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臣星夜走北邙

荥阳陷落的消息,当日至午时,便有逃出的军卒陆续来报。至下午,成皋东门外,又见有逃难的百姓,骑驴乘车络绎于途。汉家君臣,闻之大惊,本以为三河已成铁桶河山,不意项王又显神威,直是从天而降!

稍后,有斥候快马来报,确证荥阳已失,周苛、枞公两人,一被烹一被斩,已然殉国,唯韩王信降了项王。刘邦听了大恸,一跤跌坐于地,竟然闭过了气去。周緤等一众侍卫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灌了两口热汤下去。

良久,刘邦才苏醒过来,睁眼便打听楚军行止。那斥候禀报道:“小的窥得甚分明,楚军阖营都在大睡,并无来攻之意。”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夕食时分,逃来的军民越发多了,北门一带喧嚷连天。陈平对刘邦道:“项王与我缠斗多年,亦是越发狡诈了。难民中难免混有奸细,不如闭门不纳。”

刘邦道:“不可,我汉家子民,临危托庇于我,岂可闭门拒之?莫伤了彼等之心,且放进来吧,再作商议。”

随后,刘邦在大帐中邀集众大臣共食,一面也好商量对策。众人齐集,个个都面色凝重,虽案头摆有上好的酒菜,也无人动箸。刘邦便道:“楚军来势凶猛,亏得我君臣未进驻荥阳,否则是再也逃不出了。”

郦食其道:“楚军固然凶悍,然其士卒毕竟为血肉之躯,奔行千里,已夺得荥阳,想必不会即刻来攻成皋,我军尚可从容应付。”

刘邦便一指郦食其额头:“世人之愚,便是如你。书不知读得几部,但只配去哄那屠夫菜贩。莫非项王千里而来,只为夺个荥阳?”

众臣亦不明楚军之意,有说楚军或明日即来的,有说成皋可暂时无虞的,议论纷纷。

张良沉思良久,此时便道:“我汉家朝廷重臣,除萧丞相外,几尽在此,大可不必慌张。荥阳之失,乃周苛等人轻敌之故。今成皋我军已有备,谅那项王或一时不至来攻。”

樊哙便道:“他即使来攻又如何,宛城我们不是也守过?”

言及宛城,众人信心便都一振。陈平道:“成皋本就城高堑深,关中新军,如今士气正盛,守城并非难事。且有曹参、周勃在敖仓,亦可为应援。”

夏侯婴揣摩刘邦神色,却道:“楚军势大,弃守成皋倒也无妨。只是,如今哪里是个退处?回关中?往宛城?倒是要好好商量了。”

如此七嘴八舌,至夕食完毕,众臣也未议出个头绪来。刘邦遂叹口气,吩咐道:“日暮闭城门,勿再开启。明日再作商量好了。”

樊哙便一笑:“大王放心,那楚军现正睡得死猪一般,哪里就会今夜来袭?我与英布兄通宵守在城头,不睡便是。”

刘邦掉头看看英布:“倒不曾听到英布兄高见?”

英布苦笑一下:“臣职在守城,唯有守至最后。楚王恨我入骨,我欲效韩王信乞活,怕亦是不能,更有何话可说?”

众人便都一起骂起那韩王信来。刘邦摇摇头,忍不住泣下,一挥袖道:“荥阳出逃,折了我纪信,现又折了周苛、枞公,寡人已不胜悲伤。韩王信亦是我多年兄弟,能活下来,我心甚慰。他之如何,各位毋庸再议了,都散了吧。守城与否,明日朝会再定夺。”

众人先后起身出帐,刘邦拉了一下夏侯婴衣襟:“夏侯兄,且莫走,寡人有事问你。”

待诸人散尽后,刘邦屏退左右,问夏侯婴道:“此地至黄河之北小修武,路途几何?”

“过河后,不足二百里。”

“你这便回营,速备两匹快马。日落之后,你我二人开北门出城,不得延搁。”

夏侯婴大惊:“去哪里?”

“渡河,去找韩信。”

“成皋不守了?”

“项王此来,志在擒我,再不逃的话,便迟了!”

夏侯婴执意不肯:“楚军正在睡觉,他如何就能飞来?”

刘邦大怒,倏然起身,几欲拔剑:“睡甚么觉?兵者,诡道也。今夜楚军必来袭成皋,与诸臣又议不出名堂来。再有一时三刻不走,明日便于楚营授首吧!”

“然文武诸臣如何办?部伍又如何退走……”

“都顾不得了。留得吾命在,还怕明日无人吗?”

“周緤、徐厉总要带上吧?”

“死生由命,众兄弟自求多福吧。此城太险了,挨不过今夜子时,你还发甚么呆?”

夏侯婴半信半疑,便要去备马,刘邦忽又叮嘱道:“带上符节,路上用。”

眼看日暮天黑,两人便离了旧宫,骑上快马,疾奔至北门,夏侯婴高举汉王符节,喝令城门校尉开门。校尉下得城楼,举灯一照,见是汉王二人,不由惊愕,忙命人打开城门。刘邦催马便走,飞驰过城门后,回首低喝一声:“关好门,不得声张!”便与夏侯婴一扬鞭,绝尘而去。

那校尉眼睁睁望着二人远去,不知发生了甚么变故,又不敢上报英布,只与众士卒面面相觑。

果然,刘邦、夏侯婴走了不到两炷香的工夫,成皋东门楼上的士卒,就发现东边似有大队人马奔来。细听,人马杂沓,铺天盖地,人数不知凡几。

“楚军来了!”众军立时喧哗开来,惊醒了正在城头打瞌睡的英布。英布喝令众人不要嘈杂,侧耳细听了片刻,脸色便是一变,传令去寻樊哙。军卒却称:樊将军昨晚饮了酒,根本就没上城头来。

英布怒骂一句,下令众军士张弓拔剑,死也要阻挡一时半刻。随即慌忙跑下城来,带领几个亲随,骑马来到旧虢宫寻刘邦。

却不料,那旧宫司阍答道:汉王与夏侯婴,日落后辰时便出宫去了,至今未返。英布急了,闯上大殿,令亲随军士去将众大臣都喊起来。

待张良、陈平、樊哙等一干人聚齐,众人都还睡眼惺忪。郦食其昨夜也是大醉,此刻正颠倒冠履,一脸茫然。

英布大叫道:“楚军将至,兵马至少有五万。东门已告急了,汉王却遍寻不见。”

众臣闻之,一片哗然。张良将那司阍唤来,盘问再三,却也问不出甚么名堂来,只知入夜时分,两人出宫,骑快马向北而去了。

樊哙便顿脚道:“好个贼太仆夏侯婴,莫非带了我那姐夫跑了?”

众臣不由大惊,立时慌乱起来。张良与陈平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数。张良便问英布:“将军,城防由你做主,可否挡得住十日?”

话音未落,猛见东面城头火起,染红半个天空。英布走到殿前望了望,苦笑道:“十日?东门即刻便守不住了!成信侯,您既亲眼看见,来日可为我证,罪不在末将。”

众人又一惊,便要分头去唤亲随。张良则道:“诸君稍安。事不可为,汉家栋梁万勿全体陷于此城,我等宜速离城,且以结队奔逃为上。此时一散,便永不复聚,故余人皆顾不得了。樊将军,要劳烦你,请调亲兵数十来,护送我等,也自北门而出。夜黑路险,诸位须互加照看,不可走散。”

樊哙应命,正要转身,陈平忽而唤道:“樊将军,老臣郦食其,乃国之巨宝,须得你派可靠左右紧紧护住。”

樊哙道:“护军中尉放心,末将亲自带他走,包他万无一失。”

待人马齐备,樊哙将郦食其扶上马,忽闻东门那边一声巨响,霎时便人声大作。殿前街巷上,有无数的溃军奔来,一面奔逃一面大喊:“楚军进城了!”

樊哙飞身上马,高喊一声:“迟不得了,随我来!”说罢拨马便走,一行人连忙紧紧跟上,仓皇向北逃去了。

殿前唯留下英布与亲随,凄惶万端。众亲随皆拔剑问道:“将军,我等将何往?”

英布望望夜空,见半天都为火光所染红,叹了一声:“何往?跑吧!”遂翻身上马,带领亲随数骑,也向北逃去。

且说那刘邦与夏侯婴,易服变装,扮成富户的样子,摸黑一口气跑出十余里。两人均是逃亡惯了的,今夜又幸得皓月当空,只循着“黑土白水灰干道”的民谚,来辨别夜里路径,倒也无碍。看看已脱离了险地,刘邦便将马缰放松下来,回头一望,见身后天际已是火光冲天,不由就惊呼:“成皋失守了!”

夏侯婴也回头望去,一脸惊愕:“楚军夜袭!大王,你如何便猜到?”

两人驻马凝望半晌,都叹息不已。刘邦道:“韩信不在寡人之侧,逼得寡人自学兵法。孙子曰:‘敌近而静者,恃其险也。’楚军占了荥阳,距成皋不过三十里远,如何就睡起了觉来?其近而静,必有所恃。所恃者,定是夜袭也。你我若不逃,此时怕已成槛中囚俘了。”

夏侯婴唏嘘道:“不知子房、樊哙兄等一窝子如何了?”

“让彼等自求多福吧,牵挂亦是无用。你先来看此地是何处。”

“前面即是北邙山,此处应为河阴亭。”

“走,你我去寻亭长。”

夜静更深,二人摸进小镇,在镇墟上乱转,敲门问了几家,直惹得人家詈骂,费尽周折才摸到了亭长的家。

楚军自破荥阳后,尚来不及派兵四出,故该地之亭长、里长,都还是心属汉家的。那亭长掌了灯来开门,见是两位南来客光临,又惊又喜,忙让进正堂内坐下,连连问道:“客官,闾里都人心惶惶,不知成皋如何了?”

刘邦拱手谢道:“有劳亭长!成皋尚安,然事急矣,今夜我二人须渡河。”

那亭长愕然:“风大浪急,黑夜又如何过渡?莫非楚军又卷土重来?”

“楚军仍在荥阳,你莫慌张。我二人乃汉王特使,奉命去搬援兵,故急欲渡河。”

那亭长想想,便道:“夜半渡河,必死无疑。二位客官,总要天明过渡才好,我这里,自有那天下第一艄公。请客官先去传舍歇息,天明我便来唤醒二位。”

夏侯婴望望刘邦,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刘邦犹豫片刻,要过符节,丢给亭长看:“此乃汉王所颁符节,是否见过?眼下军情甚急,我二人这便随你去河边,哪里还有心思睡觉?”

此时,内室中忽传出女人的恼怒之声:“何人半夜上门,寻鬼吗?”

亭长应了一声,连忙向刘邦赔笑:“客官请稍候,且与我那浑家交代一下。”

刘邦一把拽住那亭长,唰的一声拔出剑来:“你那内当家,如何要与闻此事?事关重大,休再啰唣,这便前头引路吧!”

那亭长见来人凶狠,也不敢多言,便匆匆备好了马,引刘邦、夏侯婴向北疾奔。

沿一条驿路盘旋而上,三人来至北邙山上。刘邦勒住马,回望伊、洛二川,于月色下,亦可见其明亮如练,不禁感叹道:“依山带河,好一个归葬地也!我辈下世之后,不知是否能有此福分?”

那亭长道:“看二位相貌,贵不可言,百年后归葬于此,岂不是容易?”

刘邦便笑道:“你如何看我二人有贵相?”

“看客官相貌,有杀伐气,我猜是两位将军。”

“哈哈!你抬举了。世上有孤身的江湖客,怎会有光杆的将军?”

亭长猜不出二人的身份,只知必是达官无疑,便不敢再唐突。

刘邦见夏侯婴神色不爽,便问:“夏侯兄,如何心神不宁?”

夏侯婴叹气道:“唉,十万关中儿郎,眼见得就这般散了。”

“十万儿郎,不过是兴兵讨伐时有用;大局崩解之时,即便满地是人,也不堪一用!夏侯兄可还记得,睢水之败,是何人救的你我?”

“然全军散而复聚,怕是难了。”

刘邦只是一笑:“这有何难?你只管看我手段。”

三人在山顶盘桓片刻,接着又小心翼翼下山。到得黄河堤岸上,果然见夜色中惊涛雄浑,雾气弥天,不知彼岸有多远,只闻涛声好不骇人。刘邦与夏侯婴面面相觑,顿时气短。

那亭长却从容道:“客官请就地休憩片刻,天明后,自有熟手艄公来渡两位。”

曙色大亮后,那亭长果然在堤上一草棚中,寻来一苍髯老艄公。夏侯婴便向他询价,那老艄公却道:“客官既是渡河去搬兵,老朽怎能收钱?送你们过渡便是。”

待人马都上了渡船,刘邦朝岸上拱手道:“惊扰半夜,尚未问亭长大名?”

亭长忙答道:“小可名唤曹贺喜。”

刘邦便深深一拜:“曹公请受我一拜。河阴夜行,终生难忘,多赖亭长费心了。汉家不败,自有天命。若明日得了天下,曹公亦得共享,我当与公贺喜。”

亭长不由诚惶诚恐,也拜谢道:“这教小可怎生受得?区区之劳,不值一提。客官吉言,能应验在我儿孙身上就好。”

刘邦又道:“昨夜怕你惶恐,故未曾实言相告,我二人奔来时,成皋已失。来日祸福未知,公可早作安排。”

那亭长闻之,满脸愕然,瞠目不能对。

此时,老艄公一声呼哨,将竹篙一点,船便箭一般驶向中流。虽浊浪奔泻,处处怒涛,那艄公却是丝毫不慌,只用双桨左右轻轻点划,将船操弄得如臂使指,朝对岸斜插而去。

刘邦临风屹立船头,不由便赞出声来:“老人家,好身手!”

那老艄公便笑笑:“哪里是老朽能耐?客官可见否:那河水汤汤,何人可逆流而上?唯有借其势,顺其流,人之膂力,也就多出了百倍来。”

刘邦颔首道:“不错不错。长者之言,使人大悟也。”

此时晨雾稍歇,迎面有红日一轮跃起。大河上下,远望皆有鸥飞鱼跃。刘邦不由心情大好,迎风振衣,直欲引吭高歌。夏侯婴在侧,却仍是心事重重,见刘邦欲手舞足蹈,便轻咳了一声。

刘邦被惊动,望了一眼夏侯婴,又看看舟中景况,才猛悟到此时处境,便尴尬一笑。如此默默眺望了一会儿,复又高兴起来,问那艄公:“此地,春秋时乃属郑国?”

“不错。”

“那郑声,老人家可能唱否?”

“尚可。”

刘邦便一拱手道:“愿闻清音。”

老人笑笑,一面划桨,一面就引吭高歌起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1]

老人唱这歌曲,其声苍凉,然又饱含激越之情,听来令人心旌摇**。

“好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刘邦听得入迷,回味再三,遂拍拍艄公肩头,拊掌大赞。

船至彼岸,二人上岸后,对那艄公千恩万谢。老艄公阅世既久,也知此二人非同寻常,便道:“老朽草民,值不得谢。活此一世,也不过类同鸡狗,故不问天下姓谁,只求太平就好。”

刘邦闻言,大为动容,遂深深揖拜道:“晚辈谨记。”

登上北岸,夏侯婴辨明了小修武方向,二人便加鞭疾驰。这一带,是韩信军驻扎地面,尚觉安宁,只是一路上人烟稀少,连汉军士卒也未曾见一个。如此狂奔了一整日,于黄昏时分,总算望见了小修武。

这小修武,城邑在修武县城东不远处,故而名之。此地为兵家所重,背倚巍巍太行,南控黄河,地势可谓险要。刘邦、夏侯婴打马临近城池,便见城外有汉军大营,旌旗林立,帐幕密布,连营竟有十数里之广。

夏侯婴长出一口气,喜道:“总算见到自家人马了!季兄,先去讨一碗热饭吃。”

刘邦却一摇头:“不可!且转入城中,找驿馆传舍住下,早早歇了,万事明早再说。”说罢,拨马便走。

夏侯婴不明就里,也只得紧紧跟上。

在传舍找了间房住下,便有仆役端了残羹冷饭来,两人草草用过,便抹了脸、洗了足睡下。熄灯后,夏侯婴于卧榻上辗转反侧,百思不解,终于忍不住问:“季兄,随你多年,越发地猜不透你心思了。连日翻山越河,何等辛苦,为何要来这湫隘地方歇宿?”

刘邦也未睡着,便答道:“你我二人,入韩信大营,以何等身份去见他呢?”

夏侯婴大奇:“你不是汉王吗?”

“何为汉王?”

“带甲百万,半有天下,这便是汉王!还怕他不听招呼吗?”

“着啊!甲士在哪里?天下在何处?这陋室之内,除你我而外,更有何物可证?你道我是汉王,谁人又肯信?你这便可去问,那往来住宿的邮传使,可认我是汉王吗?”

夏侯婴大惊,不由坐起:“季兄,莫非你是……”

刘邦便不耐烦,催促道:“睡下睡下,明日还须早起!”

次日平旦,夏侯婴还在酣睡,便被刘邦摇醒。两人匆忙洗漱毕,穿戴整齐,便离了传舍,直奔城外大营而去。

行至辕门,守门卫卒皆不识刘邦为何人,横起长戟,喝令二人下马。

二人跳下马来,夏侯婴正欲开口,刘邦却挡住他,从袖中拿出符节,对卫卒道:“我乃汉王使者,欲见大将军。”

刘邦掌上的符节,是一块极罕见的龙首铜节,镌有错金铭文,华贵无比,与卫卒平素见惯的虎符不同。众军卒传递看过,知是朝中来人,便不敢阻拦,将符节还回,开了营门。

二人昂然而入,策马跑了才几步,忽闻路边有暴喝声:“何人闯营?可知军中不得奔驰?”循声望去,只见有一人虎步窜出,掣剑在手,拦住了去路。

刘邦定睛一看,原来是赵衍,便大笑道:“我道是谁?赵衍,故人!不认识旧主了?”

赵衍这才认出是汉王,慌忙弃剑,便欲下拜。刘邦忙跳下马来拦住:“今微服而来,瞒了我这身份,切勿声张。赵衍,你而今做到了甚么职级?”

“小臣现已是中军护卫。”

“好生了得!快引我去见大将军。”

“大将军昨夜与赵王共饮,子夜方散,此刻尚未醒来。大……哦,请两位先至大帐等候,末将这便去通报。”

“不必了,带我去大将军卧帐中就好。”

赵衍便引两人前往韩信帐中。行至帐前,刘邦忽然想起,便问:“赵衍,自褒斜谷调你至军中,已有两年了吧?”

“不错,恰恰两年。”

“出生入死,倒是很老成了。韩大将军日前有书函,保举你留在赵地任郡守,择日我便给你批复下来。”

赵衍连忙拱手称谢:“谢……谢恩!”

刘邦摆手道:“故人不必多礼。我与大将军有话要说,你且去召集各营将校,齐集大帐之前候命,就说大将军要召集议事。”

赵衍领命而去。刘邦看看营中,或是因经年无战事之故,营内防备并不森严,韩信的帐前,竟连个卫卒都没有。刘邦示意夏侯婴在帐外等候,便一撩门帷,钻了进去。

帐内,韩信正高卧于榻上,鼾声如雷。刘邦四处看看,见奢侈之物颇多,知韩信已不是从前那个贫寒都尉了。榻前的红漆小柜上,放置有印信、虎符等物。那柄汉王剑也在,高悬于剑架之上,颇为醒目。刘邦走到韩信榻前,将印信、虎符拿起,又顺手摘下汉王剑,蹑手蹑脚退出帐外。

夏侯婴见了刘邦手中的物什,不由一怔,忽而便有所悟,连忙接了过来。刘邦便吩咐道:“走,去中军大帐议事。”

二人走近大帐,见将校们已坐了满满一地。内中有认得汉王的,不禁便惊叫起来。待其余众人听得明白了,都连忙口称“汉王”,伏地叩拜。

赵衍已将韩信帐内的几案搬出,刘邦便撩衣坐下,命夏侯婴将印信、兵符与汉王剑一起摆上,随后对众人道:“寡人昨自成皋来,今后,拟常驻本军,与尔等共生死。”说着将印信高高举起,略作展示,接着道,“自今日起,小修武大营一应军务,皆由寡人亲掌。赵衍,你去将那官佐花名册拿来。”

赵衍在大帐博古架上寻得名册,恭恭敬敬递上。刘邦浏览片刻,又要了笔墨,一番勾勾画画,将各部官长略作对调,而后高声宣读。

将那官佐职位胡乱调任一番后,刘邦又道:“现下楚军又来袭扰三河,为避其锋芒,我军略作转移。寡人看这小修武一带,汉家兵强马壮,士气可用……赵衍,目下北岸人马共有多少?”

赵衍道:“回大王,小修武驻有人马十五万,另外五万,分驻于赵地各处。”

刘邦一惊,脱口而出:“哦?大将军居然已有二十万人马了?何不起兵伐齐乎?”

“大王,数月来新兵甚多,尚待整训。”

“也好,从宛城至敖仓,我已有健旅千军万马。小修武本军,明日起也将沿河布防,以备楚军来袭,另亦可随时渡河,往击楚军!”

众将校齐声应道:“遵大王之命。”

刘邦面露喜色,瞟了一眼夏侯婴,又对众人道:“项王处境,如今已似困兽,东西奔突,眼见得罗网已渐收紧,其败亡,指日可待矣!诸君皆是我汉家栋梁,博取军功,开万世富贵,破楚亦就在近岁之内。各自当奋力,无须我再耳提面命了。稍后议事毕,便请回营去办交接。午后,寡人还要逐营点验,且看你们如何履职。”

众将校闻听有仗可打,都面露欢欣之色,应道:“唯大王之命是从!”

刘邦便对夏侯婴一笑:“如何?”

夏侯婴连忙打了一躬,不由得钦佩至极。

待众人起身散去时,刘邦忽将赵衍唤住,吩咐道:“去请大将军与赵王来此。”

不一会儿,韩信睡眼蒙眬,踉踉跄跄来到大帐外,见帐门是夏侯婴在守候,便知果真是汉王来了,不由一激,神志陡然清醒,问道:“夏侯兄,汉王来此何干?”说着便要进帐。

夏侯婴连忙伸臂拦住:“大将军稍候,待赵王来了,一并传召。”

韩信情知不妙,惶然回头张望,见那张耳从后面亦蹒跚而来。夏侯婴即大声通报:“赵王张耳、大将军韩信到!”便将两人引入帐内。

进得帐来,却见刘邦箕踞于座,头也不抬,一只手摩挲着大将军印。

韩信、张耳忙伏地跪拜。韩信道:“宿醉未醒,不知大王驾到,臣等罪该万死。”

刘邦这才被惊醒似的,抬起头来:“哦?是两位爱卿。贵处这营盘,好生令人羡慕!荥阳、成皋以西,我军将士皆夙夜不眠,精疲力竭;此处大营却是安堵如故,全无警戒。寡人与夏侯婴微服造访,竟也混进了门来。若是楚军刺客,岂不是可轻取将军首级于卧榻之上?”

韩信顿感惶悚,叩头答道:“臣知罪。臣治军无方,甘受责罚。”

“再则,日上三竿,老阳照到屁股,仍能大睡,岂止农人贩夫羡慕,即是我这汉王,亦是万不敢想的。”

韩信、张耳闻言,更是汗流浃背,又慌忙谢罪道:“臣等失职已甚,甘受免职处分。”

刘邦这才放下印信,正襟危坐道:“哈哈,两位爱卿请起。来,坐着说话。当此用人之际,哪里能谈到免职?”

两人不敢起身,仍伏地回话。刘邦接着便问道,“我倒是想问大将军,麾下之兵,竟然已聚起二十万来,要惊煞大营诸同仁了。日前荥阳、成皋频次告急,军民皆望大将军出兵伐齐,包抄楚军,却不知将军竟是在此日日高卧,见死不救。这究竟是何缘故?”

韩信被说中要害,嗫嚅不能作答。张耳慌忙代为答道:“我等引军驻小修武,便是意在为南岸呼应,震慑楚军。日前曾受王命,欲东去伐齐;然则,我等既担忧楚军渡河袭我后方,又恐本军东移之后,荥阳因势孤而动摇。故而迟疑未动,非为他故。”

刘邦便笑:“张耳兄,你这赵王当得倒痛快,口齿也伶俐了不少。只是,贵军不动,齐地安然,楚军又怕你甚么呢?”

二人便齐声答道:“臣等愿立即伐齐!”

“哦?果真?”

“臣等愿往。”

“那好。两位爱卿,起来听军令吧。”

二人忙拜谢而起,拱手听命。

“着赵王张耳返回赵都,统辖赵地五万人马,巡行四方,职在守土。着大将军韩信,返回赵地募集丁壮,编练成伍之后,着即伐齐,勿得迟误不进。”

韩信与张耳互相望望,口中均未应命,都在纳罕:小修武的人马如何不见处置?却听得刘邦又道:“小修武本军,计十五万人,暂由寡人代为统辖,两位爱卿不必分神。另有郎中骑将灌婴、右骑将傅宽,率郎中骑万人,今在梁、楚间游弋,仍归韩信统辖,粮秣、补员,皆由赵地供给,本王亦不问其进退。假左丞相曹参,将从敖仓撤回,即任左丞相,亦随韩信伐齐,可为将军助臂力。”

韩信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夺了军权。然汉王侵晨入营,生米已做成熟饭,完全没有转圜余地,也只得听命。遂答复刘邦,夕食过后,即带领亲随上路。

刘邦道:“夕食时,寡人为尔等饯行,这便去准备行装吧。”而后,便大声招呼夏侯婴,“夏侯兄,满营都嗅到饭香,诱我馋涎,快去打一钵饭来吃!”

韩信、张耳出得帐来,见将士都已遵汉王之命,正在忙碌移营换将,不由相视苦笑。张耳道:“两年经营,一朝成空,老夫不是在做梦吧?”

韩信嗒然若失,也发牢骚道:“宿醉一宵,孑然两匹夫耳!”

“饯行时,还不知何等凄凉呢。”

“饯行?看他人弹冠相庆?弟实无那般心情。张耳兄,朝食过后,你我就走吧。”

至下午,刘邦正待与夏侯婴巡视各营,忽有赵衍来报:“大将军与赵王二人,各领亲随三数名,于正午时分已离营而去了。”

刘邦笑笑:“将军无兵,自然要急了,随他们去吧。”当即教人拟谕令一份,任韩信为赵相国,印信待授,交予赵衍去追上韩信面交。并嘱赵衍道:“你也随大将军去吧,由他分派你做个郡守。”

赵衍领命而去,夏侯婴不无担心道:“韩信不会去投项王吧?”

刘邦更是大笑:“投项王?乱说!倘如此,当初他又何必投汉?”

“唉,这十五万人马,骤然交予我二人打理,也是棘手。”

“勿虑,且等几日,张良等诸人自会来归。”

果不出刘邦所料,此后数日,张良等一行在南岸辗转,终在河阴打听到汉王踪迹,也都渡河来了小修武。

大营相见,樊哙、陈平、英布等人,原本都有一肚子怒火,要与刘邦理论:如何那夜就先与夏侯婴逃了?一干浴血相从的兄弟,莫非命就贱得一文不值?

岂料,当一众文武狼狈不堪奔至大营,见小修武连营十余里,旌旗如林,军容甚壮,几日来的火气便不由全消,皆是精神大振。

刘邦得军卒飞报,早迎于大帐门外,满脸是笑,大声道:“诸君,一路辛苦。小修武今有我军十五万,只待诸君前来施展身手。我刘季,不过是与夏侯兄先来了一步。”

张良等诸人听了,哭笑不得,只得伏地叩拜。刘邦连忙扶起张良,并唤诸人都起来,先去沐浴歇息。抬眼又看见郦食其也在,便不由大笑,上去拉住他衣襟:“国宝,国宝!不想老夫子亦未落队,岂非天助我也?”

众人此时,皆无话可说,只得拜谢了,由夏侯婴带去营中安顿。

此后又数日,自成皋逃出的官佐乃至士卒,闻听汉王在北岸,都纷纷来归。小修武军营内,数日间,堪堪又新添了五万兵马。

刘邦将所部这二十万军,都打发至河边,临河一字排开,高筑壁垒,遍插旌旗。隔河看去,不知其声势有何等浩大。南岸偶有楚军小队骑士驰过,望之也心生惧意。

再说那项羽自破成皋后,觉河东战事胜券在握,自是踌躇满志。在成皋置酒高会,听凭全军大醉了三日,而后誓师西进,由钟离眜统别军一支,袭破了敖仓。

那敖仓三面环山,北倚黄河,本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却禁不住楚军挟大胜之威,蚁聚而上,箭矢齐发。

此时曹参已奉刘邦之命,北上伐齐,余下周勃率部死守。该部军卒,平日只擅游击歼敌,顶不住攻城的砲石齐飞。周勃看看守不住,只得弃城西逃,直奔入巩县(今称巩义市)才停下来。

刘邦在北岸接到军书,忧心如焚,知巩县万一有失,河东全线势必动摇。若楚军再乘胜向西,关中亦将不保。想到此,便急向巩县派出了精兵一万,又拨去粮草一批,传令周勃务必死守。

周勃也知,汉家命脉现即悬于巩县,于是督士卒力战,将钟离眜军死死挡在城下。七月炎天,楚军又似往日被阻于宛城、荥阳一般,寸步难进了。

两军僵持,日复一日,刘、项二人虽隔着一条黄河,却都是寝食难安。

日前,刘邦见了敖仓失守的败报,连日的得意之态,便似遭当头一棒,全然无踪。思来想去,觉项羽终不能敌,辕生当日的嘲笑,并非无因。这日,拿好了主意,便召来众臣,商议当下进退方略。

刘邦面对各位文武,叹气道:“反楚三年,竟在河东被阻两年,思之教人丧气!我敖仓一失,楚军粮便足了,再不惧彭越断其粮道,我又将如何抵挡?项王他如今也学乖了,控扼成皋,而遣别军西进,分明是要捣我关中腹地。唉,这运势之翻覆,何以有如做梦耶?”

陈平便劝慰道:“大王休恼,三年苦斗,汉家已足踏楚之门槛,不可谓无功。”

“寡人所思,正在于此!莫非我乃燕雀怀了鸿鹄之志?昨夜反侧不眠,终是想放手了。今寡人欲弃守成皋以东所有汉地,退至巩、洛一带,与楚抵死相持,以保关中。诸君以为如何?”

刘邦此言一出,众臣便知他欲弃天下而保一隅了,心头便都一凛。因事关重大,满堂文武一时都默然。

不意郦食其猛然起身,高声谏道:“臣以为万万不可!臣闻之,知天之所以为天者,王事可成;反之,则王事不可成。自古以来,王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敖仓历来为粮谷转输之处,至今藏有粮谷不知凡几,何人据之,何人便可拨转天下。那项王,不过破落豪门出身,岂知敖仓之轻重?日间臣浏览密报,知楚军夺敖仓之后,竟以刑徒守之,重兵只知固守成皋,此正为天意助汉,不欲绝我之命!”

闻听郦食其如此高亢之语,君臣都是一震。刘邦仰视郦食其,忽觉有陌生之感,便急问:“卿以为应当如何?”

“夺回敖仓,臣以为易如反掌耳!今汉家不取,却拱手让与项王,自绝生路,无乃太过乎?陛下今欲退守,岂知有何处可退?天下虽大,怎能容得两霸?楚汉相持,久而不决,百姓**,海内摇**,农夫抛荒,织女怠工,人心皆不能定。你看这天下,成了何等样子?你还能退向何处?你退,他便能息兵吗?愿陛下再发大军,收复荥阳。如此,便控有了天下枢要。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绝太行之道,踞飞狐之口,守白马之津。教那些诸侯看看,河山险要,尽在我手,彼等自然便知天下当属谁!”

老夫子一番慷慨陈词,令满座皆惊,都随声附和起来。刘邦也听得一扫愁容,连忙招手:“老夫子,难得难得!不闻此宏论久矣,请坐下陈词。”

郦食其便提裾坐下,继续道:“此间便是如此布置了,再看楚之侧翼。今燕、赵已平,唯余齐尚未攻下。那齐王田广,据有千里之地。田氏各宗室,背海阻河,狡诈凶狠,陛下即便是遣雄师数十万,一二年间恐也未能破也。臣愿奉陛下明诏,前去说服齐王,使之愿为汉家在东之藩国。如是,对楚之合围便可告成。”

刘邦拊掌大笑:“老夫子,经了几次逃亡,你也不迂了。所议甚好,听得寡人流汗,如落入热汤盆一般,也不知你费了多少脑筋?甚好甚好,谋划甚周,寡人统统照办。”

刘邦便叱道:“屠夫,不可教也!先生岂止是有用处?知书达理,便是国之根本!”

次日,随军太史令又报称:“有流星现于大角。”众臣便都惊疑,不知将有何祸降临。

刘邦忙问吉凶,太史令禀道:“此乃帝王作恶之象。今之恶君,即是项王也,天下百姓宜共讨之。”

刘邦闻听,哈哈大笑:“上天也知我心耶?现此星象,以助汉家。”便下了军令至各营,命众军备足箭矢粮秣,不日即誓师出战,拔寨渡河。

众军既欲渡河,小修武大营也势必前移,将士们安逸多日,此时闻令,便是一片忙乱。

这日,刘邦立于大帐之外,正自踌躇满志,忽见帐前统领值守的校尉,乃郎中郑忠。不由便想起前年征彭城时,曾借郑忠之兄的首级骗陈馀出兵,心下就甚感歉疚,忙招呼郑忠过来问话。

刘邦问道:“郎中在寡人这里,可还心安?”

郑忠答道:“大王赏罚分明,小臣甚心安。”

这一答话,又令刘邦愧疚,便道:“如此执戟,终无前途。我军不日即渡河夺荥阳,寡人这就遣你去军前效力,也好攒些军功,光耀门庭。”

郑忠却摇头道:“日前成皋失守,小臣九死一生,方辗转归营。今若回军夺荥阳,胜负又是难料。小臣以为,我军与楚军交战,负多胜少。如此屡败屡聚,何日方休?不若派别军东进,入其腹地,断其粮道。大王再率军夺回敖仓,令他军中粟尽粮绝。楚军若成饿虎,指爪再利,又奈我何?”

刘邦闻言大奇,捋须沉思片刻,夸赞道,“好个郎中郑忠,一言点醒寡人矣!稍后必有赏,必有赏!”

回到大帐,刘邦即命随何唤来卢绾、刘贾,下达军令道:“着你二人率步卒两万,马军五百,明日渡河东去,潜入楚境,与彭越勾连,专袭楚军粮道。倏忽来去,游而击之,勿与之作拼死之战。”

卢绾、刘贾向日在江南,率部做的便是这种勾当,深得其妙,此时便都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不数日,八月秋风乍起,卢绾、刘贾之部,便在白马津渡河。刘邦为郑重其事,特意轻装简从,亲送至渡口。

三人勒马立于沙岸之上,眺望大河蜿蜒而来,正如渡河的汉军,前后不见首尾。刘邦回头瞥一眼,见刘贾少年雄姿,煞是威风,便执鞭对二人道:“我辈生逢其时,譬如此河滔滔,何其壮哉!当年陈胜王举义,武臣大军即是从此北渡,开了燕赵一片天地。今两位将军由此渡河东去,亦是前程可观,日后皆可为一方之主,功不在韩信、彭越之下。”

卢绾、刘贾闻听此言,也都陡起壮怀,与刘邦执手相别,带领两万汉军,人马衔枚,旗帜不张,入楚境寻那彭越去了。

郦食其回道:“老臣不才,曾屡为大王所笑,乃时不济也。今齐地闻韩信正聚兵,上下惶恐,百姓竟有一日数惊者,此即老臣的时运到了。今赴齐地,凭某三寸不烂之舌,定说得他田广归降。所谓谋之上者,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且看老臣的手段好了。”

“好,趁韩信大军未动,请先生勿辞鞍马劳顿,这就从赵地穿行至齐。天已渐凉,正合赶路,先生多加保重,只是不要太劳累了。”

郦食其领命,当下便领了出使符节,率一队从人,乘车东去了。如此晓行夜宿,风餐露宿,不及半月便进入齐境。各关隘的关吏见是大国来使,虽无邦交,却也不敢怠慢,一路放行,款待有加。

郦食其在途中放眼看去,见齐地富庶,城郭繁华,便不住地击节赞叹。这日,一行人风尘仆仆进了齐都临淄城,并不入馆舍,而是径直穿过临淄大城,来到西南角的宫城。

到得宫门前,郦食其整了整衣冠,下得车来,抬头见魏阙高耸,宫门内有无数台阁楼宇,层层次第而上,恍如仙境,心中也是暗暗吃惊。稍定了定神,便故意不施大礼,只朝宫门司阍略一拱手,高声自报道:“大汉使臣郦食其,今从小修武来,请面谒齐王,陈说天下大势,欲救齐地百万生灵!”

不一会儿,便有典客闻讯而出,见郦食其器宇轩昂,颐指气使,倒也吃了一惊,连忙施礼道:“上使请稍候片刻,小官这便去通报。”

自去年起,项羽率马军南下,与刘邦在河东相持,留在齐地的楚军,便渐渐有些撑持不住,后都撤回了楚境。

齐国名将田横,趁机便自任为相国,拥立侄儿田广为齐王,迁回都城临淄,陆续恢复了全境。自此,齐楚两国相安无事,迄今已有年余未见兵戈了。

然自去年的年末起,便屡有韩信欲伐齐的传闻流布,齐国上下,无不震恐。齐相田横遂不敢大意,特遣华无伤、田解两员大将,率精锐二十余万,戍守在历下城,厉兵秣马以待。

这日,齐王田广获典客通报,说是汉家郦食其来使,不知有何话可说,便连忙传谕宣进。

郦食其由典客从中门引入,一路旁若无人,见了齐王,亦不伏拜,只深深一揖道:“大汉使者郦食其,见过齐王。我王仁厚,恩德怀远,特向齐王致问候之意,由老臣代为转达。”

齐王见郦食其抗礼不尊,心中有气,然也知韩信统兵虎视于后,只得装作不见,亦不赐座,只淡淡道:“上国来使莅临,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讲。”

“寡人虽为诸侯,然论齿序,不过孺子而已。齐地之礼,素敬长者,先生不妨直言。”

“好好!那么老臣便冒昧请教:当今海内,群雄纷纷,兵戈无日无之。大王可知,天下终将归于何人?”

“寡人实不知,还请上使赐教。”

“老臣不才,然旁观者清,故斗胆论之。大王,若知天下将属谁,则齐国也可共享其成;若不知天下将属谁,则齐国必将不保。”

“哦?愿闻赐教,这天下可属谁呢?”

郦食其便又深深一揖:“天下归汉。”

田广不禁起了兴致,移膝前问:“先生何以言之?”

“天下有神器,然可窥伺者,无非楚汉两家。孰优孰劣,听老臣对陛下逐一道来。昔年汉王与项王合力伐秦,曾有约在先,先入关者为王,后项王却幡然背约,故我王才被迫屈居于汉中。此乃其一。那项王斗胆,居然敢谋杀义帝,我汉王这才誓师关中,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每降一城,则封降将为侯;每得浮财,便分与诸士子享用。正是所谓‘与天下同其利’,英豪贤才,皆乐于为其所用。此乃其二。项王素有背约之名,且负弑义帝之罪,故他待人虽好,无人能记;如待人恶,则无人能忘。此乃其三。”

“寡人却以为,楚汉恩怨,起自关中,向与齐无干。”

“不错,然邦交有如择邻,贤愚不可不辨!楚之将士,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有志者投效楚营,无非是想谋个前程,然楚营之中,非项氏何以有高官可做?那项王徒有威名,行事却如小家之妇。为人授印,把玩数日而不舍放手;攻城所掠,财宝山积而不赏将士。故而英雄叛之,贤才怨之,连那多年谋士范增亦背之而去,以至于今日无人可用!”

田广听到此,不禁一笑:“无怪郦公大名远扬,这口舌,着实了得!先生请就座,慢慢陈说,寡人洗耳恭听。”

郦食其便从容就座,与田广隔案而谈:“再看我汉家,兴兵于汉中,定三秦,平河西,北破井陉,东出河洛,横扫魏赵如风吹帽耳。此非人力,乃是黄帝之兵,天之威也!今我汉王,带甲百万,雄踞河东,扼成皋、太行之险,戈戟东指,凡逆之者皆亡。大王若先降汉王,齐国社稷安然可保;不降汉王,则亡国之日可立待也。”

齐王田广听得肃然,不由长跪挺身,问道:“若寡人降汉,可保韩信罢兵不战吗?”

郦食其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符节道:“郦某苍髯满头,马齿徒增,然未曾说过一句狂话。此番出使,非为私人造访,乃是汉王顾惜齐之百姓,不忍贵邦生灵涂炭,特遣老臣前来劝说。大王若有输诚之意,臣当致书韩信,知会韩信就此罢兵。两国交好,化敌为友,大王更有何虑?”

叔侄两人商议了一回,都觉此事大好,既无伤国体,又可消除大患,实无不妥,于是便静候韩信回音。

那郦食其到了馆舍,当即手书信函两通,请齐王遣使交付韩信与汉王。

此时韩信奉谕召回灌婴、傅宽所部万骑,又在赵地招兵买马,转眼便聚起大军十万,遂引军东至平原郡,正要大张声势渡黄河伐齐。这日在营中,忽接到齐使送来郦食其书函,告知齐王已降,便道:“也罢!倒省却我一番力气。”说罢,即写了复函一通,告知郦食其:既然前辈已说下齐国,晚生不日班师便是,毋庸多虑。写毕,便交来使携回。

那齐使返国后,将韩信复函呈上,田广、田横忙召来郦食其,一起将复函阅罢,心下便大安。田广对郦食其道:“先生数语,即免去齐地刀兵之灾,功不可没。”

郦食其亦自得道:“世有儒者,安用刀兵?数语安天下又岂是诳语?”

当下田广便邀郦食其进宫,日夜纵饮,全不过问外事。田横亦发下军令:历下一带,即行解严;全境亦统统撤防,以示诚意。

数日后,汉王亦有封漆复函传回,内云:“郦公不费一兵一卒,说降齐地七十余城,实获我心,归来必有重赏。”

郦食其见大功告成,喜不自胜,便要告辞归国。齐王田广却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力劝道:“两家和好,开万世宏业,先生何必匆匆归去?齐地虽狭,然山海奇珍,数不胜数;婀娜美姝,可令目迷,还请先生多享用几日。”

那郦食其原本就是“高阳酒徒”,得此机会,岂肯放过?于是每日赴会,将归期延后,明日复明日,竟迟迟未能成行。

且说韩信打发了齐国使者,松了口气,便知会曹参,欲将大军后撤,回到小修武与刘邦会合。正在调兵遣将间,忽有帐下谋士蒯通求见。

这位蒯通,系范阳人,并无功名爵禄,平头百姓一个,却也是出自秦末的一位奇士。他自少时即研习纵横家言,擅卜生死,辩才无碍,口舌之利无人可及。及壮,于纵横术渐有心得,撰有纵横家言《隽永》八十一篇,所言皆乱中取胜之术。

秦二世元年八月,陈胜王派遣武臣,率大军北上攻略赵地。范阳县令徐公正无可如何,这位蒯通便上门求见,一番话将徐公说得豁然开朗。

蒯通道:“臣乃范阳百姓,名唤蒯通,可怜徐公死之将至,故前来吊之。虽然如此,又贺公因得我蒯通而生也。”

那徐公早没了主见,连忙拜谢:“先生何以吊之?”

蒯通道:“足下为此县令已十余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面,怕是数不过来了吧?”

“那被害之人,谁无慈父?谁无孝子?彼等之所以未将利刃刺入公之腹,乃是畏惧秦法也。今天下大乱,秦政瓦解,彼等不争先恐后以利刃刺公之腹,那才是怪了!故蒯某前来吊之。”

徐公当下就瘫软在座:“莫非我逃不掉了?又有何可贺?”

“哪里?公何至于只此区区胆量?那武臣,可巧派人来访蒯某,问他之生死成败之事,臣去见他,自然可令徐公活。”

那徐公,已是病急乱投医了,忙为蒯通预备了车马,送至武臣大营中。

武臣不过一介莽夫,然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虚礼,对士子倒还尊重。蒯通欺他无知,便大言以震慑之,劈头便问:“将军入赵地,那城池是如何夺得的?”

武臣仰头笑道:“先生心慈面软了,还不是一刀一枪,杀他个血流成河,方可夺得?”

“将军略赵,不战便不能略地,不攻便不能夺城。臣以为,如此下去,必危殆矣!”

“哦?如何讲呢?”

“赵地军民,眼见得没有生路,必拼死抗之。将军可保百战百胜乎?不如用臣之计,不战而略地,不攻而夺城,传檄而定千里,不亦乐乎?”

“那……请讲!”

“那范阳县令徐公,本应整军守城,与将军一战,然此公却怯懦怕死,贪婪爱富,故欲举其城而先降。将军若不予他恩惠,则边地之城必然相互转告:‘范阳县令先降而被杀。’各县据城坚守,皆为金城汤池,便不可攻了!”

武臣一笑:“这等贪生怕死的县令,赏他作甚?”

蒯通忙道:“不可。臣为将军计,不如派出那朱轮黄盖之车,以迎范阳县令,令其驰骋炫耀于燕赵之郊,各城定会相互转告:‘范阳县令先降而得富贵。’彼辈必相率而降,有如阪上走丸,一滚到底。此计,便是臣为将军所献,乃传檄而定千里之计。”

武臣苦战了多日,正不胜其烦,听了知是好计,连忙起身,再三作揖相谢,又收蒯通在帐下,做了随军谋士。而后,颁下号令,派使者率一百辆车、二百名骑士,捧了一枚沉甸甸的侯印,去迎接徐公。燕赵之地闻听此事,不数日,便有三十多城望风而降。

蒯通之名,就此在燕赵一带大噪,直与苏秦、张仪齐名,后辈登门求教者不绝,尊其为“蒯子”。武臣败亡后,陈馀扶赵王歇当国,蒯通求进,那赵王歇哪里识货?后蒯通又辗转南行,投至项王帐下,项王只赏了他一个县公做,却不用其策,蒯通只得怏怏而归,另候天时。

再说那韩信前月被汉王夺了将军印,改任赵相,回到信都,觉郁闷异常。曹参、灌婴皆为汉王死党,说是助战,分明是来监军,哪里敢与他二人**心迹?平时尚可私议两句的赵衍,已派去云中做了郡守。如此,身边无个谋士,何以成大事?

这日,韩信正要将回军的将令传下去,只见蒯通匆匆闯进帐来,大呼:“大将军,慢行慢行!”

韩信抬头看去,却见那蒯通,脱去惯常穿的儒生服,竟着了一身戎装进来,便笑道:“先生,这是要去捉强盗吗?”

蒯通也不理会韩信的戏谑,一把扯住韩信衣袍:“将军,汉王有明诏,命你伐齐,后又暗派使者劝降齐地,可是,有诏命将军罢战吗?没有。如何我军便不再前行?”

韩信便觉奇怪:“先生,晚辈不懂了。齐地七十城已下,我大军前往,又有何益?”

“那郦生,不过一儒士,伏于车轼之上,凭三寸舌,便下齐地七十余城;将军率数万之众,才下赵五十余城。莫非为将数年,反而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哦!是呀。”韩信这才懂了蒯通的心思,将那令旗收起,笑道,“幸亏先生从范阳来投,否则,岂不要误我万世之功?”

“将军真乃天纵之才。天才之行事,万勿中规中矩,先师鬼谷子有言:‘事有反而得覆者,圣人之意也,不可不察。’齐地已降,不得再攻,此乃庸人之见也。将军抗命攻齐,则天必以赫赫之功予将军,将军若不取,浴血数载,又是所为何来呢?”

“嗬嗬,先生之见,晚辈已明了。先生可先去歇息,容我静思片刻。”

蒯通退下后,韩信便伏案沉思:今日这令旗指向何方,果然就关乎后半生的富贵。虽汉王并无命令中止伐齐,然郦食其使齐之后,若再伐齐,便是抗命,且必致老夫子性命难保。如此不义之事,是否值得履险一试?然从另一面想,若违命伐齐,则天地便可豁然开朗,夺得一个自家的地盘。赵地今已赠与张耳,不取齐地,则任凭再有风雨戎马多少年,亦难得偌大的一片土地之封。孰轻孰重,自然是分明。

看当今之天下,纷攘不已,汉王受困于荥阳以西,四顾无助。我韩信伐齐,便是对汉王的应援,谅他也不会太过怪罪。只是,此次夺得齐地之后,再不可似往昔在赵那般蹉跎,务使名正言顺,永久留居齐地。如此,以背剑浪子起家,以诸侯封土为归结,也不枉这乱世一生了。

此天赐良机,失不再来,那退兵令不下,我便可装作不知。能夺得齐地,总不是天大的过错,不由他汉王不认账。

想到此,韩信便跃然而起,连呼左右,披甲结束。待披挂完毕,便跨出大帐,登上戎车,命士卒去请来蒯通。

蒯通却推辞道:“战阵之上,我蒯某之技,尚不如一伙夫。适才披甲,不过欲激将军大丈夫之气而已。今老臣便在大营等候捷报,何时历下城破,老夫再从容进城便是。”

韩信哈哈一笑:“也罢!先生稍候,两百里地,两三日即至。那齐军,梦里也想不到先生奇计。韩某先走一步,先生后日便来历下好了。”

那满营汉军,原本已经拔寨,只等回军小修武了。忽听韩信一声令下,要东渡黄河,向历下进击,都大出意外,欢呼雀跃起来。不须片刻工夫,便车马辚辚、刀枪耀目地上路了。

且说防守历下城之齐军,原也是遍山连营,墙高堑深。此地背倚泰山,面临河、济,端的是山河关钥,若全力死守,韩信新募之十万汉军,未见能轻易得手。但自从郦食其说降成功,齐军上下,武备松弛,皆庆幸数年内再不必摸刀剑了。

这日,黄河南岸忽有汉军开到,遍野黑旗,蔽日遮光。城上守军最先望见,原以为齐王已归顺了汉家,这便是友军到来,然待汉军冲至近前,才发觉不对。汉军前军主将,正是威名赫赫之曹参,亲自于戎车上擂鼓布阵,分明是要开战!

城上登时便鼓噪开来。壁垒里士卒听见,立刻先乱了营,四散奔逃。齐将田解、华无伤挥戟拦阻,大声呵斥,亦不能禁止。

眼见壁垒溃散,城内守军哪里还有斗志,也争相打开四门,跟着一起逃命。城下灌婴所部郎中骑见此,趁势一拥而上,直突入齐军车骑大营,生俘华无伤及其属官四十六人。傅宽另率一部追入城内,将那齐将田解斩于街衢。

如此,汉军未费吹灰之力,便占了历下城。韩信驱车而入,好不得意,迎面见灌婴将华无伤一行押来,个个捆得像粽子般,便哈哈大笑:“阵前不应有辱将军,快快松绑。”

那华无伤被解去绳索,忙率随从伏地谢罪。

韩信便问道:“愿生还是愿死?”

华无伤叩头道:“末将愿生。”

“那好,这就随我韩某,去经略齐地,勿生二心。”

“将军大名,威震齐赵。末将今番归顺,如同再生。”

“哈哈,留着这好话少说,我只看你的军功。”

韩信入得城来,便打发人去后方将蒯通接来,一面又命曹参率部马不停蹄,向东去围临淄。

过了历下以南,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险阻。大军奋发蹈厉,又疾驰了两日,便将那齐都临淄团团围住。华无伤改换了门庭,竟焕发神勇,率旧部加入汉军前锋,竖起云梯,凶猛扑城。

齐王田广闻报大惊,急忙召郦食其上殿责问:“郦生,寡人误信你这老匹夫诳语,撤了我历下边防,只道是既然归汉,两家便成一家。如今怎的有韩信忽来攻城?想你这汉家,一贯使诈,只欺世人有眼无珠。堂堂使者,原来也用间术,岂不知我齐王活不得,你这老儿便能活得吗?”

田横便在一旁冷笑:“尔等一文一武,表里真假,倒是商量得好。”

“臣万不料韩信会抗命。”

“抗命?早便商议好的,欲欺天乎?不然,你这便上城去喊话,如韩信退兵,我便不与你计较!”

郦食其醉了这许多日,乍闻汉兵杀至,一时还不清醒。此时忽被田横一激,心下便明白了:韩信此举,一是为争功,二是为据齐地、谋称王。他大军既来,岂有退兵之理?思之无奈,便如实答道:“老臣实无此本事。”

田广拍案大怒:“老匹夫,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来人,取油鼎来!”

郦食其叹了一口气,仰天悲道:“我郦某亦为一代雄才,不意为韩信所卖,不能亲见汉家天下盛于前朝了。”

田横遂又冷笑:“老贼将死,更有何话可说?”

“愿饮美酒一爵,死而无憾矣。”

“好,这有何难,便成全你。拿酒来!”

待得郦食其将一爵酒慢慢饮下,鼎中热油已然滚沸了。齐宫侍卫,在殿下执戟林立,猛地就是一阵低声呼喝——这便是行刑的时刻到了。

殿上殿下,顿时一派寂然,人皆肃立,呼吸可闻。

田横此刻又劝道:“老儿,蝼蚁尚且贪生,你就不怕烹吗?登城一呼,便可退韩信之兵,如何非要寻死不可?”

郦食其侧耳听听,四面城外,已是杀声四起,便一笑:“烹则烹矣!汉家之兵,我怎可退?只可悲从明日起,万世之下,再不见有九百年齐国名号了。”

田广气极,喝令士卒:将那郦食其褫去衣袍,以囊套头,扔入鼎中。

郦食其一挥袖道:“放肆!大国上使,岂容羞辱。我自会处置。”说罢疾步奔至鼎前,脱下袍服,自裹其面,纵身便跃入……

可怜汉家一代勋臣,就此化为青烟一缕。

待烹了郦食其之后,田横叔侄知最后关头已至,都持剑登城,亲自督战。惜乎齐国军民,徒有好武之风,不过才享受了一两年的承平日子,竟然斗志全无。未及三日,便被韩信军攻破了北门。

田横见势不妙,急忙打开东门,护着侄子夺门而出,狂奔了四百余里,逃至黄海边的高密,才落下脚来。

田广这才知汉家厉害,攻城略地,全不凭堂堂之阵。如此下去,齐民见汉军并不残民,如何肯抵死护国?齐亡,那就果真是有日了。于是喘息未定,便令残部广张告示,声言齐王已“归楚反汉”;又派使者急赴彭城,求项王速发兵来援。

送走使者,田广检点身边诸臣,不过只田氏一门数人,便请叔父田横驻守博阳,田光驻城阳,田既驻胶东,布下掎角之势,只待楚军来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