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重阳的秘密

高手云集仙茔园

远离三祖殿后,乾坤从担水的绣白道士之中悄悄溜出,一路向西,片刻不停地赶往仙茔园。

三天前乾坤刚来重阳宫时,孟以寒就曾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仙茔园和阴阳楼是重阳宫的两大禁地,不得掌教真人的允许,绝不能擅入。当时孟以寒说仙茔园之所以被列为禁地,是因为仙茔园中有鬼兽出没,守护着王重阳的坟茔,但凡进入仙茔园的人,都会被鬼兽咬死吃掉。因此历代掌教真人都将仙茔园围禁起来,派守园道士昼夜轮班值守,不许任何人擅自入内。

孟以寒还说,每日正午时分,守园道士都会隔着围墙把几只活鸡扔进仙茔园,便是为了投喂鬼兽。重阳宫对仙茔园围禁极严,哪怕是在每年的九月初九——王重阳诞辰这天——重阳宫举行祭拜祖师仪式,也从来不会进入仙茔园中,只是隔着围墙,在园外祭拜。

乾坤不知道孟以寒是故意吓唬他,还是真有其事,但即便鬼兽吃人的说法是真的,也丝毫动摇不了他此时进仙茔园一探究竟的念头。

重阳宫的道士大多聚集在重阳正殿和三祖殿,乾坤赶往仙茔园的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没用多久,他便穿过暗沉沉的夜幕,来到了重阳宫的西侧。借助三祖殿方向的冲天火光,他望见了仙茔园。

仙茔园是王重阳的坟茔所在之地,园名虽有一个“仙”字,园中却没有半点仙气,反而一派死气沉沉。仙茔园被一圈围墙围了起来,寻常围墙不过两三人高,仙茔园的围墙却足有四五人高,以至于挡住了园中的一切景象,只有那株高大粗壮的千年银杏能从墙外看到。围墙由一块块坚硬无比的方石砌成,没有供人进出的门,整圈围墙首尾相连,竟是完全封闭的,这一点显得极为古怪。

乾坤到来之时,一向看守极严的仙茔园,却连一个守园道士都没有。今晚重阳宫变故连连,先是重阳正殿出现王重阳的幽灵飞天,后是三祖殿燃起了冲天大火,想来仙茔园的守园道士要么赶去了重阳正殿,要么去往三祖殿救火了。乾坤不敢疏忽大意,躲在暗处窥望了片刻,确定仙茔园是真的无人把守后,这才从暗处走出,来到仙茔园的围墙脚下,抬眼打量这一圈坚壁高耸的围墙。

围墙由一块块方石佐以糯米砂膏砌成,牢靠坚固,不留门径,想要进入,唯有翻墙,可是每一块方石都打磨得十分平整,攀爬起来并非易事。不过这根本难不倒乾坤,他从环形褡裢里拔出阴阳匕,插入方石之间的糯米砂膏中。糯米砂膏极为坚硬,但阴阳匕削铁如泥,锋利无匹,一插即入。他左手阳匕,右手阴匕,交替插入方石之间的糯米砂膏中,借力向上爬去,眨眼间便攀上了墙头。

一上到墙头,乾坤的六道眉立刻斜了起来,只因在迎面吹来的夜风中,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这阵夜风,正是从仙茔园中吹过来的。

乾坤环眼扫望,偌大的仙茔园林木茂密,漆黑一片,静谧无声。

乾坤不知道这股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过多犹豫,直接纵身一跃,从四五人高的围墙上跳了下去。双脚触地后,他整个人向前扑倒,翻滚了两圈,削去了下坠之力,旋即站起身来,浑身毫发无损。在他翻滚之时,地面上“喀喇喇”一阵脆响,似乎压碎了什么东西。

乾坤从环形褡裢里取出火折子吹亮了,只见地上长满荒草,到处都是低矮的树木,又有高耸的围墙遮住了三祖殿方向的火光,使得仙茔园中既黑暗又阴森,如同深山老林一般。创派祖师的坟茔,应该遍植鲜花翠柏,日日清扫打理才是,可是眼前的仙茔园却是草秽丛生,一派荒芜景象,哪里是全真道创派祖师王重阳的茔园应该有的样子?

“这地方如此荒莽,只怕好些年没人进来过了。重阳祖师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想。”乾坤暗自感慨。

乾坤回转身子,手持火折子向刚刚滚过的地面照去。地面上满是荒草,他弯腰俯身,从荒草丛中拾起了几根东西,仔细一看是碎裂的鸡骨头,方才他滚过时“喀喇喇”一阵脆响,正是因为压碎了这些骨头。他又拨开附近的草丛,随处可见骨头渣子,鸡毛更是遍地都是,散发出阵阵霉臭。守园道士隔墙丢鸡投喂鬼兽的说法立刻浮现在乾坤的脑海里,他暗道:“鬼兽一说看来并非胡编乱造,而是真有其事。”

乾坤丢掉手里的鸡骨头,往回走了几步,停步在围墙脚下,举起火折子照去,只见围墙上嵌有密密麻麻的铁刺,这些铁刺约有手指长短,虽然全都锈迹斑斑,但要刺穿皮肉,却是轻而易举。

“亏得我刚才是直接跳下,倘若援墙下来,浑身上下不知要刺出多少窟窿。”乾坤暗呼侥幸,转念又想,“真是奇怪,若是为了不让人进仙茔园,应该在围墙的外侧布置铁刺才对。”他转过身来,环视草木丛生、黑暗阴森的仙茔园,“在围墙里面布置铁刺,却是为何?莫非是要阻止什么东西跑出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乾坤顿时恍然。围墙高耸,墙不留门,墙外日夜派道士驻守,围墙内侧布置铁刺,这所有的一切,原来竟不是为了防止外人闯进仙茔园,而是为了困住仙茔园里的某种东西,让它没有办法离开仙茔园。

“管它是什么,是鬼兽也好,是别的鬼东西也罢,我今天若不把这地方探个究竟,便不出去了。”乾坤如此暗想,心中竟莫名兴奋。他把火折子举在身前,往仙茔园的深处走去,举足落步之际,不忘留神四周,时刻谨慎小心。

仙茔园中到处都是荒草和树木,曾有的路径完全被杂草湮没了。乾坤一路前行,穿林踏草,不时踩到鸡骨头,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闷的碎裂声。方才他在墙头嗅到的那股血腥味,到了园中变得更加浓烈,似乎气味的源头就在附近。

没走多远,乾坤骤然停住了脚步,草丛中出现了两具尸体。血腥味在这里浓烈到了极致。

乾坤举起火折子凑近细看,只见两具尸体皆穿着法服,是道士装束,咽喉处都裂开了一个大洞,伤口参差不齐,不像是被利器所伤,倒像是被尖牙利齿撕咬而成。其中一个道士的脸被完全啃噬掉了,血肉模糊,连头皮都被撕扯下来;另一个道士的脸则被啃去了半边,只剩下半张脸完好。血液尚未凝固,两个道士应该死去没多久。

“莫非是鬼兽所咬?”乾坤暗自心想。

继续观察只剩半张脸完好的道士,乾坤确信自己没在重阳宫中见过。他再看两个道士所穿的法服,虽然都是蓝灰色的道士法服,但法服的左肩位置没有绣任何颜色的丝线,这与重阳宫全真道士的穿着是不相符合的。

天下道教派别林立,北有全真道、太一道和大道教,南有正一道、灵宝派、茅山上清派和金丹派南宗,每个派别都对法服穿着有着各自的规定。王重阳当年创立全真道后,将全真道士划分为五色道士,规定五色道士必须身穿五色法服,即绣白、绣青、绣黑、绣红和绣黄,分别对应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五色法服是全真道士等级的区分标志,入全真道后,首先成为绣白道士,身穿绣白法服,在修行学道的同时,还要承担各种劳务杂役。若想成为修行等级更高的绣青道士,或者绣青道士想成为绣黑道士、绣黑道士想成为绣红道士、绣红道士想成为绣黄道士,都必须通过魔考。

道教有古谚云:“无魔不成道。”据道经《灵宝经》记载,五帝大魔王为鬼神之宗,有天福而无天德,常傲慢自大,在上界与诸天神为战。天上神魔斗争,人间便劫火洞然,生灵涂炭。元始天尊悲悯群生,遣真武大帝降伏群魔。诸大魔王束手服膺,皈依太上无极大道,共在元始天尊前发大誓愿,若未来人间有学道求仙者,诸大魔王并与诸天神记人功行,设立诸多关卡,或以种种美色迷惑人心,或以种种恶毒磨砺人身,以考验学道求仙者的心性,是为魔考。凡通过魔考者,即可得道成仙,上登仙界。

重阳宫全真道按照道教的魔考传说,在每年七月十五的中元斋日,也就是民间所说的鬼节,举行一场针对全真道所有道士的魔考。每年的魔考内容均不相同,凡通过魔考之人,即可修行精进,成为高一等级的道士。此时已是四月末,离魔考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不过乾坤方才大闹三祖殿,惹出天大的乱子,全真道势必容不下他,魔考他十有八九是参加不了了。

作为区分全真道士修行等级的五色法服,虽然名义上是五色,但其实都是蓝灰色的法服,法服的样式也完全一样,只在左肩位置绣了一根带有颜色的丝线,以示区分。乾坤所穿的法服,左肩位置绣有一根手指粗细的白线,代表他是第一等级的绣白道士。眼前这两个死去的道士,身上穿的虽然也是蓝灰色的法服,但左肩位置没有绣任何颜色的丝线。乾坤入重阳宫以来,所见到的道士,除了掌教真人丘处机身穿白色道袍,其余全都穿着绣有各自所属颜色丝线的五色法服。

“多半是外人假扮成本派道士,闯进仙茔园来,却被鬼兽咬死在了这里。”乾坤暗想道,“我可大意不得,别像这两人枉自送了性命。”他不敢再亮起火光,吹灭了火折子,从怀里取出阴阳匕,分握在左右手中,摸黑向前方缓步行去。

玉道人

乾坤走了不远,便来到了树林的边缘,再往前则是一片十余丈见方的开阔地,一株五六人合抱的巨型银杏树立在那里,正是传说中死而复活的千年银杏。在千年银杏的旁边,一座石头砌成的圆形坟茔孤零零地立着,坟茔前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墓碑,墓碑上字迹斑驳,隐约可见“祖师仙茔”四个大字,那便是全真道创派祖师王重阳的埋骨之处了。

乾坤看了那两个刚刚死去的假道士,猜测鬼兽就在附近,是以没有贸然从树林里走出,而是藏身在一片草丛中。探头望着千年银杏,一种古朴沧桑而又阴森压抑之感立刻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暗暗心想:“这株千年银杏与活死人之间,当真有所关联吗?”

乾坤正打算仔细观察这株千年银杏,不远处却有枯枝败叶被踩碎的轻细声音响起,只见十余丈开外,黑漆漆的树林里走出来了两个人。四下里虽然一片昏黑,但乾坤只瞧两人的身影,便认出那是木芷和金无赤。

金无赤走在前面,木芷稍稍落在后面。只听木芷轻声说道:“明明看见那乾坤眉进来了,怎的不见了踪影?”金无赤低声说道:“我们到前面看看。”两人继续向前而行。

原来木芷和金无赤冲出三祖殿后,并没有逃远,而是在不远处躲藏起来,暗中等着乾坤现身。木芷认定乾坤知道活死人的下落,只等乾坤从大火滔天的三祖殿内出来,便找机会将其擒住。后来乾坤趁乱逃离三祖殿,木芷和金无赤见乾坤步履匆忙,于是没有动手,而是在后尾随,只盼跟着乾坤能找到活死人的下落。乾坤进入仙茔园后不久,木芷和金无赤也跟着翻墙而入,但仙茔园中荒莽黑暗,乾坤又吹灭了火折子,两人没能跟住乾坤的踪迹,于是摸黑而行,来到了千年银杏所在的这片开阔地。

木芷和金无赤从千年银杏树下走过,径直来到王重阳的坟茔前。两人向坟茔旁的地面看去,只见地上有不少新翻的泥土,一个窄小的圆洞出现在那里,大小刚好能容一人进出;洞道斜通向下,一眼望不到头,其延伸的方向直指坟茔的正下方。

两人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口盗洞,于是悄悄挨近,侧耳细听,盗洞中寂静无声,看来盗墓之人不在里面,已经离开了。

“那乾坤眉刚进来不久,不可能挖出这么深的洞,定是他人所为。”木芷轻声说道。

金无赤面色严肃,低声道:“方才瓦道人说过,玉道人也来了重阳宫,正殿那里的幽灵飞天,便是玉道人的碧磷火。玉道人一直没在三祖殿现身,只怕是来了这里。倘若这洞真是玉道人所挖,那他这一出幽灵飞天的把戏,便是声东击西,目的是把重阳宫的道士引去重阳正殿,自己趁机来仙茔园盗挖王重阳的坟茔。磷粉燃烧,幽灵飞天,火不容也有这等本事,原本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要用磷粉烧出王重阳的样子,还要飘浮在空中燃烧那么久,这一点只怕火不容也难以做到,玉道人看来不简单啊。”说着便蹲下身来,查看地上的盗洞。

就在金无赤探头朝盗洞里张望时,原本一团漆黑的盗洞里,忽然亮起了一团刺眼的绿光。

金无赤原本以为盗洞中已经没人,没料到会突生变故,眉头一皱,急忙仰身,如同一团肉球,向后翻滚避开。

一团绿火恰在此时从盗洞里激射而出,若非金无赤反应迅疾,只怕此时已被绿火烧个正着。这团拳头大小的绿火蹿出盗洞后,一直飘浮在空中,“嗞嗞嗞”地燃烧,与三祖殿里瓦道人操纵的赤磷火如出一辙,只不过赤磷火是赤红色的,眼前这团火焰却是碧绿色的。

金无赤看了一眼绿火,随即盯着地上的盗洞,沉声喝问道:“是谁?出来!”

金无赤的喝问声一出,立即得到了回应,但回应他的不是人声,而是更多的绿火。这些绿火没有再从盗洞里射出,而是来自千年银杏树上。成团的绿火忽然亮起,从银杏树上如雨般落下,烧向木芷和金无赤;还有更多的绿火闪现于千年银杏茂密的枝叶间,如同深藏起来的野兽的眼睛,又像是树上结满了青绿色的发光的果实。

金无赤急忙脱下白色长袍,抡得呼呼生风,将落向自己的绿火扫到两侧,木芷则倚在金无赤的身边,躲闪落下的绿火。坠落的绿火越来越多,两人犹如身陷一片绿色火雨之中。金无赤在三祖殿里能用长袍对付瓦道人的赤磷火,是因为赤磷火只有一团,此时绿火却是密如雨下,饶是金无赤身手敏捷,却也险况迭起,片刻间便有好几团绿火擦身而过,险些击个正着,手中的长袍则被烧得千疮百孔。即便如此,他仍然时刻不忘照顾木芷,多次用长袍帮木芷挡开绿火。得益于金无赤的保护,木芷毫发无损。两人相互照应,一边避挡绿火,一边向树林退去。

然而两人刚后退了没几步,忽然被脚下的绳索绊住了。绳索打成了活套,一触即收,将两人的腿缠住,几道黑影猛地从旁边的草丛里飞扑上来,更多的绳索缠在了两人的身上。

躲在树林里的乾坤看得真切,这几道黑影是趁木芷和金无赤忙于应对头顶落下的绿火时,从盗洞里悄悄钻上来的,布下绊脚绳套,突施偷袭,出其不意地擒住了木芷和金无赤。

木芷和金无赤被擒住后,盗洞里又爬出来几个人,千年银杏树上也跃下来几个人,乾坤仔细数了数,一共是十四个人。这些人把木芷和金无赤五花大绑,押到一个人的身前,说道:“玉真人,有个娘们儿,看来不是重阳宫的人。”

一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道:“二位是什么人?为何深更半夜来闯仙茔园?”说话之人虽是个男人,但嗓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倒有些不男不女。

“玉真人?”木芷被人擒住,却微笑着打量问话之人,“你就是太一道的玉道人?”

不男不女的嗓音不无得意地说道:“姑娘好眼力,既然认出来了,那在下也不必隐瞒。不错,道爷我正是玉道人。”

木芷上上下下打量了玉道人一番,见他腰悬短剑,剑挂黄玉,五官明朗,身形俊逸,虽然夜色漆黑绿火幽暗,却丝毫掩盖不住他身上那份气宇轩昂,当真是英俊潇洒到了极致,只是他明明嗓音尖细阴柔,有如女人,却自称“道爷”,实在有些不伦不类。木芷忍不住笑了一笑,说道:“以前听人说起,太一道有个道士,不仅年轻有为,而且生得俊美如玉,因此得了玉道人的雅号,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假……”

玉道人不由得更加得意,却听木芷语气一转,叹道:“只不过这一开口,便教人大失所望,实在是可惜,可惜……”

玉道人生平最不喜别人说自己的嗓音难听,听了木芷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冷冷地问道:“二位究竟是什么人?”

玉道人这句问话已然带上了敌意,但木芷一听见他又尖又细的声音,再看看他英俊无比的脸,只觉得分外好笑,“咯咯”笑出了声。

玉道人脸色更沉,已笼罩了一层杀气。

金无赤赶紧说道:“你不必管我们是谁,总之我们与重阳宫毫无干系,也无意与你为敌,赶紧放了我们。”

“既不肯说,那便罢了。我原以为是重阳宫的道士来了,倒是虚惊一场,浪费了这么多碧磷粉。”玉道人说道,“你们几个,把这两人带到那边树林里,刚才没用完的肉,正好喂他们吃了。”

几个人立刻领命,押着木芷和金无赤,走进了千年银杏背后的那片林子。

玉道人又道:“唐三爷,你带人继续挖洞,手脚麻利点,尽快挖进墓室,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一个精瘦老汉乐呵呵地应道:“玉真人尽管放心,小老儿这回雇的都是青壮汉子,个个力大如牛,用不了多久,便能挖通了。”说完便带上几个青壮汉子,钻回了盗洞之中。

玉道人吩咐余下的几人:“你们几个继续去围墙边守着,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

余下几人立即领命散去。

玉道人站在原地,望了一眼东边,隐隐约约能望见三祖殿方向的火光,自言自语似的冷笑起来:“瓦道人那头蠢驴,跟他说了在仙茔园,他死活不信,偏要跑去三祖殿。嘿嘿,他栽了跟头也好,最好死在三祖殿,省得以后老跟我抬杠。”他袍袖一拂,潇洒地转过身去,消失在了千年银杏背后的那片林子里。

吃人鬼兽

乾坤躲在暗处一动不动,直到坟茔旁的人全都散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树林里走出。

木芷和金无赤被押进了千年银杏背后的林子里,玉道人说要把什么没用完的肉喂给两人吃,想必不是什么好事。乾坤虽然与木、金二人曾在三祖殿里刀剑相向,但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此时两人身陷险境,若是袖手旁观,他倒有些于心难安。他暂且把寻找活死人线索的事放在脑后,从坟茔前迅速地经过,绕到千年银杏的背后,钻进了那片阴暗的林子。

乾坤担心草丛间有骨头渣子,一旦踩响便会惊动玉道人,因此落步时极为轻细,不过好在草丛中并无骨头,想来投喂活鸡都是在仙茔园的东面,因此东面的树林里满地都是骨头,而靠西的这片树林则正好相反,连一点骨头渣子都没有。

乾坤悄无声息地行了十余丈,远远望见前方有绿火放光。他悄悄地靠近绿火处,只见木芷和金无赤被绑在了两棵树上,玉道人和几个手下围在金无赤的身前,其中一个手下捧着一只布袋。玉道人取下腰间的短剑,伸进布袋,插出一块肉来,说道:“识相的,便自己张嘴,把这块肉吃了。”

金无赤面色铁青,闭口不张。

“这可是俸仙堡村客店里最上等的酱牛肉,滋味好着呢!”玉道人冷笑起来,指着地上说道,“瞧见这个怪物了吗?这就是仙茔园里的鬼兽。这怪物凶残成性,一张嘴便咬死了我两个手下,可道爷我只用了这样一块肉,便让它永远闭上了嘴。”

乾坤顺着玉道人所指望去,只见草丛中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只能看见它四肢蜷缩,毛发蓬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乾坤原本对鬼兽极感兴趣,如今鬼兽已被玉道人毒死,他不能亲眼得见鬼兽生前是何模样,倒是觉得有些遗憾。

“你敢对我二人动手,不怕惹上天大的麻烦?”金无赤忽然说道。

玉道人冷笑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来头,我也没兴趣知道。你们即便是皇亲国戚,死在了这里,用不了多久也会烂成一堆骨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们别来怨我,怨只怨你们不该在这时候闯进仙茔园来。”

金无赤浓眉倒竖,忽地抬起右脚,往玉道人的裆下踢去。

玉道人不闪不避,看着金无赤的脚踢起一半,却因膝盖位置被捆绑而无法踢得更高,又落回了地上,笑道:“这胖子猖狂得很啊,把他的脚也给绑上。”

几个手下迅速拿来绳索,将金无赤的脚踝牢牢地绑在树上,这样一来,金无赤手脚被缚,动弹不得。

玉道人尖声喝道:“把他的嘴给道爷我撬开!”

金无赤咬紧牙关,宁死不肯张嘴,几个手下忙了半晌,才用木棍把他的嘴撬了开来。玉道人用短剑插起浸过毒的酱牛肉,送到金无赤的嘴边,见金无赤因穷尽全力挣扎而面红耳赤,不禁大笑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声比说话声更为尖细,听起来极为刺耳,连他的几个手下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趁着玉道人和几个手下忙着撬开金无赤的嘴,乾坤悄悄绕到了木芷被绑树木的背后,用阴阳匕削割绳索。林中绿火光线昏暗,玉道人和几个手下的注意力又全在金无赤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乾坤。木芷感觉到背后有人相助,自然不动声色。

乾坤很快将绳索全部割断,木芷的手脚得以重获自由。此时那块浸毒的酱牛肉已经送到金无赤的嘴边,木芷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是谁救了自己,当即脱下水绿色的丝绸纱衣,凌空一卷,带起一股大风,将一团飘浮在空中的绿火扫向玉道人。

玉道人没料到木芷竟会摆脱绑缚突然施袭,急忙抓过身边的一个手下挡在身前。那手下被绿火击中,顿时浑身着火,惨叫着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来滚去。玉道人趁机跳开,避在一旁。

木芷抢上前去,护在金无赤的身前,乾坤则飞快地割断了金无赤身上的绳索。木芷这时才看清救命之人,生着六道眉毛,立刻认出是乾坤,倒是大出意料:“乾坤眉,竟然是你!”

“不能是我吗?”乾坤笑道。

木芷当即手一扬,“啪”的一响,给了乾坤一记耳光。两人相隔极近,乾坤没料到木芷会突然出手,这一记耳光是结结实实地挨在了脸上。他见木芷面有愠色,知道木芷是因为先前他作势要摸她的胸而怒气未消。他摸了摸火辣辣生痛的脸,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说道:“木姑娘这一巴掌,打得甚好!”

木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金无赤冷冷地瞪了乾坤一眼,随即目光一转,盯住了玉道人。

玉道人看见了身穿法服的乾坤,又看见乾坤脸上那六道怪异的乾坤眉,不由得吃了一惊,骂道:“哪里来的野道士?既然找死,道爷我便一并收拾了!”

乾坤哈哈一笑,故意尖起了嗓音,说道:“道爷我既找不到屎,也找不到尿,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道姑,早把屎尿一并收拾干净了。”

玉道人听出来乾坤故意学他说话,显然是在讥讽他的嗓音,更称呼他为“野道姑”,顿时勃然大怒,袍袖一挥,几团碧磷火凭空燃起,掠向乾坤、木芷和金无赤。几个手下纷纷拔出腰间短剑,随在碧磷火后面一拥而上,杀向三人。

木芷立即舞动水绿色的丝绸纱衣,迎击杀来的几个手下。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薄袖小衣,身姿曲线显露无遗。一团团碧磷火射来却又被纱衣卷起的大风扫向一旁,这些纷飞的碧磷火如同蜂飞蝶舞一般落在她的身旁,她则如同蜂蝶群中的仙女跳起了舞蹈,舞姿曼妙动人,却又暗藏杀机,让杀来的几个手下无法近身。金无赤死里逃生,目光凶狠,瞪视着玉道人。他避开碧磷火和几个杀来的手下,向玉道人直扑过去。

乾坤手握阴阳匕,没有上前助战,而是站在原地,面露吃惊之色。只因在纷飞的碧磷火当中,他忽然看见一直躺在草丛中的鬼兽动了。鬼兽浑身筛糠般抖动,猛然间四肢撑地,爬了起来,转过头来盯着众人。它的脑袋被毛发覆盖,藏在毛发深处的两只眼睛闪烁着红光,既阴森恐怖又凶神恶煞。

鬼兽一声厉吼,如虎啸山林般震耳欲聋,随即闪电般蹿上,将最靠近它的一个手下扑倒,按在地上,张开血盆大口对准脖子一阵猛撕猛咬,那手下只惨叫了一声,便血如泉涌,断了气息。

玉道人惊道:“这……这是……”他此番前来重阳宫,早就打听到重阳宫的仙茔园中有鬼兽出没,因此提前准备好了一布袋的酱牛肉,并把这些酱牛肉全都浸了剧毒。是夜,他带人扮作全真道士,潜入重阳宫,在重阳正殿弄出王重阳幽灵飞天的假象,引得守园道士赶去重阳正殿,这才趁机溜进仙茔园中。入园后不久,鬼兽突然现身,咬死了他的两个手下,他拿出浸毒的酱牛肉投喂鬼兽,鬼兽食肉后追赶了他一阵,体内毒发倒地而死,这是他亲眼所见。此时鬼兽却突然复活,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眼见鬼兽复活,凶猛更胜先前,玉道人急忙将一布袋的酱牛肉悉数倒出,掷向鬼兽。鬼兽来者不拒,将酱牛肉风卷残云般吃尽,却丝毫不见中毒的迹象,继续扑咬众人,被咬者肚破肠流,脑浆迸裂,场面惨不忍睹。

玉道人见此情状,再也顾不上对付木芷和金无赤,也不顾几个手下的死活,趁着鬼兽扑咬几个手下,转身飞奔,逃出了树林。

鬼兽咬死了玉道人的几个手下后,立刻掉过头来扑咬乾坤。

乾坤竭尽全力躲闪了几下,鬼兽动作迅猛,他险些便被鬼兽所伤。木芷恼怒乾坤在三祖殿内对她轻薄羞辱,但对乾坤方才救她性命的举动,到底还是心存感激。见乾坤遇险,她当即从旁抢上,挥舞纱衣迎击鬼兽。乾坤笑道:“谢啦,木姑娘。”木芷的注意力全在鬼兽身上,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已然变深了颜色,神色冷漠,并不多言。两人合力与鬼兽缠斗,却仍是险象环生。

忽听“哧”的一声响,木芷月白色的薄袖小衣被鬼兽的利爪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雪白的皮肤,很快有鲜血浸出。金无赤原本打算追击玉道人,眼见木芷遇险,立刻转身扑向鬼兽,一拳击中鬼兽的肚腹。这一拳使上了十成力气,鬼兽受此一击,竟飞出一丈有余,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但它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反而被这一拳彻底激怒,浑身一抖,翻爬起来,厉声咆哮,掉头扑向金无赤。

金无赤赤手空拳,当即抓起刚才捆绑身体的绳索当鞭子使用,抽向鬼兽。鬼兽却任由绳索抽在身上,只管扑咬金无赤。金无赤避过鬼兽的迅猛一扑,飞起一脚,将地上的一具尸体踢向鬼兽,随即大吼一声:“跑!”木芷将水绿色纱衣往身上一披,乾坤也撒开了腿,三人往树林外飞奔。鬼兽见尸体飞来,立即扑住一阵撕咬,见尸体并不动弹,这才咆哮厉吼,闪电般朝跑远的三人追去。

三人大步如飞,奔出树林,来到千年银杏树下。乾坤回头望了一眼,见鬼兽来势极快,在地面上根本不可能将其甩掉,当即大声叫道:“上树!”地面上挡不住鬼兽的追击,在树上则不同,即便鬼兽能爬树,他们也能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进行抵挡。金无赤当即抓住树干,手攀脚蹬,迅速爬上了千年银杏,回头垂下绳索,叫道:“上来!”

乾坤叫道:“木姑娘,你先上!”木芷身轻如燕,抓住绳索快速攀上。此时鬼兽已经咆哮着从树林里飞奔而出,乾坤急忙抓住绳索,飞快地向上攀爬。

攀至一半,乾坤忽然双手抓空,整个人失去重心,重重地摔落回了地面。他顾不得疼痛,抬头一望,原来不是他抓空了绳索,而是绳索另一头的金无赤松了手,整条绳索掉了下来。

金无赤之所以松手,不是因为他记恨乾坤在三祖殿内拿木芷要挟他而不愿施救,而是因为他突然遭遇了偷袭。原来之前逃出树林的玉道人,同样躲藏在千年银杏树上,见金无赤爬上了千年银杏树,玉道人便从枝叶后面悄无声息地现身,拔出短剑,看准时机,突施偷袭,将短剑狠狠地插进了金无赤的后背。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金无赤一下子松开了手。他迅速转身,两只手掼住玉道人的双臂,猛地沉肩一撞。他力气大得惊人,玉道人被他这么一撞,竟立足不稳,从千年银杏树上掉了下去。

木芷刚爬上树,便看见金无赤遭遇偷袭,短剑插入后背,剑刃没入了一大半,鲜血横流,不由得心急如焚,说道:“你别乱动,我给你治伤!”说着急忙掏出九宫盒,取出止血治伤的药粉。短剑插入太深,木芷不敢轻易拔出短剑,只能往伤口倾撒药粉,盼着能尽快将血止住。

恰在此时,坟茔旁的盗洞里钻出几个人来,正是挖洞的唐三爷和几个青壮汉子。唐三爷大声叫道:“玉真人,洞已经挖通啦!”他的叫声中原本充满了欣喜,可当他看清鬼兽冲出树林的场景时,急忙大叫一声:“我的娘哩!”转身飞快地钻回了盗洞。几个青壮汉子也迅速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往盗洞里钻,一时之间你拉我拽,竟无一人能顺利钻进盗洞。几个青壮汉子当中,有一人却显得极为特别,一袭黑衣束身,阴沉沉地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其他青壮汉子你推我挤。

玉道人偷袭金无赤得手,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撞落到了地上。眼见鬼兽狂奔而来,他白净如玉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恐之色。这时唐三爷从盗洞里一出一进,反倒提醒了他,只需钻进盗洞,将洞口堵住,就能把鬼兽挡在外面,保住自己的性命,因此他拔腿便朝盗洞奔去。

乾坤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也向盗洞快速冲去,但是落后了玉道人几步。

玉道人离盗洞口还有数步,见几个青壮汉子相互推挤,挡住了盗洞口,当即手一扬,射出一团碧磷火。几个青壮汉子见识过碧磷火的厉害,急忙闪开躲避,其中一人躲避不及,被碧磷火击个正着,顿时浑身着火,惨叫着倒地翻滚。盗洞口空了出来,玉道人飞快地钻了进去。

乾坤奔至盗洞口,却没有紧跟着玉道人钻入。他看了一眼几个因躲避碧磷火而让开的青壮汉子,心知鬼兽奔来,这几个青壮汉子必死无疑。乾坤冲几个青壮汉子说道:“我来挡住鬼兽,你们赶紧进洞!”说着双手一抖,寒光闪闪的阴阳匕已握在手中,转过身来,直面飞速扑来的鬼兽。

几个青壮汉子知道保命要紧,争相往盗洞里爬。那个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黑衣男人,却如一块巨石般凝立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乾坤的话。那黑衣男人身形极为魁梧,宽眉大眼,阔口高鼻,明明不过二十来岁,却脸色黝黑,满面风霜,仿佛早已饱经沧桑,遍尝人世炎凉。他背上斜背着一口青铜长匣,匣面上刻有一个尖长的“鬼”字,这时左手一撩,将那口鬼面青铜匣取下,竖在脚边,右手一抬,单手将鬼面青铜匣扶住。

鬼兽猛扑而至,乾坤不断大呼小叫,吸引鬼兽来攻击自己,一面靠阴阳匕防身,一面靠灵活的脚步闪避,从而争取了些许时间,使得几个青壮汉子得以顺利地爬进盗洞。

几个青壮汉子保住了性命,乾坤却在此时躲避不及,被鬼兽猛地一下扑翻在地。乾坤急忙抬起阴阳匕刺向鬼兽,鬼兽反应极快,偏头躲过刺击,将乾坤的双手按在地上,令乾坤难以动弹,随即张开了血盆大口。

乾坤立刻双手用劲,准备用他这双阴阳手与生俱来的神力,将鬼兽掀开。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意外地发现,鬼兽张开的嘴根本没有要咬下来的迹象。此时的鬼兽微微偏着脑袋,盯着乾坤手中的阴阳匕,仿佛看见了熟识之物,眼睛里闪烁的红光竟渐渐暗淡了下去。

斜刺里忽然掠来一道黑影,不偏不倚地砸在鬼兽的脑袋上,正是那口鬼面青铜匣。鬼兽吃痛,怒声厉吼,眼睛里的红光重新闪现,转头抓向鬼面青铜匣。鬼面青铜匣的尾部连有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链,铁链往回一拉,鬼面青铜匣立刻倒飞回去,落入那黑衣男人的手中。鬼兽四足一蹬,朝黑衣男人扑去。

黑衣男人贴地一滚,避过鬼兽这一扑,顺势抓住乾坤的法服后领,一把将乾坤拖到盗洞口,说道:“进去!”嗓音极为粗沉。

乾坤叫道:“那你呢?”

黑衣男人不发一言,拉扯铁链,鬼面青铜匣在空中兜转方向,隔空击向鬼兽,将扑来的鬼兽挡在数丈开外。

乾坤看出黑衣男人的本事比自己厉害,他是当断则断之人,道了一声“多谢”,俯身便钻进了盗洞。

黑衣男人狂舞铁链,鬼面青铜匣呼呼生风,在空中左右飞击,令鬼兽难以近身。乾坤钻入盗洞后,黑衣男人又抵挡了鬼兽片刻,这才猛地收手,铁链往回一裹,将鬼面青铜匣缠在背上,一弯腰便钻入了盗洞。鬼兽随后扑来,咆哮着爬进了盗洞。

乾坤在又冷又潮的盗洞中爬行了五六丈,前方忽然有昏暗的亮光出现。他急忙手脚并用爬到光亮处,此乃一间方形圆顶的宽阔墓室,暗合天圆地方之意,这便是王重阳坟茔的地底墓室了。

唐三爷手举火把照明,玉道人和几个青壮汉子则合力将墓室正北面的石棺抬了过来,正准备封住盗洞。乾坤若迟来一步,便会被挡在外面。乾坤双臂一张,将石棺拦住。

“外面还有一人,”乾坤说道,“等他进来了再封洞。”

“别人死活与我何干?”玉道人面露杀气,“你给我让到一边去!”

乾坤寸步不移地挡在石棺前,手中的阴阳匕一扬,说道:“要我挪动半步,那你就上来试试!”

“好,你要找死,道爷我成全你!”玉道人掌心一翻,一团碧磷火凭空燃起。他正要发狠,几个青壮汉子却放下石棺,纷纷站到了乾坤的身前,对着玉道人怒目相向。几个青壮汉子没有忘记刚才是乾坤救了他们的性命,也不会忘记是玉道人用碧磷火攻击他们,若不是鬼兽在外,眼下保命要紧,只怕他们早已和玉道人翻脸,又岂会帮忙搬抬石棺?

唐三爷在一旁举火照明,这时急忙站到双方中间,说道:“眼下那怪物就在外面,大伙儿可别内讧,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玉道人见几个青壮汉子站到了乾坤那边,心想石棺重达数百斤,还须靠这几人搬抬,当下恨恨地咬了咬牙,掌心一收,碧磷火顿时熄灭。

如此等了片刻,盗洞里忽然传来了鬼兽的咆哮声,几个青壮汉子不由得面色耸动。

乾坤却脸色坚毅,依旧沉心等待。

忽然黑影一闪,那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终于爬进了墓室。

黑衣男人已到,接下来便是封住盗洞,不让鬼兽进来。乾坤立即双手一抄,把住石棺的两角。不用其他人帮忙,他大喝一声,阴阳手力道一至,石棺立刻横移丈余,挡住了盗洞口。玉道人、唐三爷和几个青壮汉子见乾坤有如此神力,都不禁悚然变色。

盗洞里的咆哮声越来越响,鬼兽正以极快的速度不断接近。几个青壮汉子心惊肉跳,抓起挖掘盗洞用的各种工具,如临大敌般守在石棺四周,紧张地望着被堵住的盗洞口。

唐三爷说道:“你们几个放心吧,这口石棺裹了一层铁皮,又重又沉,那怪物进不来的。”

唐三爷的话音刚落,忽然哗嚓声大作,那是快速抓挠石棺的声音,显然鬼兽已经爬过了整条盗洞,只是被石棺挡住了去路,这才无法进入。

虽说这口石棺外裹铁皮,无论鬼兽的爪子多么锋利,也断无可能抓穿挠破,但几个青壮汉子还是不约而同地背抵石棺坐下,用尽全身力气顶住石棺,乾坤也在旁边帮忙顶住,不让鬼兽有任何进入墓室的机会。

这般僵持了好一阵子,盗洞中的抓挠声停了下来,低沉的咆哮声逐渐远去,想来鬼兽最终放弃了入洞的打算,已顺着盗洞爬了出去。

几个青壮汉子长出了一口气,顶住石棺的后背一软,瘫坐了下来。

逃过一劫,众人默然无语,片刻后玉道人才说道:“好一个重阳宫全真道,对外说什么以道为本,想不到竟养了这种鬼东西来看护茔园,真可谓人模鬼样,欺世盗名。”言语中充满了讥讽之意。

玉道人听到“不男不女”四个字,立时转头盯着乾坤,目光如电,怒声喝道:“乾坤眉,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处处与道爷我作对?”

“道爷我是谁,与你这野道姑何干?”乾坤没好气地应了这话,转过身去,面朝那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郑重其事地躬身作揖,说道,“在下姓乾名坤,是重阳宫中一名绣白道士。方才兄台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借助火光,黑衣男人算是第一次看清了乾坤的长相。乾坤生有六道暗合乾坤二卦的奇异眉毛,人人初见之时,都会露出吃惊诧异之色,然而黑衣男人面色丝毫不动,似乎并没觉得乾坤的六道乾坤眉有何怪异之处。黑衣男人尚未回答乾坤的问话,一旁的玉道人已脸色急变,手掌翻转,燃起一团碧磷火,说道:“原来你当真是全真道士。”玉道人本以为乾坤是假扮全真道士闯进仙茔园来,此时知道乾坤竟是真的全真道士,语气中立刻透出敌意。

“是又怎样?你这野道姑,想和道爷我过过手吗?”乾坤冷笑着将阴阳匕竖在胸前。

玉道人三番两次听到“野道姑”三字,怒气不断上冲,一张白净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唐三爷见势不妙,急忙挡在两人中间,说道:“玉真人请息怒,这位小道爷也请罢手。大伙儿都只是暂且保住性命,躲在这墓室里,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总要想法子出去才行哩。那怪物还在外面,待会儿出去之时,还需要大伙儿齐心协力才是,二位可千万别在这里伤了和气。”

玉道人尖声说道:“唐三爷,你让开!这乾坤眉小子是全真道士,却胆敢擅闯仙茔园禁地,要么是来对付我,要么就是冲着活死人而来。这里是王重阳的墓室,这口是王重阳的石棺,活死人就在这口石棺当中。太一道和全真道素来不睦,这乾坤眉处处和我作对,还要和我抢活死人,我容他不得!”

乾坤直视着玉道人,直到此时,借助唐三爷手里的火把,他才算真正看清了玉道人的长相。三十岁不到,眉清目秀,面白如玉,当真是英俊至极,看起来根本不像道士,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乾坤见了他的长相,再听他的嗓音,忍不住面露微笑,说道:“没错,道爷我是来仙茔园寻活死人,你这野道姑不知好歹,敢和我抢,我自然也容你不得。不过我倒是奇怪,你凭什么认定,活死人一定就藏在重阳祖师的石棺当中,而不是其他地方?”他坚持自己的猜想,王重阳多半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把活死人藏了起来,因此活死人不大可能随王重阳下葬,而藏活死人的地方,极有可能与死而复活的千年银杏存在某种关联。

乾坤并不应话,只是冷冷发笑。

这时唐三爷忽然插话道:“玉真人,恕小老儿直言,这口石棺只怕……只怕早就被人打开过了。”

诡异盗洞

“你说什么?”玉道人声音发尖,转头盯着唐三爷。

唐三爷说道:“小老儿一进这墓室,便四下里查看了,也检查了这口石棺。这口石棺古怪着哩,虽说是石棺,却在外面裹上了一层铁皮,还用八根铁链捆住,锁死在地上,只不过铁链早已断开了。”他举着火把走到墓室的正北方,垂手指着地面,“玉真人请过来看,地上这些,便是断开的八根铁链。”

乾坤看向唐三爷所指的地方,只见石棺原本停放之处,散落着八根锈蚀的铁链。八根铁链有手腕那么粗,全都是一端断裂,另一端深深地嵌进砖石地面,不难想象这八根铁链重重缠绕,将石棺死死固定在地上的场景。

这一幕,如同一道强光刺进了乾坤的脑海,勾起了他先前的种种疑惑。“仙茔园围墙高耸,不置门径,围墙内侧又遍布利刺,重阳宫这么做,显然是要困住什么东西,让这东西无法离开仙茔园。”他暗暗心想,“这口石棺外镶铁皮,又用铁链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难道重阳宫要困住的东西,便是在这口石棺里吗?如此说来,重阳宫要困住的,岂不就是死去的重阳祖师?”乾坤暗自琢磨,只觉得越想越迷惑。王重阳乃是全真道的创派祖师,是他一手创建了重阳宫,使重阳宫成了全真道的祖庭,可对待这位仙逝的创派祖师,重阳宫竟然将他的遗体放进一口铁皮石棺中,并用八根粗大的铁链捆缚起来,牢牢地锁在墓室里,还围着仙茔园修建了一圈古怪的围墙来困住他,这是对待创派祖师应有的方式吗?乾坤的心里猛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莫非这口石棺里所埋之人并非重阳祖师,而是另有其人?”

乾坤冥思暗想之际,唐三爷又走回到石棺前,指着石棺对玉道人说道:“玉真人,你仔细看这里,石棺的接缝露了口,显是早就被人打开过了。”说着又领玉道人走到墓室的东北角,指着砖壁上一个窄小的圆洞,说道:“倘若小老儿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一口盗洞。洞里积灰很多,想必多年前就已有了,只怕早就有人把盗洞打进了这间墓室,把这里面的东西盗了个精光。八根铁链多半就是在那时被弄断的,石棺也是在那时被打开的。”

“那好,玉真人既然这么说,小老儿立刻开棺便是。”唐三爷转头吩咐几个青壮汉子,“拿撬钩来。”

几个青壮汉子立刻拿来撬钩,插进棺盖和棺盒的接缝当中,用力地往下按压。棺盖一点一点地被撬起,唐三爷用铁钎顶住棺盖,将棺盖往一侧推移。伴随着沉重的摩擦声,棺盖挪动了数尺的距离。玉道人迫不及待地拿来火把,火光照射之下,石棺内的情况顿时一览无余。

“空的!”玉道人重重地叹了一声,神色失望之极。石棺内空无一物,别说活死人了,连王重阳的遗骨也不知去了哪里。玉道人为这次盗掘王重阳的坟茔筹划了不少时日,花费了许多钱财和精力,甚至还有多个手下命丧鬼兽之口,结果换来的却是一口空空****的石棺,他如何能不失望?

乾坤望着空石棺,眉头却皱了起来,心中疑云重重:“就算曾有人来此盗墓,总不至于把重阳祖师的骸骨也盗走吧,更别说盗得如此干净,一点骨头渣子都没留下。铁链崩断,石棺打开,重阳祖师的骸骨不见踪影,这间墓室里到底发生过什么?难道说……”他的脑海里猛然跳出来一个惊骇无比的念头,这个念头令他面色惊诧,过了良久,他方才恢复了些许镇定,暗自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没人可以活那么久,这绝不可能……”

乾坤这样想时,盗洞里忽然响起了骇人的咆哮声。

那是鬼兽的叫声。

鬼兽的咆哮声并非来自被石棺挡住的新挖的盗洞,而是那个位于墓室东北角、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废弃盗洞。

“坏了!”唐三爷脱口叫道。

玉道人惊道:“这鬼东西怎么知道还有一条道进来?”随即冲众人尖声叫道:“全都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石棺抬开啊!”

石棺沉重,不可能快速抬到东北角堵住废弃盗洞,但此时石棺挡住的是新挖的盗洞,只要赶在鬼兽钻进来之前,从新挖的盗洞逃出去,自然能保住性命。

几个青壮汉子立刻合力,手脚并用,将石棺挪开,新挖的盗洞露了出来。

就在新挖的盗洞显露出来的同时,墓室里响起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厉吼,鬼兽已经爬过整条废弃盗洞,钻进了墓室,朝众人扑咬而来。

新挖的盗洞极为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人爬入。玉道人和唐三爷离盗洞最近,两人埋头就往里钻,几个青壮汉子也争相逃命,火把被扔在了地上,墓室里光线骤然昏暗。

混乱之中,那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拉了乾坤一下,翻身跳进了石棺当中。乾坤知道当此境地,救其他人已绝无可能,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他明白黑衣男人的意思,于是紧跟着跳入了石棺。两人合力拉拢棺盖,相互侧身,躺在狭小密闭的石棺内。

“一晚上躺两回棺材,这种事倒是头一遭。”乾坤如此暗想的同时,只听见石棺外传来唐三爷的一声大叫:“你好狠毒!啊——”惨叫声戛然而止,想必唐三爷已经遭难。乾坤想起玉道人和唐三爷同时往盗洞里钻的场景,听唐三爷死前叫出的最后一句话,多半是遭了玉道人的暗算,成了替死鬼。而玉道人的叫声从始至终没有响起,想必已经趁鬼兽撕咬唐三爷之际,钻入盗洞逃出去了。

众人的惨叫声相继中断,鬼兽的咆哮声和撕咬声又持续了一阵子,石棺外渐渐安静了下来。

乾坤不清楚鬼兽是否离去,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他和黑衣男人挤在石棺中,彼此相依,不敢弄出任何声响,连呼吸声都尽可能地轻细。

如此过了好一阵子,石棺外仍然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响动。

乾坤不敢贸然推开棺盖,只是慢慢地坐起,眼睛贴近棺盖和棺盒之间的接缝,朝外面窥望。

这一望,饶是他素来胆大妄为,却也禁不住背脊发寒,浑身汗毛倒竖!

乾坤第一眼就窥望到了一双眼睛,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鬼兽没有离去,而是无声无息地趴在石棺外,两只眼睛闪烁着骇人的红光,死死地盯住石棺的接缝,似乎知道石棺里躲有人。它的右爪握着燃烧的火把,举在身前以供照明,这根本不是一只野兽会做出的动作。

“是人!”乾坤心中骇然不已,“鬼兽根本不是什么吃人的野兽,它是人!”

隔着石棺,乾坤与鬼兽四目对视。他知道鬼兽已经看见了他。然而鬼兽并没有掀开棺盖肆虐发狂,它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与乾坤静静地对视着。

乾坤看着鬼兽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地狱变相图》壁画中那只竖着的红色眼睛……

对视良久,鬼兽忽然转过身去,一步步地走到墓室的西北角,揭开一块地砖,蹲在那里,双手快速地翻动着,正在刨挖地砖下的泥土。

片刻后,鬼兽从地砖下捧起一团乌黑之物,走回到石棺前。它将那团乌黑之物放在地上,然后趴在石棺外,再次透过接缝与乾坤对视。对视了片刻,它忽然伸手指了指地上那团乌黑之物,发出了一声阴惨惨的笑声。

鬼兽转过身去,快步走到废弃的盗洞前,扔掉了手中的火把,然后趴下身来,发出一声咆哮,迅速地爬进了废弃盗洞,离开了墓室。

那是刺在后背上的文身。

文身的出现,再次证明了鬼兽不是野兽,而是一个人。

“重阳祖师!”乾坤的心里再次升腾起了之前那个曾令他惊骇无比的念头,“鬼兽便是重阳祖师,重阳祖师便是鬼兽!”

乾坤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幻象:死去的重阳祖师躺在石棺里,忽然睁开了血红色的眼睛,使劲地推动棺盖,崩断了八根铁链,然后爬出石棺,在东北角刨出一条洞道,从黑暗封闭的地底墓室里逃了出去……

“不可能,”乾坤的心里又出现了否定的声音,“重阳祖师不可能活那么久!他仙逝于大定十年,那已是四十九年前,当时他已五十八岁,倘若一直没有死,那么如今已是一百又七岁的高龄,如何还能奔行如飞,疯狂扑咬闯入之人?就算当真是重阳祖师,那他当年既然没死,重阳宫为何要将他下葬,还用铁链锁棺把他困在墓室里?这不是活埋,故意谋害他吗?可是他逃出去后,重阳宫却又每日往仙茔园里投喂活鸡,续他性命,这又是为何?”

乾坤的脑中如同一团乱麻,时而猜测鬼兽究竟是不是王重阳;时而疑惑鬼兽为何看见了他却不掀开石棺,又为何要挖出一团乌黑之物放在地上指给他看,那团乌黑之物会是什么;时而又思考活死人到底藏在哪里,那团乌黑之物会不会就是活死人。他怔怔地坐着,仿若失了三魂七魄,直到那黑衣男人将棺盖推开,棺盖和棺盒之间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才令他回过神来。

黑衣男人跳出石棺,捡起地上即将熄灭的火把,墓室里顿时亮堂起来。放眼望去,墓室里到处都是鲜血,唐三爷和几个青壮汉子尸横在地,死状惨烈。尤其是唐三爷,死在盗洞旁边,十指弯曲抓在地上,地上的砖石被他刮出了数道划痕,他的数片指甲从指尖折断,插在砖石缝中,显然唐三爷半截身子已经爬进了盗洞,却又被鬼兽拖出来活活咬死。

目睹了如此血腥的场景,乾坤脸色大变,黑衣男人却面不改色,捡起地上那团乌黑之物瞧了一眼,又扔回地上,然后举着火把在墓室里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乾坤走过去拾起那团乌黑之物,原来是一个黑色布裹。黑色布裹既潮湿又破烂,显然已在泥土中埋藏了多年。乾坤将黑色布裹一层层揭开,露出了一团包裹严实的油纸,他将油纸一层层掀开,里面包裹着一件折叠齐整的衣袍。乾坤拿起衣袍抖开,竟是一件古朴大气的紫色道袍,道袍的正面有一道极长的裂口,从右肩斜至左腰,仿佛身穿这件道袍的人,曾被斜着劈过一刀,裂口虽已用极粗的黑线缝合,但仍然显得触目惊心。道袍的背面则以金丝刺绣,绣着两条弯曲相对的游龙,两条游龙首尾相衔,正好合成一个金色的太极图。这件紫色道袍极为古旧,虽然在泥土中埋藏了多年,但得益于油纸的层层包裹,没有水浸虫蛀,通体色泽分明,完好无损。

乾坤抬起头来,见黑衣男人还在四处走动观察,其后背上的鬼面青铜匣棱角粗犷,匣面上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圆点,仿佛是一幅人体经络穴位图,那个尖长的“鬼”字便刻在这幅经络穴位图的正中。他心里忽然一动,暗暗想道:“这人本事如此厉害,连鬼兽都奈何他不得,他绝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盗墓贼那么简单,只怕是大有来历。他受唐三爷雇佣来此,多半帮唐三爷盗墓是假,暗中寻找活死人才是真。”想到这里,他问道:“兄台,你也在找活死人吗?”这句话问得直截了当,一个“也”字,更是表明了自己也在寻找活死人。

黑衣男人转过头来看了乾坤一眼,并不做任何回答。他已在墓室里找了一圈,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将火把插在砖石缝中,弯腰钻进了新挖的盗洞,离开了墓室。

乾坤将紫色道袍仔细叠好,放入怀中,紧随黑衣男人之后钻进新挖的盗洞,很快便爬上了地面。

一上到地面,先他一步爬出盗洞的黑衣男人已然不知去向,不远处则传来了鬼兽的咆哮声。他放眼望去,在不远处的千年银杏树下,木芷和金无赤正联手与鬼兽搏斗,场面极其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