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恶人之谷

和阗河滚滚的河水,在七月的残阳下发着光。

到了上游,河水双分,东面的一支便是玉龙哈什河,水流处地势更见崎岖险峻,激起了奔腾的浪花。沿着玉龙哈什河向上游走,便入了天下闻名、名侠辈出、充满了神秘传说的昆仑山区。

此刻,虽仍是夏季,残阳也犹未落,玉龙峰下,已宛如深秋,风在呼号,却也吹不开那阴森凄迷的云雾。燕南天终于来到了玉龙峰下,人既憔悴马更疲乏,就连车轮在崎岖的山路上,也似乎滚不动了,巨大的山影,沉重地压在车马上。

燕南天左手提着缰绳,右手怀抱着婴儿,一阵阵恼人的香气自车厢中传出来,刺得他几乎想吐。婴儿却又已沉睡了,这小小的孩子,竟似也习惯了奔波困苦。

燕南天无限怜惜地瞧着他,嘴角突然现出一丝微笑,喃喃道:“孩子,这一路上你可真是吃了不少人的奶,从中原,一路吃到这里,除了你,大概没有别的孩子能……”

说到“能”字,语声突然顿住,身子也突然凌空跃起,就在他身子离开车座的一刹那间,只听“笃、哧、噗”十几声响,十几样长短不齐、形式各异的暗器,俱钉入了他方才坐过的地方。

燕南天凌空翻身,左手已勒住了车马,人却藏到马腹下,他怕的不是自己受伤,而是怀抱中的婴儿。

这一跃、一翻、一勒、一藏,当真是矫如游龙,快若惊鸿,山麓阴影中,已有人忍不住失声叫道:“好功夫!”

燕南天怒喝道:“暗箭伤人的是……”

“谁”字还未出口,那匹马突然惊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身上箭也似的喷出了十几股鲜血。

燕南天想也不想,铁掌扫出,“砰、砰”两响,套马的车轭立断,负伤的马,笔直蹿了出去。燕南天跟着又是一拳击出,又是“砰”的一响,车厢生生被击破个大洞,健马长嘶未绝,他右手将婴儿自洞口送到车厢里去,又是数十点寒光,已暴雨般射向他身上。

他身子也已冲天而起,只听“哧、哧、哧”,风声不绝,数十点暗器,都自他足底扫过。

应变若有丝毫之差,自己纵不负伤,那婴儿也难免丧命;婴儿纵不丧命,大车也难免要被那匹马带得自他身上碾过。

健马倒地,燕南天身形犹在空中。

只见银光乍起,七八道剑光,有如天际长虹般,自暗影中斜飞而出,上下左右,纵横交错。哪知他身在空中,力道竟仍未消竭,双臂一振,身子突然又向上蹿起了七尺,剑光又自他脚底擦过。

但闻“叮当”龙吟之声不绝,七八柄剑收势不及,都撞在一起,剑光一合便分,七八个人都远远落到一边,暮色中虽瞧不清楚,但蒙眬望去,这七八人中,竟有四个是出家的道人。

燕南天双足一蹬,方自掠到车顶,竟又箭也似的蹿了出去,双掌如风,当头向一个蓝衫道人击下。他眼见这几个人话也不说,便下如此毒手,此刻下手自也不肯留情,这双掌击下,力道何止千钧。

那道人本待举剑迎上,但心念一转,面色突然大变,身形后仰,竟不敢招架,向后倒蹿而去。

燕南天剑光竟似绵绵不尽,跟着身子追去。

那人心胆皆丧,拼命一剑迎上。

只听“叮”的一声,双剑相击,两口剑本是同炉所炼,但不知怎地,那人掌中的剑,竟已被燕南天砍成两段。

那人身子落地,就地几滚,燕南天高吭长啸,剑光如雷霆闪电,直击而下,这一剑之威,当真可惊天动地。

满天银光突又飞来,接着“锵”的一声震耳龙吟。

只见三个蓝衣道人,单足跪地,三柄剑交叉架起,替那人挡住了燕南天的一剑,那人却已骇得晕了过去。

燕南天虎立当地,须眉皆张,厉声道:“接剑的是四鹫,还是三鹰?”

那道人道:“四鹫,足下怎知……”

燕南天厉声笑道:“当今天下,除了昆仑七剑外,还有几人能接得住某家这一剑?”

那道人道:“当今天下,除了燕南天大侠外,只怕也再无一人能令贫道兄弟三人,同时出手招架一剑!”

燕南天笑声忽顿,喝道:“但昆仑七剑为何要向燕某下如此毒手,却令燕某不解。”

那道人苦笑道:“贫道等守在这里,本是为阻挡一个投奔恶人谷的人,贫道委实想不到燕大侠也会到这恶人谷来。”

燕南天这才收回长剑,他长剑方自收回,那三个道人掌中剑便已“当”地垂落在地,双臂似是再也难以提起。

“你等要阻挡的人是谁?”

昆仑道人道:“司马烟。”

“你等怎知这恶贼要来此间?”

“川中八义一路将他追到这里,这三位便是川中八义中的大义士杨平、三义士海长波、七义士海金波……”

“川中八义”在江湖中端的是赫赫有名,燕南天转目望去,只见这三人果然风骨棱棱,气宇轩昂——虽然方自地上爬起,却无狼狈之态。

那川中八义之首杨平,国字脸,通天鼻,双眉斜飞入鬓,更是英气逼人,此刻微一抱拳躬身道:“晚辈们直将那恶贼追到和田河畔,才将他追丢了,若是被他逃入恶人谷去,晚辈们实是心有不甘,是以才将四位道长请了出来,守在这里,哪知……哪知却……遇见了燕大侠。”

海长波苦笑道:“晚辈们方才虽已瞧出前辈形貌不同,但素知那厮精于易容,晚辈们实将此人恨之入骨,是以……”

燕南天颔首道:“难怪你等出手那般狠毒,对付这恶贼,出手的确是愈毒愈好。”

昆仑四子之首藏翼子忍不住问道:“但……但燕大侠却不知怎会来到这里?”

燕南天道:“某家正是要到恶人谷去。”

昆仑四子、川中三义齐地一怔。

藏翼子动容道:“燕大侠豪气干云,晚辈们久已深知,只是……恶人谷恶人云集,古往今来,只怕从未有过那许多恶人聚在一起,更从未有一人敢孤身去面对那许多恶人,燕大侠……还望三思。”

燕南天目光火炬一般,遥望云雾凄迷的山谷,沉声道:“男儿汉生于世,若能做几桩别人不敢做的事,死亦何憾!”

昆仑四子对望一眼,面上已有愧色。

杨平道:“但……据在下所知,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中凶名最著的十大魔头,最少有四人确实已投奔谷中……”

海长波道:“只怕还不止四个……‘血手’杜杀、‘笑里藏刀,笑弥陀’哈哈儿、‘不男不女’屠娇娇、‘不吃人头’李大嘴……”

燕南天皱眉道:“李大嘴?可是那专嗜人肉的恶魔?”

海长波道:“正是那厮,别人叫他‘不吃人头’,正是说他除了人头外,什么都吃,他听了反而哈哈大笑,说他其实连人头都吃的。”

燕南天怒道:“如此恶徒,岂能再让他活着!”

海长波道:“除了这四人外,那自命轻身功夫天下无双,从来不肯与人正面对敌、专门在暗中下毒手的阴九幽,据说也逃奔入谷。”

燕南天动容道:“哦!‘半人半鬼’阴九幽也在谷中么?他暗算少林俗家弟子李大元后,不是已被少林护法长老们下手除去了么?”

海长波道:“不错,江湖中是有此一传说,但据深悉内幕之人言道,少林护法虽已将这‘半人半鬼’的恶魔困在阴冥谷底,但还是被他逃了出去,此事自然有损少林派声威,是以少林弟子从来绝口不提。”

燕南天长叹道:“昔日领袖武林的少林派,如今日渐没落,只怕正是因为少林弟子一个个委实太爱面子。”

藏翼子慨然道:“要保持一派的声名不坠谈何容易。”他这话自然是有感而发——昆仑派又何尝不是日渐凋零。

杨平又道:“这几个无一不是极难对付的人,尤其是那‘不男不女’屠娇娇,不但诡计多端,而且易容之术已臻化境,明明是你身畔最亲近的人,但说不定突然就变成了他的化身,此人之逃奔入谷,据说并非全因避仇,还另有原因。”

燕南天道:“无论他为了什么事逃入恶人谷,无论他易容多么巧妙,反正某家此次入谷,乃是孤身一人,无论他扮成什么人的模样,都害不到我……哈哈,难道他能扮成出世不到半个月的婴儿不成?”

杨平展颜笑道:“不错,此番燕大侠孤身入谷,他纵有通天的手段,只怕也是无所用其计了,但……不过……”

燕南天不等他再说话,抱拳道:“各位今日一番话,的确使燕某人获益匪浅,但无论如何,燕某人势在必行……燕某就此别过。”

众人齐地脱口道:“燕大侠,你……”

燕南天再也不瞧他们一眼,挽过大车,立刻放步而行。

众人面面相觑,默然良久。

藏翼子终于叹道:“常听人言道燕南天武功之强,强绝天下,贫道还不深信,但今日一见……唉,唉……”

杨平动容道:“他武功虽高,还不足深佩,小弟最佩服的乃是他的干云豪气,凛然大义,当真令我辈愧杀。”

海长波望着燕南天身影消失处,喃喃道:“但愿他此番入谷,还能再出来与我等相见……”

山路更见崎岖,但燕南天拉着辆大车放足而行,竟毫不费力,他臂上又何止有千斤之力。

沉沉的暮色,凄迷的云雾中,突然现出一点灯火。那是盏竹灯制成的孔明灯,巧妙地嵌在山石间避风处,在这阴冥的穷山恶谷中,碧磷磷的看来有如鬼火一般。

鬼火般的灯火光照耀下,山石上竟刻着两行字。

入谷如登天,

来人走这边。

两行字下,有支箭头,指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用尽目力,便可瞧出这条路正是通向四山合抱的山谷。

昆仑山势虽险绝,但这条路却巧妙地穿过群山。那恶人谷便正是群山围绕的谷底。

是以入谷的道路,非但不是向上,而且渐行渐下,到后来燕南天根本已不必拉车,反倒似车在推他。

山路愈来愈曲折,目力难见一丈之外。

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四面穷山中,奇迹般现出了一片灯火,有如万点明星,眩人眼目。

江湖人心目中所想象的恶人谷,自然是说不出的阴森、黑暗,而此刻恶人谷中竟是一片辉煌的灯火。

但这灯火非但未使恶人谷的神秘减少,反而使恶人谷更增加了说不出的诡异。

恶人谷中到底是什么情况?

燕南天但觉自己的心,跳动也有些加速,这世上所有好人心中最大的秘密,此刻他立刻就要知道谜底了。

灯光下,只见一方石碑立在道旁。

入谷入谷,

永不为奴。

过了这石碑,道路突然平坦,在灯火下简直如镜子一般,光可鉴人,但燕南天却也知道,这平坦的道路,也正是世上最最险恶的道路,他每走一步,距离危险与死亡便也近了一步。

没有门,没有墙,也没有栏栅。

这恶人谷看起来竟是个山村模样,一栋栋房屋,在灯火的照耀下,竟显得那么安静、平和。在这安静平和的山村中,究竟藏有多少害人陷阱,多少杀人的毒手?

燕南天挽着大车,已淌着汗珠,他此刻已入了恶人谷,随时都可能有致命的杀手向他击出。

道路两旁,已有房舍,每一栋屋,都造得极精巧,紧闭的门窗中,透出明亮的灯火。

突然间,前面道路上,有人走了过来。

燕南天知道,就在这瞬息之间,便将有源源不绝的毒手、血战来到。

哪知走过的两个人,竟瞧也未瞧他一眼,两人衣着都是极为华丽,竟扬长自燕南天身旁走过。燕南天的眼睛都红了,也未瞧清他们的面容,只见道路上人已愈来愈多,但竟没有一个人瞧他一眼。

他走入这天下武林中人视为禁地的恶人谷,竟和走入一个繁华而平静的镇市毫无不同。

燕南天脑中一片迷乱,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他平生所遇的凶险疑难之事,何止千百,却从未有如此刻般心慌意乱。他平生所闯过的龙潭虎穴,也不知有多少,但不知怎地,无论多凶险之地,竟似乎都比不上这安静平和的恶人谷。

车厢中,有婴儿的啼哭声传了出来,燕南天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便瞧见前面有扇门是开着的。

门里,似有酒菜的香味透出。

燕南天大步走了进去。

典雅的厅房中,摆着五六张雅致的桌子,有两张桌子上,坐着几人浅浅饮酒,低低谈笑。这开着的门里,竟似个酒店的模样,只是看来比世上任何一家酒店都精致高雅得多。

燕南天抱着婴儿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只见这酒店里竟也毫无异样,饮酒的那几人,衣衫华丽,谈笑从容,哪里像是逃亡在穷山中的穷凶恶极之辈?燕南天更是奇怪,却不知愈是大奸大恶之人,表面上愈是瞧不出的。若是满脸凶相,别人一见便要提防,哪里还能做出真正的恶事?

忽见门帘启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矮矮胖胖,笑脸圆圆,正是和气生财的酒店掌柜。

燕南天沉住了气,端坐不动。

这圆脸胖子已笑嘻嘻走了过来,拱手笑道:“兄台远来辛苦了。”

燕南天道:“嗯。”

那圆脸胖子笑道:“三年前闻得兄台与川中唐门结怨,在下等便已盼兄台到来,不想兄台却害得在下一直等到今日。”

燕南天道:“哦?”

这时他心里才知道这些人已将自己错认为“穿肠剑”司马烟了,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那圆脸胖子挥了挥手,一个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绿衣少女,姗姗走了过来,秋波向燕南天一瞟,万福道:“您好!”

燕南天道:“哼,好。”

那圆脸胖子大笑道:“司马先生远来,没有心情与你说笑,还不快去为司马先生热酒,再去为这位小朋友喂碗浓浓的米汤。”

那少女娇笑道:“好可爱的孩子……”

眼波转动,又向燕南天瞟了一眼,燕子般轻盈,娇笑着走了。

燕南天目光凝注着那圆脸胖子,暗道:“此人莫非便是‘笑里藏刀,笑弥陀’……瞧他笑容如此亲切,对孩子也如此体贴,又有谁想得到他一夜之间,便将他恩师满门杀死,为的只不过是他那小师妹,骂了他一声‘胖猪’而已。”

思念之间,那少女竟又燕子般飞来,已拿来一盘酒菜,酒香分外清冽,菜色更是分外精美。

那圆脸胖子笑道:“兄台远来,想必饿了,快请用些酒菜,再谈正事。”

燕南天道:“嗯。”

他口里虽答应,但手也不抬——他若是抬手,便为的是要杀人,而绝不会是为着要喝酒吃菜。

那圆脸胖子笑道:“别人只道我等在此谷中,必定受罪吃苦,却不知有这许多聪明才智之士在一起,怎会吃苦?此间酒菜之精美,便是皇帝只怕也难能吃到,这做菜的人是谁,只怕兄台万万想不到的。”

圆脸胖子道:“兄台可曾听说,昔日丐帮中有位‘天吃星’,曾在半个时辰中,毒死了丐帮七大长老……”“啪”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这当真是位大英雄、大豪杰呀,做菜的人便是他!”

燕南天暗中吃惊,面上却淡淡道:“噢。”

那圆脸胖子突然大笑道:“司马兄果然不愧我辈好手,未弄清楚前,绝不动箸,其实司马兄你未来之前,在下等已将司马兄视为我辈兄弟一般……”

举起筷子,对每样菜都吃了一口,笑道:“喏……司马兄还不放心么?”

燕南天暗中忖道:“他们既然将我认作司马烟,正是我大好机会,我得利用此良机,先将那恶贼江琴的下落打听确实,再出手也不迟,此刻我若坚持不吃,岂非要动人怀疑?何况,他们既将我当作司马烟,就绝不会下毒害我。”

此刻他算来算去,都是吃比不吃的好,当下动起筷子,道:“好!”立刻就大吃起来。

几样菜果然做得美味绝伦,燕南天立刻就吃得干干净净——想到吃饱也好动手,他吃得自然更快。

那圆脸胖子笑道:“‘天吃星’手艺如何?”

“好!”

“这位小朋友的米汤想必也快来了。”

“愈快愈好。”

“等这位小朋友吃完米汤,燕大侠你就可出手了。”

燕南天倏然变色,道:“你……你说什么?”

那圆脸胖子哈哈大笑道:“燕大侠名满天下,又生得如此异相,我哈哈儿纵是瞎子,也认得出燕大侠的,哈哈!方才我故意认错,只不过是先稳住燕大侠,否则燕大侠又怎肯放心吃‘天吃星’以独门迷药作配料的酒菜?哈哈……”

燕南天怒喝道:“好个恶贼!”

飞起一脚,将整张桌子都踢得飞了出去。

那哈哈儿身子一缩,已在一丈开外,大笑道:“燕大侠还是莫要动手的好,否则药性发作更快,哈哈,哈哈……”

燕南天只觉身子毫无异状,还怕他是危言耸听,但暗中一提气,一口真气果然懒懒地提不起。

他又惊又怒,飞扑了过去,铁掌挥出。

那哈哈儿却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但燕南天铁掌还未挥出,身子便已跌落下来,四肢竟突然变得软绵绵,那千斤神力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耳畔只听得哈哈儿得意的笑声,那婴儿悲哀的啼哭……笑声与哭声却似乎离他愈来愈远……

渐渐,他什么都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