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决 斗

当谢先生二度乘船把五位贵宾接引到神剑山庄的大门口时,谢家的门前已经仪仗鲜明地列队而迎。

但是丁鹏并没有进去,他仍然坐在他舒适的车子里,闭着睡眼。

阿古也神情木然地坐在车辕上,握着鞭子,仿佛随时准备动身似的。

谢先生对他并没有失礼,很恭敬地请他进去坐,但是他拒绝了。

“我是来找你家主人决斗的,不是来做客的。”

一句话把谢先生顶得十丈远,谢先生的脾气却真好,丝毫没有动气,仍是笑嘻嘻地道:“丁公子与家主人之战,当然不会像市井匹夫那样庸俗,当街挥拳动粗吧,礼不可废,丁公子何妨进去小坐?”

“你家主人在不在?”

谢先生回答这句话之前,很费了一番斟酌的功夫,磨咕了半天,结果却回答出一句难以思量的话:“不知道。”

丁鹏不禁惊奇,道:“什么?你不知道?”

谢先生歉然地点点头道:“是的,在下是的确不知道,家主人这些年来,行踪恍若神龙野鹤,漫无定向,从来也没人能把握住,有时他几个月不见面,突然出现在家中,有时他在家里静居十几天,却也不见任何一个家人,所以在下实在不知道。”

丁鹏似乎对这个答案满意了,想想又问道:“他知不知道我要找他决斗?”

谢先生笑道:“这个倒是知道了,小姐从圆月山庄回来,恰好就看见了家主人,当时就把丁公子的话传到了。”

“哦!他怎样表示呢?”

谢先生道:“家主人对丁公子救了小姐一事非常感激,说有机会见到公子,一定要当面道谢。”

“我没有要他道谢的意思,他若是有心道谢,就该在限期内到圆月山庄去,过期不来,分明是有意要与我一决……”

谢先生谦卑地含笑道:“家主人也没这么说。”

“对决斗的事,他怎么说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

丁鹏感到奇怪了,谢先生笑着道:“家主人的意向一直难以捉摸,他不说,我们当然也不便问,不过家主人既听到了丁公子的传话,必然有个交代的。”

丁鹏淡淡地道:“这是他的话,还是你的话?”

上次在柳若松的庄子上,谢先生的地位是何等的崇高,但此刻在丁鹏的眼中,竟变成微不足道,而丁鹏对他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

不过谢先生还是很和气地回答道:“这自然是在下的话,在下是根据以往家主人的性情而推测。”

丁鹏冷冷道:“你不是谢晓峰,也不能代表他的话,而且推测的话,也作不得数,作不得数的话,就像脱下裤子后放出来的屁……”

谢先生的脸色微微一变,一个已经处处受到尊敬的人,当众受到这种侮辱,的确是很难堪的。

但谢先生毕竟是谢先生,神剑山庄的总管先生究竟有他过人之处,怒意一掠而收,微笑道:“丁公子妙语……”

丁鹏道:“这句话一点都不妙,脱裤子放屁,本来已是多余。放出来的屁更是多余,我是来找你家主人说话的,可不是来听放屁的。”

谢先生虽然是谢先生,但是他毕竟还是个人。他的涵养再好,到底还无法使脸皮厚到柳若松的程度,所以听完了这句话,一言不发,径自上了船,驶到对岸接人去了。

丁鹏也没有当他回事,倚在车子的靠垫上,很舒服地打起瞌睡了。

谢先生把人接了来,丁鹏仍然在打瞌睡。

谢先生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再受一次奚落,所以当作没看见。

但是那五个人却看见了丁鹏,他们都受不了丁鹏这种冷漠与无礼的神态。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峨嵋的林若萍。

大家在想象中,也知道一定会是他。

因为在五个人中,他的年纪最轻,今年才四十五岁,却已身登一代剑派的宗主。

他的剑艺自然也深得本门真传,而且把峨嵋整得有声有色,在五大门派中,锋芒最盛。

他大步地来到车子前,傲然地一拱手,虽然他是在行礼,但谁都看得出这一拱只是为了不失他掌门人的气度,实质上却连一丝诚意也找不到。

所以丁鹏没有答礼,也没有人感到丁鹏的失礼,因为那一拱只是为了林若萍自己而施,并不是对着丁鹏。

只不过丁鹏的漠然使得林若萍更不是滋味了,若不是要讲究身份,他早已一剑劈向这个狂妄的小伙子了。

因此他冷冷地道:“阁下就是新近才崛起的年轻人,魔刀丁鹏?”

这句话说得很勉强,虽然稍稍有一点捧的意味,但也是为了衬托他自己的身份。

丁鹏若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他以一门之尊主动前去说话,岂不是自贬身份了?

此人绝顶聪明,一言一语,都有深意,所以峨嵋在他手中兴盛起来,倒也不是偶然的事。

但是他今天遇到了丁鹏,却似要活活地气死他。

他要面子,丁鹏偏不给他面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就是丁鹏不错,最近我在圆月山庄请客,来的人太多了,你认识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林若萍差点没气得跳了起来,冷冷地道:“敝人林若萍……”

他这一报身份,丁鹏却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就是林若萍呀,难怪我不认识你了,这次我在圆月山庄请客时,原本有你一张帖子的,可是你有个拜兄柳若松投到了我的门下做徒弟,他说你是晚辈,当不起一张请帖,过两天叫你来请安就是了,你果然来了。”

林若萍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他第一个来找丁鹏的麻烦,主要的也是为了柳若松的事。

柳若松是他的拜兄,柳若松对武当掌门之位,也有着野心,只是剑技既不如凌虚,聪明也逊色,始终不敢争,所以才会想尽方法,力求增强自己的剑技声望,想有一天能盖过别人去。

柳若松做得并不差,只是阴差阳错,找上了丁鹏,骗了他的祖传剑式“天外流星”。

柳若松找上丁鹏是他一生最倒霉的事,从盖世的一个大剑客,一变为在武林中最为人不齿的小人。

林若萍以为交到岁寒三友这三个朋友,原本是很高兴的事,但是柳若松做得很绝,他居然又拜丁鹏为师而求免一死。

这手也绝透了。

正如一个嫁入官宦之家的小家碧玉,由于门户身世的不相称,自然得不到公婆的喜爱而饱受冷落。这个媳妇一气之下,干脆跑到窑子里去当婊子。

在婆家没人把她当人,在窑子里,她却是那一家的媳妇,使得婆家丢尽了脸面,连人都不敢见了。

柳若松的这手,使得林若萍大失光彩,也使得林若萍火冒十丈,他急着出头找丁鹏,就是想捞回这个面子。

哪知道还没有谈入正题,丁鹏却先给他当头一棍子,虽然不是真正的棍子,却同样敲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他好容易才算镇定了下来,沉声道:“丁鹏,柳若松已与我无关,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一句话。”

丁鹏淡淡地道:“那敢情好,我也在发愁,有一个那样的徒弟已经够我受的了,如果再加上你这样的师侄,跟你们峨嵋那些徒孙,我会烦死了。”

林若萍忍无可忍,厉声道:“小辈,你太狂了,当真以为你手中那柄魔刀就能无敌了吗?”

丁鹏一笑道:“这倒不敢说,至少我还没有跟谢晓峰交过手,等我击败了他,大概就差不多了。”

“丁鹏,你太目中无人了,在神剑山庄前,居然能如此狂妄无忌……”

他嘴巴里叫得凶,心里毕竟还是有点顾忌的,丁鹏刀断铁燕双飞手腕的事,他已经听说了。

能够一刀令铁燕双飞断腕的人,毕竟不多,最多也不过两个人而已。

一个是谢晓峰,一个是他们认为已死的人,也是他们日夜所忧惧的那个人。

虽然,他们认为他死了,也希望他死了,但是死不见尸,还是不敢太确定,心里始终存着个疙瘩。

那个人虽没出现,可是那柄刀却出现了,那一式刀法也出现了,出现在丁鹏手里。

他们必须要来探问究竟,丁鹏的刀从哪儿来的?刀法是跟谁学的?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如果可能,最好是杀了丁鹏,毁了这柄刀。

只是他们得到的消息太迟,丁鹏已经到神剑山庄来了。在神剑山庄,有谢晓峰居间,他们比较放心,就是在那柄圆月弯刀之下,被杀死的可能性也不多。

谢晓峰曾经对他们作过保证。

但是,他们想杀死丁鹏的可能性也不多了,因为谢晓峰也对另外一个人作过保证。

不管怎么说,那柄刀重现江湖,那一式刀法重现江湖,他们都必须要来弄个清楚。

所以,他们来了。

在这五个人中,林若萍对这柄刀的印象却是最淡的,因为那柄刀对武林的威胁正烈时,他还没出师。

五大门派所做的秘誓,他是接任了掌门之后才知道的,他知道这柄刀的可怕,却不知道可怕到什么程度。

看样子其他四个人也并没有告诉他,否则他就不会有胆子对丁鹏说出这句话。“拔出你的刀来!”在江湖上,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随时随地,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都可以听得见。

但是,却不该对着圆月弯刀的主人说这句话。

以往,不知道有几个人做过这件傻事,那些人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首先付出的是他们的生命,所以从没有人活着来告诉别人所犯的这个错误。

林若萍偏偏就是又犯了这种毛病的一个人。

不过他实在算是运气,因为他遇见的是丁鹏,而丁鹏虽然握有这柄魔刀,却还没有感染它的魔性。

他有点喜欢作弄人,却不太喜欢杀人。

连那样对付过他的柳若松,丁鹏都没有杀,所以林若萍的运气的确不错。

所以他说了那句话,还能够站着,完完整整地站着,没有由头至踵,齐中分为两片倒下去。

只不过丁鹏的神态也渐渐有点魔意了,他一脚从车子里跨了出来,冷冷地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林若萍退后了一步,看看那些同伴,看见了他们目中所流露的表情,他就后悔了。

这另外四大剑派的领袖们的神情非常地复杂。

那是五分幸灾乐祸,两分兴奋,三分畏惧的混合体。

兴奋是为了他们看见了丁鹏手中的那柄刀,无须验证,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那柄刀。

畏惧,自然也是对着那柄刀。

但刀是死的,可怕的是使刀的人,刀在丁鹏手中,是否也那么可怕?

虽然丁鹏一刀吓破了柳若松的胆。

一刀斩下了铁燕双飞的腕。

那毕竟是传言,不是他们目睹的。

虽然传言绝对可信,但是他们心中却别有看法,因为他们以前见过那个人,那柄刀。

对刀的威力,他们有着更深切的感受与了解,最好是有人试试刀的威力,给他们有个比较。

每个人都想试,每个人都不敢试。

现在却有林若萍来做了。

这就是他们幸灾乐祸的成分。

林若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在一路上对这件事谈得这么少,却对柳若松的事谈了很多。

他们是存心要自己来做这个傻瓜。

林若萍虽然做了件傻事,却不是傻瓜,因此他只顿了一顿,立刻就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我叫你拔出你的刀来让大家看看,是不是那柄魔刀。”

丁鹏笑道:“如果你们只想知道刀上是否有‘小楼一夜听春雨’七个字,我可以告诉你们,就是这柄刀。”

林若萍冷笑一声:“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人人都可以打那样一柄刀,在刀上刻那七个字。”

丁鹏笑道:“不错,不错,你的话实在很有道理。你的确是个天才儿童,难怪你能当上掌门人的,只不过既然这柄刀不能证明什么,我拔出了给你们看了又如何?”

林若萍又受了一次奚落,不过这次他却聪明多了,并没有像前次那样生气冲动,他只笑了一笑道:“那就要问他们几位了,因为他们以前也见过这柄刀,而且在这柄刀下吃过大亏……”

他用手一指四个人,就把凶险都跟着推送过去了。

那四人都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林若萍会来这一手的,他们的眼光都盯着林若萍的脸。

两道眼光如果是两只拳头,他们也的确想在林若萍的脸上狠狠地打上两拳。

只可惜眼光虽毒,毕竟不是拳头,所以林若萍的脸上仍然好好的,但丁鹏的注意力却被引起来了,而且引向了这四个人。

他逐一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微笑道:“难怪有人很注意我的刀,原来它曾经如此出名过,只可惜我不知道你们四位在武林中是否也很有名气?”

林若萍一笑道:“你不认识他们?”

丁鹏摇摇头道:“我不认识,我在江湖上没有混多久,也没见过多少人,若不是因为你的拜兄柳若松做了我的徒弟,我也不会认识你,一个人在收徒之前,总要打听一下他的身家的,你说是不是?”

林若萍又几乎要喷出口血来,但他忍了下去,道:“这四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你若是不认识他们,就不够资格成为江湖人。”

丁鹏却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道:“你不必说下去了,我也不想认识他们,因为我不想做个江湖人。”

这句话使得每个人都为之一怔,连林若萍都愕然地道:“你不想做江湖人?”

丁鹏点点头道:“是的,我虽然没有认识多少江湖人,但是就我见过的那几个,却无一不是贪生怕死、卑鄙龌龊的无耻之徒,一个如此,十个如此,越有名望,越是如此,他们若非非常有名,我宁可不知道的好。”

这一番话把所有的人都骂遍了,尤其是这五大门派的领袖,也是挨骂最深的五个。

每一个人都脸现怒色,都准备动手了。

忽然一个清脆的拍手声由门里传了出来,一个银铃似的笑声也接着传出来:“妙!妙!骂得妙极了,你比我爹的胆子还大,我爹只在背后如此说说他们,你却在当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小妹实在佩服。”

接着是一个仪态大方的美丽女郎,笑着走了出来,使得每个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

在神剑山庄的门里出来说这种话的,自然只有谢家的大小姐,谢晓峰的女儿谢小玉了。

但这个女郎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就是上次在圆月山庄上见到的谢小玉。

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紧裹的衣裳,衬托出她迷人的曲线,发散着迷人的魅力。

丁鹏已经是个很有定力的男人。

不但因为他曾经上过一个美丽女人的当。

那个该死的秦可情──柳若松的妻子,用了一个可笑的假名,使他出了一场可笑的大丑。

而且因为他的妻子是狐。

狐是最擅长于迷人的,雄狐迷女人,雌狐迷男人,而且能把人迷得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一个娶了狐女为妻的男人,至少是不该再受别的女人的迷惑了,但不知怎的,当丁鹏看到了她迷人的笑靥时,心头居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丁鹏,站在门外的还有两个出家人,一个和尚,一个道人。

天戒上人是少林达摩院的首座长老。

紫阳道长是武当辈份最高的长老。

这两个人的年纪自然都很大了,修为定力也都臻于绝不动心的境界了,但是他们同样为谢小玉的绝世风姿而目瞪口呆。

她向着那五个人又展现了迷人的一笑道:“对不起,五位,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家父说的,他的话跟这位丁大哥刚才所说的字句虽不一样,但意思却完全相同,因此你们要为此生气,就问我爹去。”

天戒上人又听了她这一解释,即使再气也无法对着她发作了,只得问道:“谢大侠是否在?”

谢小玉笑道:“家父刚刚由他的书房里出来,就对我说了那番话,看来他对各位的印象也不怎么好,因此我就不招待各位进去了。”

就这么一句话,把五位大掌门气得目瞪口呆。

谢小玉却不理这么多,笑着又向丁鹏说道:“丁大哥,你怎么也如此见外呢,来了还待在门口不肯进去?”

丁鹏道:“谢小姐,我是来找令尊决斗的。”

谢小玉笑道:“我已经把你的话转告家父了,他怎么样跟你决斗是你们的事,你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也得先向你表示过感谢之意,才能谈到其他,走,走,我们进去。”

她上来大方地拉着丁鹏的手,丁鹏不禁迟疑道:“我……”

谢小玉笑道:“事有先后,你救我的命在先,向我爹挑战在后,因此你就是要找家父决斗,也得先接受我的款待之后,还过了你的情,这样子家父在应战时,不会因为想到欠你的情而手下有所顾忌,你说对不对?”

从这样一个女郎口中说出来的话,自然都是对的,何况她的话还的确不错。

丁鹏只有被她拉进去了,不过他才走了几步,忽又挣脱了她的手道:“等一下,我还有件事要作个交代。”

他转回身,走向了林若萍,淡淡地道:“刚才你曾经要我拔刀来给你看看,对吗?”

林若萍又退了一步,丁鹏冷冷地道:“我不大喜欢杀人,但是我更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这句话,你已经看到了我这个人,却还要看我的刀,这是表示你只在乎我的刀,不在乎我这个人,对不对?很好,我现在就给你看看我的刀,不过我的刀从不出空鞘,你最好也拔出你的剑。”

林若萍的脸色都吓白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丁鹏却摇摇头叹道:“大丈夫一死而已,何必怕成那个样子呢?既然你害怕,又何必要硬充好汉说那句话呢?”

林若萍的确害怕,但他究竟是一代掌门,不能再表现出孬种的样子,锵然拔出了剑道:“胡说,谁怕你?”

当一个人不肯承认他害怕的时候,也就是怕得要命的时候,但这时却没有人来笑他口不由心。

因为别的人跟他一样地怕。

然后丁鹏就对着林若萍走了过去,拔出了刀。

一柄普普通通的刀,只不过刀身是弯的,弯得像一钩新月。

每个人都看见了那柄刀,却没有人看见丁鹏是如何出手的,他只是对着林若萍的剑尖走过去。

林若萍的剑却变了,由一支变成两支,像是一支竹片削成的剑,被利器劈过一般,由剑尖到剑柄整整齐齐地劈成了两片,一半在左,一半在右。

林若萍的人整个地呆住了,站在那儿,成了一尊石像。

丁鹏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别轻易出口叫我拔刀,假如一定要说,就得先称一称自己的分量。”

他掉转头,又对那四个人道:“你们也一样。”

说完他就跟着谢小玉进了神剑山庄。

大部分的人都还被阻于河岸之外,但是在门口的人也不少,他们都呆住了。

像林若萍一样地呆住了。

他们都看见了那柄刀,一柄很平凡的弯弯的刀,没什么特别起眼的地方。

当时谁也没看见丁鹏的出手,只看见丁鹏迎向了林若萍的剑尖,然后看见剑身一分为二。

在决斗中残断对方的兵刃,那太普通了,断剑更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林若萍的这一支剑不是普通的凡铁,它是很有名的剑,传了几代,一直由掌门人使用,虽然没有刻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等字,但也差不多就有这个意思。

现在这柄剑居然被人毁了,似乎是被毁于一种神刀魔法之下,因为这是人力做不到的。

就算是一个铸剑的名匠,把一支剑投入冶炉重铸,也无法把剑一分为二。

但丁鹏做到了。

林若萍终于清醒了过来,丁鹏已经进了门里去了,只有阿古仍忠心耿耿地坐在车上等着。

林若萍弯腰拾起了地下的残剑,轻叹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们怕成这个样子了,也终于看见那柄刀了。”

天戒上人忙问道:“林施主,可曾看清他的出手?”

林若萍摇头道:“没有,我先前只看见他的刀,没有看到他的人,等我看到他的人时,刀已不在手,好像刀归刀,人归人,两者都没关系似的。”

五个人都是一惊,紫阳道长忙问道:“林施主,你当真是这种感觉?”

林若萍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们自己又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何必还来问我?”

天戒上人却叹了口气道:“不!掌门人,老衲等以前所尝到的滋味比施主严厉多了,刀未临身,即已劲气迫体,砭肌如割,若非谢大侠及时施以援手,挡开了那一刀,老衲等四人与令师就都已分身为十二片了,那实在是一柄可怕的魔刀。”

紫阳道长道:“不错,那柄圆月弯刀初看并无出奇,可是一旦到它的主人施展那一式魔刀时,就会现出一股妖异之气,使人为之震眩迷惑……”

林若萍摇摇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看到那柄刀向我逼来,然后就突然变成他的人站在我面前,至于我的剑是如何被劈分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更没有你们那种奇厉的感觉,也许是丁鹏的造诣还没有你们所说的人高,也没有那么可怕。”

天戒上人摇头道:“不!施主错了,丁鹏的造诣已经比那人更高,也更可怕了,因为他已能役刀,而不是为刀所役了。”

什么是为刀所役?刀即是人,人即是刀,人与刀不分,刀感受人的杀性,人禀赋了刀的戾性,人变成了刀的奴隶,刀变成了人的灵魂。

刀本身就是凶器,而那一柄刀,更是凶中至凶的凶器。

什么是役刀?

刀即是我,我仍是我。

刀是人手臂上的延伸,是心中的意力而表现在外的实体,故而我心中要破坏那一样东西,破坏到什么程度,刀就可以为我达成。

人是刀的灵魂,刀是人的奴隶。

这两种意境代表了两个造诣的境界,高下自分,谁都可以看得出的,只是有一点不易为人所深知。

那就是人与刀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存在。

刀是凶器,人纵不凶,但是多少也会受到感染。

刀的本身虽是死的,但是它却能给握住它的人一种无形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候也成为具体的感受,就像是一块烧红的铁,靠近它就会感到它的热,握住它就会被它烧得皮焦肉枯。

圆月弯刀是魔中至宝,因为它具有了魔性,谁拥有它,谁就会感受它的魔性。

唯大智大慧者除外。

唯至情至性者除外。

门外,五大门派的领袖脸上都泛起了一种畏惧的神色。他们的恐惧是有理由的。

照林若萍的叙述,丁鹏的造诣已经到了刀为人役的境界,天下就无人能克制它了。

紫阳道长沉默了片刻才道:“谢先生,以你的看法,谢家神剑是否能克制丁鹏的刀?”

谢先生很稳健地道:“十年以前,在下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不能。但是这十年来,家主人的成就也到了无以测度的境界,因此在下只有说不知道了。”

这等于是句废话,一句使人听了更为忧烦的废话。

但是也提供了一点线索,现在的谢晓峰如何无人得知,十年前的谢晓峰却是大家都看到过的。

他在剑上的造诣,已经到了令人骇异的境界。

可是谢先生却说还不如此刻的丁鹏。

华山掌门灵飞剑客凌一鸿低声道:“就算谢大侠能够胜过丁鹏,我们也不能寄望太殷,因为请他出来管事,只怕比要我们自己来对付丁鹏还不容易。”

大家又低下了头,谢小玉刚才出来说的话犹在耳边,谢晓峰对他们的批评已够明白了。

他们不敢对谢晓峰生气、发怒,因为谢晓峰够资格批评他们。

他们唯一的希望是这番批评不要传到江湖上去。

这五个人来的时候很神气,坐上了谢家的新船,像贵宾一般地被迎入山庄。

但走的时候却很狼狈。

虽然他们仍然是乘坐那条豪华的新船,仍然有谢先生作伴相送,但是那罗列在道旁的年轻仪仗剑手,却都撤走了,而且还是在他们没有登船之前撤走了。

这个意思很明显,那仪仗队不是为欢迎他们而摆出来的,只是碰巧被他们适逢其会遇上了而已。

他们走的时候,神剑山庄的贵宾还没有走,为了不使人误会,所以才把仪仗队撤走了。

这使得他们原本沮丧的脸上,更添了一分惭色。

尤其是他们的船抵对岸,接触到那许多江湖人投来的诧异而不解的眼光时,更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不过,他们虽然在神剑山庄饱受奚落,在那些江湖人的心目中,地位仍是崇高而神圣的。

所以没有人敢上来问问他们,究竟在对岸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大家还有最关切的一件事。

丁鹏跟谢晓峰之战如何了?

好在还有谢先生送他们过来,而谢先生在江湖上,一向是以和气及人缘好而出名的。

所以有人已经向谢先生走过来,而且准备打招呼了。

谢先生虽然平易近人,但是能够跟他攀上关系的,多少也是个小有名望的人。

这个人叫罗开廷,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镖局的总镖头,所以罗总镖头总算也有点不大不小的名气。

除掉这点凭仗外,他还有一点靠得住不会丢脸,是因为谢先生跟他还有过一点香火情,有次路过他镖局所在的那个县城时,曾经接受他的款待,作了一天的客。

因此罗开廷觉得这正是要表现一下他交情的时候,谢先生却已先看见他了,而且不等他开口,就先招呼道:“开廷兄,失迎,失迎,大驾何时光降,也不先通知兄弟一声,实在是太抱歉了。”

当着这么多的人,如此亲切的招呼,使得罗开廷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谢先生这样子亲密地对待他,使他在人群中的地位突然崇高了起来。

以后就是谢先生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就去的,江湖人的一腔热血,只卖与识家。

所以当罗开廷张口结舌,激动得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谢先生又笑着道:“开廷兄如果是来看敝上与丁鹏决斗,恐怕就要失望了,这一仗也许打不起来。”

罗开廷连忙问道:“为什么?”

谢先生笑笑道:“因为丁公子已经跟我家小姐交上了朋友,谈笑正欢。”

“那么关于决斗的事情呢?”

谢先生笑笑道:“不知道,他们没谈起,不过丁公子如果真的跟小姐成了好友,总不好意思再找她的老太爷去决斗吧。”

谢先生的说明虽然并没有告诉什么,对丁鹏与谢晓峰的决斗也只发表了他自己的猜测。

猜测当然不能算是答案,但是谢先生的猜测却已经等于是答案了。

因为谢先生是神剑山庄的总管。

因为谢先生在江湖上具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如果没有相当的把握,即使是揣摩之词,也不会轻易出口的。

因此,这几乎已经是答案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叹息。

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高兴。

他们虽然是千里迢迢,跑来赶这场热闹的,但似乎也并不希望看见这一战的结果,无论是谁胜谁负。

谢晓峰是大家心目中的神,一个至高无上的剑手,一种荣誉的象征。

自然没有人希望心中的神倒下来。

丁鹏却是一些人心中的偶像,尤其是年轻人与女人心中,他那突然而崛起的光芒,他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行事方法,他那种突破传统的,对那些老一代的、成名的宗师的挑战与傲视,在年轻一代的心中,掀起了冲击与共鸣。

因此,他们也不愿意丁鹏被击败。

那个答案虽然不够刺激,却是皆大欢喜,使得每一个人都满意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