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荒林女神

得意夫人见了,越发以为她轻功妙到毫巅,哪里还敢进去,只是心里还有些怀疑,她内力既已恢复,为何说话这般有气无力。

梅吟雪秋波一转,更是有气无力微微地笑道:“我内力还未十分恢复,连说话也没有力气,你若要和我谈天,就请进来坐坐,我这树林里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埋伏,绝对伤不到你的。”

得意夫人呆了半晌,梅吟雪越是请她进去,她越是不敢进去,暗忖道:“原来她说话装得有气无力,也是故意来骗我的。”

梅吟雪道:“请,请……”

得意夫人突地大笑道:“你这些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倒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哩!”得意地大笑数声,转身飞掠而去!

梅吟雪望着她身影消失,不禁反手一抹额头上汗珠,暗道一声:“侥幸!”她只是露了一手诸葛孔明的空城之计,便轻轻将得意夫人骗过。

这件事的经过,得意夫人叙说得自然没有如此周到。

她最后说道:“那日我回来之后,生怕贱人会偷偷来暗算于我,便在树上搭了间木屋,又在四周布满了许多埋伏,哼哼!她虽然像狐狸狡猾,老娘又何尝会输给她?老娘不敢去到那树林中去,她又何尝敢到这边来?”

南宫平听到梅吟雪无恙,不禁松了口气,忖道:“原来她这些陷阱埋伏,都是为梅吟雪做的,如此说来,我的轻功岂非已和梅吟雪一样了,是以才会落入这陷阱之中。”

他却不知道他的轻功如今已比梅吟雪强过几分,只因得意夫人将梅吟雪轻功估量过高,而南宫平又在体力不济的情况中。

得意夫人恨声道:“可恨的只是,那贱人竟占着了那艘破船,而且整日叮叮咚咚地修补,我只怕她船修好了,便可脱困而去,而我只有终老在这天杀的荒岛上,可是……如今我有了你,便不怕她走了……”“啪”地一拍南宫平肩头,放声狂笑起来。

南宫平心头一凛,厉声道:“你这话是何用意?”

得意夫人道:“她那般多情的女子,既与你结成夫妻,怎舍得留下你这样英俊的少年,在这无人的荒岛上陪我?”

南宫平大怒道:“你是否要以我要挟于她?”

得意夫人笑道:“你倒聪明得很。”一把抱起南宫平,自林后掠去。

穿过这浓密的树林,便是一片黑岩。林中阴阴郁郁,虫鸟啁啾,到这里眼界突然一开,但见清风白雪,海涛之声,随风而来。

南宫平放眼望去,只见黑岩那边,又是一片丛林,他知道那丛林之内,便住着他朝思暮想的梅吟雪,一时间心房不觉怦怦跳动,方待出口呼唤,哪知得意夫人却又轻轻点了他的哑穴,道:“安静些!”

她将南宫平藏在一方岩石后,方自大步走到林边的黑岩上,高声唤道:“梅吟雪……姓梅的,你快出来!”

呼声尖锐,惊逃了林中几只夜鸟,带着一种谴责意味的扑翅飞翔声,一飞冲天!

接着,林中响起一声长笑,梅吟雪手里拈着一条树枝,缓步而出,她身上穿着一件船帆制成的长袍,虽简陋,却清洁,像是荒林女神般,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淡淡笑道:“你又来了么?请进请进!”

得意夫人咯咯笑道:“好妹子,许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

梅吟雪笑道:“我昨天猎了几只野兔,也美味得很,你可要去我那里吃一点?”

她两人言来语去,面上都带着温柔的笑容,话更说得亲热,但彼此心里,却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到肚子里去。

南宫平一听到梅吟雪的语声,心头更是悲喜交集,不能自已,只恨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时间心胸都已仿佛裂开。

梅吟雪秋波一转,笑道:“你今日这么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得意夫人道:“不错,我听说你船快修好了,是以心里高兴得很。”

梅吟雪咯咯笑道:“呀,你真好,只可惜我一人乘船走了,你岂非更是寂寞,而且……等你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说不定真会被蚂蚁吃了,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得意夫人心中大骂道:“死贱人。”口中却轻笑道:“呀,妹子,你真是关心我,但是姐姐我绝对不会没有人收尸的。”

梅吟雪嘻嘻笑道:“我本想留在这里替你收尸,但你老是不死,我也等不及了,只好先走……”

得意夫人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是说着玩的,你不会走的,你要将船留给我,让姐姐我一个人走,你说是么?”

梅吟雪忍住笑道:“是极是极,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越想越觉好笑,直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几乎流了下来。

得意夫人大笑着道:“这想法妙吧?好妹子,告诉你,这法子也不是姐姐我想出来的,而是我那里今天来的一个客人告诉我的。”

梅吟雪笑道:“哦?真的?你那位客人,必定也聪明得很,他是谁呀?”

得意夫人冷冷道:“南宫平!”

梅吟雪身子一震,笑声立顿,失声惊呼道:“南宫平?他来了?”

得意夫人缓缓抬起手来,理了理披肩的长发,悠然说道:“不错,他来了,你可要见见他么?他一心一意都在想看你哩!”

她动作和神态,仍有如昔日那般冶**妖媚,只是她却忘了,她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颜色,一个夜叉般丑陋的女子,却偏偏要做出妖姬般的媚态,那样子当真是恶形恶状,令人见了,几乎连隔夜饭都要吐将出来。

梅吟雪心胸间一阵阵情感激动,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得意夫人呆了一呆,大声道:“怎么!你难道不想见他?”

梅吟雪心念数转,缓缓道:“我为什么不想见他?”

得意夫人咯咯一笑,道:“这就是了,我早就知道你也必定是想着要见他的。”

梅吟雪突又缓缓道:“我为什么想着要见他,我心里早已将他当作死了,这种薄情男子,我见不见他,都是一样!”

这次便轮到得意夫人身子一震,笑声立顿,变色道:“你难道忘了你们两人的山盟海誓?你难道忘了你们已结为夫妻?你曾经告诉我,你始终对他一往情深,难道那些都是假话?”

梅吟雪冷冷道:“不错,我是曾经对他一往情深,但现在却已恨透了他,在那诸神岛上,我求他张开眼来看我一眼,他都不肯,此刻我为什么定要见他,你说我为什么定要见他!”

她越说声调越高,心头似乎有满腔激愤!

得意夫人脸色大变,惶声道:“那时他必定有许多苦衷,是以才不愿见你,但他的确是个温柔多情的男子,而且的的确确对你一往情深,你千万不能对不起他!”

她本来以为必定能以南宫平来要挟梅吟雪,使得梅吟雪听命于她,她满怀得意和希望而来,哪知梅吟雪却早已不将南宫平放在心上。

于是她希望变为失望,得意变为惶恐,竟口口声声,为南宫平辩护起来。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你既然认为他是温柔多情的男子,就叫他陪着你好了,哼哼!有这样一个温柔多情的男子在荒岛上陪着你,我也好放心走了。”话未说完,便已转过身子。

得意夫人心下更是惶急,大喝道:“且慢!”

梅吟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将丈夫都让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得意夫人愁眉苦脸,再也没有半分得意的样子,愕声道:“我又老又丑,已是老太婆了,怎么配得过他,但你两人却是男才女貌,天成佳偶……”

梅吟雪冷冷道:“这便是你要说的话么?”脚步一动,向前走去。

得意夫人大声道:“且慢,人家苦苦寻找于你,你无论如何也要看他一次。”

梅吟雪顿住脚步,道:“看不看他,都是一样,再看一次也无妨。”

得意夫人道:“你且稍等一会,我立刻将他带来。”如飞向后掠去,她想等梅吟雪苦苦哀求之后,再将南宫平带来,哪知此刻竟变为她要苦苦哀求梅吟雪,这岂非可怜可笑!

南宫平听着她两人的对话之声,心中忽悲忽喜,忽而失望,忽而愤慨。

他暗中忖道:“连得意夫人这样的女子都知道我心有苦衷,而吟雪她竟然丝毫不了解我。”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忽又转念忖道:“她心计极深,莫非这只是她早已看破得意夫人的用意,是以欲擒故纵,先发制人……”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得意夫人便已如飞掠来,俯下身子,为南宫平整了整身上的麻衣,理了理头上的乱发,口中却厉声道:“出去之后,赶快苦苦哀求于她,势必要打动她的心,求她原谅你,知道么,否则……哼哼!你心里清楚得很,老娘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南宫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得意夫人一把抱起了他,转出石外。

南宫平凝目望外,只见一条俏生生的人影,背向这边,站在密林浓荫中,刹那之间,心头如被巨石一撞,冲口道:“吟雪,我……”

梅吟雪身子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仍未回过头来!

得意夫人强笑道:“好妹子,你看,姐姐这不是将你的人儿带来了么?你看他为了想你,已憔悴成这副样子,连我看了都难受得很。”

梅吟雪过了许久,方自缓缓转过身来,面上仍是一片冷漠的神色。

得意夫人道:“你看,你看,你们小两口子,经过了那么多变故,现在终于重又相见了,呀!这真的是可喜可贺之事,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她口里连声说着太高兴了,面上却是愁眉苦脸,目光中更满含怨毒怀恨之意,哪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南宫平见到梅吟雪竟对自己如此冷漠,心里的千言万语,方待说出,便已一齐哽在喉间,化作了一块千钧巨石,重重地压了下去,压在心头。

得意夫人目光一转,扯了扯南宫平的衣袖,道:“你说话呀!见了她,你难道不高兴么?有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还害臊么?”

梅吟雪突地面色一变,厉声道:“他还有什么话好说,我不见他之面还罢了,一见他之面,不由我恨满心头,你快些将他带回去!”

得意夫人大声道:“你与他当真已恩义断绝?”

梅吟雪愤然道:“你说得对极了。”

得意夫人突地阴森森冷笑一声,道:“既是如此,我便要以五阴手法,点残他的奇经八脉,让他受尽痛苦折磨之后,口喷黑血而死,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心痛不心痛?”果然抬手向南宫平残穴点去,眼角却偷偷瞟看梅吟雪,只望她出手相救。

梅吟雪冷笑道:“请便,请便,只希望你就在此地动手,也让我看看他受罪时的样子,同时你便可以知道我心痛不心痛了。”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倏地顿住手掌,身子跳了起来,顿足大骂道:“好个无情无义的贱人,居然忍心谋杀亲夫,难怪江湖中人称你冷血,你的血果然比毒蛇还冷,你的心也比毒蛇还毒!”

梅吟雪仰天大笑道:“承蒙过奖,多谢多谢,我若不冷血,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笑声突地一顿,自怀中取出了一双小小的金铃,随手抛了过来,“叮当”一声,落在南宫平足边,南宫平心头一震,只听她沉声道:“这便是你我成亲之日你送给我的信物,如今我还给你了,从今以后,我俩再无牵连,你莫要再来纠缠于我!”

南宫平心头有如被利刃当胸刺入,耳旁嗡然一响,喉头微微一顿。

得意夫人怒骂道:“好个无耻的贱人,别人休妻,你却休起丈夫来了,千古以来,狠毒无耻的女人虽多,却无一人比得上你。”

梅吟雪冷笑道:“真的么?我本来以为最狠毒无耻的女人是你哩。”

得意夫人气得暴跳如雷,顿足骂道:“南宫平,你怎地像个乌龟似的不说话呀,你……你……”碎石纷飞,地上的黑岩,都被她双足跺碎。

南宫平心头早已痛得麻木,木然道:“吟雪,我是对不起你,你这样对我,我也不怪你,你年纪还轻,还有许多寿命,只望你以后能找个正当的人,过正当的日子,不要……”

梅吟雪道:“不劳你费心,世上男人多的是……”霍然转过身子,大笑道,“我船已修好,这便要去划了!”

狂笑声中,她如飞掠入了浓林,然后,她的笑声立刻变作了悲泣,身子摇了两摇,痛哭低语:“小平,你该原谅我,我若不这样做法,必定骗不过得意夫人的毒手……”语声未了,仰首喷出一口鲜血。

她挣扎着走了几步,寻了个隐身之处,缓缓坐下来,她深知得意夫人的凶残毒辣,是以伪装得对南宫平恩情断绝,好叫得意夫人失望。

但是她这伪装,却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她使得南宫平伤心,心里更不知是多么痛苦,南宫平最后说出的话,更令她心房寸碎,直到碎心的痛苦无法忍受,便化作鲜血喷出。

她轻轻一抹血迹,嘴角处隐隐爬上了一丝微笑,只因她知道自己伪装得甚是成功,得意夫人纵然奸狡,却也被她骗过。她轻轻自言自语道:“得意夫人,你来吧,我在林里正不知有多少埋伏在等着你呢?你以为我已要去了,你能不来么?”

她眼前似乎已泛出一幅图画……

得意夫人被倒吊在树上,呻吟而死,然后,她便可倒在南宫平怀里,那时,南宫平自然已知道她的苦心,那时,他们就会彼此流着眼泪,体味到彼此的相思与痛苦,然后,他们便扬帆而去,然后,便是一连串幸福美满的日子,然后……

她心神交瘁,喷出一口鲜血后,周身更宛如全已脱力,此刻眼帘一合,便在幸福的美梦之中,昏迷了过去……

南宫平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心头一阵激动,竟也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得意夫人连连顿足,不住怒骂,在南宫平身边走来走去,突地,她停下脚步,一掌拍开了南宫平的穴道,大声道:“无用的男人,还不快追过去,将那无耻的女人绑在树上,狠狠抽一顿鞭子……”

南宫平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喃喃道:“让她走吧……让她走吧……”

得意夫人怒骂道:“让她走吧,嘿!你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么,你在这荒岛上受苦,却让她回去和别的男人寻欢作乐,别人若是知道她曾是你南宫平的妻子,不但你活着不能见人,死了不能见鬼,就连你师父师兄,祖宗八代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对得起你的祖宗么?”

南宫平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霍然站了起来。

得意夫人只当这番话已将南宫平打动,大喜道:“去,快去!”她要南宫平先去闯开埋伏,然后她自己随之而入。

哪知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又“扑”地坐到地上,得意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在树林边转了几转,突又回手点了南宫平穴道,道:“走!那边去!”

南宫平已完全麻木了,她一指点来,竟也不知闪避。

她想到树林正面,埋伏必多,是以绕过一边,再穿林而入,截下梅吟雪。

她绕着树林走了半圈,只见一片黑岩,壁立而起,下面便是丛林。得意夫人微一思索,寻来两块火石,南宫平心头一凛,脱口道:“放火?”

得意夫人冷冷道:“不错,老娘烧光这一片树林,看她还有什么埋伏!”

要知她之所以迟迟不敢放火,便是因为生怕自己火攻梅吟雪,梅吟雪又何尝不能火攻自己,到那时全岛若是烧成一片荒地,两人岂非便要同归于尽?

但此刻她心中却已再无顾虑,当下寻来一些枯枝散叶,燃了起来,自山壁之上,抛了下去。

风急林燥,火势瞬即燃起,一股浓烟,冲天而上。

得意夫人哈哈笑道:“看你这次还有什么法子,除非……”

南宫平冷冷截口道:“她纵然本待多留半日,你放火一烧山林,她也要乘船走了,等到火势熄灭,你纵然进去,却已迟了。”

得意夫人心头一震,呆了半晌,突地放声狂笑道:“好好,大家一起死了,岂非干净……”左掌闪电般拍开了南宫平穴道,右掌急伸,将南宫平推下山岩,狂笑道,“冲呀!冲进去……”

南宫平身形直冲而出,眼见便要落入烈火之中,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手掌突地挽住了一块突出的山石,运气腾身,双足向后急扫,只听“蓬”的一声,有如木石猛击,他右足已扫在得意夫人足跟胫骨之上。

得意夫人的狂笑未绝,放声惊呼一声,笔直滚下了山岩。

呼声尖锐、凄厉,历久不绝。

南宫平伸手一抹头上泠汗,凝目向下望去,只见得意夫人满身火星,自烈焰中一跃而起,发了狂似的向火势犹未燃起之处奔去。

哪知她方自狂奔十余丈远近,突又惊呼一声,扑面跌倒,接着,她身子便被一条巨藤倒悬而起,刹那之间,但见密叶之中箭如飞蝗,暴射而出,数十根树枝削成的木箭,竟有一半射在她身上。

南宫平瞑目暗叹一声,呆呆地怔了半晌,飞身朝来路奔回,放声大呼道:“吟雪,梅吟雪,她已中了你的埋伏,你看得见么?”

他心中犹存希望,梅吟雪方才若是在施欲擒故纵之计,此刻听了他的惊呼,便该飞身奔出,但树林中却寂无应声。他自然再也不会想到,梅吟雪此刻已是昏迷不醒,放声呼唤了一阵,心头既是失望,又是悲愤,大喝一声,冲入树林。

他心情惶乱,竟又忘了这树林中处处俱是埋伏陷阱,入林未及一丈,他身子便已绊倒,只听“呼”的一声风声,一方巨石,自木叶中直落而下,砰然击在他后背之上,他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晕了过去。

海风强劲,火势越燃越大……

眼看用不多久时间,这无人的荒岛,就要变为一片火海,南宫平等三人,仍是昏迷不醒,而那闪耀的火焰,却有如无情的海浪,寸寸逼近,那凶猛的火舌,眼看在瞬息之间,便要将三人吞没,他三人之间的恩怨、仇恨、情爱,在生前虽然纠结无已,但此刻却要随着他们的生命与躯体,永远埋葬于火窟之中……

长天一碧万里,海上波涛千重,一片斜帆,现于海天边处,这片帆颜色非黄非白,竟是五色纷呈,七彩斑斓,仿佛是用无数块彩色锦缎拼凑而成,纵是航行海上多年的水手,也绝无一人见过如此奇异的风帆。

船上画栋雕梁,锦幔珠帘,高丽堂皇,炫人眼目,船上的船夫,身上穿的俱是片锦碎缎拼成的七彩锦衣,头上短发齐肩,仔细一看,竟然全都是女子,只是人人筋骨粗壮,身手矫健之处,比起一般大汉,犹胜三分。

一个短发健妇,叉手立在船舷边,突地放声呼道:“陆地!”

船舱中一个华服少年,立刻自深重的珠帘中探身而出,一步掠到健妇身边,放眼望处,但见远处果然出现一片陆地的影子,双眉一展,挥手道:“转舵扬帆,全速而进!”船上健妇,訇然应了,久航海上的水手,骤然见着陆地,心情自是十分兴奋。

珠帘中娇唤一声:“真的见着陆地了么?”

两位容光照人的明眸少女,自舱中并肩行出,一人浓妆艳抹,身上穿的亦是七彩锦衣,头上青丝,高高绾起,环佩叮当,在风中不绝作响,看来有如初为人妇的新娘子一般。

另一人却是淡扫蛾眉,不施脂粉,更显窈窕。

这两人一清一艳,装束虽不同,但眉宇间却都有一股逼人的英气,只是那艳装少妇神色间喜气未消,那青衣少女目光中却蕴含着无限的幽怨与焦虑。

华服少年回首一笑,道:“不错,前面便是陆地!”

艳装少妇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愿这就是那传说中诸神岛就好了,也省得我这位妹子整天担心,不到几天,也不知瘦了好多。”

华服少年道:“不但她心里着急,我……”语声未了,突见一股浓烟,自那岛上冲天而起,华服少年变色喝道:“岛上火起!”

艳装少妇道:“岛上既然有火,必定也有人迹,莫非这孤岛就是那诸神殿所在之地么!”

青衫少女柳眉一扬,冷漠的面容上,突地泛起了一阵激动的红晕之色。

华服少年扬臂喝道:“快,快,荒岛之上,火势蔓延极快,咱们定要在火势展开之前赶去,否则……否则……”

他心中似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但望了青衫少女一眼,便忍住没有说出口来。

大船顺风而驶,片刻间便驶到岸边,船未靠岸,华服少年、艳装美妇、青衫少女身子便已齐地一跃,有如三只凌波海燕般掠上了荒岛。

青衫少女神情最是焦急,脚尖一点岩石,便沿着火林飞掠而去。

华服少年、艳装美妇身形一展,跃上了一道危岩,放声大呼道:“岛上可有人么?”余音袅袅,消失在烈火燃烧的“哔啵”声中,但岛上却一无回应。

艳装美妇双眉一皱,道:“岛上若是有人,怎地无人回应,看来……”

语声未了,华服少年突地大喝一声:“你看,那边是什么?”

艳装美妇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漫天火焰中,荒林里竟似有一条凌空摇曳的人影,两人对望一眼,华服少年蓦然脱下了长衫,包在头上,艳装美妇变色道:“危险,你……”

华服少年轻轻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一生有哪次怕过危险,天下又有什么危险能伤得到我!”

他虽是微笑而言,但语声中却充满了豪气和自信。

艳装美妇轻轻一叹,道:“去吧,小心些……”

华服少年翻腕自腰间撤下了一柄软杆银枪,震腕一抖,挽起了一片银芒、朵朵枪花,他矫健的身形便已乘势跃下岩石,投入火林!

但见一团银光,自火焰中穿林而入,艳装美妇满面关怀,凝注着他的身形。

华服少年扫目望去,只见一株巨树之上,竟然倒悬着一个奇丑的妇人,身上鲜血淋漓,乱发长长挂了下来,发上已沾着几点火星,但若是迟来一步,这妇人便要被火烧成焦木。

他不假思索,脚尖一点,刺断了悬人的粗藤,引臂接过了这妇人的身子,再次以银芒护体,飞身而出,嗖地蹿上岩石。

艳装美妇双掌倏然拍出,为他拍灭了身上的几点火星,长长松了口气,道:“没有烧着你么?”

华服少年哈哈大笑道:“就凭这样的火势,也能烧得着我?”

艳装美妇展颜娇笑道:“你瞧你,总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几时真该让你吃些亏才好!”语气虽似娇嗔,其实却充满了爱悦,秋波一转,又道,“这女人是谁?怎么生得这副样子!”

华服少年道:“不管此人是谁,岛上既然有人,就不会只有她一个,否则她难道是自己将自己吊在树枝上的么?”

艳装美妇道:“能问问她就妙了,不知她已经死了没有?”

华服少年查视半晌,道:“虽然未死,也差不多了……”

话犹未了,突听那青衫少女的呼声遥遥传来,呼道:“在这里,南宫平,他……他真的在这里!”

华服少年、艳装美妇身子同时一震,大喜道:“她果然找着他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如飞向呼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奔行了数十丈,只见那青衫少女怀里抱着一人,坐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面上又有喜色,又有泪珠,惶声呼道:“快来,他受了伤了!”

华服少年、艳装美妇又是一惊,齐地脱口道:“伤得重么?”

青衫少女道:“伤得很重,幸好只是外伤,我已喂了他几粒丹药……”

华服少年道:“我来替他疗伤!”放下那长发丑妇——得意夫人——的身子,两掌按住了南宫平前胸,以内功来助南宫平活血通脉,发散药力。

艳装美妇掏出一块罗巾,擦了擦那青衫少女面上的泪珠,叹着气道:“傻妹子,人都寻到了,还哭什么?”

青衫少女道:“我……我不哭,我太……太高兴了!”

说是不哭,眼泪还是一粒一粒地往下直落。

过了盏茶时分,那华服少年头上已是满头大汗,但南宫平却已悠然醒来,目光一转,望到面前的三张面孔,刹那之间,他只觉一阵强烈的悲哀与惊喜一齐涌上了心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青衫少女秋波一触南宫平的目光,身子便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垂下了头,轻轻放开了紧抱着南宫平的手掌,晶莹的眼波中泛出了喜悦与娇羞。

南宫平缓缓抬起手来,覆在华服少年的手掌上,惨然笑道:“狄兄,一别经年,小弟今日能重见兄台,似已仿佛隔世了。”

华服少年仰面笑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杀得死你我兄弟,我与你离别之时,便已算定了你我必有重逢之日!”

他仰面而笑,只因他不愿被人见到他目中的泪光,屡经巨变,故人终又重逢,就凭这一份重逢的感慨与喜悦,已足以令铁石男儿泛出泪珠。

一时之间,南宫平百感交集,唏嘘不已,也不知该说什么。

艳装美妇目光一扫,瞥见青衫少女面上已露出了幽怨和失望的神色,她眼波转处,突地冷笑道:“南宫平,叶姑娘辛辛苦苦,千山万水地寻找于你,救了你的性命,你难道没有看到她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目光转向青衫少女,讷讷道:“叶姑娘,在下……在下……”

青衫少女强颜一笑,幽幽道:“你伤势未好,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南宫平心情一阵激动,长长叹息道:“叶姑娘,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于你!”

华服少年大笑道:“你们这种交情,还说什么报答的话,来来来,南宫兄,待小弟为你引见一人。”

南宫平望了那艳装美妇一眼,讷讷道:“这位……这位……”

华服少年纵声笑道:“这位新娘子,就是你的弟妇,小弟的妻子……”

南宫平又自一怔,大喜道:“狄兄,小弟真没有想到狄兄已成亲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原来这华服少年便是狄扬,青衫少女却是叶曼青。

只听狄扬大笑道:“小弟别的虽比不上你,但结婚却比你快了一步,你若不甘后人,也该快快成亲才是。”有意无意间,望了叶曼青一眼,回转目光,却见到南宫平脸色竟突地变成十分悲哀沉重,诧声道:“今日你我重逢,原该高兴才是,怎地……”

南宫平惨然一笑,道:“今生今世,小弟再也不敢结婚了。”

狄扬呆了一呆,瞬即大笑道:“大丈夫死且不怕,还怕成亲么?”

南宫平缓缓叹道:“只因小弟已经……已经早已成过亲了!”

叶曼青身子一震,狄扬、艳装美妇对望一眼,面色大变,过了半晌,狄扬方自强笑道:“噢……噢……恭喜南宫兄,大嫂在哪里,怎地……”

南宫平缓缓道:“她么……她……”突觉满腔悲愤,不可抑止,放声狂笑道:“她已掷还了我给她的盟定之物,她已对我恨入切骨,她从此不愿见我,我也从此不愿再见她了!”

且说梅吟雪昏迷之间,只觉全身奇热难挡,霍然张开眼来,但见四下林木,几乎已变为一片火海!

她大惊之下,翻身跃起,咬牙骂着自己:“梅吟雪呀梅吟雪,你怎会晕了,南宫平若是受到一丝伤害,你还能活在世上么?”

她心头又急又痛,翻来覆去的,到处都是南宫平的影子。

她一切都能牺牲,一切都忍受,只要能永远伴着南宫平,就是自己断去双手双足,她脸上还会有幸福的微笑。

她一心悬念着南宫平的安危,飞奔绕出了火林,方待放声呼唤,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她目光一动,突然发觉远处一块高高的岩石上,竟有许多人影,而她正痛切关心着的南宫平,此刻正安然躺在另一个女子的怀抱里。

她认得这女子便是叶曼青,刹那之间,她但觉心上一阵剧痛,骤然缩回身子,隐藏了自己。

南宫平与狄扬的对话,她字字句句都听在耳里,听到最后两句:“……她从此不愿见我,我也从此不愿再见她了!”她只觉喉头一甜,心如刀割,暗问苍天:“苍天呀苍天,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要让我受到如此报应,忍受这些痛苦?”

只见南宫平狂笑不绝,狄扬等三人一齐愕在当地,艳装美妇突又冷冷道:“那女子既然对你如此无情,你还苦苦思念于她作甚?”

南宫平笑声突顿,垂首道:“我再也不会思念她了……”

艳装美妇大笑道:“你若不思念于她,就该对我这叶家妹子亲热一些,你可要知道,她为了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喃喃道:“我知道……我怎会不知道……”

狄扬笑道:“你知道就好,回到中原后,你却不可再辜负她了。”

南宫平唯有垂首叹息,默然无语。

听到这里,梅吟雪更是柔肠寸断,欲哭无泪,放眼望处,只见南宫平与叶曼青互相依偎,相对无语,当真是一对璧人,而自己却是满身褴褛,渐已憔悴,她如此受苦,为的全都是南宫平,但世上又有几人知道?

她目中不禁流下数行清泪,暗自忖道:“我在世上已有了‘冷血’之名,我做的事,再也不会得到别人谅解,甚至他……他如今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叶曼青却和他正是门当户对,俱是名门子弟,他两人若是结成夫妇,武林中人定必甚是羡慕喜悦,而我呢……我又何苦插在他两人之间,做他们的绊脚石呢?”

要知她对南宫平的痴情已到了极处,什么事都只知为南宫平着想,浑忘了自己,她心里只知要南宫平幸福,宁可自己孤独地忍受痛苦。

一念至此,她咬了咬牙,悄然转身,暗中默祷:“小平,但愿你……能……幸……福……”泪流满面,飞身而退。

她飞身掠入一处洞窟,洞窟中有几件简陋的木制桌椅,几件粗糙的木器,还有些自船上取下的零星之物,日用器具。

就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一连串凄苦寂寞的岁月,但是她却没有一刻忘记过南宫平。

就在这里,不知流过多少眼泪,但那时她心中还有希望,而此刻她却已完全绝望了。

外面火势更大,她没有停留,便向洞窟深处奔去,只因离岛的一切需要,她都早已准备好了,穿过一条阴森黝黯的山隙,外面是一处山口,四面高岩,中间一片浅滩,浅滩上平铺着数十根光滑的树木,那艘海船,便架在这片树木之上。

这便是她费了千辛万苦修船的地方,为了修船,她莹玉般的手掌已不知生出了多少厚茧。

她飞身撤去了船身两旁的支架,然后扯开捆着树木的枯藤。

那数十根光滑的树木,就一直往下滚动了起来,只听一阵隆隆之声,船身随着滚动的树木,落入海中,浮了起来。

梅吟雪一跃上船,扬起布帆,她孤独地来,此刻又孤独地去了,来时她没有带来什么,去时却带去了满心悲楚,满腹辛酸,满腔痛泪……

此时南宫平已能站起身来,但终是还要狄扬搀扶着他的手臂。

他也已知道那艳装美妇是“幽灵群丐”中“穷魂”依风之妹,“艳魄”依露。

原来那日“艳魄”依露将狄扬连夜带回关外的“狱下之狱”,狄扬毒势虽重,但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依露终于将他救活,狄扬感激她的真心和恩情,便在“狱下之狱”里,和她结成了连理。

但狄扬侠骨热肠,却不愿久居关外,更悬念着关内的朋友,而依露久居关外,也想看一看江南的旖旎风光,风流文采。

于是两人联袂入关,却在太湖之滨,遇见了满怀幽怨、临风独泣的叶曼青。

他三人再三商议,决定要买舟出海,“幽灵群丐”名虽为丐,却甚是富豪,“穷魂”依风心爱幼妹,添妆之资,自然极多。他三人俱是热血少年,说做就做,当下便买了艘豪华的海船,“艳魄”依露更是少年心情,竟在海船上缀了她自己的标志。

但海上经年,一无所获,他三人又是失望,又是焦急,哪知那一股浓烟,却为他们指出了南宫平的讯息。

他们三言两语,简略地将一切经过俱都告诉了南宫平,只是狄扬不愿触及南宫平的伤心之处,是以没有问起南宫平这年来的奇遇。

他只是扶起南宫平,笑着道:“此岛已不可久留,海上生活也早已使我厌倦,还是快些上船,回家去吧!”

语声未了,只听身后一声呻吟,依露笑道:“你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幽灵群丐’虽然又穷又丑,倒真还没有人比得上这女子的。”

南宫平心头一震,回首望去,道:“她……她竟然还没有死……”

狄扬见到南宫平居然微微变色,心下大是诧异,脱口问道:“此人是谁?是敌是友?”

南宫平恨声道:“她害我三次,又救我一命,只是……只是我宁愿一死,也不愿被她救活。”

依露皱眉道:“她到底是谁?”

南宫平道:“得意夫人!”

狄扬、叶曼青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久居关外,却未曾听起过得意夫人的名字,忍不住笑道:“我看她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得意之处,更没有半分像是夫人的样子,为什么竟然叫作得意夫人呢?”

狄扬也不回答,只管叹气道:“幸好她已死了九成,实已回天乏术,否则……唉,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将她救活。”

要知见死不救,本是侠义道中之忌,但救了恶人,却岂非等于害了善人,是以他见到得意夫人实已无救,心里倒不觉有些放心。

哪知他话声方了,得意夫人竟已缓缓张开眼来,目光四下一扫,道:“南宫平,梅吟雪……梅吟雪她在哪里?”

南宫平咬紧牙关,闭口不语。狄扬、叶曼青齐地望了他一眼,恍然忖道:“原来梅吟雪也在岛上。”四只眼睛忍不住四下搜寻起来,要看梅吟雪是否真在这里。

得意夫人得不到他们的答复,不禁黯然叹息一声,道:“我一生横行江湖,一生中不知骗倒过多少英雄豪杰、大奸巨恶,想不到今日竟被这样一个小女子骗倒,梅吟雪呀梅吟雪,我总算服了你!”

她此刻说话已甚是吃力,但回光返照,竟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闭起眼睛,喘了阵气。

得意夫人眼帘霍然一张,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娘面前得意。”

依露咯咯笑道:“你既不能得意,我得意得意有什么关系?”

得意夫人怒道:“她虽然骗过了我,但我在跃下山岩那一刹那里,便已看出了她的诡计。她故意装成对南宫平冷淡无情,其实不过只是想骗过老娘,等到老娘中计被擒,她再出来与南宫平相会。”

南宫平神色大变,狄扬皱眉道:“只怕你猜错了吧?”

得意夫人冷笑道:“老娘怎会猜错,她腹中有几根肠子,老娘都已摸得清清楚楚……”

她喘了口气,立刻接道:“她明知老娘万万不会加害南宫平,是以才敢诸多张致。以她那样的脾气,她若是真的已对南宫平绝情绝义,一见南宫平之面,便会决绝而去,绝对不肯再多说话;她若是真的对南宫平怀恨在心,一见到南宫平之面,拼命也要将南宫平杀死,更不会将南宫平留在这里!”

南宫平想到梅吟雪的生性,听了得意夫人的言语,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流泪道:“错了……错了……”

得意夫人道:“谁错了,谁若说我错了,便是他根本不知道那贱人的脾气……”

南宫平颤声道:“吟雪……我错怪了你……我错怪了你……”

得意夫人怔了一怔,道:“你……你……呆子,难道还不知道?”

南宫平泪流满面,有如呆子。

得意夫人切齿道:“我何必告诉你……让你恨死她岂非最好……”

语声未了,突地放声狂笑起来,嘶声笑道:“梅吟雪……好妹子……你再也想不到吧,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人是你的知己……”

狂笑声中,这武林中的一代妖姬,突地双眼一翻,全身抽搐,结束了她充满罪恶的一生。

她虽死,但是她那讥讽而得意的笑声,却仿佛仍然回**在众人耳边……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叶曼青垂首道:“她是对的……对的……”

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挣脱了狄扬的手掌,嘶声道:“她一定还在这里……”脚步踉跄,竟要向火林中奔去。

狄扬大惊,一把抓住了他臂膀,南宫平嘶声道:“放开我,我一定要找着她……”

依露目光一转,道:“她若还在岛上,怎地不出来见你?”

叶曼青幽幽长叹一声,道:“她必定又遇着什么变故……”

依露嘟了嘟嘴,心中暗气,忖道:“我是帮你说话,你倒帮她说起话来了,真是个呆头鹅。”要知她与梅吟雪素不相识,自然一心想帮着叶曼青和南宫平结为连理,只因叶曼青的痛苦相思,她都是亲眼看到的。

南宫平望着满林烈焰,颤声道:“变故……变故……”树林已成了一片火海,他还是想冲进去。

狄扬面色凝重,沉声道:“站在一边,不要多话。”

那锦衣健妇应了,却仍咕嘟着道:“别人都乘船走了,姑娘你……”

狄扬面色一变,脱口道:“谁乘船走了?你看到了什么?”

锦衣健妇道:“方才我爬到船桅上,本想看看这岛上的光景,哪知只看到岛的那边,驶出一条大船,这岛上却全被烈火掩住……”

狄扬变色截口道:“船上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么?”

锦衣健妇道:“那艘船顺风而驶,一会儿就走得远远的,连船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怎看得清。我惦记姑娘,忍不住跑了上来。”

狄扬、依露、叶曼青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道:“梅吟雪走了!”六道目光一齐望向南宫平,只见他面如死灰,木立当地,身子摇了两摇,竟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狄扬拦腰抱起了他,长叹道:“走吧!”

叶曼青望了望得意夫人的尸身,竟也将尸身抱了起来。

依露皱眉道:“脏死了,你抱她作甚?”

叶曼青叹道:“将她抛入海里,好歹让她落个全尸!”

众人谁也不愿在这荒岛上多留一刻,齐地展动身形,掠到岩边,直到他们上船之后,仍没有人愿意回头望上一眼。

海船扬帆而驶,片刻间便远离了这孤独的海岛,海岛上烈火仍炽,却也没有人再去关心它了。

叶曼青点起三炷线香,香烟缭绕中,她将得意夫人的尸身裹上白绫,抛入海里,暗中叹息自语:“多谢你救过南宫平一次,让我还能见着他,但愿你的鬼魂能永远在海底安息。”

水花四溅,尸体沉没,叶曼青垂首走回船舱,狄扬夫妇正在照料着南宫平的伤势。

南宫平终于渐渐痊愈,这艘船却在海上四下搜寻,一来是希望能看到梅吟雪的船影,再来却期冀能发现龙布诗和南宫永乐的下落,这两个老人恩怨纠结一生,却只到最后才彼此说明,苍天若叫他两人死在一起,岂非作弄世人太过。

船行一月,方自回航,南宫平已换上一身重孝,终日不言不语,别人说话,他也仿佛没有听到!

狄扬等三人自是忧心如焚,却也无法可施,只有在暗中希望时间能冲淡他的痛苦和悲哀。

船入近海,往来船只,便多了起来,别人见了如此奇怪的帆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但却以为这艘船有些古怪,是以谁也不敢驶近,远远看上几眼,立刻就转舵而驶。

狄扬测量方向,估量行程,知道毋庸多久,便可靠岸,心情不觉有些欢畅起来。这一日正值月圆,海上明月千里,他备好一些酒菜,摆在船头,饮酒赏月,南宫平眼睛望着月亮,口里喝着烈酒,却仍是一语不发,有如老僧人入定一般。

南宫平也不望她一眼,年余的幽居,使得他学会了世上最难学的本领——沉默,只是将痛苦隐藏在沉默里,痛苦却更加深邃。

狄扬哈哈一笑,道:“妹子,我说你倒是真该学学南宫兄才是。”

依露娇嗔道:“怎么,我说话难道说得太多了么?”

狄扬嘻嘻笑道:“不多不多……你睡觉的时候,的确说话不多,但醒来的时候……”嘻嘻一笑,住口不语。

依露自然娇嗔不依,他两人打情骂俏,为的不过只是要散一散别人的心,哪知南宫平面上再无一丝笑容。

叶曼青看到别人夫妻的恩爱,想到自己身世的孤苦,更是满心酸楚,愁眉不展。

狄扬见到他两人的神情,哪里还笑得出来,暗暗叹息一声,极目四望,银色的月光下,竟有一面白帆,迎面而来。

两船迎面而驶,越来越近,那艘船非但没有退避之意,而且还仿佛是专门为了他们这艘船来的。

狄扬心中大是惊奇,喃喃道:“这难道是艘海盗船么,否则……”

依露展颜笑道:“我倒真希望有条海盗船来,好歹也可以热闹一阵,这些天真闷死了。”

狄扬目注前方,片刻间那艘来船已到近前,船头卓立着一条蓝衣汉子,手里展动着一条白巾,大呼:“来船上可是狄扬公子贤伉俪么?在下有事奉访,请落帆相会!”

狄扬双眉一皱,大奇道:“我们船还未到,此人怎会知道我在船上?”

思忖之间,依露却已扬声呼道:“不错,朋友是谁,有何见教?”

对面船上,已落下帆来,船行立缓,船头的长衫汉子摇手道:“但请落帆,在下这就过来。”

狄扬心念数转,挥手道:“落帆,打桨,定舵,减速!”四下哄然应了,“砰”的一声落下了船帆,两艘船渐行渐缓,渐缓渐近。

那长衫汉子腾身一跃,砰地落在船头,目光四扫,凝神盯了南宫平几眼。

狄扬双眉一皱,沉下面色,厉声道:“狄某与朋友素不相识,朋友怎会知道狄某在这船上?”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目光霍然自南宫平身上收回,躬身道:“狄公子贤伉俪置棹泛海,武林中早已哄传,公子你这面七色锦帆还远在百里之外时,岸上的武林朋友便知道公子泛海归来,在下见到这面锦帆,还会不知道狄公子贤伉俪的侠驾在这船上?”言语便捷,目光敏锐,竟仿佛又是“万里流香”任风萍一流人物。

狄扬冷“哼”一声,沉声道:“朋友如此注意在下夫妻,是为什么?”

长衫汉子微微一笑,也不回话,双掌“啪”地互击一下,那艘船上,立刻悬起了十数根竹竿,竿头钓着竹篮,隔船送了过来,长衫汉子躬身笑道:“我家主人知道狄公子伉俪久泛海上,饮食难免欠缺,是以特地命在下兼程送来一些鲜肉蔬菜,为狄公子伉俪换一换口味。”

依露轻轻一笑,接口道:“他倒真孝顺得很。”

长衫汉子满面笑容,第二句话他只当没有听到,笑道:“在下主人现已在岸边恭候两位侠驾,两位一见便知道了。”倒退几步,躬身一礼,转身掠回他自己的船上。

狄扬朗声道:“朋友你若不说出你家主人的名姓,这礼物狄某是万万不能收的。”

长衫汉子仍是满面笑容,道:“公子一见便知,我家主人只是令我传语公子,故人无恙归来,他实在高兴得很。”

那船上船夫身手甚是精熟,就只这几句话工夫,便已转舵驶开。

狄扬低叱道:“追!”心念转处,突又叹息道:“不追也罢。”

依露笑道:“对了,人家孝顺的东西,你推也推不掉的,追他做什么?”

打开那十几只竹篮,篮中果然都是些鲜肉蔬菜,依露叹了口气,道:“可惜……”突地举起篮子,将十余篮鲜肉蔬果都抛入海中。

狄扬展颜笑道:“我只当你嘴馋起来,就舍不得丢了!”

依露笑道:“我就馋成这副样子么?我倒要你猜猜,他那主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狄扬道:“也许是敌,也许是友,说不定……”

依露截口笑道:“说不定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呢,是吗?”

狄扬笑道:“说不定又是什么帮帮主的妹子看中了我,特地送些东西,来拍我的马屁。”

依露顿足娇嗔道:“你要死了,叶家妹子,快帮我来撕他这张油嘴。”

这夫妻两人俱是一般生性,无论说什么严重之事,却不肯板起面孔说话,心里纵然有千百件心事,面上仍是嬉皮笑脸。

此刻他两人面上虽仍在打情骂俏,其实心中都是惊异交集,只因这长衫汉子虽然满面笑容,但在笑容后隐藏的来意是善是恶,却实在令人难测。

他两人计议了一夜,除了静观待变,也研究不出什么计策!

哪知第二日清晨,他两人方自立在船头,却竟然又有一片风帆迎面驶来,狄扬沉声道:“昨夜那长衫汉子,今日若再上到这艘船上,嘿嘿!他就要来得去不得了。”

依露轻笑道:“好一个来得去不得。”

两艘船又自驶近,狄扬不等那边说话,便先已落帆、定舵,立在船头,朗声笑道:“朋友你来得倒早,请过来这边说话!”

那边船上果然遥遥呼道:“来的可是狄扬公子贤伉俪么?”

狄扬仰天笑道:“除了我夫妇,海上船只,还有谁会有这七色锦帆,朋友,你岂非问得多余了。”

风重舟轻,瞬息间两舟相近,只见对面船头,亦卓立着一条长衫大汉,但却绝非昨日寒暄送礼的长衫人。

这长衫大汉神情更是恭敬,送的礼也更见丰盛。狄扬口中不语,心中却大是奇怪,只听依露已忍不住问道:“昨日方蒙厚赠,今日又送了礼来,你家的帮主,也未免太客气了些。”

依露道:“昨日不是你们么?”

长衫大汉摇头沉吟,依露道:“你家帮主是谁,可以说出来么?”

长衫大汉道:“贤伉俪一到岸上,便知道了。”竟也不肯说出帮主的姓名,匆匆离船而去。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里更是奇怪,依露笑道:“这算做什么?常言道君子不受非来之物,我们虽然不是君子,但这些没有来历的东西,还是吃不得的。”照样将礼物全都抛入了海中。

他夫妇二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些送礼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些礼物,却又偏偏不肯说出姓名来历。

哪知未过多久,竟又来了一艘江船,送来了许多新鲜的蔬果,送礼的人,也是身穿长衫、故作斯文的江湖豪士,送完了礼,也是躬身一礼,匆匆而去,绝不肯透露一点姓名来历。

由清晨到下午,一共来了四批送礼的人,一个比一个客气,送的礼也一个比一个丰盛,但却也没有一人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几乎都是异口同声地说:“贤伉俪到了岸上,便知道了,小的不敢多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怪的是,这些人和狄扬夫妇俱是素不相识,而且彼此之间,也没有来历,仿佛分别代表着五个门派,要拉拢狄扬夫妇。

依露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娇笑道:“看来我们竟仿佛是香饽饽了,人人都要拉拢我们。”

狄扬皱眉道:“我们与武林帮派,素无交往,他们如此大献殷勤,只怕没有什么好事。”

依露道:“可会有什么坏事呢?”

狄扬沉声道:“令人难测。”

依露笑道:“这些本都出于常理之外,自然令人难测,我看你也不必费神去想了,反正一到岸上,就会知道。”

狄扬叹道:“上岸后才知道,只怕已来不及了。”

依露笑道:“你若是不敢上岸,那么我们就索性永远漂流在海上,做两对海上仙侣。”回首向叶曼青一笑道:“妹子,你说好么?”

叶曼青面颊一红,转首望向窗外。南宫平仍是木然坐在椅上,仿佛世上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过了许久,叶曼青突然沉声道:“此事还有个最奇怪之处,你们都没有想到。”

依露笑道:“什么奇怪的事?”

叶曼青道:“连昨日送礼的五拨人,个个身手都十分矫健,但只不过是他们帮派中的执事弟子,由此可见,这五个帮派实力都不弱,但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样的五个帮派。”

狄扬道:“或者并非江湖门派,而是武林宗派。”

叶曼青略一沉默,摇头道:“不可能的,武林中自成一家的宗派,必定自恃身份,不会故意做出这样神秘的样子。”

叶曼青道:“一年之间,江湖中竟会崛起五个实力强盛的帮派,岂非更令人奇怪么?”

突听依露轻轻一笑,道:“已将靠岸了,事情立刻便知分晓,你们还猜什么?”

狄扬、叶曼青,一齐步出船舱,定睛望去,只见前面果已现出一片灰蒙蒙的陆地影子,衬着满天绚丽的夕阳,显得更是突出。

漂流海外经年的人,骤然见着家乡的陆地时,那种奇妙的兴奋感觉,的确是令人难以描述的。

狄扬等人,只觉心头热血奔腾,把方才心里还在奇怪的事,都忘去了。

那些强壮的船娘,精神亦是为之大振,操作得更是卖力。

不到盏茶时分,陆地的轮廓,已变得极其清晰,海面上的渔船,方自辛劳了一日,此刻齐声高歌着渔歌晚唱,扬帆归去,准备去享受一日的丰收。有些胆大的渔夫,见到这艘奇异的海船,都不免划到近前,来看个仔细。

漫天夕阳中,点缀着朵朵风帆,海风轻拂中,弥漫着渔歌晚唱——这种壮丽而奇妙的景色,在久别家园的游子眼中,更有着一种无比的亲切。

狄扬长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依露眼中,已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她竟被这种震撼人心的美,感动得流下了泪来。

两人目光相对,依露嫣然一笑,哽咽着道:“回到家后,我再也不愿出来了。”

狄扬轻轻握住了她的纤手,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幸福的叹息。

叶曼青感到他们的幸福,也感到自己的孤单,但觉有一阵不可抑止的悲哀,涌上心头,一双秋波中,也不禁贮满了晶莹的泪珠。

自泪光中望过去,南宫平木然立在舱门,遥视着漫天夕阳,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突听一个船娘在身后笑道:“船未靠岸,送礼的人已有那么多,船靠了岸,在岸上迎接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

得意的笑声,象征着她也分享了一份主人的光荣。

狄扬面色突地变得十分凝重,依露笑道:“你又多想些什么?就凭我们几个人,难道还怕被人吃了不成?”

海船靠岸,岸上果然站着一群迎接的人,凝目一望,这些人竟然都是女人。

依露皱眉奇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五帮的帮主,真都有一个妹妹要嫁给你么?”

狄扬忍不住失声一笑,却见岸上的女子,竟都挥手欢呼了起来。

依露面上半分笑容也没有了,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你交游倒广阔得很,才出海没有多久,就有这许多女人来欢迎你回来。”

狄扬忍不住笑道:“说不定是南宫平的朋友呢!”

依露道:“人家才不像你……”

话声未了,只见十数艘渔船靠岸后,船上的渔夫,便与岸上的女人拥抱在一起,要知海边礼教之防,远不如中原江南之重,是以男女间真情流露时,也没有什么太多顾忌。

叶曼青纵有满心幽怨,此刻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来。

依露面颊微红,轻轻拍了狄扬一掌,道:“你还以为我是真的吃醋么,我只不过看到叶妹妹愁眉不展的,想逗她笑一笑而已。”

狄扬大笑道:“你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是真的在吃醋的。”

只见渔舟都已靠岸,辛劳的渔夫,提着一天的收获,携儿带女,随着深铜色皮肤的健康妻子,回家去享受晚间的欢乐。

刹那间,岸上的人竟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狄扬大奇道:“送礼的人不来接船,这倒怪了。”

叶曼青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虚,连我也想不出来。”

依露道:“管他什么玄虚,事到临头,自会知道,我们先弄清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再说。”

四人一齐上岸,只见这海市居然甚是繁荣,街道也甚是整齐。询问之下,才知道便是浙江名城乐清,距离他们出海地三门湾并不甚远,当下便要寻地方投店打尖。琐碎之事自有许多,不必细说。

哪知他们到了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客栈后,突地发现,客栈中的掌柜和店伙,竟仿佛对他们极为熟悉,狄扬一入店门,掌柜店伙便一拥而上,恭敬地道:“狄客官远来辛苦了。”

狄扬皱眉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掌柜的神秘一笑,不答所问:“小店中有五个跨院,俱都十分清爽,早已打扫过了,专等狄客官来到。”

依露道:“你们这么大的店,难道没有别的生意么?我们只要两个院子就够了。”

掌柜的笑道:“小号虽不大,但在这附近几百里地内,却找不出第二家来。平日客人川流不息,但今日却专等狄客官一家。”

狄扬心念一动,问道:“你一个跨院,有多少间屋?”

掌柜的道:“每间跨院,都有十多间屋,不瞒客官,小店所占的地方,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

依露道:“这么大的院子,一个就够了,何必五个,咱家又不是海盗,又没有发财。”

掌柜的笑道:“原来客官还不知道,今天来了五位英雄,每位订下了一个院子,都是为狄爷准备的,他们付了加倍的钱,逼着小的赶走原有的客人。小的方才还在奇怪,狄爷只有一家人,到底是住哪个院子好呢?”

狄扬夫妇对望一眼,依露道:“订房的人,可有留下话么?”

掌柜的笑道:“只留下了银子,没有留话。”

狄扬道:“可曾留下姓名?”

依露接口道:“自然不会了……掌柜的,我只望你将他留下的银子,拿来给我瞧瞧。”

那掌柜的微微一愕,终于不敢违抗,狄扬却忍不住问道:“那银子有什么可看之处?”依露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无论是从银子或是银票上,都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来历,只因各地的银票,都造得有些不同,从这上面,至少可以看出他们是来自何处,假如是银条,就更容易看了。”

他却不知道“幽灵丐帮”雄踞边外,专劫不义之财,来自各省的银子,他们都照抢不误。“艳魄”依露家学渊源,有关这一门的知识,自是丰富得很。

不到片刻,那掌柜的便捧出一具银箱,箱子里又有银子,又有银票,依露首先取出一锭银锞。

只见这银锞十两一锭,铸得甚是粗糙,但银子成色却是十足十足的。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毫不迟疑地说道:“这银子必定是来自青、康、藏等边外之地,奇怪的是,那边又会有什么帮派来到此间呢?”

再取出四张银票,数额俱是不少,只有第一张乃是“汇丰”的票号,这种银票流通各地,连依露也看不出端倪,只得放下了。

第二张银票乃是蜀中所出,第三张银票却是在江南一带通常可见的。

依露叹道:“蜀中、江南都有人来,他们不远千里而来,是为的什么?我越看越糊涂了。”

俯首望去,只见那第四张银票,票面最是奇特,银票四周,竟画着一圈黑、红两色的花边。

狄扬、叶曼青,目光动处,齐地一怔,“艳魄”依露亦面色微变,突见一只手伸来,抢去了她手中的那张奇特的银票。

始终木然不语的南宫平,见到这张银票,面色突地变为惨白,一手抢了过来,目光直视在上面,只因为这张银票,本是南宫世家所有之物。

狄扬强笑一声,道:“想不到这人手里有南宫世家的银票!”心里大为奇怪,再也想不出,哪一帮会持有此物?

南宫平面色铁青,一字字沉声道:“这银票是谁拿来的?”

那掌柜的见了他的神色,早已骇得呆了,讷讷道:“是……是第二位……”

南宫平截口道:“他订的房间在哪里?”

掌柜的颤声道:“小的带路……”

南宫平随手将银票抛入箱里,沉声道:“走!”

掌柜的抱起银匣,踉跄而行,穿过一道走廊,打开一扇圆门。只见门中一座院落,居然也有些山石花木,果然比别家客栈大不相同。掌柜的赔笑道:“客官可要在这里歇下么?”

南宫平冷冷道:“不错!”当先走入了厅房,“扑”地坐到地上,又呆呆地出起神来。

大家见了他的神色,谁也不敢对他说话,当下收拾行李,方自准备安歇,突听店门外一阵喧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奔行而过。

狄扬、依露,俱都好奇心重,忍不住走了出来。只见店外的长街上,人群骚乱,无论男女老少,手里都提着一些竹篮木桶,欢呼着奔向海岸那边,有的老年人脚步踉跄,却都在全力狂奔,店里的伙计虽不敢随之奔去,但一个个面上俱都露出了跃跃欲试之色。

狄扬夫妇心中都不禁为之大奇,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一齐放开了脚步,随着人潮奔向海岸。

狄扬道:“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依露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两人一齐拥入了人群,目光转处,面色都不禁为之大变!

只见海潮奔流而来,海浪中银光闪闪,竟然都是一条条死鱼,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直将海里都变为了鱼浪!海城里的居民听到这种奇异的消息,自然飞也似的赶来,拾取这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的死鱼,他们虽然终年以打鱼为生,但一生中谁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鱼。

狄扬夫妇面面相觑,心头俱是一片沉重,只因他两人深知这奇异鱼浪是怎么来的。

四下渔夫渔妇,见到他俩衣衫华丽,神态不凡,有的人便搭讪道:“这是老天爷赐下的神鱼,吃了必定有福,两位何不也拾一条!”

狄扬强笑一下,拉起依露的手腕,挤出了人群,低声道:“你猜得不错,幸好我们没有吃那些送来的东西,否则……”心头一寒,住口不语。

他一看到这奇异的鱼浪,便知道必定是海里的鱼群,吃了他们抛下的蔬果,立刻毒发而死,随着海浪漂流到这里。

区区十几篓食物,竟能毒死成千上万的鱼,其毒之烈,可想而知,两人自是为之心寒。

依露依着狄扬的身子,双眉深皱,沉声道:“好狠的毒药,是什么人有这样毒辣的手段,用这样狠的毒药?”

狄扬默然半晌道:“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依露轻叹道:“即使我们知道了那五拨人是谁派来,也无法知道是谁下的毒,更不知道他们是全都下了毒呢,还是只有一个人下了毒?”

狄扬道:“天下永远没有包得住火的纸,也没有瞒得住人的事,你放心好了。”

依露叹了一声,突然变色道:“不好!”

狄扬道:“什么事?”

依露惶声道:“这些鱼都是中毒而死的,本身也有了毒性,他们若是吃了这毒鱼,该怎么办呢?”

狄扬转目望去,只见海岸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鱼。这些平凡的渔夫,平日神权最盛,此刻已将毒鱼当作神鱼,眼见便是一场空前的劫难,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这一场“鱼祸”上。

依露玉容惨变,连连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么多人,我们再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狄扬亦是束手无计,只见有几个渔民,手提竹篮,将满载而归,他情急之下,方待纵身跃去,突听一阵呼声,遥遥传来。

几个黄衣束发汉子,一路飞奔而来,连声大呼道:“老神仙传下法旨,这些鱼吃不得的!”

刹那之间,便有一群人围了上去,将那些黄衣束发的汉子分开,不住询问,正待归去的渔民,已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个黄衣人飞奔而来,大呼道:“兄弟们,快将鱼带回埋在地下,万万吃不得的。”

黄衣人道:“老神仙说鱼里有毒,是恶魔送来害人的,吃下之后,不到半天便会毒发而死。”

渔民们齐地面色大变,又有人说:“幸好有老神仙在这里,否则岂非都要送命了。”

又有人说:“老神仙功德无量,愿老天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狄扬夫妇暗中松了口气,又不禁在暗中奇怪,不知道他们嘴里的“老神仙”究竟是何许人也,渔民们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信服?

他两人忍不住拦住一位渔民问道:“请问兄台,那老神仙是谁?”

这渔民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笑道:“两位必定是远道来客,所以连老神仙是谁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端的可称得上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狄扬道了谢,一路走向客栈。依露轻叹一声,道:“这位老神仙,必定是异人,有时间我真要去拜访拜访。”

狄扬道:“什么异人,左右不过是个神棍而已。”

依露道:“若是神棍,怎会知道鱼里有毒,令人不要煮食,这些渔民虽然神权极重,但却也不是呆子呀!”

狄扬不愿与她争论,只因每一次争论,自己都是落在下风。

回到客房,南宫平、叶曼青仍然对面坐在厅房里,两人默然相对,似乎一直没有说过话。

狄扬夫妇便将方才所见说了。订房的人,自不免又送来了酒筵,但他们眼见方才毒鱼之事,哪里再敢吃别人送来的东西,到了街上买了两百颗鸡蛋,用白水煮来吃了,连盐都不敢沾上一沾。

那些船娘本待到岸上大吃一顿,此刻一个个叫苦连天,道:“姑娘、姑爷,还是早些回去吧!”

依露道:“回去?说不定永远回不去了。”

他们口中虽不言,但心里却知道事情越来越是凶险,各人满怀心事,回到房中熄灯就寝。

南宫平通宵反侧,哪里睡得着觉,他面上虽已麻木,但心里却是思潮万端,想起了双亲,想起了故友,也想起了许多他不愿意想的事,只见蜡烛渐短,长夜渐去,他却仍然没有合过眼睛。

万籁俱寂之中,突听窗外响起了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只听“吱,吱”两声轻响!

他心头一震,霍然坐了起来,院外又是“吱,吱”两声,响声特异,乍听有如虫鸣,但南宫平面色却为之大变!

他还记得这声音,他记得这声音是他初入师门时,与同门弟兄,在夜凉如水的夏夜,以捉迷藏来练轻功时的暗号。

那时他们都还年幼,童心未泯的龙飞,带着他们在树林里捉迷藏,使得他们不觉是在练轻功,而仿佛是在游戏,这一份用心,是多么善良。

刹那间,他心头热血上涌,往日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又变得如此清晰。

南宫平再不思索,飞掠而起,只见人影已跃到另一重院落,卓立在一株巨树的阴影下。

他一掠而前,目光凝注,暗影中,他依稀辨出这人影竟是他的三师兄石沉。分别已久的同门师兄,骤然相逢,他只觉心头一阵狂喜,一把握着石沉的手掌,道:“三师兄,你……你……”喉头一阵哽咽,眼中泛起泪光,再也说不下去。

黑暗中,往昔英俊挺逸的石沉,此刻竟是神色颓败,面容憔悴,连双目都显得黯淡无光。

他再也不是往昔那英俊挺逸的石沉了,他仿佛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忏悔着往昔的罪恶,等待着日后的死亡……

南宫平心头愕然,既悲又喜。

只听石沉缓缓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赶来了。”他语声沉重缓慢,语声中竟也失去了往昔的光辉,有如自坟墓发出一般。

南宫平黯然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进去?”

石沉缓缓摇了摇头,空虚黯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悲哀,缓缓道:“我不能进去,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要听任何人的话,不要答应任何事,我……我说的就只能有这么多了。”

南宫平呆了半晌,惨然道:“你……你近来好么?这些日子,你在哪里,是不是和大嫂在一起?”

“我是个不祥的人,满身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你……你……以后你万万不要再认我这个师兄,最好当我已经死了。”

南宫平忍不住泪珠满盈,颤声道:“师兄,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师兄……”

石沉摇了摇头,仰天叹了口长长的气,突然伸手一抹眼帘,道:“多自珍重,我去了。”话声未落,他已拧转身形,如飞掠去,那消瘦的身影,在刹那间,便被无边的黑暗完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