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今宵剩把银釭照

睁眼已是日上三竿,窗外有人窃窃私语。

“那个女道士莫不是个疯子?竟然要把御花园改成菜园子种黄瓜!”

“估计是被那神医下了迷药,变了性。”

“变性?你是说她成了男人?”

“变了性情,笨蛋。”

“唉,你说陛下怎么能忍得了她?”

窗外传来一声敬佩的低叹:“陛下,乃真龙天子也。”

听到这里,我睡意全无。

明慧的本意是让昶帝厌恶她,可是看这苗头,昶帝完全没有厌恶的意思,反而甘之若饴。事情的演变完全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看来我和明慧都低估了昶帝的应变能力或是审美取向。

吃过早饭,我和眉妩容琛三人闲在凤仪殿里,我忍不住说了明慧之事,想听听二位的意见。

眉妩托着腮道:“情人眼里出西施,陛下喜欢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说着,便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容琛。

容琛恍然未觉,认认真真地看着我眉间的黑印。

我侧过身子,给他一个后脑勺,继续和眉妩探讨:“可是他也是人,为何审美观如此非人?”

“莫非他这里有问题?”眉妩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颇有同感。

“你们两个,可以质疑他的感情,但不要质疑他的智商。这片江山,可是他一手打出来的,只不过近年来有些消沉,沉迷修仙问道而已。”

“那他若是正常的,为何能忍受得了明慧?”

“三十六计有一计,名叫将计就计,你们不知道吗?”

“他身为皇帝,大可直接戳穿明慧,又为何要将计就计陪明慧演戏?”

“你们不觉得看戏很有趣么?特别是闲极无聊的时候。”

我和眉妩齐齐无语。

容琛冲我一笑:“他对明慧志在必得,并不是你们所想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这恐怕只有他才知道。”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

转眼间,闷在宫里已是三日,我心急如焚地想出宫,因为昶帝叫我爱卿的次数越发的多了,也越发的亲密了,我很不淡定。

容琛倒是很淡定,眉妩嘛,因为有容琛在,也很淡定,但谁都比不上昶帝淡定!

明慧每日都让眉妩给她装扮不同的发式,画不同的妆,每次见到她,我都觉得恍然如梦,浑身发冷。但是昶帝却如同看着下凡仙女,掌中明珠,痴迷沉醉,言听计从。

御花园成了菜园子,种着一溜黄瓜秧,明慧指挥着各宫美人倒夜香,昶帝扛着锄头锄那名贵的牡丹芍药山茶给黄瓜秧腾地方,汗如雨下不亦乐乎。

看不出明慧是真的入了戏,还是昶帝演技更高,将计就计,总之事情扑朔迷离 ……为防夜长梦多,为了我和容琛眉妩的安全起见,趁着昶帝心情好,我又去请辞。

昶帝刚种菜归来,满面红光,兴高采烈,带着一身的泥土气息,看上去奸诈得很质朴。

他撸起袖子净了手,这才慢悠悠道:“爱卿也算是朕与明慧的媒人,朕明日要送爱卿一份大礼,爱卿领了赏再走不迟。”

我一听明日便可脱身,心里大喜,施了一礼正欲告退,却见昶帝突然绽开一朵迷人微笑:“爱卿,朕有一事,要问你。”

“陛下请吩咐。”

昶帝挥了挥手,侍者鱼贯而出,这一次,连向左使也最后一个退了出去。我心里一怔,平素向钧都不离他身侧,怎么这一次连他也不能在场,莫非昶帝要和我说的,是一个只有我和他两人才能知晓的机密?俗话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我瞬间便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昶帝坐在龙榻上,笑意如同夕阳余晖,从天幕上一丝一丝地缓缓褪去,面色有如暮色初起的那一刻。

“朕在三年前,御驾亲征,出师大捷却放弃西征回京,”他眯起眼眸,望着我:“你可知何故?”

“草民不知。”

他哦了一声,缓缓道:“朕受了伤,军医庸才无用,无一人能为朕分忧治病,朕只好放弃西征,回京来寻你师父莫归。”

我记得师父那一次进京为昶帝治伤,回来之后便说,昶帝喜怒无常,以后要避而远之,所以自那之后,他时不时出海或是远游,不想被昶帝传唤。

“你师父果然是高人,将朕的伤治好了一半 ……”

我心里纳罕,师父身手了得,到底昶帝是什么病,他只治了一半?偏偏昶帝今日说话十分磨蹭,慢腾腾的半天说上一句,全然不似平素的凌厉威严。

他紧盯着我:“你真的不知朕有何病?你师父未曾对你提及?”

我斗胆紧盯着他:“草民真的不知。”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朕,伤在跨下,不举。”

我吃了一惊,实没想到他伤得如此之重,更没想到他如此豪放,当着我的面就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说完他倒是面不改色,我却腾的一下脸上发热。

他丝毫也不觉得尴尬,继续道:“吃了你师父的药后,举倒是举了,但是举而不坚,更不持久,片刻便痿。”

我听得眼皮直抽……陛下,虽然草民貌寝,但好歹也是个女子,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难道在你眼中,我丑到都没有性别么,还是你觉得我脸皮厚到可以和你畅谈此事?

但是,身为一枚大夫,纵然面皮发烧,但还得努力地维持淡定倾听之状,心里有个小人儿已经在抱头暴走。

“你师父说,药物已尽到极致,不可能让朕彻底恢复。”

这么说来,后宫三年大旱,并非是因为明慧,而是因为昶帝自己。可是陛下你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师父都治不好的病,千万别指望我啊。

“上清派掌门玄羽,说道家的**可治好朕。”

听到这儿,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一向骁勇善战的昶帝这三年来不再御驾亲征,突然痴迷于修仙问道,原来如此。

“双修需两人性灵相合,体质互补,玄羽寻遍京城,也只挑出了七位与朕相合的女子,可惜这七位女子,只有明慧一人学成了**。”

听到这里,我越发明白了昶帝的相思病为何如此根深蒂固非她不可了。

“双修必须双方配合,勉强不得,偏偏明慧却对朕无感。近日她突然对朕起了好感,所以朕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寻你来,是想让你配一服闺房助兴之药。”

明慧对他敷衍做戏,显然他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不知将计就计,但真枪上阵双修之时,他又怕明慧撕破伪装不肯配合,所以才要一副催情之药,果然是老奸巨猾。

我挤出一朵扭曲的笑:“回禀陛下,草民未有什么闺房助兴之药。”

“爱卿怎么会没有呢,爱卿难道不是莫归神医的得意弟子吗?”

昶帝笑得如沐春风,声音也是亲和得滴出水来,但那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利剑一般锋芒毕露,刺得爱卿我心里哗哗几个大洞,凉飕飕地灌着寒风。

我十分冤枉,难道草民我生得猥琐不堪一副善做**的模样?

“怎么,爱卿不肯吗?”他语气中带着一股浓烈的寒意和不耐,眼中杀气骤盛。我心里凉飕飕的,直觉若是再忤逆他一句,便会成为死卿。情急之下,只得说:“草民进宫之时匆忙,只带了个常用的药箱,着实没有陛下想要的东西,且容草民现去配一服药来。”

昶帝的颜色缓和了些:“让向钧带你去御药房,用什么药只管拿。”

“是。”

步出殿中,微风一起,我才觉出后背额头幽幽的一抹凉意,原来不知不觉竟然惊出了虚汗。昶帝连最隐私的毛病都告诉了我,他会不会杀我灭口?

左思右想,我觉得前途堪忧。

御药房倒也不远,值守的太监见是向钧领人前来,鞍前马后地打开了大门,热情地将我领到药柜前。皇宫的药柜堪比一座宝藏,诸多名贵药材应有尽有,若是师父在此,必定也会赞一句。

我无奈地取了一些药材,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配**,一回头,只见向左使一脸尴尬地左右顾盼。

我好心问:“向左使要不要药方?我给你写一份?”

向左使腾的一下俊面通红,落荒而走。

御药房的隔壁便是太医院,向钧率先推门而入,里面居然悄无声息,我随意问了一句:“这太医院怎么静悄悄的?”

埋头前行的向钧回头道:“里面没人,自然安静。”

“太医们都不上班吗?”

“永远都不用上班了。”

“被革了职?”

“被革了命。”

我手一抖,怀里的药草哗啦啦洒落一地,向左使忙回身帮我捡起来。“前些日子,陛下总觉得腹中有虫子拱动,诸位太医都治不好,陛下震怒,院使大人说陛下无病,只是幻觉作祟,其他太医纷纷附和,陛下盛怒之下一口气将太医都杀了。”

昶帝这一口气也太血腥了,我听得心惊胆战,后怕不已。没想到他如此凶残暴戾,那一日我给他治病,若是也如诸位太医这般实话实说,恐怕此刻已经死翘翘了。

“这是院使太医使用的制药房,窑炉、煎锅、捣药杵,什么都有,你看还需要什么?”

“够了。”

“那我等在外面,你几时能制好药?”

“这,恐怕要大半天。”我其实是想拖延时间。

向钧望了我一眼:“陛下今夜要留宿掬月苑。你最好在下午就制出来,陛下的脾气你也知晓。”

我的确知道他喜怒无常,杀一个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杀一群人只不过是一口气。但我更知道明慧不喜欢昶帝,我又如何能为虎作伥?很多女子都对贞洁视为性命,若是明慧和他双修之后愤然自尽,我岂不是害了一条性命?

怎样才能保住我的命,又能保住明慧的贞操?

我一边捣药一边犯愁。

药熬好之后,我终于想到一个法子,对门外的向钧道:“向左使,麻烦你去一趟凤仪殿,叫容琛带着我的药箱来,里面有味秘药需加进去。”

向钧嗯了一声,过了会儿,领着容琛前来。

容琛进门挑了挑眉:“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

他略略一怔,看着我的眼神,内容丰富。

我忙道:“不是我吃。”

他忍不住笑了。

我正色道:“唉,你过来,我有件事要对你交代。”

“什么事?”

我对着他耳朵边轻声道:“昶帝要我配一服**给明慧。”

“这样不好吧?”

“我也觉得是,所以,打算糊弄他,给他一服温柔乡。”

“温柔乡?”

“是一服幻药。与所爱之人最想做的事都会在一场幻梦中圆满,如同真实发生过一样。”

“哦,那你又如何确定昶帝的所爱之人是明慧?你又如何确定昶帝最想做的事,就是,嗯……”他瞟了一记“你懂的”眼神。

我怔了一下,的确如此。表面看来他对明慧一往情深,但很多人,其实并不真正晓得自己内心最想要的是什么。他对明慧的感情,或许不是喜欢,只是因为她会**而已,他心底真正喜欢的人是谁,我并不知道,保不准这温柔乡一吃下去,昶帝的梦里,是和向左使来了一场鸳鸯被底翻红浪。

门外的向钧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我连忙掐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正色道:“我觉得应该是明慧,所以打算冒险一试。”

“若不是呢?”

“这就是我叫你来的目的。”

我翻开药箱,从夹层里摸出一颗鹅黄色的小药丸。

“若是被昶帝发觉,我就服用诈死药,假装畏罪自尽。届时,眉妩定会哭得死去活来,人事不省,你一定要将我们两个运出宫城,然后给我喂一颗醒药。”

我将醒药放在他手心里。“拜托了。”

他笑嘻嘻道:“嗯,那万一,昶帝见你死了还不解恨,要大卸八块怎么办?”

“你个乌鸦嘴,啊呸呸呸。”

“我是和你开玩笑,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死。”

容琛敛了笑容,静静地望着我,眼中是一片瀚海般的深沉无涯。

我心念一动,忽然觉得这一句话熟悉至极,仿佛他曾对我这样说过,而我又万分确定,这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对我这样说。这种感觉就如同走过一个地方,看到了极其熟悉的景物,但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世人传说这是前世里的画面。他莫非是我前世的故人?我忆起第一次在海边见到他,也是一种隔山望海故人重逢的感觉。

“你看了我许久,该念经了吧。”他收起认真严肃的表情,忽而勾唇一笑,如春山雪融万物生发的那一刻辰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房间,我站在璀璨夺目的光里,低声问他:“什么经?”

他笑笑地望着我:“色即是空。”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何时,我也能如他这般从容闲逸,谈笑风生中,万事不放心上。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要一个前提,就是先活着。

我打开房门将一丸温柔乡递给向钧,郑重其事道:“这一粒药丸的妙处,陛下今夜一试便知。”

向左使当即满面潮红,还不忘杀来一记正人君子的不耻眼刀。

我无奈地回了一个“我也不想这样猥琐但我更不想死”的无辜眼神。

趁着向钧去向昶帝进献药丸的空当,我连忙去掬月阁报信。

明慧一身姹紫嫣红,一头金银珠宝,看得我眼皮直抽。

我对她挤了挤眼,她知道我有话要说,便喝退了服侍的宫女太监。

“方才殿下找我要了一份药。”

明慧眼皮都没抬,显然没有听懂我欲表达的意思,自然也就更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我挠了挠头,硬着头皮道:“大抵是想,嗯,和你双修。”

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面不改色。我发现这脂粉涂得厚也有个好处,便是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只是一片屹然不动的花红柳绿。

半晌,她才淡淡地嗯了一声,抠着手指甲里的泥巴悠悠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男人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

她撩了撩眼皮:“我这么百般折腾他,存心恶心他,他都能忍,我倒也服了他。你说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大约殿下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她嗤了一声:“情到深处睁眼瞎吧。”

……姑娘你真是一针见血。

她拍了拍手,冷冷一笑:“你说死都不怕,我还怕失贞么?”

我心里莫名地起了寒意,忙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所以我给他的温柔乡并非**,乃是种幻药。与所爱之人最想做的事都会在一场幻梦中圆满,如同真实发生过一样。他在梦中得手,也许会就此罢休。”

我从袖中拿出一瓶药丸:“他若要你侍寝,你就偷偷放入酒中给他饮用,可保贞洁。”

她接过我手中的小瓶子,并没有意外也没有感谢的意思,只是清淡地笑笑:“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其实并不在意贞洁,他要,我给他便是。”

我怔了一下,原来她根本没有死守贞洁的意思,那她既然不介意贞洁,又为何不肯顺从昶帝呢?

她的面容隐藏在一片厚重的胭脂水粉中,看不出真正的表情,唯一没有遮拦的是那一双眼眸,清冷如月,冷漠凉薄。

“你可知道**?”

“略知一二。”

她冷冷道:“我会**。”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我和你甚是投缘,这有一本**的秘籍,送给你。”她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我,“你生得太难看,靠这张脸,必定是留不住男人的心。但好在身材曼妙,凸凹有致,好好研习这**,将来会让男人离不开你。”

我哭笑不得,她的这份好意,我是领呢,还是不领呢?

“不过**也并非人人都能习成,需要至阴至柔之体质,需寻得和你相合之人。”

若是靠**才能留住男人的心,那也实在太伤自己的心了。

我婉谢道:“我一向阳气十足,更不大可能寻得到那个人。这册子还是留在你这里吧。”

她忽然生出一股戾气:“你若不要,扔了便是,我一生误在这册子上,再不想见到这个东西。”

我只好收下。

她目无表情地看着我,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因为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我甚至瞧不出这笑,是开怀大笑,还是无奈苦笑,还是嘲讽讥笑,只是让人觉得身上冷飕飕的摸不着头绪。

从掬月苑出来,我心里很是忐忑,那温柔乡万一被昶帝识破,恐怕我就要被埋在御花园做黄瓜肥,死有葬身之地了。我冒死想要帮明慧保住贞洁,哪知她根本不介意失贞,看来自作多情这种事,小了说是不要脸,大了说就是不要命。

但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只有听天由命了。我心神不宁了一晚上,大清早便起身,等着眉妩从掬月苑回来。她每日前去给明慧梳妆都要捯饬半个时辰,费尽心思地让她难看,今日却很快就回来了。

眉妩一见我就道:“今日明慧好奇怪,居然让我给她化了个正常的妆容,还穿了一件素白色的宫装。”

“真的?”

“嗯,总之,又回了以前的模样。”

我心里好生奇怪,百思不得其解,便忍不住对着眉妩叽叽咕咕说了昨日之事。

眉妩转了转眼珠,突然眼睛一亮:“难道是昶帝昨夜梦中功德圆满,醒来便觉得索然无味,厌弃了明慧?男人都是这个德性,到手了就不稀罕了,所以明慧也就不再故意做戏,恢复了原样。”

我一听也觉得唯有这个可能,当即兴奋地抱住了眉妩亲了一口。啪叽之后一抬头,只见容琛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我,手中的一枝笔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眉妩一脸窘色,立刻见色忘友地把我推开了。

我正欲解释两句,幸好向钧及时前来,宣读昶帝口谕:“皇上有旨,宣三位到承天门。”

“向左使可知陛下召见我们何事?”

“神威军西征凯旋,皇上在承天门前犒赏三军,恩赦战俘。陛下特意让灵珑姑娘前去领赏。”

神武军乃是昶帝最得意的一支铁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听闻这次出征西域,大胜而归。昶帝他要给我的一个惊喜,莫非是赏我几个西域战俘不成?

随着向钧走到承天门前,只见甲光向日金鳞开,数千铁骑如墨云压城,步成一个天地风云八阵,气势如云。一股刚猛雄壮的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之中,让人呼吸亦不敢放肆。

向钧将我们领到昶帝西侧落座。

侧目看去,昶帝身边的明慧,一身白衣似雪,姿容清雅,面无表情。

台下山呼万岁,军旗一展,阵法突变,正中天门开,一骑神驹出阵,黝黑如墨,四蹄踏雪。

马上跃下一人,落地无声,却势如惊雷,他一人站于阵前,似是黑甲军魂,风神磊落,令三军失色。

我看得目不转睛,原来这世间,竟然能有人身着战甲亦这般光华皎皎,华采卓然。

他托盔于腕,单膝跪下:“臣元昭,参见陛下。”

原来,他就是神威将军元昭。

我从没见过他,但他的赫赫威名却早已耳闻。传说他曾在天山的雪线上猎杀过雪豹,曾在沙漠的暴风中救过一城的百姓,曾在千军万马的阵中夺下西夏王的坐骑……他一直是故事里的人物,是一个传说,但现在真真切切地就在这里,所有的传说都在脑海里活了起来,栩栩如生。

昶帝朗笑:“爱卿平身。上来叙话。”

元昭阔步登上承天门,步伐中似有塞外烈风相随,朗朗旭日下,一身战甲熠熠生辉,他像是笼在一圈金色的光影中,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眼前。

昶帝亲亲热热将他安排到自己身侧落座。

“爱卿替朕西征辛苦了,向钧,赐酒。”

向钧奉上一鼎酒。我坐在一旁,亦能闻见美酒的香气。

元昭谢恩,一饮而尽,磊落洒脱。

昶帝笑道:“爱卿凯旋归来,赐金赏银封万户侯自不必说,朕另有一个赏赐。”

他笑眯眯转向我:“这位便是神医莫归的得意弟子灵珑姑娘。爱卿沙场征战多年,顾不上儿女私情,如今功成名就,西域东蛮皆已臣服,朕欲成人之美,将灵珑姑娘赐你为妻。”

这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将在场的人悉数劈成了焦木桩。连千军万马阵前亦不眨眼的元昭亦是眉目一怔,可见这个消息有多惊悚。

我望着昶帝,言语不能。

……陛下你不能仗着自己是皇帝,就随便乱掐鲜花去插牛粪。况且,牛粪也分很多种,有一种既有自尊,又有自知之明。

我寻思着,接下来大概是鲜花怒而拒婚,昶帝震怒,将鲜花掐了,投入死牢,然后堂而皇之地剥夺他的兵权。情爱戏演变为朝斗戏,腹黑皇帝赐婚释兵权,功高将军无奈入牢笼。

我认为这是腹黑奸诈的昶帝演的一出激将法。

谁知,我没猜中开头,也没猜中结局。

元昭看了看我,竟然镇定自若地躬身:“谢主隆恩。”

昶帝哈哈笑道:“妙极妙极,今日乃是良辰吉日,朕亲自为你们主婚。”

“谢陛下恩典。”元昭的声音甚至带着欣慰,仿佛昶帝赏赐的是一桩久候了多年的锦绣良缘。

我再次言语不能,难道元昭的审美观也扭曲至此吗?他竟然都没看见我眉间的一大坨黑墨吗?

忽然,身边的容琛站起身来:“回禀陛下,灵珑已经有了婚约。”

周遭再次静默无声,我和眉妩齐齐一愣,我何时有了婚约?

谁知昶帝怔了一下之后,无谓地拂袖一笑:“有也无妨,废了便是。”

容琛眉梢一挑:“这份婚约不可废。”

昶帝敛了笑容,面露不悦。

眉妩对容琛拼命地使眼色。显而易见,他这是在逆龙鳞挑衅君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偏偏他毫无惧色,更无退缩的意思,迎着昶帝犀利冷硬的眼神,气定神闲,犹如谪仙。

我恨不得扑上去将他的嘴巴堵上,我嫁给元昭与他何干,为何为了一个我都不知道的婚约而去挑衅昶帝,难道不怕死吗?

气氛有点剑拔弩张。昶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依照我对他的了解,接下来他一定会笑得风情万种,然后说一句让你遍体生凉胆战心惊的话。

正在这时,一直默默无语的明慧站起身来:“陛下,听闻这次的战俘都是西域人,我想看看。”

我悄然舒了口气,暗暗感激明慧的解围。

昶帝侧身道:“好。”

他不再理会容琛,起身陪着明慧走到封台前。众人自然不敢就座,纷纷随着昶帝起身,恭立在他身后。

微风轻拂明慧的如雪白衣,背影婀娜,弱不胜衣。

居高临下,可见军纪严明阵势迫人的神威军,西域战俘臣服在天地风云八阵正中,俯首低头。

昶帝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不屑地指着军中战俘:“你看,这些便是西域战俘,长得与我们中原人大不一样,一看便是野蛮宵小。”

明慧俯视着那些战俘,突然凄然一笑,喃喃道:“今宵剩把银釭照……”

我记得下一句是“犹恐相逢是梦中”,莫非战俘中有她旧识?

她只念了这上一句。

突然,白光一闪,她竟然从承天门上跳了下去。

一片惊呼声中,明慧如一只白蝶,倏忽飘下。

昶帝脸上瞬间失色,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明慧的纵身一跳之中流出体外,惨白的一张容颜毫无一丝血色,如同一座风中的玉石像。他就站在她的身后,但事发突然措手不及,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我亦震惊得不知所措。

眼前身影一闪,元昭第一个跃下了封台,我反应过来,和容琛一起奔下了台阶。

一摊殷红的鲜血,衬得明慧一身白衣单薄苍凉,如孤零的落雪。

元昭扶着她。她目光涣散,依依有最后一丝气息,我蹲在她身前,心颤抖狂跳,手指却镇定地去摸她的心脏脉搏。

“我,恨你,骗我。”

这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合着血泪,却是对我说的。

我呆呆地望着她合上眼眸,心里一片死寂,她为何寻死?为何恨我?

“快叫太医,快!”身后传来一声嘶喊,仿佛是从撕破的胸腔中吼出,沉闷而绝望。昶帝一掌推开我和元昭,将明慧抱在怀中,颤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

她肌肤本就白得透明,被血迹一抹,更是触目惊心。

周围一片混乱,内侍奔走的脚步声杂乱无章,侍女惶然拥下观礼台,围在三丈之外不敢近前,天地黯然,唯有神威军依旧阵容不变鸦雀无声。

昶帝晃着明慧的身体,她已经毫无反应。

“陛下节哀。”向钧弱弱地说了一声。

昶帝凤目一凛,一道厉光让向钧身子一颤,再不敢言。

昶帝突然看见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快救她,你不是神医吗?快救她!”

我心里难受至极,涩涩道:“陛下,她已经死了。”

他怒目愤然道:“胡说!她不可能死,昨天她还对我说,要和我携手以老,她怎么可能死!”

“陛下,她心脉已断。”

昶帝双目赤红,突然一把扯过身边的一名宫女,掷到我的跟前:“剖开她的心,换给明慧。”

一声厉喝如同晴天霹雳,那宫女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瘫倒在地。

我亦惊得心里狂跳。

昶帝状如疯魔:“你师父当年给猛虎换了一颗狗心,自从它便对朕如忠犬。快将她的心剖出来换给明慧。”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宫女跪地哀求,额头直磕出血来。

“陛下,明慧已死,草民不能这么做。”

一道银光闪过,我颈下一凉。

我没想到昶帝出剑如此之快,干脆利落,如日出苍穹。架在我颈上的剑,长约两尺,泛着青光,几缕发丝从剑刃上飘落,真正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一股杀气悄无声息地从剑身透入肌肤之下,有如灵蛇,在身体里游走。顷刻之间,后背沁出了薄汗。

他目赤如血,瞪着我,一字一顿道:“你剖不剖?”

剑抵着我的咽喉,他只要稍稍用力一送,我便呜呼。

周围静极,仿佛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杀一个人对他来说,如同碾死一只蝼蚁。而一条人命对我来说,却绝不是一只蝼蚁。医者慈悲,治病救人,而不是杀人。让我剖开活人的心去救另一个人,莫说救不活,便是救得活,我也不能这样做。看来,我今日必死无疑。

医者之德,重于性命。我怕死,但也不能违背良心。

迎着他赤红的眼眸,我缓缓道:“医者无法违背天命,更不能谋害人命,莫说人死不能复生,纵然可以换心重生,亦不能随意扼杀他人性命,万物生灵皆有灵性,众生平等。”

昶帝怒吼:“少来这般大道理,众生与我何关,我要她活!”

空旷的承天门前这一声厉嘶,生出袅袅回声。他目眦欲裂,眼中满是盛怒和杀气,如修罗地狱里的凶神恶煞。

颈下猛的一痛,我闭上了眼睛,生死之际,心里晃过许多的遗憾。未能解开身世之谜,未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未曾被一个我爱的人喜欢……遗憾太多,一一在眼前飞过,像是残春的片片落花,无人来嗅,终枉负了东风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