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御驾甘泉驱北虏
文帝前元三年四月,正是花红柳绿之时,长安城比往年清静了许多。文帝见周勃就国之后,数月间悄无声息,便知天下已归服,老臣们再也无胆抗命,心就放了下来。
这年春上,好事似颇多,长公主刘嫖也终于嫁了出去。夫家是堂邑侯陈午。文帝对这女婿颇为称意,心情就更是好。
堂邑侯陈午的身世,亦有些来头。其祖父陈婴,为东阳(今浙江省东阳市)人,最早为东阳县令史[1],秦末投项梁义军,后为楚项王的上柱国,位高权重。项羽兵败后降汉,得以封侯,传到陈午,是为第三代堂邑侯。
刘嫖是金枝玉叶,位同诸侯王,嫁给陈午算是下嫁。窦后于此老大不忍,然看到这顽皮女终究嫁了出去,便也只能高兴。婚后刘嫖便随了夫婿,去了堂邑(今南京市六合区)就国,由此人称堂邑长公主。
春浓时节,文帝再去向薄太后请安,就不免喜形于色。那薄太后虽目力不济,辨声音也知文帝心思。一日,文帝正亲奉羹汤时,薄太后忽然就问:“听吾儿近日说话,声也高了些,想必是朝中诸事顺遂?”
文帝面带喜色道:“列侯就国,都中再无人居功坐大。儿臣心中,当是惬意。”
薄太后摇头道:“为人君者,切莫说惬意。治天下,便是如履薄冰;你惬意时,脚下就有罅隙出来,不可不防。”
“老臣居功,先帝时即是大患。今日用贾谊计,一朝遣散,还能有何等罅隙大于此?”
“恒儿说得容易。你我母子,在刘氏一门中,终属弱枝,你又无半分战功在身,那刘氏其余诸子弟,自是心存芥蒂,你不可大意。”
“刘氏子弟,皆已封王,有了那百代荣华,还安顿不住彼辈吗?”
薄太后便一笑:“既姓刘,便不是封王可以安顿的,你可不要轻忽此事。”
“哦?”
“且今日汉家,内忧未消,尚有外患,恒儿哪里就可以说安心?”
“儿臣想,自先帝和亲以来,北虏多年未南犯,总不至无端开衅。”
“恒儿呀,这和亲,便是汉家示了弱,不弱又何必和亲?敌强我弱,我辈岂有安睡之理?他多年不来犯,或正是大举南来的先兆。攻其不备之道,那胡人也是知晓的。”
薄太后一番话,说得文帝倒吸一口凉气,忙谢恩道:“儿臣谨记。闻母后教诲,儿已知:今日之势,仍似昔年在代地时,一刻也大意不得。”
“向日你理政,多为细事,故而为娘总劝你果决。然说到天下大势,却不可鲁莽,你自去思量吧。”
问安归来,文帝与窦后谈起,窦后便笑:“臣妾曾亲见吕太后治天下,却不似陛下这般小心。”
“吕太后是何等精明?三个我绑在一处,怕也是不及。”
“陛下玩笑了!臣妾平心而论,吕太后理政,确是从容,就好似无事一般。若遇事,便与审食其商议,不过一餐饭的工夫,便可定大计。”
文帝便面露难色:“那辟阳侯,到底是功臣,见过世面的,朕哪里去找这等人物?”
“辟阳侯不正赋闲吗?”
“赋闲也不可用。辟阳侯为吕太后亲信,已名声扫地。诸吕尽诛,老臣留了他一命,算是众人买了陆贾的面子。他能活一日算一日,复起是万不能了。”
窦后不由慨叹,又道:“闻听太中大夫贾谊,学问了得,不是胜过辟阳侯许多?”
文帝略作沉吟,缓缓道:“贾谊岂止是学问,谋略也是超群;然到底是新晋少年,躁进多于老成。我操弄天下事,已两年有余,世事虽有翻新,树敌亦是不少。如今格局已成,恐诸事还是要从缓一些。”
窦后想了想,颔首道:“也是。昔日吕太后称制,奇就奇在:十余年间,竟然无大事。朝中大臣,无不赞吕太后垂拱而治的。臣妾却以为,那是吕太后命好,唯愿陛下也有这般好命。”
文帝便叹气道:“吕太后无为便可治天下,朕才疏德薄,恐无此福气。”
此时文帝所心忧,也并非无由。天下之大,千头万绪,说这话才过了几日,刘氏子弟中,果然就接连有事。
当月,齐地传来噩讯,城阳王刘章就国方及一年,近日竟染重疾薨了。文帝闻此讯,心中亦喜亦忧。原来,自登位以来,文帝一向忌惮齐悼惠王刘肥这一枝。那刘章乃刘肥次子,丰神俊逸,世有美名。原封为朱虚侯,为吕后所重,委以长乐宫宿卫之职。待吕后崩,老臣诛吕之时,刘章在宫中为内应,立下赫赫之功。其胆略之勇、立身之正,中外皆有赞誉。
不料想,文帝即位后,陈平、周勃将拥立之功全数揽去,原先许给刘章的赵王,成了镜花水月。刘章之弟刘兴居也是一样,随刘章追杀诸吕,逐走少帝,原指望得到周勃所许的梁王,却不想自从诛了诸吕之后,此事再不提起。
文帝也深知此中不公,有心要安抚两位侄儿,封个王了事,然又恐齐悼惠王一脉坐大,思来想去,还是装聋作哑为好。
因此诛吕一事,满天下尽皆受益,唯刘章兄弟被搁置一旁。刘兴居是率性之人,愤恨之下,数次劝阿兄刘章不如反了,大丈夫,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那刘章忠直宽厚,不愿负恶名,抵死不肯造反,劝刘兴居道:“三弟,这念头如何使得?你我兄弟仗义而起,里应外合,方成诛吕大业。那陈平、周勃者流,贪恋权位,有功不赏,是彼辈之耻。一正一负,天下自有公论。我兄弟若是反了,立成逆贼,倒要将一世的清名毁了。”
刘兴居不愿闻此空论,只道:“是非公论,又有何用?莫非百姓还能给你个王做?当初兄长刘襄首举义旗,新帝不该是他吗?今上却装聋作哑,并无一语谦让。再则,不做这皇帝也罢,你我二人,提了头颅履险犯难,给个诸侯王做,又能如何?老臣只笑楚项王小气,轮到自家头上,还不是扭捏如妇人一般?”
“世间事,难有公平。正是我兄弟有超群之处,才惹得众人忌惮。事已至此,唯有低首下心。当初长兄于临淄举义,也算造反了一回,吾家未获罪,便是大幸,万不要再生出枝节来。”
“吾家不平事,今上如何能不知?”
一句话,说得刘章落泪:“弟不必固执。今上不言,必有缘由,或是有心无力,或是本心即此,我等做臣子的,揣度这个实为无用。”
刘兴居不禁怒起,拍案道:“我是为你不平,你却只知忍!往昔你为朱虚侯,得吕太后宠信,何其气壮!如何举义一回,反倒不如当初了?”
刘章叹气道:“人强不如势强,谋大事,便放任不得。看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已不似诸吕擅权时了,朝野皆厌纷乱,若贸然起兵,连二三分的胜算都没有。”
见兄长不肯冒险,刘兴居心中亦无成算,只得忍下。两人忍了一年,方才沾了皇子封王的光,各自封了齐地郡县之王。
两兄弟哭笑不得,各自就国之前,饯行作别,刘章劝慰刘兴居道:“事不公,然聊胜于无。好在我兄弟相距不远,多走动,少发牢骚语。”
刘兴居白了刘章一眼,只说道:“我也知孝悌!你不反,我自然不会反。”
刘章虽然劝兄弟心宽,自己却是难以释怀,赴齐地做了城阳王,眼见地狭人稀,常忆起当年值守长乐宫的风光,心头郁结,无处诉说,只得以酒浇愁。渐渐地身体不支,病卧多时,竟一命呜呼了。
刘章丧报传至济北国,刘兴居如五雷轰顶,拔剑在手,狠狠砍了案面数十下,怒道:“阿兄误了!天不仁,他人亦不仁,如何只教自家人求仁?如此颠倒人间,令阿兄枉死,为弟又何必苟活?”
当夜,刘兴居便率了三五亲信,夤夜赶路,驰入城阳国,为兄奔丧。
下葬当日,刘兴居双目赤红,一语不发,亲扶棺椁放下墓穴。临到填土,刘兴居忽然大喝一声:“且慢!”便命左右亲随,开启棺盖再看一眼。
城阳国丞相及众属官,皆面有难色,都劝道:“济北王请节哀!”便纷纷上前劝阻。
刘兴居一把推开众官,发怒道:“城阳王为吾兄,与尔等何干?”便喝令亲随,七手八脚撬开了棺盖。
但见棺中,刘章遗体面色如生,刘兴居更是忍不住泪流,俯下身去,拿起棺中随葬佩剑,轻声道:“阿兄,且先走。此剑为弟暂借,誓要取恶人之头!”
丧事完毕,刘兴居返回国中,立即广散钱财,收买死士,誓要向当朝讨个公道。
此时在长安,文帝也正思谋:刘章亡故,他一众兄弟必不能心安,该如何安抚,须加斟酌,便唤了贾谊来商议。
文帝问贾谊道:“城阳王曾有大功,如今薨了,可否下诏优恤?”
贾谊连连摇头,劝谏道:“齐悼惠王子嗣一脉,本就居功不服;那济北王,或心中早有反意。城阳王薨,可以平常之例抚恤,不宜格外开恩。如若开恩,反倒助长了彼辈不臣之心。”
“那齐悼惠王诸子孙,岂不更要激愤?”
“不然。今齐王刘则广有疆域,养尊处优,王位坐得安稳,必不会反;其余诸弟尚年幼,亦想不到此。心中不平的,唯有刘章、刘兴居二人。如今刘章薨了,刘兴居徒有匹夫之勇,不足为虑。当今朝廷名将,尚有十余之数,不怕他一个小国诸侯作乱。”
文帝闻此言,甚觉有理,遂只令刘章长子刘喜袭了王位了事,并未另加优抚。
刘兴居在济北得知,冷笑了一声:“妇人之心!”便再无多话,只顾埋头去募集壮士。
且说刘兴居好歹忍下,未起风波。却不料四月将尽时,一向桀骜不驯的淮南王刘长,猛地就闹出一件大事来。
这位刘长的身世,颇为曲折,前文曾有交代。刘长之母赵姬,是个苦命女子,原为刘邦女婿张敖的宠姬。张敖为讨好岳父,将赵姬献与刘邦,刘邦见赵姬乖巧,也不计较那许多,欣然纳入后宫,是为赵美人。
彼时刘邦正多疑,数月之后,忽就疑心赵王张敖要谋反,不由分说,将张敖拘来长安囚禁。赵美人也因此受牵连,身系狱中,求告无门。
且说入狱时,赵美人已有身孕,在狱中为刘邦诞下一子,这便是刘长。那赵美人,出身虽寒素,却是个刚烈女子,无端下狱受辱,实不能忍,早就抱定了必死之心。待婴儿一出生,便一根丝带系在梁上,寻了死路。
待冤情大白,张敖并无反迹,刘邦这才后悔,不该逼死那无辜的赵美人。愧悔之下,便将刘长交给吕后抚养,稍待长成,又封他为淮南王。
彼时刘邦、吕后两人,都怜这幼子命苦,倍加宠爱。朝中大臣也哀怜赵美人,爱屋及乌,便也有意偏袒刘长。诛灭诸吕时,吕氏族人几无幸免,刘长为吕后养子,与吕氏瓜葛甚深,却丝毫未受株连。
可怜那刘邦诸子,经吕后连番虐杀,所剩无几。待文帝即位后,看看身边,同父兄弟竟只有刘长一人了。缘此之故,文帝便觉刘长格外亲近,欲多加优容。时淮南国境内,有蓼侯、松兹侯、轪侯三家封邑。文帝便令这三侯邑,择地易往别处。彼时刘长躲过诛吕之变,侥幸未死,暗自庆幸尚且不及,哪里还敢受此好处,连忙上书推辞。文帝思之再三,终还是将三侯邑迁出,令刘长实得三县之地。
刘长在那上书中还称:从未与文帝相见,心有戚戚焉,恳请元旦入朝来见。文帝阅罢,颇觉心酸,于是欣然允之。及见了刘长,更是相谈甚欢,抚慰有加,又偕他同车赴上林苑围猎,以示手足之情。
如此,刘长饱受恩宠,天下尽知,盛名遍于朝野,难免就不知轻重。想自己乃天子至亲,世无其匹,即是捅破了天又能如何?在长安滞留数月间,广受公卿来贺,更加骄恣,竟是日益乖张起来。
这一年,刘长已过而立之年,勇猛过人,力能扛鼎,行事却仍似少年,专以蛮力说话。
此时的淮南国,都城在寿春(今安徽省寿县),辖有庐江、九江、衡山、豫章四郡,横绝江淮,富甲天下。刘长之显赫,远胜于早年的九江王英布,然他却不知足,屡屡犯禁。入都之前,便惯常僭越违制,广招亡命之徒。
此前刘长多行不法,淮南国属官皆不敢言,临近郡县有那尽职的官吏,也曾屡次密奏朝廷,指其不法。文帝得了奏报,念及骨肉之情,不忍问罪,都一概压住不理。
刘长却不知收敛,只道是文帝也奈何他不得,举止就越发乖戾。最可骇怪的,是入朝觐见时,刘氏诸子弟都称文帝为“陛下”,无人敢称“阿翁”“阿叔”,唯刘长一人,只满口“大兄、大兄”地叫着,无礼至极。殿上众大臣闻之,无不惊愕。文帝最不能忍这般粗野,然恪于孝悌,也只是一笑了之,并不责怪。
年初时,刘长母舅赵兼,奉就国诏令,将远赴封邑周阳(在今陕西省绛县)。临行前,舅甥饯别,赵兼酒饮得多了,感时伤怀,忍不住提起往事,叹道:“三十年前,我尚在少年时。你阿娘锒铛入狱,家中只我一个男丁,四处奔走,遭人鄙弃,不知看了多少冷脸……”
刘长酒意微醺,涨红脸道:“当年我在襁褓中,遭此大难,实属命不好,说不得了!然今日贵为皇弟,成了天子至亲,却又不能报母恩,真是气闷。”
“唉,说那些作甚?俗世中人,谁人不是见风使舵。当日求告豪门,只想救下你阿娘一命,然豪门巨贵,闻听牵涉张敖谋反案,皆闭门不纳,冷面如铁。那时日日奔走,一无所获,我活都不想活了。”
“甥儿记得,从前阿舅说过,罹祸时曾求告于辟阳侯。甥儿实为不解:那辟阳侯,为吕太后佞幸,连先帝都敢欺瞒,若他肯救吾母,易如反掌,如何他竟未施援手?”
提及此事,赵兼不禁又泪下:“你阿娘当年为卫尉所逮,由后宫直解诏狱,难通音讯。我仅是一少年,慌得不辨南北。彼时有赵国旧臣入都,为我出谋,说辟阳侯审食其依附吕氏,一言可左右吕太后;若吕太后肯施救,则一言可左右高帝。以此看来,求到审食其,便可保住你阿娘。我听信此言,便倾尽家产,换了几件珍玩,求到辟阳侯,央他恳请太后……”
刘长眼睛便瞪大,惊讶道:“吕太后发话,竟也未救下?”
赵兼苦笑道:“辟阳侯待我,倒还温和。推让了几番,才收下了礼。然数日之后,却对我道:吕太后不肯代为辩白。”
“这又是为何?”
“我至今不晓,或是吕太后也有不便之处?”
“吕太后权倾朝野,有何不便?”
“吕太后宠爱鲁元公主,连带回护女婿张敖,中外皆知。你阿娘……早先是自张敖处来,按理,吕太后出面为你阿娘缓颊,最为得当。”
刘长听得糊涂,脱口而出:“我阿娘,自故赵王张敖处来?此话怎讲?”
赵兼望住刘长半晌,叹了一声道:“甥儿,今日一别,再见还不知是何日,往日事,为舅知道得太多,便统统说与你听吧。你娘,原是故赵王张敖宠妾。张敖为讨好高帝,方将你娘献与高帝,做了赵美人。”
刘长惊得酒杯落地,大呼道:“哦?怎的我从未听人说起?”
“你贵为皇亲,哪个敢说与你听?阿舅今日与你作别,说破了此事也好,否则你一世都不知根芽所在。”
刘长闻此言,怅恨良久,喃喃道:“原来如此。甥儿之命,真是苦如黄连。”
赵兼唤来仆人,重新斟上酒,仰头饮了,才对刘长道:“人情炎凉,不及禽畜;知世间此苦者,无如阿舅我。当年若有人肯施恩,哪怕如涓滴之水,我今日也当倾力相报。可叹累卵之下,诸臣只顾自保,哪个还肯伸援手?”
“那辟阳侯,究竟求也没求吕太后?”
“此事究竟如何,已无人可知了。他只说道,太后连张敖都救不出,便更不肯为你阿娘援手。然亦有老臣议论,吕太后是嫉妒你阿娘,故不肯相救。”
刘长听到此,气血上涌,拍案道:“那辟阳侯,是何等诡诈?依附吕太后,狐假虎威,袍子上也不干净。诛吕之际,老臣饶了他,然在这长安城中,半数之人都恨不能食其肉!他求或没求吕太后,外人难知,总之未尽力就是。”
赵兼忙按住刘长肩头,劝道:“此事已过去多年,追究起来,徒然惹气。甥儿既知晓了原委,不再糊涂,也就作罢。如今君上,已不同即位之初,其势渐强,颇见手段,防的就是吾辈皇亲,甥儿万勿多事。”
刘长双眼发红,恨恨道:“这世上,出娘胎就死了亲娘的,能有几人?甥儿命苦,气不能就此咽下。那辟阳侯,生就一副假娘的脸,邀宠得幸,最擅捭阖。如今老了,就能免罪吗?”
赵兼惊道:“甥儿,你要怎样?”
刘长一跃而起,自身后剑架上抽出佩剑,“砰”的一声,将剑架削去一截,怒气冲冲道:“今日甥儿,已非复昨日,誓要取此贼之头!”
赵兼有所领悟,脸色就一白,忙劝道:“万万不可鲁莽。昨日事,乃命中注定。你今日苦尽甘来,贵为皇弟,无人再敢欺,且好好享福就是。”
“我便斩了他,又能如何?”
“朗朗乾坤,如何能随意杀人?”
“杀了那贼,刘恒大兄还能教我抵命吗?”
赵兼怒视刘长一眼,斥道:“抵命或不至,然今上所为,一班老臣尚且猜不透,甥儿如何就敢冒犯?”说罢又掴自己的脸,恼恨道,“今日酒饮多了,不该多话。倘若甥儿惹出事来,如何对得起阿姊呀!”
刘长听得母舅提及生母,心中不忍,忙拉住赵兼衣袖道:“母舅休怒,甥儿遵命就是。只是……此恨压在心头,实难消解。”说罢叹了一声,弃了剑。
赵兼又叮嘱再三道:“当今之势,保得富贵要紧,万勿妄动。”见刘长不再坚执,才又饮了数杯,依依作别。
此后多时,刘长念念不忘此事,心中不能平。至入春,愈加愤懑,终是不能忍,欲扬孝悌之名于天下,便点起了几个亲随,去找审食其问罪。
且说那审食其,于吕后驾崩后,退居太傅之位,本应戴罪,然沛县诸人多念旧情,兼之陆贾亦力保,也就无人与他为难。文帝虽也恨他为虎作伥,然诸臣不究,也就不好加罪。于是,吕后身旁最显赫的人,竟是如此轻易地解脱了。
审食其也知,留得一命,实属侥幸,从此不敢再张扬,辞了太傅职,在长安闲住,形同隐居。待到列侯就国令下,文帝见他已然无害,便以耆老之名,容他无须归封邑。
审食其如今年已耄耋,经诛吕之变一场惊吓,早是老态龙钟。虽居长安,却寡有知交,心中亦觉凄凉,只能叹时运不济,昔日之靠山吕太后,是再也活转不过来了。唯有平原君朱建,念及旧恩,或时时来访,稍可聊解失意之忧。
如此百无聊赖之时,忽有一日,守门司阍奔入报称,门外有远客求见。
审食其大出意外,问道:“是何等样人?”
那司阍答道:“有三五壮男,皆服白衣,声言主公为昔年恩公,特来拜访。”
审食其心下大慰,吩咐道:“既如此,便请进正堂吧。”
司阍引领白衣客人一行,鱼贯而入,进了正堂。审食其颤巍巍立起身,拱手道:“恕老夫目力不济,请问来客,是何方人氏?”
只见为首一壮男跨前一步,揖礼道:“审公,吾乃小辈,淮南王刘长是也。年幼时在长乐宫中,曾见过审公。今来此,是为谢恩。”
审食其闻言,不由大惊,知其来者不善,心头便一沉,连忙揖让道:“原来是刘长侄儿,快请落座。”
两人依主宾落座,刘长身后一随从便走出,将一红漆函匣小心置于座前。
审食其心中忐忑,勉强笑笑:“淮南王多礼了。敝舍冷清,难为大王屈尊造访。”
刘长仰头,只顾望住堂上一笼画眉,不喜不怒道:“审公,别来无恙乎?看气色,倒还健旺,与长乐宫旧时无异。想往昔,恩公曾为吾家解忧,迄今未能忘。我今来此,还要向恩公讨教一事。此事已过去多年,至今众口纷纭,弄得小辈我糊涂,还要请审公指教。”
审食其早就知刘长骄横,猜不透他此来是吉是凶,只能勉强一笑,道:“淮南王客气了。老朽已多时不问朝政,只不知大王所问何事?”
刘长便猛地仰头大笑:“是审公你客气了。旧日汉家事,你做了一多半的主,我今日只有找你。”
“不敢,大王谬奖了。往日事,恐是提不得了。”
“如此说来,审公是在责我?”
“哪里,大王请问。”
审食其此时,已知刘长是来刁难,心中就叹:当年若知后来事,还不如劝吕后,将这个孽子扼死于襁褓中,绝了后患才好,何至于还有今日事。
刘长见审食其面露惊惶,益发得意,直视审食其道:“今来,只为一桩旧事。昔年家母被囚,吾舅曾求告于审公。审公答应从中转圜,如何吕太后却不肯帮忙?”
“这个……”
“嗯?有何不便言明吗?”
“当其时,正值先帝盛怒,吕太后亦不便进言。”
刘长便冷笑一声:“当其时?那时审公得意于朝堂!只不知,蝼蛄可有几日可活?”
审食其闻其言不善,不觉直冒冷汗,连连作揖道:“救人于危难,士之大义也。当初老臣实未敢怠慢。”
刘长“霍”地起身,厉声道:“吕太后在时,审公一言可左右天下,如何便救不了一女子?”
审食其也连忙起身,颤颤答道:“老臣曾数度请托,吕太后只是不允。此乃实情,老臣不敢欺大王。”
刘长便微微一笑:“我谅你也不敢欺我。故而,今有一厚礼,要赠予审公为谢。”说罢,便瞟了一眼身后随从。
那随从会意,上前打开了红漆函匣。只见那函匣精工细作,雕饰华丽,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审食其看了一眼,脸色骤变,急道:“大王,苍天在上,老臣万不敢说谎呀!”
刘长便渐渐露出狞笑来:“我信审公所言,然我手中,却有一物不信。”说罢,便自袖中摸出一柄铁椎来,朝审食其晃了一晃,“不信者,便是此物也!”
那铁椎乃短小兵器,状如尖锥,长尺余,其锋利可以透甲。审食其一见,脸色立时惨白,颤抖道:“大王……不可无礼。汉律,杀人者偿命。老臣若有罪,愿赴廷尉府抵罪,然大王不可……不可……”
刘长切齿道:“审公,今日才知畏惧,岂不是太迟了?”
“老臣于当年,确曾力请。”
“老匹夫,你请托无果,便是不力!”
审食其腿一软,险些跪地,连连打拱道:“老臣知罪,知罪。”
刘长怒喝一声:“既知罪,便同吕太后去说吧!”说罢,便将铁椎高高举起。
审食其心胆俱裂,大呼道:“有刺客!”便欲向后躲闪。
刘长哪里容他逃脱,抢上一步,看准他额头,便是狠命一击。
审食其额角顿时血如泉涌,双目圆睁,嘴张了两张,便一头栽倒。
刘长的随从纷纷拔出剑来,一拥而上,都围拢去看。一人弯下身去,伸手探了探鼻息,禀报道:“大王,辟阳侯已毙命。”
刘长便上前,一脚踏在审食其胸前,恨恨道:“哼,此等佞人,鸡狗不如,居然令天下人都震恐!”便掷椎于地,拔出佩剑来连砍两下,割下了首级。
随从上前接过首级,装入函匣。刘长喝令了一声:“事已毕,走!”一行人便鱼贯相随,飞步出了审邸大门。
审氏家眷在后堂听到呼喝响动,情知有变,欲上前察看,然看见白衣客各个持剑,模样凶狠,便都不敢近前。
待不速之客驰远,众家眷才抢入正堂去看,见家主人已失了头颅,知是来了歹人,直惊得魂飞胆丧。众人抚尸痛哭了一场,又慌忙去报了中尉衙署。中尉庐福闻讯,不敢怠慢,来到审邸看了,也不禁冷汗直冒,猜不出是何人所为,连忙知会主掌京畿的右内史,一起来勘验。待验尸毕,庐福返回中尉署,草拟奏折,又发了追缉文牒不提。
再说刘长一行出了审氏家门,返归淮南客邸稍作歇息。不多时,刘长便嘱左右不必跟从,独自一人携了函匣,来至未央宫北阙之下。
北门执戟郎卫见了,都大惊,连忙挺戟喝问。
刘长并不言语,三下两下褪去衣袍,**上身,于司马门前跪下,口称:“淮南王刘长,今来向君上请罪。”
谒者闻报,也是吃惊不小,慌忙奔往宣室殿报与文帝。
文帝正于廊下读黄老书,闻报,微一蹙眉:“吾弟又是弄甚么名堂,宣进来吧。”
甫一见面,未等文帝询问,刘长便将函匣置于地,一揖道:“大兄,我为孝悌故,杀了一个仇人。”
文帝未解其意,不由一惊:“杀了何人?”
刘长答道:“辟阳侯,此乃他首级。”
文帝不由大惊:“你……你竟敢擅杀辟阳侯?”
刘长便撩衣伏地,叩首道:“杀便杀了,当如何,请大兄处置。”
文帝扶案而起,戟指刘长,责问道:“按律,即是擅杀奴仆,亦须抵命!你可知?”
“弟岂能不知?然家仇亦不可不报。”
“荒唐!辟阳侯已退隐多时,与你又有何仇,理会他作甚?”
“昔年先帝疑故赵王张敖反,牵连弟之生母,吾舅曾去见审食其,央他劝吕太后出面说情。老匹夫见我母家势弱,不肯出力,坐视吾母冤死。今大兄为天子,无人再敢欺我,故要以老贼之首,祭我生母。大兄能开恩便罢,若不能开恩,我甘愿伏法。”
“你乃宗室,所行端正否,万人瞩目。今擅夺人命,肉袒入朝请罪,便可无事乎?”
“大兄,你贵为天子,孝名满天下。太后有你这般孝子,百年永寿,当是无疑。然弟之生母,却是年未满十八便成冤魂,弟实不能吞下此恨。既杀之,福祸便都敢当,愿听大兄处置。”
文帝复又坐下,僵木不能言,连叹数声,才道:“讲孝悌,亦不能枉法。皇亲若都犯法,天下还成何等样子?”随后便唤来涓人,喝令道:“绑了下去!收押于典客府,听候处分。”
待押走刘长,文帝已无心读书,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处置才好,便恨恨道:“我唯求无事,他却偏要多事!”犹疑片刻,看天色已不早,忙赶往长信殿去,亲奉太后羹饭。
此时薄太后正闭目养神,闻文帝脚步,即开口问道:“吾儿今日,脚步为何滞重?”
文帝一惊,忙走近母后,一揖道:“儿为家事烦闷。”
薄太后便笑:“儿有贤妻孝子,哪里来的烦心家事?”
文帝本不欲说,见母后仰首凝望,其情至切,便将刘长擅杀之事和盘道出。
薄太后亦是一惊:“那竖子,竟杀了辟阳侯?”
“正是。儿于此事,颇感两难。擅杀为律法所不容,当以命抵命;然刘长为我亲骨肉,又如何下得手去?”
“此事,应与朝臣商议才好。”
“若朝臣议决,要刘长弟抵命,莫非也要从众议吗?”
“哦……那可仓促不得。审食其罪孽甚深,朝臣亦恨他入骨,当不致要刘长抵命。刘长那竖子,如此作恶,亦是损天子之威,儿不可不三思。”
文帝略一思索,便颔首道:“母后所言有道理,然此事乃吾家事,不须与朝臣商量。审食其当年作恶,朝野衔恨者众多,今日刘长杀了他,怕是有千万人暗中喊好。我若处置刘长,徒令老臣称意,令刘氏宗室离心,不如放他一马。”
薄太后却迟迟不语,良久方道:“事既如此,便随你。然刘长竖子,今后不可不防。”
文帝笑笑,道:“刘长不过任性而已,谅他也不敢有异谋,母后请无须挂怀。”
薄太后摇摇头,却也未再发话。
文帝奉羹饭完毕,回到长乐宫,便唤涓人去典客府传谕:“淮南王擅杀事,其情可悯,下不为例,故不交下廷尉处置,准予归国。”
当夜,刘长便面带得意,回到淮南客邸。众属官正自忧心忡忡,以为主公非死即囚,忽见刘长归来,安然无事,便都喜不自胜。
刘长见了众属官,哈哈大笑道:“吾乃皇弟,离天不过半尺,尔等有何可忧?如何入宫,便能如何出来,明日返归淮南,出入还要称警跸呢!今后吾之言,便是诏命,也要学那吕太后称制。”
众人便是一片欢呼,都奉承道:“大王本就有天子相!”
刘长故意敛容不笑,摆手道:“阿谀之词不可滥,人不贵名,而贵在其实。天子只有一个,孤王不能心存妄念;然天子之弟,世间也只有我这一个。”
众属官闻此大言,更是狂喜。淮南邸中,一时哗笑满堂,其声回响闾巷之间。
此后,又勾留了多日,刘长才与一众属官乘车,浩浩****,出城返寿春去了。
刘长击杀审食其事,当日便传遍长安。朝中诸臣,称快者有之,疑惑者亦有之,其说不一,议论汹汹。热闹了几日,也就平息了下去。
唯有中郎将袁盎,看不过眼,大步上殿,直谏道:“淮南王擅杀辟阳侯,于法不容,陛下昧于私情,置之不理,竟令他全身归国。只恐如此宽仁,他便愈发骄纵,无人可制。臣闻‘尾大不掉,必致后患’,愿陛下依律处置,大则夺国,小则削地,总不能教他脱罪。”
文帝似早料到有此一谏,并不为所动,只徐徐道:“擅杀辟阳侯,不过错在一个‘擅’字,问淮南王罪,还不如追问辟阳侯之罪。”
袁盎急得顿足道:“淮南王劣迹甚多,问罪才是保全他!此事不宜迟,迟则生祸。”
文帝仍是不置可否,只道:“将军心急了,此事容缓。”
袁盎见劝不动文帝,也只得摇头叹息,怏怏退下。
隔日,文帝询问了近臣:当初诛吕,将吕氏一门杀了个精光,如何吕太后的宠嬖审食其,却独独无事?一问之下,方知是平原君朱建所为。当年,审食其曾以重金相赠,助朱建葬母。朱建为报此恩,从中巧为转圜,终使审食其平安无事。
问明缘由,文帝心中生怒,便下了敕令,命廷尉吴公捕朱建来问罪。
朱建平素仗义,在朝中好友甚多,即刻便得了消息,不由长叹道:“今入诏狱,岂可生还?当年辟阳侯为我解难,我今日因此获罪,权当以死报之了!”随即召诸子于前,吩咐好后事,便欲拔剑自杀。
诸子都慌了,忙上前拉住,纷纷劝道:“此去诏狱,不过对簿公堂,生死尚未知,阿翁万不可造次。”
朱建缓缓环视诸子,笑一声道:“我一人事,一死便可了之,免得罪及尔等。”
诸子又哀恳道:“今上若令我辈同死,便与阿翁走在一路,有何可惧?”
朱建以手一挡,慨然道:“当初祖母下葬,为父身无分文,多亏辟阳侯相助,方得入土。我受助当日,便已放言出去,来日必以死相报。你等小儿衣食无忧,怎知为父当年所受困窘?今若不以死报之,便污了我一世清名。”
“那辟阳侯,作孽甚多,万民无不切齿。人若死义可矣,何必为佞臣去死?”
“胡言!辟阳侯虽负刘氏,却未曾负我;我为他死,亦是大义。人若不知报恩,虽苟活,亦为天下所笑。”
诸子见事急,不禁惶然道:“阿翁大名,远近皆知,愿开门藏匿的,不知有多少。儿愿随父出亡,朝廷哪里就能逮得到?”
朱建顿然大怒:“竖子,要我做背德事吗?”便拔出剑来,厉声喝令诸子退下。
待诸子退出屋去,朱建对镜整好衣冠,而后才徐徐举剑,从容自刎。
消息传出,满城皆惊。百姓道路相传,唏嘘不已,无不为朱建之义动容。
吴公连忙将朱建死讯报入。文帝闻知,亦是大惊,呆坐了半晌,方对吴公道:“朱建大义,我亦有耳闻。交廷尉府治他的罪,不过是要教天下知:士不可以私害公。本不欲杀朱建,他又何必如此!”
叹息了一回,文帝便召朱建长子入朝,安抚了一番,拜为中大夫,命他好好安葬乃父,算是对天下有个交代。
此事方告消歇,文帝正要稍作喘息,忽有郡县使者接二连三自西而来,急报塞上又起边患。有胡骑数万南犯,辗转数地,牵动京畿,汉匈两家眼看便要大动干戈。
时入夏五月,骊山之上,骤然冒起了冲天的黑烟。彼时百姓皆知,若烽燧起了狼烟,便是边地有警。此次,还不知是何处遭了祸殃。长安城内,顿时慌乱起来。
这日,文帝见涓人手捧各地军书,疾奔来报,也是吃了一惊:“这许多年,从未见烽火,如何匈奴又来欺我?”
此时想起数月前,贾谊曾自请领兵伐匈奴,看来也并非邀功。那北虏贪婪,无论怎样哄他,也不能安于漠北,两三年间,总要南窜一回,掠些人口财物去。察看涓人送来的军书,却都语焉不详,只说匈奴自北地郡(今甘肃省庆阳市)闯入,却独不见北地都尉军书。
文帝心中焦虑,踱至殿门,抬眼望了望烽烟,便吩咐左右,急召新任丞相灌婴来议。
灌婴闻召,知是为御敌之事,便特地披挂了甲胄,不慌不忙上了殿。不等文帝问话,便建言道:“自白登山议和,汉匈已有两度和亲,迄今三十余年无边衅。那冒顿单于,算来已熬成老翁了,谅也不至以举国之兵南来。灌某虽无韩信之才,应付扰边之寇,尚有余力。陛下请放心,待北地都尉军书来,再议不迟。”
文帝闻听灌婴此言,才松了口气。待北地都尉军书送至,拆开来看,见果然并非冒顿大军南犯,仅是右贤王率兵一支,攻入北地郡,继而又犯河套之地,进至贺兰山下,安营扎寨,四处劫掠,并无退走之意。
文帝得了详情,便召见贾谊,问道:“胡骑南来,占了陇东不退。依先生之见,朝廷可大动干戈否?”
贾谊应道:“劫掠之寇,本无夺城略地之谋,可无须在意。差遣一将,驱走即可。”
“如此,朕意欲亲征。”
“哦?……陛下何出此计?”
“要教那匈奴流寇,知我绝非孱弱,小觑不得。”
“哦,如此也好,然终究太过使力。”
文帝便一笑,转了话头道:“那么,数月之前,先生为何要劝我改服色?”
贾谊心中一凛,忙应道:“是为正名也。”
“臣浅薄,然已知陛下深意。日前所言改服色,是为久安之计,唯愿汉家早些改制。”
文帝低头看看自己袍服,又望住贾谊道:“改制事,关乎万代,不急在一时。朕这身黑袍,倒是穿厌了,不妨先从我一人改起。如先生所言,汉家既为土德,我出征之日,便着黄袍好了,由此开万世之例。”
贾谊怔了一怔,方领会文帝之意,便笑道:“陛下一人,便可当得亿万人矣。”
文帝送走贾谊,又召灌婴来,发狠道:“北地郡,为陇东要地,毗邻关中。胡骑略得此地,已危及长安,不可不惩戒。”
“臣亦是此意,明日臣点齐兵马便是。”
“好!将军意气,不减当年,朕甚慰。那右贤王,虽非劲敌,却是来势凶猛。自先帝崩后,未曾有过,显是欺我儒雅。故而朕决意亲征,将军可为我前驱否?”
灌婴万未料到文帝有此意,连忙劝阻道:“区区胡骑,何劳陛下远征?我赵代两处马军,年年操练,威名犹在,今调去陇东御敌,可堪一用。我大军至,右贤王必不敢多留一日,陛下请放心。”
文帝便道:“我也知,那右贤王不过游寇而已,故而要黄钺亲征,吓他一吓,令他不敢视我为文弱之辈。”
灌婴迟疑道:“边塞苦寒,入夏仍飘雪,军旅之劳尤甚,陛下如何耐得?”
文帝却分外淡定,道:“丞相只当我是富家儿!昔在代地,年年秋防,我也曾驰骋塞下,哪里就吃不得苦?”
君臣两人争执多时,文帝执意要起驾,灌婴也只得从命。
当日,文帝便有诏下:命丞相灌婴统军,调关中及赵、代之步骑八万五千,赴北地郡,抗御来犯胡骑。天子则偕诸将,亲率北军及关中兵马五万,进至甘泉宫(今陕西省淳化县北)以作应援。
且说这甘泉宫,原为秦之咸阳林光宫。昔年秦太后曾长居于此,始皇帝及秦二世也曾在此理政。旧时殿宇,周匝十余里,宽敞宏丽,虽荒废多年,却也可暂容栖身。
如此,待亲征号令一下,长安内外,便是一派车马辚辚。自平城之役以来,长安百姓多年未闻鼓角声,得知朝廷发兵,都跑出来看。只见灌婴麾下八万五千劲卒,铠甲鲜明,长戟如林,络绎穿城而过,自雍门浩浩****出了城。
众人见了,直是惊叹,觉汉家休养生息多年,今日兵威,竟是胜过当年。
如此才过了几日,又见文帝御驾亲征,金瓜黄钺,前后簇拥,大队自清明门迤逦而出。前来观望的百姓,满街满巷,夹道欢呼。原以为当今天子是个书生,今见戎辂车上,文帝头戴武弁大冠,身披黄色绨袍,远远望去,似一团金光耀目,威武异常。
是日,天子所用銮驾、卤簿,都还是高帝旧物,百姓们见了,都不禁惊愕,恍似见高帝再生一般。路旁人丛中,还有南越、闽越、东瓯等藩国客使,见了这阵仗,都暗自咂舌,知汉家势大,绝非虚言。
如此惊天动地般出征,那边入寇陇东的右贤王,几日内便得了密报,顿时大惊失色。
原来此次匈奴南来,并非秋犯,而是右贤王为边民互市之事,与汉家北地都尉起了龃龉,想想气不过,便下令发兵,越境大掠。
胡骑此来,如入无人之境,抢一处便占一处,志在鲸吞北地、河南两郡。正恣意抢掠间,忽闻汉丞相灌婴率军来伐,后面还有汉天子压阵,实出意外,便都人心惶惶。右贤王也知没有胜算,只得勉强领兵上前,与灌婴军对阵。
灌婴征战半生,本就喜兵事,只闻听“发兵”两字,就比做了丞相还欢喜。自白登山之败后,汉军士卒发奋雪耻,经周勃、灌婴连番**,早练成了一套应对胡骑的功夫。此次出征,大军直入北地郡,寻到大股胡骑所在,旋即抵近,列好了孙膑传下的“八卦阵”。
此阵颇为神奇,即:戎车在外,步军在内,面朝外为八队;马军则隐伏中央,亦是八队。其阵法错综,回环勾连,俯视恰为乾坤八卦之形。
对阵这日,汉家中军大纛下,灌婴一身白袍白甲,亲执鼓桴,纹丝不动,只望着漫野而来的匈奴骑士。
只见那右贤王所部,亦有六七万之众,人马皆披皮甲,彪悍异常。那匈奴骑士头戴栖鹰冠,斜插白翎,漫山遍野,望之有如无边芦苇。苍莽大野间,四处可闻胡笳震天。
汉军虽训练有素,然终究多年未经恶战,此刻见胡骑凶猛,心头都不免惴惴。
唯那白发老将灌婴,迎风而立,面不改色,只低低喝了一声:“儿郎们,汉家脸面,就在此一战了!”
各部步骑闻听,立时齐声应和。霎时之间,呼喝声远播阔野,间杂着剑戟碰撞之声,甚是威严。
那胡骑虽蛮勇,然并无整齐队形,各个手执弯刀、战斧、铜锤,狂呼腾跃,只顾杂沓抢进。
见胡骑堪堪离得近了,灌婴便擂动鼙鼓,众汉军一声怒喝,随即弓弩齐射,漫天有千万支羽箭,飞蝗般向对面飞扑过去。
自白登山受辱之后,高帝即令少府精研兵器,专设了一间考工室,打造强弓劲弩。数十年下来,汉军弓弩已今非昔比,此时所用弓弩,皆为六石强弩,力大无比,一箭可射千尺之远。箭头的三棱铁簇,坚可透甲,利可穿心,匈奴兵的皮甲难以抵挡。
军中更有勇士十数名,都是力可扛鼎者,臂力可挽十石之“大黄弩”,开弓一发,呼啸震耳。箭矢至处,竟能致人身首异处。
这边厢,汉步军却是稳如泰山,前队射出一排箭,便半跪装箭;后队忽又立起,射出下一排箭。数队汉军就这般,此起彼伏,放箭如雨。再看阵前,胡骑成群辗转于箭雨中,死伤枕藉,却就是扑不到近前来。
如此扑阵数次,胡骑死伤累累,终杀到汉军阵前。只听一声呼哨,原在阵外的汉军弓弩手,全数退入阵中,不见踪影。胡骑正在高兴,忽闻汉阵中一阵呼喝,外围戎车掀开顶盖,立起无数六石弩手,张弩发射。前锋数百胡骑,立时被射成刺猬一般,尽数栽倒。
奔突了半晌,胡骑见冲阵无望,军心便动摇,步伐渐渐缓了。灌婴冷笑一声:“这等功夫,来做甚么!”当下又擂鼓一通,其声震人心魄。
八卦阵中,汉军步骑闻声而动,开阖不定,舒卷如龙。但见戎车移动,敞开阵门,马军从四面杀出,直踏入对面胡骑队中,以短兵左右砍杀。
那匈奴兵本就无战心,见汉军阵开,铁甲骑士四出,一下便慌了。
汉军骑士以逸待劳,此时士气正猛,踏入匈奴疲惫之阵,如入无人之境。一时间杀声、呼痛声、短兵相接之声,混作一团。
汉马军冲过之地,胡骑阵势已七零八落,死伤枕藉。忽又见汉军戎车动起,转眼变作四路,车上甲士执盾持戟,在前掩杀。后随无数步军,手持长戟,密如棘丛,直是铺天盖地而来。
胡骑前队见不是事,发了一声喊,便四下奔逃。后队勒马不及,互相践踏,立陷混乱之中。
右贤王在队中见了,哀叹一声:“灌婴终是神将,吾不及矣!”便急急下令退军。
匈奴兵闻令,个个都想逃生,拼死掩杀了一阵,便向大荒深处逃去。狂奔了半日,回望汉军并未来追,右贤王才松口气,对左右道:“汉天子昔为代王,知我虚实,吾辈未可小觑。”慌乱中,携了掠得的人畜,匆匆向漠南退去。
灌婴眼望远处尘头,不禁哈哈大笑:“右贤王,你纵然白了头,也还是奈何不得我!”笑毕,便挥军大进,四处搜杀残敌。
旬日之间,北地便再也不见匈奴一人一骑。文帝为壮声势,亦率军进至高奴县(今陕西省延长县),与灌婴大军呼应。无多日,灌婴处传回来捷报,称大军挟天子之威,一击之下,数万胡骑无心恋战,望风而逃。诸将士意犹未尽,不欲退兵,今暂留边境,以作震慑。
文帝阅完军书,先是大喜,继而又惘然若失,与老将柴武等人道:“上苍怜我,竟不教我亲冒斧钺,今生若想建平虏之功,怕是不能了。”
柴武便高声赞道:“陛下宽仁,以文治天下,远胜武功,那匈奴怎能不惧?”诸将闻之,亦齐声称颂。
柴武连声称善,趁机便劝道:“此次陛下统兵月余,尽了兴,还请速返驾长安。这高奴县太过荒僻,只可作几日歇息,不宜久留。”
文帝想了想,便对诸将道:“数万人马,这一番惊动,若只在高奴县止步,岂不是扫兴?不如转道赴代地,看我旧臣民如今怎样了,慰劳一番也好。”
诸将互相望望,也只得遵命。于是,文帝銮驾当日便启程,转往太原国去了。
说起这太原国,原为代地境内的太原郡。年初文帝封皇子时,划出此地新置为国,封给了三子刘参,都城仍是晋阳。
大队卤簿入了晋阳城,文帝看一草一木都亲,不禁感慨万千。刘参的太原王宫,便是昔日的代王宫,未加修饰,一如旧貌。文帝各处看过,面露眷恋之色,便将此处暂作行宫,大会旧日臣属。
文帝在此为代王时,待臣下甚恭,离去之后,旧臣属无不感念。今日见旧主归来,情动于衷,都忍不住泪流。
文帝逐个寒暄过,执手问候。闻有病殁不寿者,不禁感叹唏嘘。众旧臣一一谒见毕,文帝便道:“朕在长安,无一日能忘晋阳。旧时情景,如在昨日。今入城,便似重归故里。诸君往日随我,勤勉从政,亦常随我忍辱,今日重逢,不可不赏。”说罢,便命涓人搬出些财宝,分赏了众旧臣。
旧臣感激非常,都连呼“万岁”不止,声震屋宇。
文帝摆摆手,又道:“今次北征,匆忙中未多带财物,所赐,不过表些许心意而已,诸君不必谢。老子曰‘天下有始’,于朕而言,天下便是始于太原。太原官民,与我共过患难,皆如家人一般,今日我稍有荣耀,便不能忘本,必有还报。”
随即下诏,所有旧时属官,皆论功行赏,各得拔擢。晋阳百姓,按闾里赐给牛、酒,又免去晋阳、中都(今山西省平遥县)赋役三年。旧臣闻旨,都觉惊喜,纷纷伏地感泣。
会见旧臣毕,文帝又在城内各处拜访,见过许多父老。如此十余日过去,忽感疲惫,便在行宫略事歇息,与随驾诸臣闲谈。
诸臣中张武是代国旧臣,抚今追昔,尤为感慨:“往日在晋阳,诸事艰难,我辈甚为君上担忧,然亦无奈,怎敢想有今日?”
老将徐厉在旁也道:“陛下坐拥天下,就该返乡,召见父老,方为痛快!”
文帝抬眼看看,不禁微笑道:“你曾随高帝返乡,彼时是何心情?”
徐厉捋须大笑,朗声道:“高帝十二年年初,臣随高帝返乡,端的是心情大好。征伐数年,刀山血泊里爬过,死过几番,及至返乡日,方觉这番闯**,甚是值得。”
柴武见文帝伤心,忙岔开话头道:“人君有为,功成自当返乡。当年项王,放着关中王不做,也要返归故里……”
文帝便猛抬头,望住柴武道:“高帝在时,曾屡次言及此事。吾当时年幼,尚不知其深意。”说到此,又转向诸将道,“此事诸君恐都有耳闻。幼年时,高帝曾与我言,项王入关中后,火烧秦宫东还。时有韩生,献计于项王,说可建都于关中,成其霸业。项王只道:‘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有谁知之!’项王之误,可以为鉴,故而高帝只忧壮士少,难以守社稷,而不谋还乡……”
柴武连忙揖道:“臣劝陛下返长安,也正是此意,愿陛下以守社稷为要!”
文帝当下怔住,顿感大惭,起身向柴武揖道:“公之见,远胜于朕。朕出甘泉宫,又在太原勾留十多日,今日当归去了。”
次日朝食毕,正当各军欲拔营之时,忽有八百里急报递入,称济北王刘兴居反,在博阳举兵五万,一路西进,攻城拔寨,兵锋直指荥阳。
文帝阅毕,手臂微颤,默然无语,将简牍递给左右看。众臣看罢,皆愤然道:“济北王以刘氏子弟而作乱,窥伺大统,实乃开了恶例,为立朝以来所未有。”
文帝恨恨道:“刘章功最大,生前并未反,倒是这个刘兴居反了!”
柴武便道:“济北王性躁进,胸无长策,不足为虑,容臣领兵讨灭便是。”
“不可如此想,将军恐是轻敌了!楚汉争锋,当年争的就是荥阳。荥阳为天下之要枢,得了荥阳,便可得天下。他反帜方举,便知来夺荥阳,此等谋略,不可谓躁进。”
“陛下,以臣之见,济北王欲反,至少已筹划数年,身边有谋士为他献计,也不足怪。诸侯王若作乱,无论刘氏与否,皆是以下犯上,朝廷发兵,乃是以示天威。彼之败,只在指顾间耳,陛下请勿虑。”
文帝放下军书,思忖片刻道:“济北王于旬日前举事,今已攻入梁国(今河南省商丘市一带)。观其势,兵锋迅疾,日趋百里,志在攻陷荥阳,诸君不可小视。”
柴武起身,前趋一步道:“济北国兵寡人稀,所裹挟者,无非泼皮无赖,不堪一击。”
“纵是如此,为何反帜一竖,即有吏民响应?莫非朝廷宽仁尚不足,民间有难解之怨?”
此时栾布出列应道:“即是上古三代,唐尧虞舜,治下亦有不逞之徒,不事生产,而谋侥幸。此辈趁机作乱,只为钱财,天下一日不大同,此辈即一日不绝迹,而非君上之过也。昔在彭王麾下,臣多见此辈,不值一哂。”
柴武朗声道:“既是作乱,还有甚么好说?臣愿领军一支,与之力战,誓擒济北王以还。”
文帝环顾诸将道:“济北王虽曾任武职,终非领军之才,焉用甚么力战?只是这无谋竖子,以同姓王而作乱,首开恶例,决不容宽恕。兵家曰:‘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朕之意,须以驱北虏之策,出师多多益善,唯求势大。在座诸君,不妨都前往,以我堂堂之阵,惊慑敌胆。待他军心一乱,便可不战而胜之。”
座中柴武、徐厉、张相如、栾布、张武等诸将,都一齐拱手道:“臣愿往!”
文帝便问张武道:“齐王刘则那里,可有异动?”
张武回道:“自济北王之国,御史大夫张苍即有眼线在彼。张苍近日知会臣下:数月来,齐王与济北王交通甚少,亦无异动,似未有反意。”
“嗯,他不反便好。朝廷发兵,宜速不宜迟,大军出关,齐王便不敢妄动。倘若发兵迟缓,贼势渐大,牵动齐王合流,事便难矣。势必闹到四方烽烟,万难收拾了。”
诸将闻言,都踊跃不止,恨不能立即提剑上马。
文帝遂与诸将商议,定下平乱之计:急令灌婴罢兵,回防长安。又拜柴武为大将军,率四将同往,发太原兵与随驾关中兵马一部,共十万余众,即日东出讨逆。另遣别军一支,往荥阳增援。
张武又建言道:“讨伐大军东进,无须衔枚,宜大张声势,意在震慑。济北王麾下,无非鸡鸣狗盗之徒,应声作乱,实属心存侥幸。彼贪利之辈,终无报主之心,震慑之下,不旋踵即可瓦解,焉能成大患?”
文帝大喜道:“正是此话。朝廷十万兵,纵横山东,即是持戈游行,亦可威震中外。各位,今夜便歇息不成了,各去提点兵马好了,事不宜迟。”
诸将握拳攘臂,齐声应诺,皆面露兴奋之色。
待布置停当,五将军即调发兵马,自晋阳倾城而出,直扑梁地,欲迎面拦截济北之兵。
大军走后,文帝看看再勾留不得了,便下令返长安,与晋阳父老依依作别。有父老数人拦住车驾,涕泗交流,直不欲文帝离去。文帝亦含泪道:“太原,朕之龙兴地也,须臾不敢忘。今离去,便是为明日可再来。”父老这才放手,目送大队远去。
秋七月,车驾返归长安,文帝立即诏发天下,怒斥刘兴居“背德反上,贻误吏民,为大逆”。为离间刘兴居与徒众计,又明谕道:凡济北吏民,王师未至即降者,或率军来归,或开门献城,皆赦免,官复原爵。曾与刘兴居交往者,若未反,亦赦免不问。
话分两头,且说那济北王刘兴居,卧薪尝胆数年,直至做了诸侯王,方觉手脚施展得开了。年前,闻次兄刘章郁闷而死,当下就想造反,权衡了一番,却未敢动。
及至属官从长安传回密报,称天子御驾亲征,偕一班老将,都去了甘泉宫,丞相灌婴更是率军远赴北地。刘兴居便料定长安空虚,想到何不趁机起事,也学一回高帝,破关而入。
时刘兴居已收服了相府,帐下有若干文武之士,见识不凡,向他建言道:“大王应以陈豨、臧荼为戒,既揭反旗,便不能死守巢穴,务以奇兵袭夺天下之枢要,先占了荥阳再说。荥阳攻下,天下不愁不乱;济北之义兵,翻手便可成赫赫王师。”
又有人献计道:“我军攻下荥阳,应趁灌婴在北地之际,挥师长安。其时义军声势,必不输于当年陈胜王。以数十万呼啸之众,叩关西进,岂是区区数万北军能挡的?”
谋划既妥,刘兴居意气陡增,即在博阳竖起反旗,招兵买马。三日间,竟聚起徒众五万余,摇旗鼓噪,耸动乡邑。旬日之间,济北军便高张旗帜,车马相衔,杀出了博阳城。西进之日,亦不发檄文,务求昼夜疾进。拟夺下荥阳后,再传檄四方。
誓师当日,刘兴居率文武属臣,擐甲执兵,各登戎车。放眼看去,见麾下数万丁壮,人人头裹白幅,如雪海一片,虽衣甲不整,气势却甚旺。刘兴居心下大喜,振臂道:“诸儿郎听好:孤王为高帝后裔,血脉至纯,不忍坐看天下崩坏。吾与兄长刘章,皆为平吕功臣。老臣周勃、陈平曾有前诺,允推吾长兄刘襄入承大统。然尸位老臣,心存偏私,事成则食言,弑少帝而扶旁支,致吾长兄、次兄皆抑郁而终。天下公道何在,莫非都喂了狗吗?”
众军便齐举刀矛,以足顿地,喧哗大呼。
刘兴居遂又拔出佩剑来,举过头顶,道:“此剑,乃家兄城阳王佩剑,今传于孤王手中,便是要手提此剑,杀入长安,去问个究竟。天下不平事,涕泣百遍也无用,唯以手中剑可削平之。诸儿郎若肯随我,举义旗,兴哀兵,讨还高帝之天下,事成,首义之卒加官授爵,各在二千石以上。到时,即便王侯也可做得,为子孙争个万世荣华。儿郎们,可有心随我反正?”
“有——”众军闻之,立陷狂热,呼吼声闻于四野。
自是日起,济北军所到之处,城邑非降即破;吏民游杂,群起投效。军兴方旬日,竟已裹挟了七八万之众,呼啸疾进,杀入了梁国地面。那梁王刘揖,乃文帝幼子,因年齿尚幼,并未就国。梁都睢阳城内,仅有丞相、都尉掌事,见叛军卷地而来,所向披靡,知道招架不住,都弃城逃去了。
却不想,在睢阳迁延数日,竟然误了时机。原来,那数万叛众,倒有大半是裹挟来的,无非市井无赖者流,进了富乡大邑,便忙着四处流窜,劫掠嫖赌,全无军旅模样。刘兴居数度号令,怎奈乌合之众,哪里肯听。
费时多日,待徒众抢掠得够了,好不容易集起队伍,正欲杀向荥阳,忽有探马来报:朝廷以蒲棘侯柴武为主将,统兵十万,自太原轻兵疾进,声言讨逆,已阻住前路。另有朝廷别军三万,也已开进荥阳助守。
刘兴居顿时瞠目。济北起事,原本贵在神速,早些攻入函谷关,或可致天下大乱,趁势夺下长安。若被朝廷兵马抢了先机,胜负则难料。所率徒众,尽是未经战阵之丁壮,与柴武大军对垒,实无胜算。
正犹疑间,朝廷讨逆檄文发下,已传入山东各郡。附逆吏民看了,都知朝廷仁厚,降了官军便无事,哪里还有战心?又闻柴武大军已逼近,便知大势不妙,不免人心惶惶。
刘兴居退无可退,迟疑了两日,只得硬起头皮,驱兵自睢阳西进。方攻入尉氏县,便与柴武大军迎头撞上。
待两边将阵对圆,高下立看得分明:柴武那边,以关中兵马为中军,太原兵为两翼,兵精将广,猛如貔貅。这边济北军,则半数为民间丁壮,军伍不整,旗甲参差。
刘兴居心知生死只在这一战,不禁气血上涌,跳下戎辂车来,跃上马匹,在自家阵中回环疾驰,一面高呼:“儿郎们,我军今执大义,正气在我,无须胆怯。能杀柴武者,可封万户侯!”
济北军见主将并无惧色,心中略略踏实,便也陡增神勇,挺戟大呼道:“封万户侯咯——”
刘兴居见士气尚可用,心下稍安,策马冲出本阵,直指柴武阵中大纛,呼道:“蒲棘侯出来,可敢与我对决?”
两军之间,只见对方阵内,一员骁将拍马而出,横戟喝道:“哪个小儿在张狂?”
刘兴居抬眼看去,见是松兹侯徐厉,便道:“我只与柴武答话,与你无干。”
徐厉嗤笑道:“黄口小儿,我随高帝征伐时,你还在娘胎里,也配来舞刀弄剑?”
刘兴居昂首怒道:“闾里匹夫,不过高帝仆役,侥幸得爵而已。汉家赏你个区区亭侯,也配与我说话?我堂堂皇孙,为兄长讨公道,力复大统,无须你啰唣!”
徐厉骂道:“咄!你道我不识你父?外妇子孙,得了富贵便好,还谈何大统不大统?”骂毕,便朝对面军卒大呼,“济北军听着,朝廷有旨,济北王犯上,罪在不赦。朝廷开恩,胁从者降了便不杀。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济北军哪见过这等阵势,前军气势先就短了一截,无奈硬着头皮迎上。刀光起处,血肉横飞,断肢落了满地。
那作乱徒众,一路执戈耀武,百姓见了望风而逃,便以为兵器在手,杀伐不过是游戏一场。今日撞见朝廷大军,转眼就刈麦般被砍倒一片,这才纷纷叫苦不迭。刘兴居见势不妙,率长史、中尉等呼喝督战,勉强杀了一阵,仍难敌柴武大军如潮卷来。
后军望见前军尸横遍野,不由吓得胆裂,看看尚有退路,便弃甲而逃。数万后军,顿成犬羊四散,旗甲抛落一地。
刘兴居见勒兵不住,怒骂了一声,也只得拨马后退。部下兵卒见状,更是惊惧,争相践踏奔逃。所谓义师,立成溃散之势。
徐厉见了,忍不住大笑道:“济北王,便是如此本领吗?”
不过片时,徐厉策马追上,长戟一挥,将刘兴居刺下马来。大队汉军喧呼奔进,一拥而上,将刘兴居紧紧逼住。
徐厉以戟抵住刘兴居胸甲,叱道:“小儿,还当是在长乐宫吗?”
刘兴居挣扎而起,啐道:“负义猪狗,恨不当日便击杀了你!”
“你当日得势,无非借吕太后之威,还有脸面提起?今日战罢,你方知老臣不可欺。”
“呸!狗便是狗,岂知大义。你随了刘恒,便不是狗了吗?”
徐厉也不理会,只吩咐左右:“勿伤害,绑了献与蒲棘侯去。”
此后数日,汉军擂鼓大进,附逆城邑望风而降。博阳吏民见大势已去,便绑缚了王宫、相府属官,遣使来军前请降。半月之内,济北国即告廓清,无一城一乡拒降。
再说汉军大帐中,柴武见了刘兴居,略一揖道:“济北王别来无恙。恕王命在身,委屈大王了。”便命左右为刘兴居解缚。
刘兴居昂首道:“成败天数也,无须你来假惺惺,推出我斩了便是。”
柴武微笑道:“哪里。今上仁厚,当另有处置。济北王不必多心,且随我入都就好。”
刘兴居仰头长叹道:“当日居权要,中外皆仰我鼻息,不意竟败在裨将手中。”
“大王,赌气话休说!老子曰:‘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大王昨日诛吕,是为善;今日谋逆,便是为恶。善恶殊途,胜负便也不同,就不必争一时意气了。”
“猪狗,说这些还有何益?快将我杀了吧!”
柴武脸一沉,便不再多说,命左右褫下刘兴居战袍,押去软禁起来。
秋八月中,柴武安抚好济北吏民,便班师回朝,携刘兴居及俘获属官在队后。刘兴居所乘轺车,帘幕低垂,四围有甲士看押。好在虽夺去衣冠,却未械系,手脚都还自如。每日打尖,也有些酒肉,只是绝无逃脱可能。
徐厉当年与刘肥有旧,看到此景,竟也有所不忍,便常来车前,嘱押车校尉好生照看。
这日,大队行至虎牢关,西望崤山,已可见叠嶂千重。车马便都停下,驻足小憩。徐厉踱至车前,撩起门帘劝慰道:“事已至此,怒又何用?明日见了今上,多言孝悌,到底今上也是你叔伯,血脉不分。说些软话,服罪即可,无非是夺了王位,又不误富贵。”
刘兴居怒目徐厉,冷冷道:“我本贵胄,富贵岂是我所求?”
“贤侄,人既得富贵,更有何图?”
“与蝼蛄辈,说也无益。”刘兴居遂将头一昂,不再理睬。
徐厉见他抱定必死之志,也只得摇头,转身而去。
次日,车行在崤函古道上,颠簸了一整日。晚间歇宿,校尉唤刘兴居下车。唤了几声,却不闻回应。正迟疑间,忽闻车内一声大吼,继而声息全无。那校尉慌了,忙掀帘去看,见刘兴居在车中躺倒,颈间血流如注。校尉连呼不好,登上车去摸脉,竟是渐无脉动。扶起看看,人已奄奄一息,不多时,便毙命了。
柴武、徐厉等人闻报,连忙赶来,见是刘兴居不甘入朝受辱,竟自己扼喉而死,都禁不住叹息。柴武吩咐左右,将刘兴居尸身裹好,置于车上。又告诫押车校尉,看管好其余叛众,勿使有人再自戕。
入朝复命当日,诸将抬了刘兴居尸身上殿,验明尸身。文帝欲起身察看,想想又作罢,只问诸将道:“济北王可曾服罪?”
徐厉禀道:“臣劝过济北王,无奈他死志已定。”
文帝忽就想起登位那夜,刘兴居前后奔走,出力甚多,心中便有愧疚,自觉对齐悼惠王一脉未免压抑太甚。如今刘兴居已死,赦免也是迟了。思前想后,便下了诏令,赦了济北国所有作乱吏民。
随后,文帝又问过典客,知齐悼惠王刘肥诸子嗣,除刘襄一支袭了王位之外,尚有七人,皆为白丁,确乎难以服人心。便又下诏,封刘肥之子刘罢军等七人为列侯,以作安抚,免得再生出甚么乱子。至于济北国,原是为刘兴居而置,今日竟成赘物,大不吉利,于是下令撤罢,不复再置。
这一年秋,汉家内外祸患迭至,多有险象,到此时方告消歇。
[1].令史,县令属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