。

此刻她正在一间地下的秘室中,对着微弱的灯光,在一卷纸上填写着丁鹏的资料。

这卷纸轴的前面,已经填得很多了,从杭州半闲堂的红梅阁开始就填写了。

——见丁鹏刀挫铁燕双飞夫妇,一刀劈落,威力之巨,几无与伦比。

——见丁鹏刀挫林若萍,飘逸空灵,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殆已得刀中之神髓,步入前无古人之境矣。

现在她写的这一段却是不久前的遭遇。

——见丁鹏一刀裂六煞,刀过人分,无一幸者,一式而能有此威,虽为目睹,亦卒为难信者。

好像丁鹏几次重要的决斗与杀人,她全都参加了,而且都在场目击了。

因为她没有在的时候,记录上也特别标明的,如:

——X月X日据XX言,丁鹏与柳若松对仗,一刀而令人落魄,姑存信之。

这是在前面的另一张小纸条上的。

看来,她是对丁鹏了解极深的一个人,她的这些伙伴能耐如何,她当然是更清楚的。

集所有的人力,未必能胜过铁燕双飞夫妇,用他们去迫战丁鹏,自然是有死无存。

至于用青青去挟制丁鹏,从回来的老马口中,她也知道是没有可能的了。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叫那些伙伴们去送死呢?

这实在是个难解的谜。

不过,很快地,她已经用行动来作了解答。

那是另一本簿子,是一张张单页的记载。

前面的是人名。

二号,向华强,又称冀东人屠,丙午年六月入伙。

丙午年九月,受汝南双义庄莫四豪之请,狙杀刘中杰,得银共十万两正,应分得银一万五千两。

丁未年二月,夜袭梅花山庄,得细软金珠,折银计八万两,扣除公积金余三万两,应得银六万两……戊申年六月……

原来这是一本连云十四煞星的账簿,记载的是每一个人历年的收入——杀人,劫掠的收入。

另一页上则是支付的银两。

在这个二号的向华强名下,前后计四年,收入是二十四万六千两。

支出则是三万八千两。

四年中花了三万八千两,这家伙是个比较节省的。

她拿着簿子,走到一个木柜前,打开其中的一个小抽屉,检点着折面的银票存数,结果是相符的。

她笑了一笑,把银票塞入怀中,然后掀开第二页,打开了第二个抽屉,拿走了第二叠银票。

直到第十五个抽屉上,她点了又点,然后才恨恨地道:“这个混账东西,上次提银的时候,居然敢瞒着我,偷偷地多拿了五千两,一定是花在那两个婊子身上了,不行,这笔账一定要从那两个婊子身上去要回来。”

最后一个抽屉上面贴着的是玉无瑕的名条,她打开抽屉,拿起那叠银票。

没有点数,但是看起来比那十几个人的总数多了很多,可见她是分得最多,而花得最少的一个。

她是老大,老大向来是吃双份的,她的伙伴们并没有怨言,倒是她这个老大不满意。

因为她最后把全部的银票抱在手中时,脸上现出了满意的笑,现在这些全属于她了。

她不要吃双份,她要吃全份。

把银票包好捆在背上,她才拿起那本账簿,放在火上烧了。

烧得很仔细,连一点灰都拨散了。

最后她才用火把点着了一根浸了油的棉线。

这根棉线不但在桐油中浸过,而且还用了松香纸囊来包好,所以烧得很快。

棉线引着了屋子里的干木板,很快地烧起来,然后又引着了另一根棉线。

没有用炸药,那太危险,可是这座连云山庄中,所有的屋子似乎都有这样一根棉线连通着,通向一堆很容易燃烧的东西。

所以没有多久,整个连云山庄已经沉浸在一片火海中,好在那儿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毁灭,一种彻底的毁灭。

火是最好的罪恶洗涤剂,这一座罪恶的庄园,受到了火的洗礼,把它的罪恶都洗净了。

但是玉无瑕,她是否也为她的罪付出了代价呢?

当火焰把一座墙烧塌下来,盖住了地道的入口后,一个女人刚刚从地道中出来,望着身后的烈焰笑了,喃喃地说道:“再见,连云山庄,再见,连云十四煞星,再见,玉无瑕。”

再见的意思有时就是永不再见。

那一切都将随着这一把火而消失。

但为什么她要说“再见,玉无瑕”?

玉无瑕并没有死,她岂非仍然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有些人并不需要死亡,也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当然有些伟大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从世界上消失。

像前辈英侠们,如小李探花李寻欢、阿飞剑客。

像有名的盗帅楚留香、花蝴蝶胡铁花、中原一点红。

更前些时的像沈浪,像王怜花。

稍晚些时的像叶开,像傅红雪。

江湖岁月已经滑过了几百年,他们的事迹却仍然活在人们的心中,流传在人们的口中。

但玉无瑕显然不愿意做这一种人,她使自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跟着连云十四煞,跟着连云山庄,都在那一片火海中永远地消失了。

从地道中出来的这个女人,看起来也完全不是玉无瑕了,看见她的人,也不会认为她是玉无瑕了。

因为连云十四煞并不是很有名气的组合,玉无瑕也不是一个很有名气的人,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才知道他们。

无疑地,这个女人却是很有名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跟连云十四煞扯在一起的。

即使是跟连云十四煞打过交道的人,也不会认为她跟那批杀手有什么关连。

玉无瑕的确是从此消失了,因为她是连云十四煞的老大,她一手创造了连云十四煞,也一手毁了连云十四煞。

没有玉无瑕,也许不会有连云十四煞。

但是没有连云十四煞,就必然不会再有玉无瑕了。

她望着那一堆火,抱紧了手中的银票,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谢谢你,丁鹏。”

“谢谢你,丁鹏。”

为什么她要谢丁鹏呢?丁鹏杀了她的同伴,毁了她的事业,为什么她反而要谢谢丁鹏呢?

难道这就是她要惹上青青,引来丁鹏的真正目的吗?

从她脸上的表情看,这无疑是的。

那么,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黑吃黑的计划,虽然是一个很残忍的计划,却无可置疑是一个很完美的计划。

如果不是有一个讨厌的多事者到来,这个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可是这个讨厌的人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她忽然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连忙回头,那个家伙已经笑嘻嘻地站在她不远的地方。

“是你,柳若松?”她问。

“是我,柳若松。”柳若松回答。

很少有女人在踩到一条毒蛇时会不惊慌失措大叫起来的,她在此时此地遇见了柳若松,情况不比踩到一条八尺长的老响尾蛇好多少。

但是她居然很冷静,淡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柳若松笑得很高兴,就像是一个捡到了黄金的叫花子,笑得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浮了起来。

“你要我的脑袋,我又怎能不来?”

她很平静地笑道:“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自己也明白,丁鹏不会杀你的。”

柳若松笑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还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

她摇摇头道:“柳若松,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他不是因为你很重要而不杀你,而是因为你微不足道而不杀你,正如一条死狗躺在路上,你叫任何一个路人去踢它一脚,很少会有人肯答应的,因为人怕踢脏了自己的脚。”

柳若松的笑容收敛了一点,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事实,但是对自己的尊严却是一种打击。

“你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

她笑了一笑:“为什么不敢说,这原本是事实,在我,在任何一个人看来,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柳若松被激怒了,沉下脸道:“很不幸的,你却被一条躺在路上的死狗咬住了小辫子。”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放肆,似乎完全不在乎柳若松的威胁:“你以为抓住我的把柄了?”

柳若松哈哈大笑道:“难道你还不承认?”

她微微一笑道:“我当然可以不承认,因为你在一般人心目中的分量,你自己明白,别人放个屁也比你说的话香,有人会相信吗?”

柳若松哈哈地笑道:“那你不妨试试看,柳某说的话或许比屁还臭,但是只要柳某把这件事传出去,总会有人听到的,哪怕是当作笑话来听,多少对你也有点妨碍的。”

忽然她的手动了,一点寒光射向了柳若松的咽喉,那是一支剑,一支藏在袖中的软剑。

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事前毫无征兆,又在对方分神说话的时候,该是万无一失了。

但是柳若松偏偏注意到了,他没有躲,也没有退,只是伸出了两只手指,轻轻一夹,就夹住了剑锋。

剑刃离他的咽喉只有半寸,就是这半寸刺不过来了。

她用力往前送了一送,只可惜这是一柄软剑,要贯以内力才能使剑身硬而直。

她的内力并不弱,只是柳若松也不弱,所以剑身左右弯得直响却无法推进半寸。

柳若松笑道:“柳若松不是好人,不是君子,而且是个很多疑的小人,所以柳某不容易受到人家的暗算。”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要想暗算一个整天在算计别人的小人的确是不太容易,正因为他整天在算计别人,所以才会对自己防范得很谨慎,他知道同样地也会有人要算计他的。

柳若松笑道:“柳某的武功在丁鹏的刀下,固然不值得一提,但是在一般江湖上,多少也可以称个高手,虽不一定能胜过你,但是你想杀死我还不容易。”

她顿了一顿,忽地抽回了剑,笑道:“我又何必要杀你,杀你又何必要我亲自动手?”

柳若松一笑道:“我知道你可以策动一批裙下之臣来对付我,但是他们的分量够得上吗?”

她笑了一下道:“柳若松,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不必动用家里的人手,随便招招手找一个来,也够你消受的了。”

柳若松大笑道:“柳某不是灯草扎的,不会被一阵大风吹倒的,在当今江湖上,除了丁鹏之外,柳某还没有把别人放在心上。”

她笑得更娇媚了,道:“我不想吓唬你,只不过我也不想骗你,从现在起,我向前走七步,走到第七步上,你最好就把在这儿看见我的事情忘记掉,否则你就会后悔了。”

说完她转身行去,柳若松自然不相信她说的那些,但也没有追过去。

尽管心中不相信,他也想观察一下,她走出七步之后,会有什么奇迹出现。

何况柳若松对自己的轻功也有相当的自信,就算让她走出七十步,他也有把握在一百步上追到她。

而这是一片很广阔的原野,七百步也很难逃出一个人的视线去。

她果然只走了七步,很美妙的七步,柳若松自从杀死了自己的老婆后,他已经对女人断绝了兴趣。

但是望着那美妙的背影,他却无法不兴起一阵非非之想。

当然,这不是柳若松退步的原因。

柳若松以前是条色狼,现在不是了。

柳若松以前会为色而迷,现在也不会了,苦难、挫折与屈辱使一个人坚强而深沉,不会轻易激动了。

但是柳若松却为她行出七步后所发生的事而受到极大的震动。

奇迹果然发生了,而且发生得使人难以相信。

突如其来地,柳若松感到两股逼人的杀气,两股使人窒息的杀气,一股来自左边,一股来自右边。

接着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老人。

老人并不可怕,但这两个老人却令柳若松呆如木偶,只怪自己的命太苦,何以每次在自以为得意成功时,就会出现这种倒霉的事,而这一次,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柳若松如若是个新出道的小伙子,他倒不会害怕了,初生之犊不怕虎,何况这只是两个老人而已。

但柳若松偏偏又是个见识广的人,江湖上的高手他很少有不认识的。

他当然认出了这两个老人,可是他宁愿不认识。

现在他只希望一件事,这两个老人不是为了他而来,而是为了那个女人。

至少,希望他们不是跟这女子有交情。

但是事情偏偏又不如他的愿,那个女子跟这两个老者居然有着很深的交情,不但如此,两个老人对她似乎还颇为客气,她躬身为礼时,居然还能得到两个老人的答礼。

“两位老伯好,好久不见了。”

左面那个金衣黄发、长发及肩的老人笑着道:“姑娘好,蒙以信香召见,不知有何要我们效劳的?”

“老伯太客气了,侄女只是有点小麻烦,发动信香,只想随便请个人来帮忙的,哪知竟把二位老伯惊动了,侄女十分过意不去。”

右面那个穿银衣的老者笑道:“我们恰好在附近,接获信香,以为姑娘遇上了大麻烦了呢,所以才联袂赶来。”

“其实也不算什么,只不过这个姓柳的家伙突然摸了来,而且他似乎比我想象中还要高明一点。”

金衣老人笑道:“这太容易了,交给我们好了,姑娘要他怎么样?”

如果这时候要柳若松跪下来叫亲娘,只求饶他一死,柳若松也肯干的。

幸好这位祖奶奶现在并不想杀人,只是笑笑道:“这家伙虽然讨厌,但留着总比死掉的好,只是他对如何活下去,还不太明白,请二位开导他一下。”

银衣老人笑道:“姑娘放心好了,老朽们会办妥的。”

“有二位老伯出来,侄女没什么不放心了,侄女要快点赶回去,就不再多打扰二位老伯了。”

两个老人一齐弯腰:“姑娘请便。”

她曼妙地点头返身,忽又回头道:“对了,有件事侄女还想麻烦二位老伯一下,上次我确是不知道,才开罪了铁燕双飞老两口儿。”

金衣老人道:“姑娘放心,那一次是老朽们疏忽,叫姑娘受了惊,幸喜姑娘无恙,以后他们绝不敢来找麻烦了。”

“对他们说我很抱歉。”

银衣老人笑道:“无须麻烦了,对于两个断了手的人,我们实在懒得老跟他们啰唆,而且心怀仇念的人也容易误事,所以我们已经叫他们到一个地方去休息了。”

叫两个会误事的人到一个地方休息,那意思已非常明显,他们也将从此在人间消失了。

柳若松虽然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保住了,但是听了他们的谈话,却仍忍不住两条腿发抖。

他已经认出了这两个老人的身份,自然更知道他们跟铁燕双飞的关系。

金狮,银龙,铜驼,铁燕。

这是昔日魔教的四名长老。

魔教的声势如同日正中天时,大家还是很少能见到魔教的教主,只有这四位长老出现在人前。

魔教在中原杀了很多人,因为他们是一个外来的组织,要想把势力插足到中原来,自然会受到群起而逐的反击,何况魔教的宗旨与行事的手法,都与中原的传统道义相背。

柳若松那时还年轻,不过是初入江湖,刚开始出道,那些大事还轮不到他。

幸亏轮不到,否则现在很可能就没有柳若松了,为了抵制魔教的东进,每一门派都牺牲惨重,死了很多好手。

然而魔教的实力实在太强了,各大门派尽管死伤惨重,仍然未能阻挡住他们的势力。

幸好,艺冠天下的神剑山庄也被惊动了。

神剑无敌的谢三少爷谢晓峰终于在五大门派的苦苦哀恳之下,参与了**魔的行列。

只有他的神剑,才能抵挡魔教教主的魔刀一劈。

五大门派的掌门人,会同了谢晓峰,与魔教相约决斗于祁连山巅。

那惊天动地的一战柳若松没看见,只是听别人说起,说的人很多,说法也很多。

每一家的门人都把自己掌门人在那一战中说得英勇无比。

好在他们也都还带上了一句,魔教教主的魔刀实在厉害,若不是谢晓峰来得及时,他们是必死无疑。

不过大家所说的结果倒是相同的,魔教的教主在那一战中,终于被逼跌下了祁连山的千丈高峰。

在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谁也不相信还能活着。

从此魔教就在中原销声匿迹了,只不过五大门派并不放心,因为魔教的教主夫人,带着她的儿媳却早就躲了起来,他们在扫**魔宫时,没有找到这两个女人。

扫**魔宫是同时进行的,四大长老中的金狮、银龙与铁燕同时背叛了魔教,魔宫的少主浴血苦战后,身受重伤,被另外一位忠心的长老铜驼背着逃了出去。

大家在山上展开了三天三夜的追逐,终因为祁连山太大了,而铜驼的耐力却又胜过任何一个人,终于失去了铜驼的踪迹。不过大家也不太紧张,因为最后一天,大家都已经看到被绑在铜驼背上的魔宫少主断了气。

多少年来,大家都几乎忘记了魔宫的存在了,但据说魔宫反叛的三位长老却仍然在担心着。

他们担心的事情有两点:

一、魔教教主坠落深崖未死,他的武功已臻化境,而且魔教中有许多玄奇的武功心法,包括起死回生在内。

当年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跟魔教中人对敌时,除非你砍掉他的脑袋,否则千万不可以为他死了。

他们担心的是那位教主不死,还会卷土重来。

二、由于教主夫人未获,魔宫中尚有一批忠心的弟子也跟着失踪了,很可能还会重新出现的。

所以这些年来,五大门派与魔教中的那三位长老,一直在搜索着魔宫的余党。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柳若松没有参与当年的**魔盛举,但至少认得出这两个老人正是金狮与银龙。

当然,前一阵子,在圆月山庄中,他也看见了铁燕双飞夫妇,见识到他们凌厉的刀法,把梅、竹二人劈成两片,使得岁寒三友只剩他一株青松。

只不过他这株不凋的常绿松已经连根小草都不如了。

从刚才那一番谈话中,柳若松听见了铁燕双飞的命运,记得他们在圆月山庄中,还曾夸下豪语。

在各被削断一条手臂后,他们还曾对在座的江湖豪杰们威胁说,他们还有一只手,可以杀尽座上客。

现在他们一个人也杀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