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后无计救审郎

常言道:流光易逝,日月如梭。身居太平时日,就更是如此。自惠帝登位之后,四海升平,内外都无祸乱,百姓只顾埋头稼穑,操持商业,堪堪便是第三个年头了。

至惠帝三年(公元前192年)春上,吕后与相国曹参商定,再次征发长安一带民间男女,共十四万六千人,服役三十日,修筑长安城墙。此次工役,朝廷仍是信守承诺,到期即止,绝不多一日。百姓也舍得用命,碌碌如蚁,将长安城东西两墙各起了一段,建好了宣平门、清明门、雍门等几处城门。门扇皆为厚重松木,上覆铜皮,各有九九八十一颗铜钉,坚固异常。

工役完毕日,吕后偕曹参、审食其等一干人,至城下察看。仰望城墙巍巍,向北呈拱卫状,吕后拊掌大喜:“唔,今年看出模样来了!”

曹参道:“如此修筑,还需两年方能完工。”

审食其便建言道:“可于秋后禾熟,再征民夫。”

吕后眉毛一竖,断然驳道:“哪里!你我都种过田,民力易疲,万不可一年两征。”

审食其便又建言:“或于今夏,再征诸王及列侯门下徒隶,可不伤民力。”

曹参一喜,附和道:“此议甚好。”

吕后想想,便颔首道:“也好!勋戚们也出些力,都不要坐享其成了。”

曹参道:“微臣这便筹划,入夏即开工。”

“那么,曹相国劳苦了!”

“微臣无能,还是萧相国打的底好。”

吕后瞥了曹参一眼,嗔道:“你们这二人!活着时节,斗个死去活来,死了又念着人家的好。”

审食其便大笑:“恩怨分和,人之常情也。譬如汉与匈奴,或分或和,亦是变幻无常。”

吕后心中忽有所动,便问曹参:“万一匈奴来犯,如今可击灭否?”

曹参沉吟道:“这个……恐还须休养生息。”

吕后便觉失望,淡淡道:“哀家知道了。”

此时吕后所担忧,并非无缘无故;此后没几日,匈奴那面,果然就有动静。

原来,冒顿单于自忖与刘邦较量多年,所获却不多,汉降将也或死或灭,想想便觉郁闷。两年前,闻听刘邦驾崩,起初尚喜,后数月,心中忽觉戚戚,颇有些悔:为何白登之围放走了刘邦?如此一来,今生便不能与刘邦决一雌雄,实令人懊丧。

两年来,冒顿连番遣出斥候,潜入汉地,打探到惠帝荒**、吕后专权,心中便冷笑:如此样子的汉家,就算踏平了,也胜之不武。

冒顿想到,吕后死了夫君,自己也刚死了阏氏,忽便起了玩心,命人拟了国书一封,语多调侃,遣使呈交吕后,要试上一试,若吕后回复不当,便兴兵犯汉,扬威给这老妇人看看。

暮春时节,匈奴使臣驰入长安,面谒吕后,当面呈上国书,口称:“吾家单于,远居漠北,前年惊闻汉天子驾崩,惜因路途遥远,不能来会葬,至为抱憾。今欲与汉家世代联姻,永结友好,特呈递国书一封,再开和亲之议,望太后恩准。”

吕后不禁诧异:“你家单于胃口倒好!那白登解围后,不是已有汉公主嫁去了吗?今又来索公主,哀家膝下,哪里有恁多公主?”

那匈奴使臣略微一笑:“吾家单于,所慕并非汉公主。太后览过便知。”

吕后便开卷亲览,只见匈奴国书所言如下: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

敬问汉太后无恙

吾乃孤愤之君,生于沼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城,数至边境,愿游中国,惜乎迄今未曾如愿。近有所闻:太后陛下亦孤愤独居,郁郁寡欢。如此汉匈两主不乐,无以自娱,岂非谬乎?愿以吾之所有,易陛下之所无。

吕后浏览一遍,似未明其意;又看了一遍,方读懂——这是冒顿在谩语调戏!当下脸色就一变,怒视匈奴使臣。

那匈奴使臣早有所备,只略略一揖,便昂然而立,一副生死由之的模样。

吕后眼中冒火,与匈奴使臣对视良久,忽一挥袖道:“你且退下,三日内,哀家自有答复。”

待匈奴使臣下了殿去,身旁宣弃奴急忙问:“胡虏所言何为?”

吕后忽地站起,将匈奴国书狠狠掷于地:“冒顿找死!去召诸大臣来。”

未几,朝中重臣聚齐,吕后面带怒意,以匈奴国书示之,道:“今冒顿来书,无礼之甚。哀家自幼以来,从未遭过此等侮辱。以此看,北地之虏,只配世代做狐兔,终不能论礼义廉耻。我意立斩来使,发举国之兵征讨,要教他知:天朝虽是孤儿寡母,亦不能欺!”

樊哙便双目圆睁,抢出一步道:“发兵自是不在话下。还有那来使,只烹了就好,无须心软。然不知匈奴国书中,冒顿胡言乱语了甚么?”

吕后火气上涌,张了张口,却是涨红了脸说不出,便将国书抛给陈平:“你阅罢,转告诸臣。”

陈平展开卷,读至一半,脸色便惨白;待读至末尾,手颤几不能持卷。

樊哙忙问道:“那胡虏,放了些甚么屁?”

陈平脸亦涨红,支吾不能答:“这、这个……说不得呀。”

樊哙便发急:“仓颉造的字,谁有你认得多,莫非全都吃到了狗肚里?这百十个字,如何就说不得?”

吕后此时却厉声道:“陈平,你可以说!”

陈平惶急,向吕后一揖:“遵旨,恕臣大逆不道。”

樊哙便道:“冒顿无礼,与你何干?你昔年私放我生路,何其果断;如今读一封胡虏书,如何就扭扭捏捏?”

陈平只得硬起头皮道:“那冒顿,近日死了浑家……”

“那阏氏死了?好事!何不连他冒顿一起死掉?”

“大漠夜长,冒顿饱暖而无事可做……”

“想女人了?死了一个阏氏,不是还有汉家公主吗?”

陈平瞥一眼樊哙,苦笑一下:“冒顿此书,专致太后。”

廷上诸臣,多半猜出了分晓,不禁色变。唯樊哙懵然不知,追问道:“他与太后,有何话可说?”

陈平支吾片刻,脸愈发红,冷不防吕后又一声喝:“说!”

“冒……冒顿此书,是‘关关雎鸠’之意。”

话音方落,满朝文武立时哗然。樊哙初未听懂,见诸臣愤然作色,忽就猜到原委,不禁暴怒:“甚么?莫非他活吞了野牛,如此大胆?使者在哪里,我要手撕了他!”

吕后便叱道:“朝中重地,你好好言事!撒你那屠夫的泼,有何用?”

樊哙脸一红,自辩道:“臣樊哙不才,然夺关斩将,还不输于他人。今愿请兵十万,直捣漠北,活擒了那冒顿来,在此处抽他一百鞭子。”

吕后面色稍缓,忽问道:“你而今叫个甚么侯?”

“舞阳侯。”

“哼!只不要似那秦舞阳,大言敢刺秦皇,却临阵失色。”

“那秦舞阳算个甚?我这军功,是阵上斩首而得,一刀一头,岂有虚夸?臣亲手砍头的,死尸都有上百车,还怕他个长城脚下的蟊贼?”

樊哙话音未落,却见一人出班,叱道:“樊哙口出狂言,当斩!”

吕后与诸臣吃了一惊,都转头去看。樊哙更是瞋目而视——是何人有此狗胆?

待众人看清,却又一惊:此人,原是中郎将季布。

此时朝中,资历与季布相当者,已然不多。众人大出意料,都屏息静听,不知这位楚降臣要说甚么。樊哙见是季布,一腔火气不觉已泄掉一半,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季布将军,素知你重然诺,不出大言;今忽然大言惊人,是想以我人头邀功吗?”

季布前移两步,向吕后一揖。吕后会意,略一点头,季布便回头,戟指樊哙道:“昔年先帝北征,发三十万大军至平城,为匈奴所困,于白登山上徒唤奈何。那时樊哙你,又在何处?”

樊哙万想不到,话头会扯到白登山去,顿感大窘,勉强答道:“我为王前驱,正在步军前锋中。”

“亏你还记得!先帝御驾亲征,文武随行,马步浩**,挟连胜之威而进,反为匈奴困住七日七夜。曾有歌谣流布天下,市井小儿,皆当街歌之:‘平城之中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饿得连弓弩都拉不开了。樊哙,此情此景,你是否亲见?”

“那是自然。白登山上,卵也没有一个。我挖地三尺,也挖不出个薯头来。”

“如此看来,你记性尚好。高祖雄略,驱兵三十万,尚无功而返,险些脱身不得。今若有人称举十万兵马,即能横扫大漠,岂非弥天大谎?汉家规矩,从何时起竟浮夸至此?一日不吹,便不能饭乎?自古大言欺世者,非奸即盗;不斩,又何以正天下?”

一番雄辩,说得樊哙哑口无言,只能嗫嚅道:“大言固是大言,然如何就能扯上奸邪出来?我樊哙即便无能,总还是出了些力,何至于今日便要杀头?”

季布也不理会他,转身向吕后揖道:“夷狄习俗,与中原有异;他视为白,我看却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冒顿有好言,我不必喜;冒顿出恶语,我不必怒;只以天朝大度化之,不信他不知人间羞耻。先帝不报白登之仇,便是要与民休息,不欲以征战伤民。我辈谨遵此道,也就是了。那冒顿,也未必有胆深入汉地。他若欲图中原,发兵便是,又何必来一封国书,争言辞之强?臣之意,冒顿虽鲁莽,此次还不至南犯,巧为周旋即可,不宜轻言征讨。”

再看那吕后,满脸怒气早已不见,却是换了一副笑意,对季布道:“好个季布,说得有理!无怪先帝特予你优容。也罢,无须再多说了,哀家心已明,此事我自去了断。你秉性忠直,天日可鉴,不要说诸臣,就连哀家也是服气的。日后相国出缺,恐非你接任不可了。”

季布连忙谢恩道:“谢太后心意。臣季布于汉,无尺寸之功;唯有仗胆谏言,方可无愧于心。”

吕后大喜,起身挥袖道:“今日朝会,到此便散了吧。汉家若多几个季布,我还可睡得好些。”

樊哙立时满面涨红,面朝季布,连连作了几个揖:“恕在下无礼。”诸臣便一起打圆场道:“免了免了,改日请酒便好。”

散朝后,吕后唤住中谒者[1]张释,命他拟回书一封,答复冒顿。既要词语谦卑,又要柔中带刚,婉拒冒顿求婚之意。

张释听了,面露难色,迟迟不肯应诺。

吕后见此,不由奇怪:“这有何难?”

“恕臣驽钝。臣平日草拟诏书,无非宣谕上意,告知天下,为天子代笔而已。太后所交代回书之语,却似小家妇求人免赊欠,万难下笔。”

“混账话!”吕后不禁发怒,“哀家死了夫,不就是个小家妇!你便照我旨意写,求冒顿放过哀家,我可答应送他些车马。”

张释不禁瞠目:“太后……”

“你也无须惊诧。汉家新起,百事皆弱,拼全力灭了一个项王,却是再无力灭一个冒顿了,若不卑辞下礼,又有何妙计?好在冒顿亦是性情中人,尚不至穷兵黩武。你若实在为难,可去请教辟阳侯。”

张释得了旨意,掉头便去找审食其。审食其听明来意,也是苦笑,遂与张释在灯下苦熬半夜,切磋再三,终将回书拟了出来:

奉天承运汉皇太后敕谕

匈奴冒顿单于知悉

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朝野恐惧,唯求自保,且哀家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走失度,岂能为单于解忧?单于所闻,乃敝邑人民阿谀哀家之词,单于可明辨虚实,实不足以自污。如能蒙赦,则哀家万幸。今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张释誊写毕,默读一遍,吓出一身冷汗来,忙问审食其道:“辟阳侯,如此写下……妥乎?”

审食其拿过来,也默读了一遍,松了口气道:“可矣。去呈太后过目吧。”

吕后次日早起,看到了草稿,果然满意,道:“便如此吧!连同车马、礼物,交予来使,命他带回去,禀明单于。”

张释领命,便携了回书、车马,往典客府去见匈奴使者。那使者正在馆舍中打坐,等候随时有枭首令下,不料有典客丞来报,说太后有回书下,并赐予单于车马若干。

那匈奴使者闻听,疑似做梦,连忙起身出中庭,迎住张释,行了个大礼,接过回书。再偷看一眼张释,见他神闲气定,执礼甚恭,似全不知冒顿来书所言。那使者忽就有些惭愧,忙向张释连连作揖:“鄙邦下臣,至天朝,手足无所措,冒犯之处数不胜数。今返国,当力陈汉匈不可交恶,只宜各司农牧,互通有无,结下万代的亲家才好。”

张释应道:“在下昨日问过我朝太史,太史言:匈奴本为夏后氏苗裔,长居漠北,与中夏渐渐远了。然汉匈一家,自是无疑。至于和亲事,汉匈婚俗,略有不同。在我汉家,寡嫂如母,那是万万娶不得的。”

匈奴使者大惑:“这个……在我漠北,娶寡嫂,乃天经地义事……”

张释便一笑:“足下不必疑惑,百里不同俗,不知者,不为冒犯。”

那使者想想,便也一笑,连连作揖谢道:“我君臣不谙汉俗,冒犯天朝了。太后反而以德报怨,送了这许多礼物,敝邦君臣,真愧不敢受呀。”

张释一笑,也回礼道:“如此薄礼,不成体统,然为吾家太后心意。汉新兴,国力不济,更无意启衅。单于陛下有余力,可往长天阔水处施展,汉地湿热,禽畜肉亦不香,北人长居,似不宜。”

“正是。下臣留居方数日,已颇不耐,恨不能**往来,以解暑热。臣返国,定将太后旨意携回,劝谏单于和亲,致两国无事。”

次日,张释与典客带了随从仪卫,亲送匈奴使者出厨城门,至郊外三十里方罢。那使者感激不尽,别了张释,快马驰回漠北去了。

待返回北庭,见了冒顿,使者便详述了汉家礼遇、婚俗互异等各节,并递上回书,回禀道:“汉君臣只说,匈奴本为夏后氏苗裔,汉匈古来为一家。然汉家风俗,不与我同:兄死,寡嫂如母,弟决不可娶寡嫂。娶了,便是逆伦。”

冒顿便一怔:“哦?夏后氏?说远了,说远了……”忙拆了回书看,读之再三,不觉大惭,觉自家前书语言轻慢,多涉不雅,若载入汉家史书,则万代留有污名。于是,脸一阵涨红,又问使者道:“汉家君臣,还有何言语?”

使者答道:“汉家君臣,各执卑辞,待臣如上宾,只说汉匈如兄弟,相杀便是自残,徒令天下笑而已。”

冒顿便拍了拍案几,摇头道:“夏后氏不夏后氏,那是老祖宗之事了,然两家相交,总有个礼数,前书确有不妥,大不妥!教人笑我逐水草而居,不识大体了。如此看来,你也歇息不得了,汉太后赠我车马,我当回书称谢,还须你明日再跑一趟。”当下,便命人草拟了谢书一通,交予使者,次日再赴长安。

半月后,使者驰入长安,递上谢书。吕后拆开来看,其文如下:

匈奴大单于

敬问汉太后无恙

前书唐突,语词多谬,实乃胸次狭小之故。今幡然醒悟,心有不安。蒙太后无端赐予车马,更为抱惭,特遣使入谢。某世居塞外,不习中国礼仪,行止乖张,还乞陛下宽宥。为表诚意,今献马数匹,另乞和亲。汉家公主来北,知书达理,艳若翩鸿,敝邦臣民仰之若天神,绝无厌其多之理,务允所请。

吕后阅毕,知烽烟已消,不由松一口气,笑道:“左要公主,右要公主;这冒顿,没见过女人吗?张释,去传令宗正[2],在宗室中选出一女,充作公主,嫁与匈奴。”

张释迟疑道:“前回假冒,匈奴即助陈豨反;今又假冒,恐单于心有怨恨……”

吕后便大笑:“和亲,就是心照不宣,他哪里会在乎真假?若每次都索要真公主,汉家岂非专为匈奴生女了?今后和亲,一律为假,假冒即从汉家始,我亦不惧,史官要骂便骂!宗正府那里,你自去传令好了。”

“往宗正府传令,还是有个手诏为好。”

“哪里需这般啰唆?你张释开口,便是哀家开口,谁还敢不信?办和亲事,你有大功。论办事,中涓上百人中,阉宦与不阉的加在一起,无人能及你。即日起,哀家便赐你冠带金珰,统领诸谒者,为汉家守好规矩。”

如此旬月后,长安城里喧闹非凡,轰轰烈烈嫁走了一位宗室女。冒顿得此汉家窈窕女,如马吃夜草,喜不自禁,从此偃旗息鼓,再不生事了。

此后汉匈之间,又得数十年相睦,几无边患,皆得益于吕后这隐忍一念。

至年中,外患才消弭于无形,朝中却又闹出事来,直惹得长安百官奔走相告,物议汹汹。

其事原本起自微末,不想竟牵动太后,险些酿成政潮。原来这一日,惠帝早起,正待吩咐涓人摆酒,却见已有相国府送来的奏报堆积案头,心下便不快。

汉家理政,向由相国总揽,主持廷议,拟写奏稿,送达皇帝处。皇帝阅过,或准或驳,将文牍再返回相国府,下达至郡国各处。

惠帝自受戚夫人事惊吓,便不再理政,相国府来文,皆于朝食之前,由涓人送往长乐宫。太后于当日逐一阅过,稍作批答,再返回西宫,由西宫发还相府。日复一日,不厌其烦。

这日惠帝见文牍甚多,不由火起,唤来闳孺,吩咐道:“你这便往长乐宫去,面禀太后:今后相国府奏稿,直送长乐宫。太后批答完毕,径返相国府,又何必来西宫绕路?”

闳孺会意,即从飞阁前往长乐宫,求见吕后。

惠帝自己洗沐罢,便在未央宫偏殿,命人摆了一席酒,只等闳孺回来对饮。

等候多时,闳孺方迟迟而归。惠帝不耐烦,嗔道:“小事,如何办得如此拖沓?”

闳孺辩解道:“我总要见到太后,方能办得成。”

惠帝心本不顺,忽就拍案大怒:“狡辩,看我笞你!太后行街去了吗?如何一时三刻还见不到?”

闳孺见势不妙,连忙跪下,连连叩首道:“陛下息怒,气坏了身子,小的心疼。其实,小的还算面子大,长乐宫涓人见了我,立时去禀太后,无奈太后在辟阳侯处……”

“甚么?太后一大早,如何能在辟阳侯邸中?”

闳孺脸一白,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恐惹上杀身之祸,连忙改口道:“不是不是。小的昏了!太后是在那、那……”

惠帝心中灵光一闪,觉此事大有文章,反倒将怒气压住,一招手道:“你移近前来,从实禀报,朕恕你无罪。朕只问你,太后如何能在辟阳侯处?”

闳孺见此,愈发惊惧,只得道出实情来:“这、这……辟阳侯昨晚并未出宫。”

惠帝不由忽地起身:“竟有这事?他不回宫,宿于何处?”

“宿、宿于地宫。”

“甚么地宫?”

“陛下不知,长乐宫各殿,都有先帝姬妾私挖的地宫,尤以太后椒房殿地宫最为宏阔。”

“堂堂屋宇,还不够用吗?要那地宫有何……”惠帝说到此,忽然明白,不禁气血上涌,“你……你是说,太后与辟阳侯在地宫里苟且?”

闳孺慌忙叩首道:“小的不敢。”

“此事,有几多时日了?”

“宫中皆传,先帝未崩时,便已有事。”

“啊?廷尉府是做甚的,如何无人奏报此事?”

“陛下,那廷尉府,如何敢稽查太后私事?”

惠帝顿时气结,一屁股瘫坐于席,喘息道:“群臣欺我,竟然瞒我恁多年!”

闳孺连忙过来为惠帝摇扇,一面就道:“诸臣皆恨辟阳侯佞幸,只因事小,尚不至动摇国本,故不欲多言。”

惠帝又涌起怒气:“母仪天下者,与人私通,还不动摇国本吗?上有好之,下必甚焉,天下就是如此败坏掉的!”

闳孺连连赔笑道:“陛下,小的只懂斗鸡走狗,论这些纲常,可请叔孙先生来。”

惠帝一把夺下团扇,恨恨道:“我不请叔孙通,我要请御史大夫来!你去,传赵尧入见。”

不多时,赵尧应召前来。惠帝便屏退左右,低声道:“御史大夫,朕要问一个人。”

赵尧意态从容,一揖道:“陛下请问。百官行迹,臣皆了然于胸,无须再翻查名籍。”

惠帝拊掌笑道:“好!好一个活簿册!听着,朕问的是审食其。”

赵尧闻言一震,顷刻面如土色:“这个……”

惠帝一笑:“休要怕!我只问他守法与否,可有干犯法纪事?余者,概不涉及。”

赵尧这才回过神来,应道:“有、有!辟阳侯一贯倚仗恩宠,作威作福,又纵容子侄为非作歹。历年来,收容奸宄,强占民田,可说是无恶不作。陛下欲治他罪,他即是有九条命,亦不能抵罪。”

“如此,为何不早早报来?”

“恕臣失职,然亦事出有因。我若今日举报辟阳侯,则明日或就身首异处矣!”

“审食其,竟猖獗至此乎?”

“他从龙有功,披了一张白净的皮;揭去这皮,则五脏六腑皆黑。”

“此人恶行,该当死罪的,有几件事?”

“或有五六件。”

“那么,他是否常留宿后宫?”

赵尧登时冷汗直冒,扑通跪下,叩首如捣蒜,语无伦次道:“这、这……那个……”

惠帝挥了挥袖道:“你平身,起来说话!此事若不是闳孺提起,朕还在糊涂中。关天大事,你御史大夫如何要装聋作哑?”

赵尧浑身颤抖,几不能对答,结结巴巴道:“此事……大臣多半知之,何人又敢言?非不忠君也,实在是……畏惧太后。”

“这也难怪!审食其留宿罪一节,就不必提了。赵尧,朕容你两日,将所有案由详细写来。也无须以御史大夫名义,只拟一道密折给朕即可。究治之事,亦不劳君费心思,另交廷尉府去办。”

赵尧面露兴奋之色,小心问道:“陛下,密折所述,应从略还是从详?”

惠帝望住赵尧,笑道:“刀笔吏之功夫,不可小看呀!有朝一日,朕若是落在你手,怕也是有理说不清了。此案,朕之意——你且听好——要教他审食其死。”

赵尧忙叩首领命:“臣知矣!只几个字,便可教他难活。”

只过了一夜,惠帝晨起,尚未及洗沐,赵尧便有密折送入。惠帝急忙展开来看,神色渐变。初时哂笑,继之瞠目,再之拍案而起:“这还了得!”

原来,赵尧承接周昌严谨之风,办事干练,对文武重臣察督甚严。大臣日常结交、贿买贿卖、子弟劣迹等诸事,无不记录在册。此次奉惠帝之命,连夜查卷,写成密折,隐去审食其之名,开列了他罪状十余条。诸如屋宇逾制、私藏叛臣、强占民田、指使子弟盗掘陵墓等罪,哪一条都足以枭首。

最骇人听闻者,无过于草菅人命。因审食其与太后有私,常留宿宫中,却疑心自家妻与一御者私通,遂暗嘱心腹,将那御者鸩杀,悄悄葬于府内后园,谎称其逃亡。

惠帝思忖片时,便命人急召廷尉杜恬入宫。少顷,涓人便来报,说杜恬已至。惠帝抹了把脸,便命宣进杜恬,将那密折交给他看。杜恬看罢,大吃一惊:“何人如此猖獗?”

惠帝反问道:“列侯中,有胆量戳破天的,可有几人?”

杜恬仰头想了想,摇头道:“樊哙胆大,然不至卑琐至此,且前次险遭斩首后,已收敛了许多。”

惠帝便用手蘸了盥洗盆中水,在案上写了大大的一个“审”字。

“啊,是他?”

“除他以外,何人还能有此胆?”

杜恬便心明,躬身揖道:“陛下请明示,应如何处置?”

“关押诏狱,无论他招与不招,均以密折所奏论罪。按《九章律》若当斩,斩了就是!”

杜恬不禁吃惊:“这个……辟阳侯乃从龙功臣。”

惠帝面含怒意,道:“从龙之臣,更要检点。如此骄横,岂不是要将天下坐垮吗?”

“臣遵命,然辟阳侯一向显贵,微臣进门拿人,恐他属下不服。”

“这个容易。朕赐予你错金符节,不服者,斩!”

杜恬得此旨意,精神大振,当下接过错金符节,领命而去。不过半个时辰,便点起廷尉府曹掾、差役百余名,带了囚车一乘,浩浩****开至审氏府邸前。

那审府门上司阍,平素扬威惯了,见有众多官差围住府门,不禁恼怒,呵斥道:“何处衙门的?唤你们主事的过来!”

杜恬拨开众人,上前道:“在下杜恬,当朝廷尉,奉圣旨,到此拿人。”说罢,拿出错金符节一举,“有圣上符节在此,拦阻者斩!”

未等司阍答话,众差役便一拥而上,将司阍按倒在地。那司阍还想喊叫,杜恬一挥手道:“我拿人,最恨喧闹,教他闭嘴。”

差役得令,纷纷抡起水火棍,一阵痛殴,眨眼便将那司阍打得瘫软在地、气若游丝。

杜恬冷笑道:“再喊,片刻之间,我教你做鬼。”说罢便踏上门阶,喝令众人,“进门,拿辟阳侯!”

众人齐声然诺,一股脑冲入府内,见人就逮,逐个查问。

此时,审食其还在酣睡。审夫人闻说不知何处有司来逮人,慌忙跑来唤醒丈夫。

审食其惊而坐起,听窗外一片嘈杂声,不由大怒,倒趿鞋履,奔出屋门来,厉声喝道:“是何方来人?知此地乃何处吗?”

杜恬从人丛中走出,略略一揖:“审公,有所打扰。在下杜恬,奉上谕,请审公至诏狱说话。”

审食其顿感大奇:“你?杜恬,杜廷尉?要逮我至诏狱?”

“正是,请审公移步。”

“笑话!汉家地面上,能逮我入狱之人,恐还在娘胎里。”

“非也!”杜恬将错金符节一举,“今上有明令,逮辟阳侯入狱,其余人不问。有拦阻者,斩!”

“荒唐!我从龙之时,你竖子尚不知在何处,今日竟敢来拿我?”

“审公也不必摆功。若论从龙,在下为周苛大夫部将,不可谓无名之辈。审公身陷楚营时,我正在荥阳激战,如此军功,逮一两个人,还欠甚么资历吗?”

审食其怔了怔,忽就大笑:“堂堂汉家,竟有人上门逮我,是变天了吗?”

“审公,天不变,道亦不变。触刑律者,难逃罗网。审公若识时务,请跟我走;不然,在下这些属员,却是不讲道理的。”

审食其欲吩咐家臣,速去宫中求告太后;然举目一望,众差役手执棍棒,已将各个出路死死扼住,只得仰面长叹一声:“今日事,吾认命了!”

杜恬见审食其已无计可施,便退后半步,一揖道:“辟阳侯,请!”

审食其无奈,只得回揖道:“既是公事,就请便吧。”

杜恬微微一笑:“那么,恕在下失礼了。”便一扬手,众差役蜂拥上来,七手八脚,褫去审食其衣袍,给他戴上木枷,推向门外囚车。

转瞬之间,审食其昔日威势,便**然无存,被差役如狼似虎呵斥,一路踉跄。街上闲人见此,皆大惊,纷纷上前围观。审食其披发戴枷,愤激呼道:“呜呼,汉家!这还是汉家了吗?……”

杜恬猛一甩袖,喝道:“审公,请住口!当众毁谤朝廷,罪加一等。有话,还是诏狱里面去说。”

审食其白了杜恬一眼,恨恨两声,自是不敢再多言。

将审食其押解至诏狱,杜恬便唤来狱令姚得赐,吩咐道:“此乃钦定重犯,不得与外人交通。如私自引外人相见,我便要取你项上人头。”

那姚得赐,便是当年看管过萧何的旧吏,见审食其被解至,心内便一惊。因当年曾受过萧何教训,故不敢再凌辱高官,只将审食其在别室安顿妥帖了,好酒好肉地供着。

审食其心知是惠帝作梗,也只得自认倒霉,然想想有太后在上,惠帝又敢如何?于是也不在意,想着不出三五日,太后必定出手干预,便安下心来,日日与狱令对饮,聊以解忧。

不料一连过了六七日,外界全无动静。唯有杜恬每日来提堂,欲将若干罪状逐一坐实,只顾翻来覆去审问。

审食其不胜其烦,拣着微末之罪认下了,遇到重罪便闭口不言。杜恬倒也不紧逼,只将那旁证一一罗列,深文周纳,容不得审食其有半分狡辩。审食其便在心中哀叹:“人倒运,恰似荒郊野外落井,无人援手,如何连太后也无声息了?”

原来,审食其被逮当晚,其妻便奔入宫中求见,向吕后哭诉道:“廷尉府逮人,所为者何?竟无一个名堂!问了多处衙门,怎的人人皆语焉不详?”

吕后满面尴尬,也不知说甚么好,只安慰了几句:“你固然是急,然哀家也是急!只是那拘令,由皇帝所出,我亦不可逾制放人。刘盈亲政以来,羽翼渐丰,不比在沛县那时了。你暂且回去,容哀家另想办法。”

审妻走后,吕后心内将刘盈骂了千百遍,吩咐宣弃奴,速去西宫打探,审食其因何事被逮及罪名轻重。

过了半晌,宣弃奴返回禀报道:“陛下见了小的,听了太后所问,只命小的回禀太后:辟阳侯行为不检,曾留宿宫中,由此查出他罪名繁多,拢共有窝藏叛贼、擅杀家臣、贿卖官爵、纵容子弟盗墓等一大堆,系由廷尉府侦知,罪证俱在,正依律定罪。陛下有旨:无论何人欲说情,须有理由,可赴未央宫言明。”

吕后闻此回报,不由大惭,斜瞟了宣弃奴一眼,满面涨红道:“须有理由?”便颓坐于榻上,连声叹气。心想与审食其有私这一节,如何在儿子面前说得出口?倘不言明这一节,刘盈又如何肯放人?欲往相府找曹参疏通,想想同样也是难开口。如此纠结至半夜,仍是无计可施。

宣弃奴在一旁看不过,几次催吕后就寝。吕后只是苦笑:“孤家寡人,如何睡呢?”

宣弃奴见惯了太后与审食其私情,并不以为怪,便劝谏道:“辟阳侯事再大,不及太后安康事大。他是大臣,自有大臣来救。”

太后闻言,心中便一亮:审食其是沛县旧部,朝中诸重臣亦是沛县人,闻审食其被逮,难免物伤其类,定有人出面说情。待舆情四起,我再从旁发话,不由他刘盈不放人。如此一想,也就不急了,只等朝臣上疏为审食其开脱。

这一等,竟是接连六七日过去,朝中却无波无澜,似无事一般。审食其被逮一事,市井中人奔走相告,已然传遍,那官宦人家岂有不知的?相国曹参也是心知肚明,然数次主持朝议,却闭口不言此事,诸大臣也乐得佯作不知。

原来,那些沛县旧部,无不是刀头舔血才夺得军功的;唯有审食其一人,倚赖吕后宠幸而封侯,实为诸臣所不齿。刘邦驾崩后,吕后擅权,审食其愈加得势,有那三五躁进小人,见风使舵,奔走其门。诸臣则愈加鄙之,皆不屑与之为伍。

此次闻听廷尉府锁拿审食其,众臣顿觉心中大快,都等着看他下场。若论审氏资历,应有多人出面说情才是,然竟无一人为他缓颊。

日复一日过去,吕后只觉坐卧不宁,屡次遣人往西宫打听,却听不到半分消息,直闹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长叹道:“捕黄雀者,竟为黄雀啄了眼!”

那边厢,审食其在狱中,亦是度日如年,好在每夜有姚得赐相陪,饮酒聊天,还不至难挨。这夜,三杯酒下肚,姚得赐忽问道:“小臣早便闻知,足下为太后所倚重,权倾中外。如何却一朝跌落,来与下官为伍了?莫非言语失当,惹恼了太后?”

审食其摇头道:“太后待我,恩重如山,岂能忍心教我吃这般苦?审某之霉运,缘由为何,实是一言难尽呀。”

“哦——,然有太后在,足下之罪,恐也无甚大碍。”

审食其哀叹一声:“堪堪六七日过去,太后并未援手,大臣也不为我缓颊。这世道,如何说变就变了?”

姚得赐连忙举杯劝道:“辟阳侯,请勿多虑。人生在世,总有七灾八难。昔日人敬你,皆因你权位在手,今日落魄,方知人心真伪。然吉人自有天相,小灾不死,后福必至。足下请宽心,还是多多饮酒为好。”

审食其呆了一呆,不由潸然泣下:“此言甚是,人在难中,方知人心好歹!我今陷囹圄,外面如何,百事不知,恐只能引颈就戮了。”

话音刚落,案上油灯忽地一闪,几欲熄灭。姚得赐见之大惊:“使不得!可使不得!”连忙以手护住,急唤狱卒来添油。待灯芯复燃,他才一笑,道:“此地烛火,万万熄不得。熄了,便要走人。”

审食其一怔,方悟其意,心中便起了一阵寒意。

姚得赐遂又劝道:“足下虽着赭衣,却是小臣特备,系干净新衣,并非死囚用过的旧衣。日常饮食,小臣亦有意关照,算不得粗劣。足下再请摸摸项上人头,尚完好。那么,还有何愁?人到此处,心不能窄;唯求生,勿求死。转山转水,总能转得出去。”

审食其感激涕零,伏地叩首道:“在下若有解脱日,定当报答。”

姚得赐慌忙将审食其扶起,推心置腹道:“不瞒足下说,诏狱虽属鄙地,然油水甚多。来日足下报恩,万勿将小臣调离。小臣家有一犬子,不求长进,如蒙足下相助,进宫去做个郎官,便感激不尽了。”

审食其慷慨应道:“若留得吾命在,此事何足道哉!”

姚得赐大喜,连忙为审食其斟酒。两人说到投机处,都觉相见恨晚,竟在灯下相对叩起头来。

堪堪又是半月过去,杜恬已有几日不来。忽一日,他带了十数名精干曹掾,前呼后拥,来诏狱提审。将那以往所问,又问了一遍。末了,特意问了审食其一句:“审公还有何话可说?”

审食其懒得与他废话,便道:“事已至此,无话可说。”

杜恬便微微一笑:“那好,请审公来画押。”说着,将一卷供词在案上铺开。

审食其上前瞥了一眼,笑了笑,本欲唾上一口,转念一想,拿过毛笔来,胡乱画了一个十字花押。

那杜恬见已画好押,便收敛笑意,向审食其一揖:“公请珍重!明日起,下官或许就不再来了。”说罢,便收起卷宗,带了左右匆匆离去。

审食其见此,不知祸福,心中只是忐忑。不料刚返回监舍,便有几个狱吏冲进来,喊了声“委屈了”,叮叮咣咣,为他戴上了木枷脚镣。

此等械具,乃是死囚所戴,审食其心中大骇,大呼道:“廷尉真要害吾命吗?”

狱卒也不答话,看看械具已戴牢,便锁了房门离去。审食其情急,头抵栅栏,连连呼冤,却是无人理会。

好不容易挨到夜晚,姚得赐照例前来,携了一坛酒,似又想来对饮。审食其急忙喊道:“足下,事情莫非有变?如何给我戴上这等械具?”

姚得赐左右看看,便凑过来,面色阴沉道:“方才向廷尉打探,他知会小臣:承陛下之旨,已将审公问成大辟[3]之罪,不日便要斩决。”

姚得赐便埋怨道:“此时多愁善感,还有何用?公请想想,如何自救才好!”

“拜托足下,可否为我去见太后?”

“小臣不敢!小臣赴阙求见,便是越职,不独见不到太后,只怕是这身公服也穿不得了。小臣微贱,受重责事小,若误了足下大事,则万死难辞。”

“那、那……便只有等死了吗?”

“不然!侯爷你请想想,亲朋故旧,同袍僚属,有何人可以相求?”

“唉!花开日日皆好,人不请自来;至大难临头,怕是一个也求不动呀!”审食其说罢,倚墙坐下,口中喃喃道,“唯有一死,唯有一死了……”

姚得赐则赌气道:“侯爷若不想活,小臣今夜便陪你通宵,饮足壮行酒好了。”说罢,打开酒坛,斟了满满两杯酒。

两人端起酒杯,审食其不胜伤感:“未死在楚营,却要殒命于自家刀斧下。唉!吾命何其苦也,生不如萧何,死不如那纪信……无怪萧丞相曾发愿:死在榻上便好,只不要死在刀斧下。万想不到,昔日他之戏言,竟成了我临终之谶。”

姚得赐摇摇头,举杯道:“话也不是这样说。明日走了,也好!这一世太苦,处处遭人冷脸;侠肝义胆者,打灯笼也难寻一个,还有何可留恋?”

审食其闻听“侠肝义胆”四字,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忙放下酒杯道:“慢,慢!在下想起一人,可活我。”

姚得赐不由大喜:“是何人?小臣愿为侯爷传信,犯禁就犯禁,只要侯爷记住我,不当这鬼差了也罢。”

“谢足下!天下可救我者,乃平原君也。”

“平原君?朱建?”

“不错,唯有朱建,可以活我。”

原来这位朱建,大有来历,他曾为赵相贯高门客。前文曾说过,贯高为赵王张敖抱不平,谋刺刘邦,事露被拘,在狱中自尽。贯高门下,有一众门客,始终追随,誓不背主。刘邦为彼辈大义所感,赦其无罪,统统拜为郡守及诸侯国相。

自此,贯高门客星散四方。这朱建,也遣至英布处,为淮南国相。不久因事得罪,降为小吏。高帝十一年,英布得刘邦赐给“肉醢”,大惧,欲谋反。部众皆曰可反,唯朱建苦谏不可,谓英布道:“今上诛彭越、韩信,皆系旧日恩怨。昔与项王对垒时,汉王屡召韩信、彭越而不至,由此衔恨。大王则在汉王蹇促时,不顾利害,背楚投汉;与韩信、彭越之拥兵自重,大不同也。”

英布不听,终举起反旗,却是旋起旋落,死于乱民之手。刘邦扫灭英布后,闻听朱建曾苦谏不可反,遂大加赞赏,赐他“平原君”名号,又将他全家徙至长安,以示荣宠。

早在战国时候,赵武灵王公子赵胜,乐善好施,慷慨大度,名号便是“平原君”。而今朱建获此号,立时名震四方,凡长安公卿贵人,皆愿与之交。

审食其原也有意结交朱建,曾托陆贾致意,欲登门拜访。然朱建素知审氏行为不端,系太后佞臣,便不肯见。陆贾知朱建重名节,亦不便勉强,只得如实回复审食其。

审食其碰了壁,觉大失颜面,本想发作,又怕一旦传出去,惹众臣笑话,只得忍下了。

时隔不久,恰逢朱建之母病殁,朱建家贫,竟无力出殡,只得含泪向亲朋告贷。

陆贾闻知此事,心中一动,便急赴审食其府邸中,见了面,连连作揖道:“恭贺恭贺,今平原君母死!”

审食其满心诧异,哭笑不得:“平原君鄙我,自有他道理,我焉能衔恨记仇?他母死,公却如何要贺我?”

“前日审公欲结识平原君,平原君不肯见,乃因其母在。其母之义,又胜过平原君数倍,若平原君与审公为友,只怕惹了高堂伤心。今其母死,家又困窘,竟无钱下葬!审公若能在此时厚赠葬仪,待之以诚,他为大义所感,必思报恩。审公今后若有安危缓急,或也可得他以死相报。”

陆贾这番话,说得审食其怦然心动,当下便取出一百金来,托陆贾转赠朱建。

那朱建坐困家中,正在为出殡之事犯难。日前向人告贷,亲朋多口惠而实不至,愿真心相助者,百无一二。朱建为之大忿,方知“义”字在许多人那里,不过只是个旗子,用以招摇,沽名钓誉而已。一旦认真,则全是小人器局。

这日正在家中懊恼,忽有陆贾上门,奉上百金,谓是辟阳侯慷慨相助。朱建闻之,倒觉得惭愧了,连忙推辞。

陆贾便道:“君之困窘,我甚明了,万勿以空言误大事。葬母即为大事,岂可无钱?此赠仪,不可谓虚情假意,君若拒之,倒似矫情了。不如收下,容日后报答。”

朱建正在焦头烂额,以为不能葬母乃是大不孝,如今有审食其相助,可脱不孝之名,怎能不心动?再想想陆贾之言,亦颇有道理,只得收下了,声言日后将舍命相报。

陆贾要的便是这句话,不禁一笑:“平原君,今时已非古时,泥古怕是要饿死的呀!人心既然变了,凡事也就不必拘泥。”

都中列侯闻听此事,不欲令审食其独占美名,都纷纷效仿,竞相为朱建送上葬仪。三五日间,竟然累至五百金,即使是厚葬其母,也是绰绰有余了。

朱建心中大悦,便倾尽赠仪,为亡母办了一场奢华丧事。其间,审食其也随陆贾登门吊丧,由此结识了朱建,相谈甚欢。

审食其将这一段原委道出,姚得赐不由大喜:“这便好!这便可以活了!平原君,义士也,长安城内谁人不知?审公为人若及他一半,也不至跌入这虎狼谷里来了。”

“今晚便请?”

“正是,恐夜长梦多。”

“辟阳侯,我夜半为人奔走,这还是头一回呢。”说着,便伸出右手来。

“这是……何意?”审食其愕然不知所以。

“要、现、钱!”

审食其这才恍然大悟:天下为人谋事者,哪个不要钱?于是苦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块楚金版来,塞给姚得赐。

姚得赐两眼一亮,急忙接过,谢道:“算是审公开恩,赏了我今夜酒钱。这心意也未免太厚,不收下,反倒不好了。审公,敬请稍候,小臣去去就来。”当下回到家中,换了便装,揣上夜行符节,从厩中拉出一头毛驴来,便直奔黄棘里而去。

待寻至巷口,姚得赐向更卒晃了晃符节,便问平原君宅邸何在。那更卒指给他看,见是一宏阔屋宇,姚得赐不由便疑惑:“咦?好大屋宇,却无钱为老娘下葬?”

待叩开门,朱建掌灯迎出,姚得赐连忙一揖,表明来意。朱建回了礼,略一思忖,便请道:“客官,入内谈吧。”

主宾在正堂落座,姚得赐才看清,原来平原君这宅邸,家徒四壁,与贫户人家一般无二,为人当是清正之至。

姚得赐钦敬之心油然而生,当即伏地拜道:“久闻不如一见,平原君端的是正人君子。小臣乃一介狱吏,受辟阳侯之托,得识君子,何其幸也!今辟阳侯事急,身陷诏狱,恐有大辟之祸。情急无奈,托小臣冒昧造访,请君随我入狱中,与之一晤。”

朱建眉毛动了动,拈须半晌,才道:“此事重大,在下亦有所耳闻。今上督此案甚急,一日三问,此时辗转请托,恐非其时。还请转告辟阳侯,朱某不敢见他。”

姚得赐大感诧异:“君大名在外,乃仗义之士。吾闻君遇母丧,无钱出殡,幸得辟阳侯慷慨相助,方得下葬。今辟阳侯命将不保,君岂可坐视?”

朱建却不为所动:“义之所宗,亦是律法之所宗,故在下不敢为犯法之事。”

姚得赐见话不投机,只得讪讪而起,告辞出来。回到诏狱,从监号内提出审食其来,面告他求见平原君始末。

审食其听了,不由得愤然:“如此君子,与小人何异?为何竟恨我不死?”

姚得赐道:“或是名士相轻之故吧?”

审食其便苦笑:“相轻?我与他?你这是玩笑了。”

“平原君不帮忙,侯爷还有何计?”

“何计?计穷矣!唯有等死吧。”

此后一连数日,审食其倒安下心来,不去想那生死的事,只日日与姚得赐饮酒,醉后便嗟叹:“想那得意之时,有多少玩物,还未及攫到手,就这样死了,悔之晚矣!”姚得赐则叹:“足下将大辟,可怜我那孽子,前程也是无望了。”两人哭哭笑笑,一饮便是一整日。

审食其已做必死之打算,乍闻喜讯,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足下……是在消遣我呢?”

姚得赐便将审食其拽起:“诏令岂有儿戏?来来,快沐浴更衣。家眷那边,我已遣人知会去了,稍后即来接。辟阳侯阴差阳错来此,小臣真乃有幸,这一注,下对了。”

审食其只是疑惑:“陛下如何改了主意?”

“详情不知。宫中来人,只道是涓人闳孺说情。”

“闳孺?那个假娘?吾与他素无过从,他如何要来救我?”

“嗨呀!辟阳侯,似你这般,遇事便要考究考究,当年是如何成大事的?小臣公廨中,新衣已备,汤水已热,请速去沐浴,万事休要再问。”

稍后,审食其在诏狱门口,见到妻、子来接,数人抱头大哭。姚得赐在侧,揖礼送别,再三叮嘱道:“辟阳侯归家,须努力加餐,保得身体安康。我那犬子前程,全托付于公了。”

次日一早,太后便有宣召,审食其梳洗完毕,匆忙进宫。至椒房殿,见吕后方沐浴罢,显然是在等他。审食其正要下拜,吕后嗔道:“还拜个甚么?走,下地宫说话。”

待下至地宫,两人亦抱头痛哭。审食其泣道:“险些见不成面了,太后如何不救我?”

吕后恨恨道:“刘盈竖子,诡计百出,挟制住了老娘!前几日,街谈巷议,尽是暗讽你我事。我若出面,无异于促你早死。思之无奈,唯有束手,幸得闳孺为你开脱。”

审食其拭泪道:“堂堂汉家元勋,却要宦竖来救命,直是人间奇耻!”

“管他!活了就好。今后行事,不可不防刘盈。”

审食其死而复生,一时还在恍惚,想了想,又道:“闳孺那里,我要面谢。终究是救我一命,可谓大恩。”

吕后想想,便允道:“也好。这些妖人,狐假虎威,也不可小觑。”

隔日,审食其便携了礼物,赴未央宫去见闳孺。原想闳孺必会趾高气扬,不料见了面,闳孺却是诚惶诚恐,礼数甚周。

审食其略感意外,忍住性子,向闳孺深深一拜:“谢足下仗义救难,保下我这头颅来,此恩至深,万世难忘。”

闳孺大惊,忙辞谢道:“哪里敢当?辟阳侯抬举小臣了。小臣不过受平原君之托,为足下说情,本也无所谓仗义不仗义。”

“哦?平原君?这个……愿闻其详。”

审食其听罢闳孺叙说始末,这才悟到朱建的一片苦心。

原来,前几日,朱建虽未应允狱令所求,然翌日晨起,即赴未央宫阙,向司阍投刺,求见闳孺。不多时,闳孺亲自迎出,喜出望外,行大礼道:“久闻壮士大名,无缘得见。今日幸会,只疑是夜梦还未醒。”

闳孺笑道:“小臣也求之不得。平原君请稍候,我去驾车来,与你同赴章台街,选一个酒肆,边饮边聊。”

朱建在宫阙之前等候有顷,见闳孺换了便装,亲御一辆辂车出来,停车施礼,请朱建上车。闳孺执礼甚恭,一路上,只小心翼翼与朱建寒暄。

到得章台街,寻到一间宽敞酒肆,二人入雅座坐下。待店家端上酒来,闳孺便举杯祝酒道:“壮士高名,誉满京华。今得与君共饮,何其幸哉!吾虽居深宫,亦闻君之高义,倾慕备至,尝与帝提起,帝闻君之大名,亦颇神往之。”

朱建淡淡一笑,拜道:“多谢了!在下求见,并无私事,是为君有所担忧。”

闳孺脸色便一变,忙敛容道:“愿闻指教。”

朱建左右望望,见无外人,便低声道:“君得幸于帝,天下无人不知;今辟阳侯得幸于太后,却遭下狱。同为幸臣,竟有天壤之别!长安市中,道路皆传言:辟阳侯将死,乃是君进谗言所致;君欲杀之,故而谗之。然君可曾想过?今日辟阳侯伏诛,太后必衔恨,明日亦定要诛君!”

闳孺闻言,面无血色,瑟瑟发抖道:“市井如何有这等传言?辟阳侯生死,与我有何相干?”

“道路之言,势若洪水滔滔,虽圣人亦不能禁,况凡人乎?”

“我为君上所幸,关他人何事?莫非他人不得幸,嫉恨我耶?”

“正是。嫉恨之下,有何事不敢为?群议汹汹,君百口莫辩,唯有化解之。”

闳孺连忙伏地,恭恭敬敬拜道:“先生原是来救我的!万望指点。”

朱建将他扶起,献计道:“君何不肉袒[4],往见君上,为辟阳侯开脱。君上听你谏言,赦辟阳侯出狱,则太后必大为欢喜。如此,两主皆以你为幸臣,君之富贵,岂不是要加倍了吗?”

闳孺闻言,不由欣喜,然又犹豫道:“辟阳侯与太后事,虽是我禀告君上,然不过失言而已,绝非进谗,为何要肉袒谢罪?”

“市井杂议,多愤愤之论。众口所毁,只在你进谗,却不管你失言不失言。君若不肉袒,君上便不听你辩白,辟阳侯便不得脱罪,君之性命也就不得保全,请君三思。”

闳孺浑身一震,心下大恐,连忙应诺道:“足下之言,乃皎皎白日,令我心明,我焉能不遵行?”

酒肆作别,闳孺掉头便回了未央宫,将衣袍脱去,赤膊面谒惠帝。惠帝见此大惊,连忙扶起道:“你是何人?我是何人?有事尽管言说,又何必作势?”

闳孺便大哭道:“小人之罪,百身莫赎,一言有失,竟累得辟阳侯要遭大辟之祸!此罪,不独来日辟阳侯九泉之下不能恕我;且太后亦不能容我,天下更是街谈巷议,群议汹汹。辟阳侯若死,小臣岂不是也活不成了?故而肉袒请罪。”

“然防民之口,难于堵河。若天下皆认定,辟阳侯只因我进谗而死,则小臣必将无处容身,陛下即有九五之尊,也难替小臣洗冤了。”

惠帝微微蹙额道:“你且平身,容我想想。”稍后,才徐徐道:“民间之议,朕也知难缠得很,你越说没有,他越信其有,直教你生不得、死亦不得。此事……唉,你又何必!着人传令下去吧,就说朕听了你谏言,赦免了辟阳侯。如此,万事皆消,谁还能说你进谗?太后那一面,你也无须再畏惧了。”

闳孺不由狂喜:“陛下,可是当真?”

“朕之言,你也敢疑是诳话吗?”

“不敢不敢!”

“若非你求情,便是十个审食其,朕也要送他下地府去。”

闳孺不禁心花怒放,好似自家蒙赦了一般,叩首不止。谢恩之后,胡乱披起衣袍,便奔出前殿传令,遣人去诏狱赦审食其了。

审食其听闻罢闳孺讲述,自是感慨万端:“险些错怪了平原君!”

闳孺闻知狱令求见朱建事,亦颇动容:“辟阳侯转危为安,全赖平原君仗义,小臣所为,不足道哉。太后在平素,极恨我为君上宠幸,今朝我救辟阳侯,也望辟阳侯替我多加美言,免得太后恨我!”

审食其一笑:“太后亦知轻重,哪里还会恨你?你我二人,终究……同病相怜,今后只须相互扶助便好。”

从闳孺处回到府中,恰逢陆贾来访。审食其便执陆贾之手,垂泪道:“夫子,险些天人两隔呀!近日事,真是恍如梦寐,我定要重谢平原君。”

陆贾大笑道:“果如我所言乎?”

“不错!平原君救人,不事声张。我在狱中托人求他,他假作不理,暗中却出了大力。高义之士,行事到底不同!惜乎他家贫,竟似寒门,实为他抱不平。我这厢,已死过一回了,万事尽已看透。能重见天日,便是大幸,纵有千金万帛,又能当何用?昨日回府,已将敝舍所藏昆山之玉、南浦之珠等,搜罗了半车,以为厚礼,今日便与足下同赴朱府,当面致谢,可否?”

陆贾便笑:“审公下狱才几日,便糊涂了?那朱建岂能收你这财宝,只怕要吓跑了他。朱建,海内高士也;辟阳侯眼中,素无此类人,故不知如何交往。今老夫便教你:与之交,切勿夸矜富贵,以淡泊之交为最好。你且改换素服,我二人徒步前往,命家仆携一箪食、一瓢饮,做个抱朴见素的模样,平原君必开门笑迎。”

一席话,说得审食其大悟:“倒是将这一节疏忽了!夫子到底是善解人意,今日便听你的。”

二人遂换了素服,携了家仆,步行至黄棘里,登门造访。朱建闻声开了门,见是陆贾、审食其便装来访,果然大悦,忙不迭将二人迎入,嘴上埋怨道:“登门便登门,又何必带食盒来?”

朱建执陆贾之手,也笑道:“夫子,与你谈,枵腹亦是乐。还请二位堂上落座。”

陆贾摆手道:“春日正好,不如就在这庭中。”

朱建、审食其皆称好,三人便在槐荫下设席入座。

甫一落座,审食其便伏拜于地,敬谢道:“平原君请受我一拜。君若不救我,我今已在黄泉矣!此恩深厚,审某即是尽生平之力,亦不能报答于万一。”

朱建便扶起他,坦诚道:“辟阳侯言重了!朱某与人交,素不喜嗟来之食。无故受君之赠,得以葬母,保全了孝道,此恩我是定要报的。不报,又岂能安心?”

审食其又道:“我虽有眼,竟不识君!身为近臣,只知骄纵,竟惹得天下人皆侧目。近日常思此事,愧悔交并,打算从此蛰伏,再不张扬。经陆夫子点拨,我已知君之所愿,君心虽高不可攀,然愿与君结为莫逆,权当布衣之交就好。”

朱建闻言,也有所动容:“辟阳侯至诚,我岂能拒之?我三人可不拘形迹,坦诚相对,便正合君子之交。百年后,或留下一段佳话亦未可知。”

陆贾大喜,拊掌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引二位结交,庶几也可算是君子了。”

审食其大笑,忙唤家仆过来,将担来的蔬食淡酒取出,逐一摆上。

春日暖阳,遍洒绿茵,正是心旷神怡时。三人且饮且歌,且悲且喜,竟消磨了一整日。自此,三人过从甚密,结为莫逆。

[1].中谒者,秦汉官职名。汉初掌天子冠服礼制,后掌文书上传下达,与谒者相似。灌婴曾任此职,后多为阉人担任。

[2].宗正,汉代官名。九卿之一,掌各诸侯国宗室名籍、罪人、公主、属官等。

[3].大辟,上古五刑(墨、劓、剕、宫、大辟)之一,即死刑。

[4].肉袒(tǎn),在祭祀或谢罪时,脱去上衣,**肢体,以示诚惶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