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韩信剑芒指陈仓

立夏之后的汉中,骄阳如火,石梁亭往南郑的路上,有一骑飞奔。

骑马者,正是本书开篇就出现过的白袍都尉韩信。今日他在这山间路上驰驱,不再是逃亡,而是急着要将一段公务了结。

汉中之地,山清水秀。山间处处有布谷鸣啭、溪水潺潺。韩信却无心赏景,胸腔里只觉有一股热力就要迸出。回首近一个月中,命运翻覆,忽天忽地,是何等的奇诡!

自从出淮阴城,仗剑从军,韩信先跟从项羽的叔父项梁,后项梁败死,又从项羽,可惜在军中皆寂寂无闻,不得伸展。对那项羽,韩信看他是个人物,曾数次献策,指画天下事,却都如石沉大海。韩信只能暗自嗟叹:一无显赫身世,二无孔武之力,乱世中若想脱颖而出,难乎其难。从那以后,逃亡似就成了他摆不脱的命运。

韩信在楚营中,早就耳闻刘邦大名,随项羽入咸阳后,每每闻市井之人多颂汉德,就连恶少无赖都仰慕汉王,更大受触动,遂起了投汉之意。春上四月,他结识了几个欲投汉的市井无赖,便决然脱去戎装,与数人相偕,翻山越岭奔来汉中。途中听父老讲,那半月间,子午谷的险路之上,楚军及诸侯军中投奔汉王者,昼夜不绝,前后竟有近万人。

却不料,门庭虽换,宦途却是一点也无起色。韩信这才领悟了“臣事君”这件事,能否料理得好,另有关节,全然不在有才或无才。

汉王在关中父老口中,人人皆夸是“仁厚长者”,不焚城,不杀俘,连财宝和女色都不近。然他识人取士,却与项羽一般无二,也是目生于额上,傲慢无礼。

刘邦起兵,首先看中的是贵胄,次者赏识猛士,对柔弱者不屑一顾,尤以慢待儒者最为闻名。早前他见儒者,常夺下人家儒冠,拿来解小溲,要羞煞人家祖宗三代。南下途中,高阳儒生郦食其[1]求见,也曾被他骂作“竖儒”,亏得老先生有满腹韬略,才使刘邦肃然起敬。只苦了韩信,投到汉王帐下,话也没说得两句,便被派了个管粮草的小官,自早至晚,与糠皮谷草打交道。

这与僮仆奴婢又有何分别?郁闷之中,韩信与营中几位壮士结交,借酒发牢骚,都说不如去做个山贼,也强过在这儿低眉顺眼。几杯酒落肚,众人思乡情切,都拔剑长歌,以抒愤懑。那歌谣,名为《巫山调》。歌虽短,却是曲尽苍凉——

巫山高,

高以大;

淮水深,

难以逝;

我欲东归,

害梁不为。

我集无高曳,

水何梁?

汤汤回回,

临水远望,

泣下沾衣。

远道之人心思归,

谓之何?

总之,众人是发泄了一通“渡河无桥,归乡无路”的无奈。不料牢骚者中,竟有那两面三刀擅钻营之人,返身就去告密,卖友而求荣。

这一告密,添油加醋,将此事说成韩信欲结伙倡乱,占山为王。引得刘邦大怒,疑心韩信诸人是想在军中夺位,于是下令问斩。

犯事者,计有十四人,斩完前面的十三个,唯余韩信一人,俯首跪于法场待斩。他实不甘自己一条命,就这样短暂如蝼蛄,于是仰头望天,徒唤上苍不公。恰见监斩官夏侯婴,正立于面前,便浑身一激,大呼道:“不是欲取天下吗?为何要杀壮士?”

夏侯婴闻听,如有所悟,不觉动了恻隐之心,这才保下来韩信的一条命。

那夏侯婴,只在刑场与韩信交谈了几句,就认定韩信是大才,当下向刘邦做了举荐,加了韩信为治粟都尉,专事搜集粮饷。但这又如何?这职务,于韩信来说,还不是糠皮麸皮,无日无休?这种日子,他绝不想再熬。上次谋划不周,险些丢了头颅,于是这次多了几分小心,诈言催粮,伺机逃出。不料这一回,竟然惊动了萧丞相连夜追赶。

韩信逃而复归,回想此生,有颇多感慨:凡救他于水火的,皆为公卿;凡欲陷他于死地的,都是低阶下僚。这与他少年时所想,大不一样。天下俗子,有几个能像漂母那样,因可怜他像个落魄王孙,就赠与他饭吃的?越是乱世,人越敬权势;同类相残,亦毫不踌躇。如此想来,他更是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韩信早年浪**乡间,就喜搜罗百家之书。当初在始皇帝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丞相李斯建言焚书,神州一片枣灾梨祸,除了医药、卜筮、种树之书,民间还有何书可觅?然民智千年,岂能在一朝之内便可根除?即使在焚书之后,村野间也有人藏了些诸子百家的残简断片。韩信寄食四乡,吃罢人家的饭,谈兴一起,就缠着人家借书,于是,梁上檐下,乡叟们总能搜出些禁书来。这原是留给子孙们以传斯文的,如此这般也就偷偷给了韩信。

韩信常避开外人眼目,挑灯夜读,所获颇多。他自幼便读兵法,弱冠之后,自觉很有大丈夫气,喜爱佩了剑出门行走,因为除了这把剑,他内心无所依托。不过,屠夫猎户们并不怕他那剑,非要给他“**之辱”不可,这也是身处下僚没奈何的事。压抑愈久,迸发愈烈。后来他仗剑从军,便是想跳出窘境,今后之所为,要与这浑天厚土相匹配方可。

然壮心多被世事消磨。到汉营后不几日,韩信便看出端倪来:此处也一样是蔑视斯文。《孙子兵法》里,最忌只懂得“拔人之城”和“毁人之国”的莽夫;说是为将的人,要懂如何辅佐君王,“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可是看这汉王左右,哪有一人懂得何为“辅周”?

失望之下,韩信愈发觉得汉营不可久留,这才有星夜出逃的事发生。

被萧何追回后,韩信稍稍收敛了心性,只待仕途有峰回路转。然他转念一想,沛县旧部已遍布朝野,哪里还有显要的位置可坐?想那萧丞相就算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过就是说动汉王,将我韩信调往中涓,做个亲随郎卫。

韩信便想:若让我去做汉王近侍,与先前随侍项羽,又有何不同?三年从军,岂非原地不动,白白蹉跎了!于是在被萧何追回的头几日里,又起了伺机再逃之念。

不料,以上这些晋升无门的烦恼,就在今晨,都被萧丞相一扫而空了。

近几日,汉营中筹办拜大将军之事,正闹得沸沸扬扬。昨晚,韩信卧于榻上,全不知自己将一步登天,仍在万般无奈之中。这一夜,他辗转反侧,忆起萧丞相在追回自己的途中,曾有所嘱咐。

堂堂丞相,纡尊降贵,连夜将一无名军吏追回,韩信自然知道这其中分量,预知再不会与升斗算筹为伍了;但想到丞相那晚曾说:“大王虽有重用之心,却未见你有过人之处,望都尉早些露出头角来。”此话亦是不错,锥藏于囊中,不能怨明主见弃。韩信就想,明日起早,应写好一个条陈呈上,也好给汉王露些腹内的韬略来。

自到辎重营后,韩信察觉到,汉中山多,运粮殊为不易。派人打通巴蜀粮道之后,粮草虽足了,但多是运至石梁亭粮仓集散,如欲分发到各军营,所需车辆太多,不敷派遣。故而粮仓虽有粮,运转却还是不畅。

韩信思谋多日,曾有过一闪之念:不如将百斤粮袋,一分为二,装成小袋,尔后调发汉中各营军卒,结队去石梁亭背粮。在军营中,军卒们反正也是饱食终日,如若各部轮值,每日不绝,便可保军粮源源不断。今日看来,此计断然可行,应尽速禀告汉王才好。

想到此,韩信满心欢喜。今日一早,时方丑末寅初,他便闻鸡而起,奋笔疾书,将条陈书写完备。日出之后,将呈文誊写完毕,拿在手里端详。正在得意之际,忽闻帐外有兵卒通报:“丞相来了!”

这一声喊,惊得韩信连忙起身,跨出帐外,将丞相迎进。

两人席地而坐,萧何便寒暄道:“都尉如此勤奋,黎明即起,可是要有大作为了?”

韩信道:“某生来驽钝,不抢在人前,只怕是半生都陷在沟壑里。”

萧何一笑:“何至于?韩非子曰‘自胜谓之强’,都尉必不会自甘暴弃。”他见案上有简折,便问,“是何公文?”

韩信道:“事关辎重粮秣,草草而成,预备上呈大王。”

萧何便拿过,细读一遍,遂拍案叫好道:“善哉!我汉营中,就缺少如此通透之人。此折,务请尽快呈与大王,必受采纳。”

“嗬嗬,丞相过奖了,韩某天性散淡,终日遐思,偶有所得,但终究属末技。日前出逃,累及丞相星夜驰驱,实为罪人,还望丞相包涵,在大王面前妥为开脱。”

萧何笑道:“都尉客气了。”说罢环顾帐中,见韩信的行李物什,全都捆扎整齐,无一散乱,不由就是一惊,“都尉,怎的如此整齐!莫不是……你又要逃了吧?”

韩信怔了一怔,连忙道:“丞相言重了。下官为布衣时,原是懒散之人,佩剑游**,四方寄食,乃至为屠户菜贩所耻笑,遂有**之辱。从军之后,方才幡然悔悟:小事不精研者,不足以言大事。故而一改前非,凡事必井井有条。”

萧何便捋须大笑道:“我在大王面前,是以身家性命作保的,包你不会再逃,可不要再生他念,一走了之,那可要害苦了老夫。”

韩信被萧何说中内心隐秘,一时无措,脸便一红,忙伏地叩首道:“下官不敢。”

萧何恳切道:“老夫是玩笑而已,日前追你回来,事已惊动大王,料定不日内,定会有个分说。你久不受重用之事,众将已有不平之议,大王也必有所耳闻。人言既多,事情就会有变。依我看,粮草之事,可不必过分用心了。近日,大王定会对你有所垂询,问以兵事,兼问天下。你如有何建言,譬如军之行止、国之兴衰等方略,都可面陈。其中的条分缕析,可早做准备。”

韩信便长跪挺身,对萧何深深一揖:“蒙丞相错爱,下官当剖心输诚。然韩某不才,当此鲲鹏竞飞之时,充其量,只配为他人护驾而已。在彼曾为执戟郎,若在此亦为执戟郎,敢问丞相,所谓大作为竟是在何处?”

萧何便一拍几案:“你果然还是想逃!”

“人心如奔马,牵绊不住,自然会逃的。”

“那么,都尉此生,到底有何抱负?”

“昔汉王在咸阳,倾慕始皇帝的大丈夫气,我韩某不过江淮一布衣,今生若能位列公卿,足矣。”

萧何便仰头大笑,摆手道:“此话就此打住。只怕你做了公卿,心又不足呢。”

“嗬嗬,不错!我若仅止于此,则不过是百代碌碌过客之一,谈何有为不有为?我韩某,固然早年沦于沟壑,但怀抱中的男儿雄心,却是一刻也不曾消泯。上天苛待我,却也另有恩惠,让我生于乱世。乱世,即是我运命的机括。否则,深谷何以化为高陵?”

“啧啧,韩都尉,你所图可是不小啊!”萧何不觉连声赞叹。

韩信忽地担心起来,萧丞相若察觉我终有背汉之心,会否劝汉王杀我,以绝我为他人添翼呢?想到此,心甚惶悚,连忙伏地请罪:“恕晚辈狂言。今番蒙丞相提携,我已知足。”

萧何忙扶起韩信,捋须沉吟道:“狂倒也算不得狂。汉家方兴之时,乃用人之际,务求出类拔萃,哪里会苛责人才?圣人论到为人处世,说是‘曲则全,枉则直’,今日你屈居下僚,毋庸担心,终会有出头之日。至于得伸展之后,是否还能识得盈亏之数,就另当别论了。”

韩信道:“丞相教诲得好,我在此谨记。”

萧何便一笑:“都尉前程,或许贵不可言,老夫在此多嘴了。”

韩信望望眼前这位老者,心中忽有莫大的敬畏,便道:“先生戏言了。韩某身世孤苦,何以言贵?若不是丞相追还,又不知要惶然几多年。先生待我,有如子弟。也说不定,晚生的一条命,终将系于先生之手!”

“哦?如此说来,都尉之进退出处,老夫要担好大干系了?”

两人便都笑起来,又聊了些军务琐事。萧何便起身告辞:“筑坛之事,尚未了呢,我这里便不打扰都尉了。不过,有一事要提前相告,明日卯时,开坛拜将,这大将军么……”

韩信不禁脱口而问:“是何人?”

萧何踱出几步,忽而仰头笑道:“正是都尉你,韩信!”说罢便撩起了门帷向外走。

韩信不禁讶然,呆望着已走到帐外的萧何,不知所措。

“务请都尉于今日,了结所有治粟公务,如需出营也可,我已知会了营门值守。今晚谒者仆射要来你帐中,告知你明日事宜。韩君,且受老夫一拜!”萧何在门外拜了一拜,即匆匆离去了。

韩信呆若木鸡,摸了摸头顶椎髻,方猛醒过来,狠狠踹翻了帐中一个量谷方升。命运骤变,令他一时恍如梦寐,稳了稳神,方才想道:国之士,大器也,切勿沾沾自喜。况乎那大将军之责,乃是如山之重,胜败之结局,有天渊之别。以后进退,全如弈棋,一步之差亦不能有,须百倍小心才是。

他挑开营帐的门帷,一天的光亮倏地都照射进来。韩信倚于帐门,看营内的兵卒,都在忙忙碌碌,大营之外,天高地阔。他这才觉得人世之美,从未有过于今晨景色的。

朝食过后,韩信即打马出营,急赴石梁亭粮仓,办完了交接,午后即匆匆返回。

返程一路快马。到了未时,日影西移,看看路已走了一半,他便不再挥鞭,而是信马由缰,内心十分惬意。

转过一个山坳,忽见前头有一壮汉,背负斗笠米袋,手持一柄青藜杖,正阔步前行。韩信遂策马赶上,勒缰回首,见那壮士俊目美髯,身高八尺,宽肩阔背,好一个军士的坯子!

韩信便在马上拱手道:“壮士,敢问前往何方?”

那壮汉便驻足道:“欲往岭南。”

韩信跳下马来,颇为诧异:“壮士要去那蛮荒之地,意欲何为?”

那壮汉道:“此行是为寻仙。”

韩信顿感大奇,见前头不远处岔路口,有一青石卧于道旁,上有树荫如盖,便一指前方道:“壮士行路辛苦,不如前头稍歇,愿闻指教一二。”

两人便在青石旁坐下,各倚一侧,饮水拭汗。韩信又问:“此去岭南,不止千里,不知彼处是否安稳?”

那壮汉道:“岭南有赵佗称王,好歹未有兵燹之灾。不过,鄙人此行,不只是前往岭南,实是想远赴南海之渚。”

韩信不禁瞠目:“南海之渚?那岂不是化外之地了,如何去得?”

那壮汉便笑:“人生在世,譬如行路,不走到绝远处,怎知世间之大?”

“在下愿闻其详。”

“军爷不必客气。我乃山野匹夫,自崆峒山来,曾得高人指点,知南海之渚在番禺之南,就隐在茫茫海中。如行至番禺,再买舟南渡便可。”

“那蛮荒之地,瘴气横溢。渡海远赴,更是闻所未闻。这一路,岂非凶险之至?”

壮汉遂大笑道:“中土战乱,无日无休,人命贱如鸡狗,军爷怎的倒不怕了?”

韩信便反驳道:“生于末世,如之奈何?但那渡海寻仙之事,未免太渺茫了些。”

壮士道:“先师在弥留之际,曾有遗言与我,说是人生惨淡,不过尔尔;不如远游以谋他途。那南渚之上,多山,方圆有五百里。山中有仙,名曰‘夸风’,专司南极来风。那仙人只须张口,即有仙风吹拂,仙风过处,所有腐朽浮滥之物,转眼顿成金玉。”

韩信闻言,立时捧腹大笑:“跋涉如此之远,只为寻那缥缈之事,欲求无根之富贵,岂非荒诞?”

“军爷此言谬矣。想你攻战杀伐,命悬一线,或生或死,皆托付于天。头颅尚且不能安稳,又谈何荣华富贵?这般前途,怎的不说是缥缈无据呢?”

“大丈夫,生当如此!岂能默默无闻而偷生?想那前朝名将王翦,横扫六合;始皇帝巡游东海,勒石琅琊,都是留下了万世的名。人,生来或贱,但贵在有为,苟且无为,才是至贱,实对不起造化!敝人从军执戈,就是想获得那经天纬地的功名。”

壮汉摇头道:“始皇勒石,固然伟哉。可是你看勒石不过才三五年,天下可还有一个嬴姓子孙?”

韩信一时语塞,壮汉便接着道:“其实,人之所求何为?行到路尽处,你便可知:人之所欲,无非箪食瓢饮而已。军爷你自管努力去做,封侯封王,亦不是难事。而我之所求,只在远道,若是能寻到仙山,自可逍遥一生。你我之间,所求其实并无不同啊!”

韩信似有所感,看了看这壮汉,见他身上所穿,不过麻衣葛衫,且都已褴褛,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于是脱下身上白袍,恳切道:“此去南海之渚,不知路途几许,在下无以为赠,就送你这件衣裳吧。”

壮汉连忙起身推拒:“万不敢当!无名草野之辈,飘蓬于途,能与君相识,实乃幸甚。不瞒你说,鄙人及家父家兄,都为前朝将士,秦亡之际,父兄皆殁于战场,我虽侥幸脱逃,却成了丧家之犬,流落山中。自此,便觉人世无常,如庄子所言:‘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遂再无心于功名,更厌倦兵戈。此等散淡,让军爷笑话了。”

韩信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怪不得!说出来真乃笑话,方才路遇,我几乎想劝你从军呢。”

那壮汉便长叹一声:“世轴移换,社稷不存,我已全然是废人了,哪堪再用?况且投效新主,亦对不起亡父亡兄,就这般苟活于世好了。秦无遗民,尚有我这一个,便也足矣……”

韩信从不曾想过,世事翻新,万民都解脱,居然还有如此失意者,真真奇哉怪事!一时便不知所对,良久才道:“壮士何必如此伤怀?旧梦不再,伤之又有何益?不如随我去,重开天地。”

壮汉大笑道:“军爷也想招兵买马?可是想回关中?可惜栈道已毁,插翅难飞了。”

“这有何难?我投汉中,即是翻山而来;大军征讨,也可翻山而去。”

“军爷诚意可感,我也小小献上一计,以为回报。曾闻渝水之畔,有世居巴人土著,多勇力,善弩射,以木为盾,名曰‘板楯蛮’。贵部可多招巴人,彼辈翻山,行走如飞。如能编成一军,此去关中,不过昼夜而已。旬日之间,军爷便可虎踞关中,享受荣华富贵了。哈哈……”

韩信闻言,且惊且喜,抱拳道:“多谢赐教!”

壮汉望了望天色,便起身道:“飘蓬之谊,小可毕生难忘。日后我总要返回中土,或尚有见面之日。看样子,尊驾还有公务在身,还是赶路要紧吧!”说罢,他作了一揖,不待韩信答话,即策杖下了大路,沿一条小径远去了。

韩信跃身上马,朝那山间小路望去,想世间竟有如此奇人,心里便感叹不止。呆望了片刻,才继续策马前行。

当晚,韩信回到帐中歇息,卸去了繁杂俗务,顿觉一身轻松。刚要展卷夜读,忽闻帐外有人来,人未进门,先声便到,闻声即知是樊哙那莽夫。

樊哙打个哈哈,跨进门来道:“小阿兄,早知你饱学,果然家当都是书卷。今来向你请教。”

韩信揖道:“哪里敢当!”

二人便坐下,樊哙道:“我就免去虚套了,只问你:俺汉家如取关中,胜算几何?”

韩信诧异:“将军如何问起这个?”

“小阿兄可听说,要拜大将军了?”

“略有耳闻。”

“拜了大将军,就要打回关中去,连我这粗人也看得出来。汉王……嘿嘿,我那姐夫,向来是能请神不能送神的,鸿门宴上若没有我,怕是早成刀俎之肉了。明日点将,若是拜我为大将军,回军关中,可不是去闯那鬼门关?”

韩信望望樊哙,强忍住笑,说道:“将军若为此事,可放心回去睡觉了。关中,已在汉王掌心了。”

“为何如此说?”

“参透此事又有何难?三秦绝非昔日强秦。秦亡以后,秦民大沮,秦地再也无虎狼之师了。”

“哦——,可是那三秦,是项王的三条狗,若打狗招来主人责问,动起手来,我等胜了便罢,若是败了,岂不是连汉中都住不得了?”

韩信沉吟半晌,才道:“此事,正是我苦苦所思啊。”

樊哙便笑:“我这一问,不会难倒小阿兄吧?我樊哙,除了十个数目字儿,就识得‘樊哙’两字,故而平生最敬读书人。明日若我拜了大将军,小阿兄你须得不吝指教!”

韩信便一揖道:“唯愿如此。”

“小阿兄高才,委屈了你。我在姐夫面前,也是直言推荐过的。加官的事,你莫心急。”

“呀,将军真是……用心良苦!”

“俺汉王仁义,你可不要再逃了。来日平定了天下,你我搭伙置一处田庄,随意吃喝。无事为我讲讲《春秋》《左传》,也是好的。”

“将军过谦了。韩某自三岁时起,便读兵法、习剑术,也就是早年积了这些根底。弱冠之后,倒未必长进。”

“三岁?嚯矣!无乃神童乎?你老爹官居何位,可以如此栽培?”

“乡闾之人,有甚光耀?然家父精通兵法,亦通剑法,素来乐善好施,为一方之人望。惜乎我九岁时,家父便因病不起,入了黄土;一年之后,母亦丧。我独在乡间过活,几近于乞食。”言及家世,韩信触动心事,几欲潸然泪下。

樊哙也陪着一同唏嘘:“怪不得!你小阿兄的聪慧,在这世间,乃我所仅见。事过多年,也不必伤心了,你九泉下那老爹老娘,定可福荫于你。”

“那是自然!家母死后,我变卖家产,将母葬于乡邻豪族墓地,便是希图重振家风。”

“可叹可叹。”

“你看,小弟之命苦不苦?自那之后,身无长物,只一把佩剑在身,四方就食。所受之辱,一言难尽。”

樊哙忙打住话头:“莫提,莫提!秦末昏乱,百姓遭了殃,哪有活得不似猪狗的?譬如我樊哙,只知操刀,今生大字不识几个,典籍万卷,于我也犹如废柴。生平所闻文章雅事,是一老翁前来买肉,曾为我讲过‘庖丁解牛’。哈哈……”

韩信忽被此话点醒,心头便是一震:“好,好呀!将军质胜于文,别有心机。那项王在彭城,会否来救援章邯?便是我汉家取关中的肯綮。所谓‘庖丁解牛’,解的就是这个。容我好好思之,再行相告。”

樊哙大笑一阵,便起身告辞了。韩信独坐孤灯之下冥思,刚才樊哙的这话,竟在心头挥之不去。

入汉营以来,寂寞无聊时,韩信不仅把秦宫的图册琢磨了一遍,还有那翻山而来的投军者,他也要拉住问三问四,关中与山东的大势,因此知晓了十之八九。想那三秦,皆庸碌之辈,取关中看来易如反掌。倒是樊哙所虑,并非乌有,若项王兴起问罪之师,又该如何应付?却要斟酌再三才是。

韩信便于灯下,展开一幅舆地图,细细看了起来,手指在那山川形势间移来移去……

项羽当初在分封之际,心存偏私,封地远近肥瘠,皆视亲疏而定,甚不公平。赵地陈余、梁地彭越,皆是举义甚早、名震天下的豪雄,却眼巴巴地未能封王。此时田荣反楚,便牵动南北,赵与梁两地,迟早也要闹将起来。

各地尊义帝的诸侯,当初虽都以楚为尊,但他们分头举事,上下本不相统属,与项羽之间又无君臣大义,此时见田荣作乱,便都只顾自保,天下顿然就有了分崩离析之势。

世上豪雄,常有对头冤家。韩信知项王性情,万人都不入他眼,唯独最忌刘邦,将刘邦闭锁在汉中,便是欲置之绝地。此次拜将,若鼓动汉王回军关中,会否招来项王的雷霆一击?若项王举倾国之兵来援三秦,于我便是泰山压顶,岂有活路?

为汉王谋划,起步便不能错;错了,就休想再有一世功名。今日幸得萧丞相举荐,我这狂生一步登天。至明日,我即可登上黄金台,虽乐毅吴起,所受君恩也不过如此。汉家目下虽尚嫌局促,前途属未卜之数,但眺望关中,山河巍然,乃秦之发祥地,日后必定天下,此即为雄师百战之根柢。图大计,必取关中,然此战如有不测,则汉家必一蹶不振,沦为盗跖。万世功名,皆决于一策。战?或是不战?棋枰上的这一子,实在有泰山之重!想到此,韩信以手敲击地图,踌躇了起来……

他看看地图上的彭城,又看看关中,想这两地于项王来说,孰轻孰重?

风吹火苗,烛光一闪。韩信忽然悟到:项王无论如何,不会倾国来伐,因彭城已三面有警,他充其量可分一支兵西来。既然是分兵,便可应付,汉军绝不至遭那泰山压顶。孙子曰“乱而取之”,此言不差。关中之可取,就在这个“乱”字上。乱局从齐始,扰得项王不宁,他必欲先去铲灭乱源。关中只是我汉家性命,于项王却不是,故而他不会舍命来救。那么,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帐外刁斗,正零落响起。夜静更深,烛火也将燃尽,地图上“咸阳”两字,却似乎渐渐放大,图上似有城郭百姓,真切得历历可数。韩信不禁一笑,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明日该如何献策。

次日破晓,汉营的将士们刚走出军帐,便都是一惊:只见满营的旗帜,昨日还是红色,一夜之间,都换成了黑色,与亡秦的旗色相同。

沛公军一路西来,不知与秦军交了多少次手,这些猎猎黑旗,曾令军卒们胆战心惊。如今骤见满营黑旗,各人心头,便都有莫名的不安。

这便是那日晚上,刘邦到萧何帐中所密嘱之事。萧何派了办事得力的王恬启,率一干人马,征用了南郑全城的裁缝与巧妇,三日三夜,将汉军新旗赶制了出来。

此时,营门之南的千秋亭畔,一座三丈高坛早已筑就。只见坛分三层,喻“天、地、人”三才,上置兵器、张旗帜,四周植有松柏百株,新制成的汉王大纛[2]高悬于空,望之俨然。

这日晨间,拜将坛前面旷地上,从各营选出的五千劲卒,肃然而立,皆是坚甲利刃、兵戈鲜明。不消片刻,由太仆夏侯婴亲驭,三辆战车为前导,汉王车辇便在百名郎官护卫之下,缓缓推出。刘邦身旁的骖乘周緤,眼目精光四射,手执一柄金钺护卫。后随百官,迤逦而行,人人皆执戟传警。队伍刚在坛前停下,鼓角之声就轰然而起,与低沉的传警呼喝声相交织,闻之令人肃然。

刘邦今日,一改往日消沉,全身披挂,头戴皮弁,完全是一副征战的装束。他走下辇车,由台阶拾级而上,走上高坛之顶,在坐榻上面南而坐。从坛下望去,坛上诸人簇拥着刘邦,俨若天际仙人,大有凌空飘飞之势。

那数千军士,何曾见过这种场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刘邦高踞于坛上,心里也是忐忑,暗骂萧何这老儿,如何搞得这般假模假式?

谒者赵衍看坛下百官已就位,便凑近刘邦,低语道:“大王,百官位定,可请萧丞相出来了?”刘邦略一点头,然后长跪挺身,摆好了姿势。

赵衍便下了台阶,引导萧何缓缓走上来。刘邦动了一动,想说甚么,却又忍住了。萧何便高声唱道:“引大将军受封!”

台下诸将,皆引颈而望,有如长脖鹭鸶,都巴望丞相能点到自己的名。却不料,忽有军卒数十人从坛后拥出,执戈控弦,护拥着一辆安车,缓缓驶来。

“这是何人?”武官们不明所以,个个面露惊异。文官们却有知道这名堂的,有人便讶异道:“何以安车问聘?”

安车,乃是用一马驾辕的小车。赐乘安车,是君王征聘人才之时赏给的殊荣。文官队伍里,顿时便起了一阵**。

候在阶前的赵衍,上前一把撩开帷幔,只见一身劲装、英气逼人的韩信,一步跳下车来,由赵衍引导,步步登上高坛。

“治粟都尉?”在场将士,此时都看得真切,真乃一军皆惊!喧哗声如同浪涛一般,在方阵中忽地卷过。

韩信走到坛上,免冠跪伏于地,朗声道:“臣韩信见过大王。”一旁赵衍唱道:“拜!”韩信便向刘邦行叩首大礼。

随后,萧何手持策书上前,环视了一眼坛下,神色郑重。坛下诸将士见此,立时鸦雀无声,都屏住气息,想听个究竟。

萧何举起右手,朗声道:“汉王制诏,以韩信为大将军!”接着,哗一声将策书展开,高声宣读。读毕,赵衍又唱道:“再拜!”韩信便又拜。

此时,先有侍御史上前,东向而立,授给韩信金印紫绶;后有郎中令授予彤弓、符节,韩信逐一接过,分别都叩拜了三下。

刘邦此时忽感不安,低声对赵衍道:“这就……把兵都交给他了?”

赵衍笑而不答,只眨了眨眼。刘邦想了一想,立刻有所悟:名实者,操之人君也。只要我一息尚存,汉家,便非他人之汉家。或予或取,皆在我。想到此,刘邦便情不自禁按了按腰间的“汉王剑”,心想有此一物,则汉家必永世姓刘。那大泽之上,惊天动地的斩蛇之举,便是天授我权柄,何人能夺?何人能代?何人又能及?

又听那赵衍继而唱道:“大将军韩信施礼,拜!”韩信又拜谢。赵衍忙向刘邦递了个眼色,刘邦摆了摆手,赵衍便代刘邦唱道:“谨谢!”

韩信这才吐了一口气,拜谢起身,戴好武弁冠。

这一套繁文缛节,将坛下众军士唬得目瞪口呆。自沛县起事以来,何曾见过主公刘邦如此郑重?诸将虽心有不服,但他们深知刘邦脾性,在这一刻忽然都悟到了:不知是何人对主公进了言,把这治粟都尉拜了大将军,看来这汉家的事,怕是要有个兜底翻新了。

榻座上,刘邦终得以稍微放松,便对身边萧何道:“丞相,你布置的偶人戏,要折杀寡人也!”

萧何微微一笑:“不如此,如何立威?大王可知司马穰苴(ráng jū)事?”

“不知。”

“司马穰苴,春秋之兵家也,出身卑贱。齐王用他为将,拔之卒伍,位在大夫之上,然则人微权轻,士卒不服,你猜猜,他是如何立威的?”

“愿闻。”

“杀了监军!那监军不是别人,正是齐王宠臣、国之尊者。人家不过迟来了一时半刻,便遭军前正法,三军将士皆震栗。那司马穰苴,从此令行无阻。”

“哈哈,你这老儿,哪里翻出的这些老谱?好,寡人就听你的!”

那坛上的韩信,也几乎被搞晕了头。今日的场面之盛,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看那坛下,戈戟如林,旗帜耀目,俨如“大阅”般的阵势,他胸中不禁有豪气顿生。想到昨日路上那壮士的话:人不行至绝远处,如何能有如此之风光!但转念又一想,汉王郑重其事,所望必厚。此坛一登,我韩某之位,便在公卿之上,成了汉王阶下第一人。今后伺候汉王,无异于与君王伴舞,怎敢有半点儿轻忽?自今日起,白起王翦的不世之功,于我再不是遥不可及了。

想那三皇五帝以下,千载悠悠,草野之人纵有千般本事,也不过充个门客、谋个小吏,鸡鸣狗盗,碌碌一生。若非秦亡,我韩某,怎能有今日华衮加身,统领千军?大丈夫,非彼俗流,胸中就要有天下之慨,不做则罢,做则务要一鸣惊人……

此时赵衍正要宣布“会毕”,忽见刘邦立起身来,高声道:“且慢,今日虽不是讲武,孤也要说两句!”

仪式突然被打断,赵衍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忙向坛下示意,一班鼓乐手立即收声,全场一片静肃,针落可闻。

刘邦疾步前跨,朗声对众军道:“今日之事,儿郎们怕是要晕头涨脑。拜大将军,易旗色,为的是何事?听寡人讲来。往日我军,以楚怀王为尊,楚乃祝融之后,尚赤,因此旗色为红。今项王无道,虚尊怀王为‘义帝’,将其贬窜于江南僻野,天下实已无主。楚失其德,汉家岂能步其后尘?我汉家郎,乃黄帝之后裔,天命所独钟。秦政虽亡,然天命不绝。今我从天命,续秦之水德,旗色尚黑,官制也改为秦制,与楚便两无干系了。今日拜将,是为誓师,不日就要起程,还军关中,与诸侯争天下。儿郎们,可有此胆量?”

这时,刘邦一把拽住韩信衣袖:“大将军,请随我归大帐一叙。”

他牵住韩信,一步步走下坛来,登上辇车,扬长而去。坛下众军,又是看得目瞪口呆:如此恩宠,哪里是卢绾可比?

汉王大帐内,一架“祝融御龙图”的屏风之下,坐西朝东的主位,即是刘邦日常座位。刘邦将韩信请进帐,吩咐周緤把守帐门,百官皆不得进,身边只留赵衍一人伺候。

韩信刚要坐在北向的客座上,刘邦忙摇手道:“今日拜将,隆盛无比,寡人就是要听大将军指教,请将军入上座。”

韩信惶悚,连退几步道:“这如何使得?”

刘邦道:“韩公不必客气,寡人一言既出,必求其果!”

韩信忙伏地礼拜,礼毕,方于上座就位。他自从入汉营以来,觉汉王对下施恩威,手段远不如项王,但好在尚可纳谏。只是投汉以来,胸中不知多少良策,却无由上达汉王,眼见汉军蜷缩一隅,日复一日,心也就冷了。今日见汉王满心诚恳,韩信心中便从容起来,想要说的话,如潮水般汹涌欲出。

刘邦就座后,并无一丝做作,拱手便道:“丞相曾数次与我言及将军,赞不绝口。敢问将军,早年在故乡,曾师从何人?”

韩信欠身还礼,说道:“韩信乃一介平民,经商从吏,皆无门可入,还谈何师从?昔年在家乡,父母双亡,我无以为家,只得四方寄食。曾在南昌亭长家中寄食数月,惹得他娘子恼怒,夕食时分,只留给我一口空锅,好不羞煞!后又曾在淮水边,受漂母之恩,既感激涕零,亦羞愧难当。于是发奋苦读兵书,必欲建不世之功,一洗羞耻。”

刘邦遂大笑:“昔年落魄,我与君同啊!早年在丰邑,我也是常赊酒来喝,却是还不起钱,大名常在酒家的赊欠榜单上。在家呢,亦不事稼穑,为家父所哂笑。”

“微臣不才,与大王昔年不可同日而语。听萧丞相说,大王为亭长时,大度任侠,一县之吏,没有你不敢轻侮的,真乃大丈夫也!”

“惜乎我幼年,读书甚少,白白蹉跎了时日。那么请问:将军今日,可教寡人甚么良策呢?”

此时赵衍烹了秋葵羹端出,刘邦就恭恭敬敬,为韩信敬上了一盏,然后正襟危坐。

韩信便开门见山道:“大王欲出兵东向,以争天下,对手不正是项王吗?”

“正是。”

“我尝观之:一郡之安,在于郡守;一军之强,在于主将。请大王自己思量,就勇、悍、仁、强各项来说,你与项王比如何?”

刘邦觉得这一问,真乃一语中的。默然良久方道:“不如。”

韩信见刘邦爽快,于是再拜,口称恭贺:“大王明见!我也恰以为大王不如也。然人之五指,各有短长。我曾侍从项王,深知其为人,且听我为大王细述之。项王这人,亦有两面。他威猛一吼,其声如雷,千人皆震恐,匍匐于地,头不敢抬,然而却不能用贤将。如此说来,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他待人恭敬和蔼,言语娓娓,部下若生了病,他能为之流泪,赠食送水,无所不周;可是部下若有了功,功当封爵,他却把那大印摩挲再三,直到把棱角磨圆,也舍不得放手,这便是所谓的妇人之仁了。”

“还有,项王虽称霸天下,威临诸侯,却不在关中坐镇,非要跑去彭城定都,这怎么能统驭天下?他背弃义帝之约,封王不问功劳,只问亲疏与否,致使诸侯不平。诸侯见项王把义帝逐至江南僻地,也都纷纷效仿,赶跑旧主,占一块好地自己称王,此乃乱天下之始!”

刘邦双目,顿时大放精光:“将军何其犀利!”遂回首招呼赵衍,“我与将军谈得入港,去拿些甜瓜来。”

韩信继续道:“项王大军所过之处,无不屠城杀降。三百里阿房宫,竟一火焚之,到今日恐尚未烧尽。为此,天下多怨恨,百姓皆离心,只不过慑于项王军威,不敢蠢动罢了。他名虽为霸,实则已失天下之心,故而由强变弱,瞬间之事耳!若大王果真能反其道,起用天下勇武之士,为王前驱,何敌不能诛?若夺得天下城邑,封赏有功之臣,又何敌不能溃?”

此时赵衍趋近,将一盘切好的甜瓜端上,刘邦随即抓了一瓣,递给韩信:“来来,食之助兴。闻将军之言,亦同瓜味之香,耐得品咂。今夜与将军对坐,真乃人生快事!”

韩信见刘邦高兴,神色便愈加飞扬:“大王虽失咸阳财物,却另有所得,我这里便要细讲。那三秦之王,原为秦将,秦地子弟随其征战多年,或死或逃,不计其数,又被欺瞒裹胁,降了楚军。其后随楚军进至新安,又被项王坑杀二十余万,唯三王得以身免。秦人遂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国挟灭秦之威,封三人为王,秦民哪里会拥戴这等败类?”

“将军是说,三王无须多虑?”

“那是当然!大王你从武关入秦地之后,秋毫无犯,尽废秦之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秦民感恩,无不拥戴你做关中王。当初怀王亦曾有约,大王理所当然应为关中王,此事秦民皆知。待到好事落空,大王不得已入汉中,秦民则无不恨楚。大王在咸阳所得,无他,便是人心也!此物金玉不换,庸人哪里得知?鬼谷子曰:‘为强者,积于弱也。’大王收揽人心,早已积弱为强,今举兵东向,三秦可传檄而定。”

韩信之言,掷地铿锵,不单是刘邦听得入迷,连那赵衍也听得痴了。

然刘邦却仍有疑惑:“三秦于我,如同家门恶鬼,虎视眈眈。我汉家新起,岂能一举而下?”

“不然!秦为一姓时,尚不能阻大王兵临城下,何况三姓之王?人心者,私欲也。三王本不能同心,如击其一人,其余二人必首鼠两端,救援迟缓。我便可逐一攻破,易如反掌。”

“原来三王,还不及只有章邯一家!”

“那是当然!我道项王不过是妇人之仁,即是指此——欲使秦降将扼我咽喉,又不欲章邯一家独大。故而分封三王,意在互相牵制。岂不知一分为三,即便是虎,也反倒类犬了。”

“项王必不会来救!他若有此心,便应留在咸阳,虎视天下,则我汉家便永无出头之日。他当初执意衣锦还乡,必是看重彭城安危,以为楚之根柢在彭城。今齐田荣反,赵国亦不宁,祸起肘腋之间,他焉能顾得到关中这癣疥之患?”

刘邦恍然大悟,拍案道:“如此甚好!”

韩信又道:“项王性素优柔,且轻信。我军一发,他东西两处皆有警,究竟东征田荣,还是西援章邯,必举棋不定。届时,大王再向他示弱便是了,他必东征田荣,无心西顾。”

刘邦遂拊掌大笑道:“天赐我良人,如拨迷雾,恨未能早些识得将军。敢问将军,是从何处得此见识?”

“大王过奖。韩信草野之人,常思上进之途而不可得。从军以后,亦是一筹莫展,若想倚靠军功,我这文弱书生,斩首能斩得几人?欲做白起、王翦,今生可得乎?唯有戎马之余,常思楚汉之强弱利弊,如此日久,便偶有所得。”

“那么,将军自忖,可领兵多少?”

“微臣可领兵百万,仍可纵横自如。”

“哦!那么将军你看寡人领兵之才如何?”

韩信便叩首答道:“微臣以为,十万而已。”

刘邦便捋须大笑道:“说得好!草野之中,多藏潜龙呀!将军,你我皆起自闾里,命如草芥,封公封侯几近于做梦。若不是生在这秦亡之际,恐早已死于沟壑矣!陈胜王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的即是你我之辈。秦之所以转瞬即亡,我也渐渐想得明白了,无非是他暴虐无度,使我辈欲苟活而不能。将军谈及民心,所言极是。日后,我不得天下便罢,若得天下,必使百姓饱食而无为,天下遂可安。”

“正是。《孙子兵法》也道是:‘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刘邦面露惊奇,望了望韩信,口中喃喃道:“孙子也作如是说?……好,好!”

韩信便向刘邦拱手道:“大王圣明,无须微臣絮聒。项王如能有此七分胸怀,天下断难有他人染指。”

刘邦大喜道:“我得将军,是为天助。我料定项王气数,屈指可数了。今后你我二人,便是汉家的项王、范增。”言罢,即命赵衍端上酒馔,要与韩信共进夕食。

韩信惶恐,欲辞谢退下。刘邦便诡秘一笑,盛情邀道:“将军,南郑局促,虽汉王宫亦无好酒。我这里,只有上好的腊肉一条,也是从那秦宫里偷来,数月舍不得享用,今晚便与将军共食。”

“大王恩德,万死难报。微臣愿效驰驱,把那项王的河山,兜底给翻转过来!”

刘邦遂大笑:“将军到底是豪壮!今我刘季如虎添翼,想那范增老而不死,徒生白发,看他怎敌我大将军的绝世风华!哈哈……”

想到此,韩信便道:“微臣见识浅陋,今后定与萧丞相一心,共襄军机。”

刘邦便摇头:“萧丞相,乃文官耳。心思细密,无人可及,寡人须用其所长。今后可留他驻南郑,担当粮草应援,在巴蜀广收租谷,以保军粮无虞。前方战事,他就不用与闻了。”

“如此最好。只是,不得与萧丞相共事,微臣甚憾。”

“将军,大军待发,寡人还有一事相托。我在沛县有一族弟,名唤刘贾,昔在霸上来投军,已在曹参幕中,官至中郎。此人虽年少,然温厚可赖,我意令他多历练,能得些军功……”

“微臣明白。中郎不过参谋军情,得军功不易,不如调往樊哙部下,充任校尉,教他领兵打仗。”

“如此就拜托将军了。自明日起,将军你便可建牙开府,本月内不日即发队起兵,我这里有‘汉王剑’一柄,也授予你。有此剑助你,斩蛇屠龙,当是无有不成!”

刘邦便起身,取下赤霄宝剑,抽出剑来,直指穹顶:“此剑神佑,可护我收尽前朝河山,一洗暴秦以来尘垢。来来!将军,天予我取,当仁不让!”说罢,亲手将宝剑为韩信系于腰上。

韩信再拜叩谢,几欲泪下,想起那月夜奔逃的情景,竟好似多年以前的事了。

谁也不曾料到,大将军府开府第一日,韩信与萧何就起了一场争执,两人各执一词,不可开交。

开府当日,众将一早便会齐,前来拜贺。入得大帐,众人都为那堂皇气派暗自一惊。只见那大帐,规制、材质及纹饰等,都不输于汉王大帐。一架《祥云鸟兽图》屏风下,韩信端然而坐,身旁剑架上,悬挂着那柄威风凛凛之“汉王剑”。

众将皆是心头凛然,入门便欲行大礼,韩信忙起身道:“军中勿施大礼,一切从简,各位也不必致贺,我这里一并谢了。今日顺便可会议一下,回军关中,各部应筹办之事有几何,不如趁此都分派了下去。”

旁人只得从简,都一揖了事。独见那樊哙扑通一声伏地,连连叩首道:“小……大将军!瞧不出,你真人不露相,羞杀了俺,今日为你赔礼了!”

众将皆惊愕,不知此举为何事。只有韩信心知,只是暗笑,口中却说:“樊将军,莫要拘礼,有话坐起来说。”

那樊哙满脸涨红,只是伏地不起:“大将军,今后有何将令,下官当竭诚效命,万死不辞。我一个村野匹夫,你万万莫要笑话。”

韩信这样一说,樊哙才诚惶诚恐坐了下去。众将见樊哙这般桀骜之人,竟也对韩信诚心宾服,各自就暗暗吃惊,不敢再存一丝怠慢之心。

于是众人把那军中杂事,逐项议论开来,都纷纷请教韩信:“此去关中,不同以往,该如何带兵才好?”

韩信便道:“我军自沛县起兵,大小数十余战,武关、蓝田等处,皆是恶战。兵不可谓羸弱之伍,将不可谓无能之辈。所以,各位平日如何带兵,今后可以照旧。”

曹参却心有疑虑道:“往日击秦军,乃趁天下瓦解之势,故而秦军皆无斗志。今日我欲出褒斜谷,仰攻雍军,却是有些不同。”

韩信颔首一笑,对曹参之言颇为赞许:“不错!我之治军,要言不烦,言出必行,请各位务必叮嘱军士:一则,章邯为秦末名将,我军与章邯相搏杀,不能用蛮力,须以智取为上。因此今后务必令行禁止,不须多问。二则,胜败乃兵家常事,万一接战不利,不可放任溃散,部曲须团结聚拢,且战且退。大王之意已决,数月内即将发兵,其余不用赘言,各自加紧准备就是了。”

看曹参似还有顾虑,韩信便斩钉截铁道:“曹将军请勿多虑。我军来时三万,楚军与诸侯军来投又是一万,共四万。现虽已逃亡三成,余者仍为我军中坚。明日我还军关中,兵锋直指山东,倚靠的就是这班儿郎。孙子曰:‘归师勿遏’,众军归乡之心,都急不可耐。此军心如可用,必是攻无不克!”

众将这才心下释然,但仍觉关中幅员甚广,兵力略嫌不足。夏侯婴道:“我军不足三万,或少于雍军。下官以为,兵马虽不能倍之,但也应多于章邯,方能有胜算吧?”

韩信便笑:“此事也无须多虑,我这里,立即就可移文丞相府,请萧丞相布置郡县,征发丁壮。凡汉中郡内男丁,少者十五以上,老者六十以下,尽皆征调。汉家兴衰,在此一举,我军绝无退路。各位,少不得又要亲冒矢石了。”

稍后,纪信又道:“我军西来,一路颠踬,入咸阳时又禁掠财物。因此军衣服色,五花八门,或有着平民衣装的,望之如乌合之众。秦末天下骚然,遇战可一鼓作气,今与诸侯军对阵,我军军容应划一为好。”

韩信对纪信不甚熟悉,便问了问资历,原来是斩蛇之初就入伙的,在鸿门宴与樊哙同救刘邦,也是敢舍了命的一条好汉。当下韩信便颔首称赞,对纪信道:“将军所言,亦是当务之急。出征之期或不足三月,应督责郡县,加紧缝制军衣、旗帜。新兵所缺甲胄军械,也一并补齐。”

韩信道:“是啊!军伍者,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部伍不整,必沦于陈胜之途。”

众将会商完毕,各个领命而去。嗣后,韩信便挥笔急就公文一札,着人送去了丞相大帐。

不料才须臾工夫,萧何竟登门拜访来了。韩信急忙出帐,将丞相迎入上座,恭恭敬敬道:“萧公,本应是下官前往问候,怎的劳您大驾登门?”

萧何便道:“今日开府,特来恭贺。如何,众将可有不服?”

“众将并无异议,刚刚议罢军务,都各自领命去办了。”

“那就好,不过老夫倒有些异议。”萧何说罢,便从袖中取出韩信刚写的公文,问道,“大将军之意,是要将汉中男丁尽行征发?”

“不错。我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取关中,关乎我汉家性命,须全力应对。”

“其中老弱,可否暂缓?”

“不可!丞相,军机大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关中战事,宜于速战,兵多才是万全之策。”

“哦?那汉中郡的农夫,不要耕田了?”

韩信便仰头一笑:“小小汉中,我得三秦之后,可以忽略不计。”

萧何忽就敛容道:“将军欲速取关中,战则必克,我不疑有他。然成败之数,乃由天定;如有万一,汉中总还是我进退回旋之地,不可竭泽而渔。”

韩信便也正襟端坐,应道:“丞相勿虑,关中如不能一举而下,我韩某,也就不敢受这大将军的金钺彤弓!”

“不过,将军之命,老夫万难遵从。依老夫之见,调发汉中郡男丁,丁壮二十五以上、老者五十六以下已足矣。其余老弱,须留乡以事农桑,如前方战事不利,方可作后援。将军如欲作孤注一掷,我必上禀汉王以作定夺。”

见萧何话中有责难之意,韩信便恳切道:“丞相,征战杀伐,荼毒百姓,我亦深知其害。然我为统军之将,心不能软。取关中,若因兵力不足而功败垂成,你我都将悔恨一世呀!”

萧何心内一急,竟伏地朝韩信拜了一下:“韩公,汉家初起,势单力薄;尺土寸田,都需敝帚自珍。不单是此次发兵关中,今后凡东向而行,都要前后相济,否则我等就成了盗跖,流寇天下而不知所终,万望将军从长计议。”

韩信连忙也伏地回拜:“丞相不必如此!事有奇正,用兵则贵奇。若不倾汉中物力作此一搏,兴汉大计,就将断送在谨小慎微上面了。”

萧何遂叹息一声,起身道:“我向汉王荐将军,是看你能洞察大势,若将军一意孤行,则只好决于汉王了。”

韩信便也随之起身,赔礼道:“晚生有所得罪,你我这就去见汉王吧。”

韩信道:“我与丞相小有争执,正待去请大王裁夺。”见曹参诧异,便又道,“我意征发丁壮,多多益善,萧丞相却舍不得。”

那曹参素与萧何不合,此时便冷笑一声:“征伐之事,文吏可无须与闻,否则还要大将军做甚么?”

萧何亦知曹参无好意,只是波澜不惊,淡淡道:“征发丁壮,正是丞相府政务,文吏不管,莫非由军士四处去捉人?”

曹参仍冷笑:“万事征战为大,即便捉人,又怎样?”

萧何道:“那么我与暴秦,便无分别了。请问将军,举这义旗又有何用?”

眼见二人要争吵起来,韩信连忙劝住:“二位,大战在即,丁壮之事绝非玩笑。是耶非耶,急待大王圣裁,曹将军若有事,可稍后再来。”

曹参便躬身一揖道:“军情正紧,大将军还是少费口舌为好。”说罢,便返身走了。

韩信也不便多问二人恩怨,只急命卫卒拉来马匹,扶萧何上了马,二人相偕来到刘邦大帐。

此刻刘邦刚晨起不久,正在与侍者随何下棋。闻赵衍通报二人同来,刘邦便道:“算了,不下了。开门就有人讨债,我连衣冠都还未整呢!”

随何忙收拾起棋子,对刘邦笑道:“大王日后,恐还要做天下的总债主呢。”

刘邦闻言不禁苦笑,便命赵衍将二人迎入。

萧何、韩信进门施礼,刘邦便拍着茵席招呼道:“丞相,大将军,坐坐!二位爱卿,何事来得如此之早?大将军开府,可还顺利?”

两位坐下后,便由韩信开口,将两人争执叙说了一遍。刘邦素不重君臣之礼,此时亦是箕踞于席,并未跪坐。他闭目想了片刻,而后睁眼,看了看萧何:“丞相,我意……就按大将军的计议办。”

萧何便有些惶急,叩首道:“大王请三思。大军开拔以后,后续粮秣与兵员,都需汉中作为倚靠。汉中连带巴郡、蜀郡,人口不过二十万余,万不能竭泽而渔。我军至关中,固然可以就地筹粮、征丁,但兵荒马乱,万一不及,则前军将陷于绝境。”

刘邦转头望望韩信,见韩信矜持不语,便又道:“丞相,回军关中,乃大事之始,不可瞻前顾后。我意已决,宁愿玉石俱焚!”

萧何急切道:“以目下而论,汉中绝非无足轻重,乃是我汉家心腹之地,须保住少许元气,以供恢复。此次军兴,官民粮食已搜罗一空,若将老幼男丁也裹挟而去,汉中百姓,势必怨恨,我汉军到了关中,无乃成了孤军一支?”

韩信便道:“此次出动,乃兵法上的所谓‘军争’,亦即抢先机是也。将士须卷甲而趋,日夜不息,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岂可作妇人之悲悯?”

韩信也十分不快,说道:“军令既出,动如脱兔。我这头道军令,何以就出不了帐门?”

刘邦赶紧摆手,平息两人怒气。他站起身来,踱步到剑架前,猛见剑架空空如也,怔了一怔,才想起宝剑已付韩信之手,便不觉笑笑,对萧何道:“丞相,鸿门宴之辱,今日终可得伸,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吧!”

萧何忽然就有些激愤,谏道:“那么,我与暴秦又何异之有?百姓朝夕营谋,无非想求得温饱,若求温饱而不得,又有何心思为他人力战?关中父老至今念汉王之恩,究竟为何故?果欲取之,必先予之,岂有百姓平白无故,就愿为王命而自甘就戮的?”

“嗯?”刘邦脸上轻微一颤,回头望了望韩信,韩信则欲言又止。

萧何继而又谏道:“春秋兵家即知,凡兴师数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资,日费千金。内外**,壅塞道路,不得谋生计者,数十万家。大王,这大军一发,牵动之广,不得不虑呀。况且,秦失天下,绝非是因兵弱所致!”

萧何此言一出,刘邦与韩信都是悚然一惊。韩信脸色阴晴莫辨,片刻之后,方才释然,叩首道:“愿如丞相所言,就只征二十五以上、五十六以下男丁好了。百姓财竭,则兵者力屈,此为至论。微臣惭愧!”

刘邦怔了怔,吁了一口气道:“那好,就如此吧。将军还有何事,须托付丞相在郡中筹划,今日可一并商议妥备。”

“尚须另外征调巴人‘板楯蛮’三千,充做先锋。彼辈土著,精通弩射,最擅山行,翻山越岭如同猿猱,五百里褒斜谷,或七日可过。”

“好,丞相请用心去办。发兵之期,选在何日,众将可有商议?”

韩信禀告道:“拟定于八月中,事不宜迟,只待新军编成,操练三月,便可克期而动。大军发动之时,不惊地方,人马皆衔枚而走,务求攻其不备。”

刘邦大笑道:“甚好甚好!两位爱卿,国之干城也。有你们在,我即便是个偶人,又有何妨?”

此时侍者随何来报,说可以开朝食了。刘邦就一手拉住一人,步出帐外,对二人说:“寡人的食案,设在门外,图个好景致。今朝两位便在此用饭吧,汉王府菜肴,无论如何强于尔等小灶。恰好春酒既成,我三人小酌,且饮且乐。”

三人坐下,只见那南郑城千门万户,炊烟袅袅。刘邦便一指远处山坳,欣然道:“汉中虽狭,亦有风景。”

萧何道:“大王此行,有汉中、巴、蜀三郡以为根底,可谓后顾无忧。辖下四十一县的百姓,皆为我之干城。见汉中乡邑有此等祥和景象,老臣才觉心安。”

刘邦遂放声大笑:“今我有此将相,何羡廉颇、蔺相如乎!”

八月中旬吉日,汉中地方人民,都在忙于秋收,家家宰羊酿酒,喜庆丰年,没几个人注意到,汉家大军四万余,一夜间已悄悄全数开拔。韩信有令传下:全军衔枚疾行一夜,次日晨务必抵达褒斜谷口。

这褒斜谷,南口在南郑以北五十里,为汉中的褒城;谷北口便是秦地,名叫斜谷,故此得名。从斜谷向北三十里,就是关中的郿县(今作眉县)了,距咸阳不过咫尺之遥。

此谷之中,虽栈道已毁,却仍是进兵关中的最好通道。汉军拟在南口弃车马不用,潜入谷底,七日之内,前锋即可踏上关中地面,打他章邯一个措手不及。

汉王刘邦也随军亲征,萧何则留守南郑,职在输运辎重。此次出征,汉军即定下了此后征战的一个格局,前有刘邦统军略地,后有萧何作为应援,进退成败,终有根据,再不是沛公军那种流窜无定的作战了。

此后攻略,刘邦亦一如既往,从未有一日离开过中军。他以义帝之失为前车之鉴——派出一军,一军即成诸侯,终致尾大不掉,反噬其主。因此,不到势不得已,不会轻易分军给韩信。

这日晨,褒城郊外,忽来大军云集,纷纷埋锅造饭。士卒疾行一夜,此时都抱戟倚坐,趁空歇息。军中的本邑子弟,均是从未出过汉中的,见前头无尽的层峦叠嶂,心里都不免惴惴。

刘邦偕韩信等一干将领,趁饭前步上了一个高冈,查看山川形势。脚下,汉军大队迤逦数里,军威颇盛。此时的汉军,已不是数月之前的乌合之众了,全数换上了崭新军衣。新制的军衣,按刘邦所愿,仿照秦军样式。长襦浅绿,领结袖口皆为红色;另有轻车[3]骑士千名,服色为橙红。甲衣颜色,则红粉蓝绿,各部不同。秋光之中,望之极为悦目。

刘邦得意道:“韩大将军,果不负众望。我汉军不过操练两月,竟成虎贲之师,进退有序。”

韩信忙道:“臣不敢当。大王吊民伐罪,将士都乐于用命而已。”

樊哙便赞:“孙武子若是活转来,亦不过如此。”

卢绾在旁,便讽道:“你这样说,教孙武子如何有脸面再活转来?”

众人顿时都哗笑。

此时,前锋部的三千“板楯蛮”忽然跃动起来,手挽木盾,载歌载舞,其慷慨激烈为世所罕见。

刘邦看呆了,惊异道:“好儿郎,唱的是甚么歌子?”

韩信答道:“此为巴渝谣曲。彼辈‘板楯蛮’,世居渝水畔,不仅擅使弓矢矛戈,亦善歌舞,上阵打仗,也要歌舞以振士气。”

刘邦又听了一会儿,赞叹道:“此乃武王伐纣歌也!”

众人正在欣赏,忽然有一骑飞驰而来,奔至冈下,一军吏急滚下马,跑上冈来。众人看去,原来是中郎将王恬启。

王恬启跪地急禀道:“大王,众位将军,下官率斥候一队,日前先行入谷口,潜行一日两夜,访问山中樵夫,得知章邯大军数万,陈兵褒斜谷北口,飞鸟也难通过。一路所见,雍军斥候已化装为商旅、农夫,遍布谷中。我与彼辈时有碰面,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刘邦一急,不禁脱口而出:“叵耐老贼,防我甚严!”

众将都望着韩信,樊哙更是急切:“这如何是好?偷袭不成,只得强攻了。”

韩信轻叹一声:“那我辈就成庞涓无疑了……”

刘邦想了想,将手一挥:“慌也无用!事已至此,先吃饭再说。”

自开拔令下达后,刘邦一改先前的懒散,身披甲胄,双目炯炯,似服了散石一般。一夜劳顿,也不见面露疲惫。朝食时,虽然闷声不语,却也不显沮丧。

闷头吃了一阵饭食,韩信忍不住道:“章邯者流,受封为王,侥幸保有荣华,必视项王为再生父母,视我为寇仇。可是,彼辈竟防范得如此之严,却是出我所料……”

刘邦便打断他道:“章邯既毒且猾,也并非将军的疏忽。五百里峡谷已无栈道,前往关中,无异于登天。若不是你献策,我亦断不敢生此念。可是谁会想到,老贼睡觉也不曾合眼?”

“章邯本是内廷文臣,秦末受命于危难,居然每战必胜,从无败绩。即便巨鹿一战,项王能扫灭秦军精锐王离部,却也未伤到章邯分毫。褒斜谷北口,有此人当道扼守,我军决不能强攻。”

刘邦叹道:“是啊,不能。难道……就这般无功而返?”他以手支颐,想想忽然又问,“能否走子午谷?”

“不成。微臣投汉,来时即走的子午谷,其险又难于登天。有那路断处,人迹不见,唯有虎踪。徒手翻越,尚且筋疲力尽,况乎行军?大军总不能徒手不带军械吧?”

刘邦忽然发怒,将碗箸狠狠掷地:“老贼!我必杀你!”

远处侍立的赵衍见了,慌忙跑来:“大王息怒,何事如此不快?”

“那褒斜谷……咱过不去了!”

韩信在侧,对赵衍道:“雍军防守甚严。”

“哦。”赵衍沉思片刻,便道,“我是关中人,略知此地形势。褒斜谷既然不通,不妨走故道。”

韩信精神便一抖:“甚么故道?”

“在褒斜谷以西八十里,走出故道,即是陈仓。”

陈仓,原是西周时的西虢,后归秦,秦文公时建城。因该城有“石鸡啼鸣”的祥瑞,后世遂改称“宝鸡”。此处比起郿县距咸阳,只不过多了一天的路程。

韩信跃身而起,问道:“为何称故道?何时有此道?”

韩信不禁大喜:“金牛道?不就是入蜀的粮道吗?原来秦惠王征蜀国时的‘石牛粪金、五丁开道’,走的就是这条故道!石牛都拖得走,何愁大军不能过?”

“故道荒芜多年,不知今日是何模样了。”

“无非是荆棘拦路,狼奔蛇窜。这些,都毋庸多虑!”韩信说罢,仰天大笑,“既然是运粮故道,便可通车马,轻车、马匹亦可过,真真天助我也!”

刘邦也是兴奋异常,问韩信道:“如何?改行故道?”

“我且看看。”韩信即取来关中舆地图,仔细看了一回,禀告刘邦道,“大王,故道真乃天之所赐!朝食一毕,大军可立即西去,一天之内赶到故道。歇息一夜,明早从故道北上。”

刘邦口中便呼哨一声,吩咐道:“命众将聚拢来吧,可下令!”

待众将聚齐,韩信便意气昂扬,高声下令——

樊哙、夏侯婴二人,领“板楯蛮”三千、沛县旧部三千为前军,朝食毕即出发,速往南郑之西,遍访渔樵,寻觅故道旧踪。明日平旦,由故道北上,逢山开路,限七日内抵陈仓,旋即攻城。

曹参、周勃、卢绾三人,领其余所部为中军,于前军之后出发,须尽速攻破沿路县城,再与前军会合于陈仓。汉王及中枢车驾,皆在中军。

灌婴、郦商二人,领辎重部及后军三千殿后,须夙夜警觉,小心卫护。

另有纪信一人,领千人留在褒斜谷口为疑兵,大肆擂鼓鸣金,以迷惑章邯。

众将均慨然领命。

下令已毕,韩信拔出“汉王剑”,指天誓道:“维天之命,赫赫汉家。如震如怒,一鼓而下!”

众将血脉贲张,皆拔剑齐呼道:“唯命是从!”

一时之间,山鸣谷应。路旁三军闻之,都纷纷引颈翘望。誓毕,刘邦微笑颔首,对众将道:“此为我东出首战,都好好给我打。尔等可晓谕众军,我汉家既承秦制,待天下定后,便也以军功授爵,按爵位赐田宅奴婢,免徭役。”

众将一阵欢呼,便各自回营集结部曲去了。

刘邦唤赵衍近前,夸奖道:“你今日立了大功,足可以上史书了!在我这里迎来送往,实在可惜了。从今日起,就去韩将军麾下效力吧,也好立功封爵。”

赵衍忙谢恩道:“谨受命。”

朝食既罢,刘邦、韩信立在路边,见汉军将士都屏息肃立,执戟待发,千军万马竟无一丝杂声。如此的缄默,有震慑人心的威压。此番景象,刘邦还是头一次见到,不由得一阵莫名心悸,遂对韩信道:“将军之功,可传万世。”

“今日?哈哈!跬步而已。将来我汉家气象,你自会看到。”

一阵雄浑号角声,忽然冲天而起,队伍徐徐开拔。山间各处,只见旌旗猎猎,戈甲耀目。那龙骧虎步中,似有往日既成之旧格局,正在无声地崩解……

这一天里,汉军绝处逢生。其事,被后世所附会,衍变为妇孺皆知的成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赞乃天授的兵家智慧。其实,当日褒斜谷口之韩信,则全无如此轻松。

[1].郦食其,读作lì yì jī 。

[2].大纛(dào),古代行军行列或盛典中的大旗。

[3].轻车,古代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