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垓下悲歌万古伤

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正月里,龙且败亡之事,几乎同时传到了广武山楚、汉两营,两边营垒内,景象便极不同。

汉营闻之,皆欣喜若狂。入夜,有上千板楯蛮登上汉王城头,歌之舞之,通宵达旦。楚寨则一片沉寂,难觅灯火。

连日来,刘邦与众人议事,诸臣都道贺说:此役楚军三去其二,气数将不久了。刘邦帐前,终日喜气洋洋,如大户人家摆寿宴一般,贺客盈门。

刘邦便想到,韩信此番得手,从齐地伐楚易如反掌,包抄项王之计,不久便可实施了,不由心花怒放。然左等右等,等了一月有余,却不见齐地有何动静。正在疑惑间,有仆射随何来报,说韩信有军使飞递信函而来。

刘邦忙宣来使进帐,拆开信函来看,见上面写道:

赵国相、臣韩信稽首顿首[1]上言:臣仰仗天威,所至奏捷,斩龙且于潍水,擒田广于城阳。然国无其主,势难教化;民无桎梏,何由归服?齐巧诈多变,乃反覆之国,其地南邻楚地,如不以一假王[2]镇守,则势必难安。今臣权轻,不足以安之,故此,臣请自立为假王。

刘邦兴冲冲展卷,读到此,不由大怒,骂道:“我困守此地,日夜盼他来助我,望眼欲穿而不见,原是想自立为王!”

一旁张良、陈平见不是事,忙在背后轻踩刘邦脚背。刘邦本是聪明人,只这一句,便住了口,箕踞闭目,似在沉思。

张良急附耳低语道:“汉家在广武不利,大王怎能阻得韩信称王?不若做个顺水人情,立他一个齐王。令其自守其土,不然,事恐生变。”

刘邦是何等聪明,立刻颖悟,睁开眼,佯骂道:“大丈夫平定诸侯,即为真王,何以假为!”

那军使听得糊涂,不知该谢恩还是该告罪,伏地不敢抬头。张良便跨上一步,对刘邦一揖道:“臣愿出使齐地,携册封印绶,授韩信为齐王。”

军使这才听明白了,大喜过望,连连谢恩,自返临淄复命去了。

刘邦回头对张良、陈平笑道:“不是二位爱卿提醒,寡人几欲下令攻韩信!”

张良亦笑:“那韩信,十有八九,早自立为王了。”

刘邦便朝帐外大呼:“随何随何,又要铸印了!蹉跎三载,救兵未曾盼到,铸印金子倒用去我恁多……”

至春二月,张良收拾齐备,便携带封王册书与印绶,赴临淄授予了韩信,外加一番慰勉。

韩信对张良尚有几分敬畏,恭敬如仪,未敢有一丝怠慢。那张良,只佯作大而化之模样,一切细事不问,暗地里却与曹参、灌婴通了声气,对韩信的日渐坐大,已了然于胸,此处暂时按下不表。

再说那楚营接到龙且丧报,都如丧考妣。季布、钟离眜、虞子期等诸将顿感兔死狐悲,都不禁泫然泣下。等候了多日,见项王并无表示,便相约来见项王,要为龙且举丧。

项羽似是整夜未眠,满脸倦容,挥挥手道:“龙且殉国,寡人亦寝食难安。然阵前发丧,必动摇军心,诸君请含悲忍痛,切勿疏忽,来日痛杀汉贼便是。”

虞子期谏道:“今兵力折损过半,北地屏障全失。若韩信大军南犯,则彭城势必不保,我之根本,立陷危殆,请大王思之。莫如即刻回军彭城,坚守自保。”

项羽就烦躁起来,冷笑一声:“虞兄胆量,何至于此?我大楚九郡,完好无损;八千江东子弟,仍可纵横天下。今大军在广武,亦算是在汉地鏖战,又谈何危殆?损兵折将,战之常事也,何必惊慌?唯刘邦不除,为楚之心腹大患,我迄今与之缠斗三载,就此止戈,莫非要眼见功亏一篑?”

那虞子期还想分辩,项羽便一拍案道:“你等各回本营,坚守勿怠,韩信那里,寡人自有办法,都不要在此啰唣了!”

虞子期等诸将只得怏怏而退,各自巡营去了。

待诸将退下,项羽忽然眼冒金星,一下竟瘫坐于地,手脚麻木,一时动弹不得,喘息少顷,才舒缓过来。俄顷,提了提精神,便急呼桓楚进帐,寻出一幅《山河舆地图》来,挂于屏风之上。

项羽坐于地图前良久,默然无语,心头思之,已觉恐极。

今齐地尽亡于韩信,楚地北境,无异于**于锋刃之下,毫无防护。本土九郡,虽勉强可再凑齐七八万丁壮,然怎抵得过韩信三十万之众?如韩信发兵南下,则如虞子期所言,彭城必失,广武山这本部十万人马,立时便成无家可归的游魂。想到此,项羽脊梁发凉,不得不打起精神,要认真来对付那个当年的执戟郎了。

桓楚见项王神色黯然,不敢打扰,只笔立于案旁伺候。项羽回头望见,叹了一声:“自亚父故去,无人能为寡人指画天下。楚营人虽济济,骁勇之士不少,怎奈刘邦诡计多端,猾似蛇鼠,直教人防不胜防。”

桓楚便道:“大王,何不召武涉先生前来商议?”

项羽这才猛然想起,抚膝道:“险些将他忘了,快去请先生来。”

两人所言的这位武涉,乃盱眙(xūyí)人氏,能言善辩,有苏秦张仪之风,此前投楚已久,为军中策士,却一直未得重用。桓楚耿直,素与武涉交厚,颇为他打抱不平。今日见机,便向项王全力推荐。

那武涉被冷落多时,早已心灰意懒。今日忽闻召见,便匆忙赶来,入得帐后,即拜伏如仪。

项羽连忙将他扶起,延入上座,恭谨道:“军务繁忙,一向怠慢了先生,寡人心甚不安。今请先生来,是为存亡大事。度今日之势,不知先生有何妙计,可以教我?”

武涉虽置身下僚,于大势却了如指掌,此时便道:“大局于我不利,毋庸讳言。然汉家亦无定鼎之力,故胜负尚无定论。臣闻汉王近日封韩信为齐王,看似褒奖,实为不得已耳。彼辈尾大不掉,唯有以封王来安抚,你道汉王能心甘情愿吗?”

“哦?原来如此!先生果然睿智。”

“韩信之心,深不可测。今大王之所忧,也必在此人。”

“不错,寡人正无计除掉此敌。”

“臣闻老子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昔年刘邦曾离间九江王,今我可为大王离间韩信。只凭三寸之舌,亦可抵得百万之兵。”

项羽闻言,不觉转忧为喜:“如此甚好!军中金帛财宝已然不多,劳烦先生先返彭城,请柱国项佗代为筹措。备齐礼品后,便可往韩信营中去,教他反汉投楚。”

“自保之心,人皆相同,臣当竭力劝诱之;然……”武涉忽然打住话头,神色甚为凄惶。

“你有话,但说无妨。”

“臣若说降成功,则楚祚万年当无疑;然万一韩信执意不降,则今后之事,神人亦难料,大王须早作打算。”

项羽知此话分量,不禁悚然,便起身向武涉深深一拜:“拜托先生了。”

那武涉与桓楚见了,都是一惊。武涉忙叩首谢道:“大王以天下相托,臣当竭尽全力。”谢罢,便领命而去。

正是春三月间,武涉便从彭城乘车驰入齐境,直奔临淄来见韩信。

韩信这日在齐宫内,正与蒯通谈玄论道,忽有谒者进来通报:楚使臣武涉在宫门外求见。

韩信略感惊奇,对蒯通道:“我与此人,素昔略有交谊,他来此地做甚么?”

蒯通笑道:“无非为项王说客而已,但见无妨。”

武涉由典客在前指引,上得殿来,高声自报道:“楚使武涉,奉项王之命,前来为齐王贺!”说罢,便命从人将所带金帛财宝,一一陈列于殿上。

韩信一眼轻轻扫过,便教赐座,对武涉笑道:“故人相见,真恍如梦寐。寡人这区区边地之王,又何须项王道贺?若是你做说客,便请说无妨。”

那武涉坐下,只是四下里张望,并不开口。

韩信会意,便对蒯通道:“夫子,我与故人叙旧,请夫子与侍从人等暂且回避。”众人闻令,便都退了下去。

武涉这才开口道:“往昔与大王在楚营共事,颇有情谊,臣一日未敢忘也。彼时,天下共苦秦久矣,方有项王、汉王,相与举事,戮力击秦。及秦已破,就当论功割地,分土封王,令士卒好生休息。”

韩信道:“以我观之,汉王并非逞强之人,所愿亦正是如此。”

“然汉王不安于位,兴兵东犯,侵人之境,夺人之地。先前已破三秦,后又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五十万之众,东向击楚。观此意,不吞并天下便不肯罢休,其不知足,何其甚也!”

“非也,此不过一家之言。论事,须讲个公平,若论功封地,汉王便是该封在巴蜀吗?”

“封在何处,汉王凭甚计较?戏水会盟,论功分封,皆以大势而论,岂可效卖鱼妇锱铢必较?会盟所约,便不可改。就是那汉王性命,也是几次在项王掌握中。我家项王怜他,不忍加诛,姑且封在巴蜀,留他一条活命。然他一旦得脱,便背信弃义,又举兵来攻项王,谁人还敢信他?”

“两雄相攻,人之常情,何况两王乎?你我各为其主,倒不必来劝我。”

武涉见韩信不悟,便激愤起来:“今足下称王,好不快活!然此等诸侯王,不过是以弱事强,以小事大,可有好下场耶?你虽自以为与汉王交厚,为他尽力用兵,以在下所见,却是愚痴之至!终逃不过为他所擒。”

韩信便也正襟危坐,反驳道:“此言无根无据,只不知汉王为何要擒我?”

武涉便大笑:“足下所以能逍遥至今,可知否?是因项王尚存。今楚汉二王之争,胜负所系皆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我劝故友切莫得意,项王若今日亡,则明日汉王便要取足下头颅!此言若妄,足下可拿我头颅去。”

数语掷地,说得韩信亦觉凛然,便挺直身问道:“兄所望我何为?”

“昔日足下与项王有故交,观今日之势,何不反汉,与楚联合,三分天下而各为王?”

“以此时而论,尚且过早吧?”

“若失此良机,足下必为汉王犬马,功成而身死。兄本为智者,何迂执若此乎!”

韩信低头,将案头的齐王印玺摩挲有顷,遂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昔日投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这才背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又予我数万之兵,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方有我今日之高位。汉王如此见信,我背之不祥,故虽死而不能易主。故人此来,厚谊可感,请代韩信多谢项王。”

言毕,韩信便起身,唤典客上殿送客。

武涉见事不可为,不禁面露凄绝之色,缓缓起身道:“三家若分天下,则各有百年国祚,否则,你我皆为刘邦俎上之肉。临此深渊,却不知危殆,实是痛心!兄请好自为之,楚若亡,兄之齐王做不过三月,性命苟延不过一年。若不信,且看这田氏宫殿内,当今可还有一人姓田?世上人,何难抛舍功名利禄耶?”

武涉说罢,仰天一叹,辞别韩信,走下陛级去了。

韩信倒也不怪罪,起身送至殿前,长揖拜别。拜毕,猛一抬头,却见那蒯通从侧殿蹑足而至。

蒯通并不提楚使来访之事,只道:“仆往昔曾在天台山,从安丘先生习相术,略知一二。”

韩信便笑:“先生相人本事如何?”

蒯通道:“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观之,万无一失。”

韩信便不再言语,只一招手,将蒯通引至一间密室内,问道:“先生请相看孤家如何?”

蒯通左右张望,犹豫道:“只恐隔墙有耳。”

韩信笑道:“放心,左右皆已屏退。”

“今相君之面,至多不过封侯;然观君之背,则贵不可言。”

“此谓何意?”

“秦末天下初乱,英雄豪杰登高一呼,便有志士云集,如风助火势,乃因众志皆在亡秦。而楚汉纷争之后,两强相斗,徒使无辜之民肝脑涂地。那项王起于彭城,席卷天下,至于荥阳,则三年不能进。汉王率数十万之众,据巩洛之垒,凭山河之险,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这便是所谓智勇俱困也。”

“不错,两家大势,今后又将如何?”

“两军锐气,挫于险阻,必致兵疲粮乏。百姓亦心生怨望,不知该何去何从。以臣所料,天下之祸,非圣贤不能平息,当今楚汉两王之命,皆悬于足下,足下助汉则汉胜,足下助楚则楚胜。当此际,臣愿披肝沥胆献计,只恐足下不能用也。”

韩信正听得入神,便叱道:“好了,休得遮遮掩掩,只须直说。”

蒯通这才直指要害:“臣以为,莫如两方皆助,使其俱存,则可三分天下。势成,则三家并立,相互挟制,无人敢擅自启衅。以足下如此圣贤,拥有甲兵之众,制其楚汉后方空虚之地,顺从民意,向西进兵,为民请愿,天下百姓必望风响应,届时谁敢不从?彼时可削大国而立诸侯,诸侯既立,天下必归心于齐矣。臣闻‘天与而不取,反受其咎;时行而不至,反受其殃’。这样的好事,何处去找?愿足下熟虑之。”

蒯通这一番言说,换作对他人言,必有醍醐灌顶之效,然韩信终究是读书太多,于利而外,不能忘义。他思之再三,起而复坐,终不能决断,只道:“汉王待我甚厚,我所乘之车、所穿之衣、所食之馔,无不是宫内少府之物。荣宠无比。如此,当解人之患,怀人之忧,忠人之事,岂可向利而背义?”

蒯通瞠目而视韩信,叹息连连,忍不住又道:“足下自以为与汉王交谊匪浅,欲建万世之功。臣以为大谬!昔张耳与陈馀,布衣时为刎颈之交,后因小事相怨,互相追杀,终为世人所笑。二人为友时,其情义天下无伦;后却反目成仇,何故也?人多欲望,而人心难测。足下欲以忠信结交汉王,固然不错,然你与汉王,怎能如张耳、陈馀交情之深?足下不疑汉王,便以为汉王也必不会害己,则大谬!文种、范蠡,助勾践成霸业,哪个不是或功成而身死或隐遁而逃命?兽已尽,而狗必烹。请足下思之,以友情而论,足下与汉王,如何抵得张耳、陈馀之交?以忠信而言,足下之功,焉能逾越文种、范蠡?以此观之,祸福自明。”

韩信听到此,浑身一震,起身踱至窗牖前,张望青天,只觉心乱如麻。

蒯通仍不放过,又道:“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高盖世者不赏。足下自领兵出西河以来,功高天下无二,勇略为不世出者。以此才干,归楚,则楚人不信;归汉,则汉人震恐。足下欲恃此奇才归于何处?名高天下,危必继之,臣实为足下而忧!”

韩信顿觉身内有寒意涌起,如置身冰河中,只得告谢道:“先生高论且休矣,容我斟酌。”

如此彷徨数日,蒯通复又入见韩信,苦口婆心,立请决断。然韩信终不忍心叛汉,又以为自己功大,汉王必不会加害,于是婉谢蒯通,不用其计。

蒯通见千载良机将就此错失,心中叹惋良久。彷徨数日,又恐日前的妄言惹祸上身,便佯狂作癫,裸衣做犬吠状,哄得韩信当真。不久,便辞营还乡,重操巫觋旧业去了。

且说那武涉说降遭拒,无功而返,一路嗒然若失。待轻车驰入楚境,便取出符节来,递与从人道:“臣徒有辩才,却辜负了项王之命。此行既无功,楚祚恐亦不久,我堂堂楚之臣,何忍见此河山终沦于屠狗辈之手?吾意已决,便在此止步,请代我向大王复命。”说罢,竟拔剑自刎而死。

项羽得武涉从人复命,吃了一惊,手抚交还回来的符节,绕帐徘徊良久。

知韩信无意背汉,项羽也起了回军彭城之意,但又恐大军若回撤,刘邦必挥军大进,韩信、彭越也必兴兵来犯,楚地便将翻作囚笼矣。于是想到,不如仍在广武与之对峙,则彭城尚不致立即动摇。

挨过一两月后,项羽见韩信那里并无动静,便知武涉日前的劝说,已令韩信有所顾忌,不禁念起武涉的好处来。遂写成一函,飞递给彭城项佗,命他厚葬武涉,以表彰其忠烈。

两军又在广武山僵持了数月,堪堪时已入夏,蝉鸣鸦噪,直搅得刘邦心神不宁。

眼见得齐王印绶送去韩信处,兵卒却未见有一名派遣来,心知又上了一当。便想道:那张耳、韩信,投汉时皆为穷途末路,身无分文,今日得汉家之助,贵为王侯,却拥兵自重,坐视我困于广武。真乃人心难测。如此,遣一将远赴,便是一将成尾大不掉,又全无感恩之心,还不如彭越那水贼略知感恩。

然则,若不遣将远征,项王对后方即无所顾忌,日日在此与我厮缠,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刘邦左思右想,也只得取那饮鸩止渴法,派出一军是一军,只须项王后方不宁,便是好。

夏七月,刘邦于城头打起伞盖,唤来英布对景小酌,闲议天下大势。

英布亦为一代枭雄,投汉以来,却是狼奔豕突,无一日得以伸展,此时便无精打采。

刘邦笑道:“英布兄,韩信在齐已获全功,项王不日亦寿数将终,兄如何还这般萎靡?”

英布怏怏道:“项王以一人敌汉赵齐梁,看似身陷重围,然淮南尚无战事,其地连接江东,楚仍可进退自如。项王寿数,怕还正长呢!”

刘邦便不动声色道:“以寡人之见,韩信既已夺得齐地,大势已成,不如英布兄这便去取淮南。如此,可将项王三面围定。”

英布闻言,几乎要跳起:“当真?如蒙大王恩准,臣当率精锐一部,千里往袭,要教那彭城无一日安宁。彭城既不安,项王焉得长守广武?”

刘邦望望英布,眼睛转了转,击掌笑道:“不错,英布兄,真乃好计!今日我当正襟以待之,就依你计,着你去布此妙局。事属非常,无须恁多虚礼,这便封你为淮南王,引精兵一万,前往淮南用兵,一切由你摆布。”

英布喜出望外,忙伏地谢道:“谢汉王恩典,臣必誓死效命!”

刘邦又道:“敕谕稍后即发,着内史连夜刻印。你领了印绶,便可出发。”

英布在汉营,与樊哙、夏侯婴之流厮混多日,心下早已不耐。今日忽而重得王号,又得精兵一支,顿觉重生一般。领命之后,两日内,便点齐兵马,急趋淮南去了。

一月之后,英布军竟窜至九江郡,夺下数县,四下里张扬“淮南王”名号。楚淮南之地,军民都觉人心惶惶,幸有大司马周殷,领三万楚军镇守在寿春,竭力应对,楚后方才不至于大乱。

闻听英布得手,刘邦这才稍感振作,以为天下事须得有作为,方可有更大的腾挪之地。于是颁令:今后凡军士战死者,官家代为衣衾棺敛,转送回乡,以保入土为安。

先秦之际,军士战死,皆葬身黄土,不得归乡。故而此令一下,汉家境内军民无不欢悦,以为人生苦短,从军是死,不从军亦是死,莫如挣得些军功,裹尸而还,以荣耀门庭。关中投军者,竟至于日以千计。广武涧西,渐至聚起了汉军十五万,声势迫人。

天下各处百姓,闻汉王有此仁政,士卒生可得温饱,死可得还乡,都称颂不已。汉王盛名,遂远播天下僻远处,四方归心,已成大势。

至八月,有燕王臧荼与辽东的北貉(mò)部[3],各遣一支马军,南下万里,助汉攻楚。自此,广武涧西,便常有操胡语、着异装的北地骑士,往来奔突,渐成一道风景。

刘邦此时看看海内,项羽所封十八诸侯,除战殁者之外,几乎已无一人与楚同心。张耳、韩信、彭越、英布各据其地,与楚分庭相抗,当初张良所谓“天下与二三英雄共之”,今已成不移之势,楚已断无灭汉之力。

如此想来,刘邦渐渐也英雄气短,不欲做那一统之梦了。想那始皇帝,费尽心机谋得一统,怎能料十五年即烟消云散,落得为天下笑?当下之势,莫如退回关中,将“战国”之局维持下去,汉也不难有五百年国祚。昔西戎之秦,便是今日之汉家,有崤关天险,那山东诸国也是奈何不得的,况乎齐赵梁与淮南,皆为汉家臣属,如当年之“连横”诸国,对付一家西楚,绰绰有余矣。

当下刘邦便想好,立即召张良、陈平来商议。

张良闻之,神色若有所失。陈平则叹道:“辛苦四年,不如当初便与楚议和。”

刘邦笑道:“当初议和,汉家如崖下累卵,怎有今日之安稳?今四海之心归汉,楚则成病虎矣。”

陈平想想又道:“只可惜,太子刘盈,做不成二世皇帝了。”

刘邦不禁勃然变色:“寡人正是不想令他做二世!”

张良在旁又道:“若再奋力一击,楚便败亡,大王何止步于广武?”

刘邦怫然道:“尔等书生,怎知兵事之难?寡人帐下骁将,皆成拥兵不前之诸侯,身边只得樊哙、周勃者流,何人可为我一击?”

陈平道:“灭楚乃大计,大王且缓行,容臣等稍作谋划。”

刘邦便一哂:“陈平兄,你虽为典军,怕也只知如何逃亡。兵疲至此,灭楚谈何容易?老子曰:‘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我汉家退守关中,有百二河山,胜过带甲百万,安居当今之秦穆公,不亦快哉?楚必无力再与我争。”

陈平与张良相互望望,便都无语。

八月末梢,天气稍凉,本是用兵之际,刘邦却派出了儒生陆贾,前往楚营讲和。只望项王开恩,将刘太公等家眷放回,双方罢兵,各归西东。岂料项羽尚未忘龙且战殁之恨,一口回绝。

陆贾百般劝说无果,遂恨恨以归。刘邦便笑道:“儒生何用?只能哄得那田广小儿缴械,此事还须鬼谷子门生出马。”于是,再派帐下侯公往赴楚营。

那侯公,乃洛阳人氏,生于世家,少负豪气,及长,精通纵横之术,好为人平息争讼。当年刘邦率军东征彭城,过洛阳时,三老拦路谏言,内中便有他一个。当其时,侯公便投了汉军,跟随至今。

恰在此时,楚之北境又起骚乱。韩信军数月未动,此时见楚后方空虚,便屡屡南犯,由灌婴亲率马军,突入淮北,数败楚军。另有彭越在梁地谷城,得田横来投之助,声势大振,亦屡犯楚之粮道,气焰渐涨。近日内,竟将楚军粮道完全截断,掠得楚官仓大批粮秣,计有十万斛[4]之多,以车载之,浩浩****驶入汉王城。楚营将士望见,徒唤奈何。每日嗅到汉营飘来缕缕饭香,更觉饥肠辘辘,心无斗志。

侯公此次出使,便是倚仗势强,自有韬略。他从容进入楚营,见霸王大帐门前,数十郎卫执戟肃立,传呼声迭次传出,知是项羽要给他下马威,便也不理会,只昂然而入。

那项羽果然仗剑高坐,面似冰霜,一双重瞳子目光锐利。那侯公只当一切不见,略一施礼道:“汉臣侯某不揣冒昧,有要事禀告,在此见过大王。”

项羽自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家那庸主,斗我不过,既不战,亦不退,只龟缩在阳夏壁垒里,却打发一只又一只黑老鸹来絮聒,是何用意?”

侯公略一欠身,接过话头反问道:“项王英明,我主万不及一,然小臣斗胆问大王,大王目下,是欲战还是欲退呢?”

项羽将那长剑向地上一戳,高声道:“寡人当然愿战!”

“项王神武,臣自然是没有话说。然每战必胜,自古未有之,且即便是连胜,也必有危殆伏于中,胜负焉能料定?臣看今日,两军皆力竭,只怕是项王一世英名,再过数旬,便要毁于这阳夏城下了。侯某区区一里正也,人微言轻,然亦愿向大王推诚进谏,当今之势,唯有罢兵息争,于两家皆为上策。”

“哈哈,收兵罢战?寡人再途穷,亦沦落不到要与亭长讲和。”

“哪里?我家汉王,岂有胆量与大王争锋?数年间受人裹胁,迫于大势,也是不堪其疲。唯愿息兵罢战,与大王重修旧好。大王若能恕了汉家不知检点之过,允两家罢战议和,我等君臣敢不从命?”

侯公的这一番软话,挠到了项羽痒处。项羽不觉便松弛下来,放下手中剑,问道:“刘季遣你来议和,将如何说起呢?”

侯公见有转机,急忙叩首道:“我家汉王,今有二议:一是两家划定疆界,各守一方,永不相犯;二是恳请大王开释太公、吕氏等刘氏眷属,汉王将万世铭感盛德。”

项羽便仰头大笑:“无赖亦知亲情乎?不踩到他脚痛,他怕也想不起还有个老太公来!求和?分明就是个诳话。”

“不敢,不敢!我家汉王,实是思亲心切。东进之初衷,原亦不过是为接眷属西去,不料却惹出许多事端来。”

“岂止是事端,那刘季老儿,直是要吞掉天下呢!”

“我家汉王,绝无此胆量,种种冒犯,皆为诸侯怂恿。今幡然悔悟,觉其中事理,直在大王,曲在汉家,故而遣小臣前来赔罪。若蒙大王恩典,则四海之内再无烽烟,天下百姓亦幸甚。”

“哈哈!你这侯公,刘季是从哪里掘出来的?倒是会说话,你便与项伯去斟酌吧,寡人只是不耐这些啰唆。”

侯公见项羽已松了口,更是抖擞精神,鼓起苏秦张仪之舌,直陈利害,说得项王心有所动,也知唯有休战,或可保得楚不至危亡。

项羽遂将侯公留置营中,另召项伯来,闭门与项伯商议:今老营的十万人马,蹭蹬于荥阳,迄今已两年有余。今年以来,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纵是骁勇依旧,欲敌汉、齐、梁之三面袭扰,终是吃力。不如罢兵议和,保得楚之腹地无虞,亦不失为良策。

项伯历来与刘邦有私,故而乐见和议谈成,便道:“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今我与汉相争,三年未见胜负,可知上苍自有安排。今我军议和而归,汉家五十年内必不敢再犯,也未尝不是好事。”

项羽尚有犹豫,一时便未允。这夜在灯下,又独坐于舆地图前,痴痴地看了半晌。

恍惚间,忽嗅到一阵香气,原来是虞姬端了羊羹进来,一脸笑颜:“今日是何日?难得夫君这般安稳。”

项羽便回首道:“今日确是非比寻常。汉营方才遣使来,巧言议和,求寡人放归刘太公……美人以为如何?”

“那当然好。太公一家,拘于楚地已两年有余,实在可怜。彼等老弱妇孺,不过平常商户人家,两军之事,与他们有何相干?”

“唉!与刘邦战,屡战而不胜,实乃奇耻大辱也。”

“夫君,这又何必?今妾往军营探看,见军士们正在晒甲衣,个个铠甲生虮虱,蓬头垢面。如此狼狈,何以再战?不如尽早议和,与民休息。那刘邦自彭城大败后,又数次折兵,三年未进寸步,也必是无力再战了。”

项羽望望虞姬,叹了一声:“如此,便准了他议和吧。”

次日晨起,项伯便受命,与侯公切磋再三,将罢兵条款议妥。即楚汉罢兵,以鸿沟为界,西为汉地,东为楚地,中分天下,互不相犯。此议获项羽、刘邦首肯后,项伯便命书吏将约书誊好,只待项王与汉王分别签字画押,一桩天大的事,便可告成。

自此之后,侯公又往返楚营数次,终获两王各自签署。项伯遂将两份约书分置两函中,楚汉各执一函,择吉日互换,议和便可告成。

至九月末梢,一切议妥,侯公赴楚营换约完毕,两军将士击鼓鸣金,宣告罢兵。随即,楚寨大门,豁然洞开,刘太公、吕雉、审食其三人,与一道被羁的太公续弦李氏、刘邦次兄刘喜、刘邦早前外妇之子刘肥等诸眷属走出来。项羽、虞姬与一干文武,皆着常服,送出门外。其间,虞姬与吕雉执手话别,依依不舍,相约来年岁时吉日,或可互相探望。

那边厢,刘邦早早便率张良、陈平、樊哙等众臣,远远迎出汉王城,恭迎于道旁。

其时汉军皆知议和已成,都登城观看。见刘太公等步下石阶,三军喜不自禁,皆欢呼“万岁”,声彻天地间。

刘太公一行,蹒跚穿过两军之间窄窄的一片旷地,来至汉王城下。刘邦见太公瘦弱伛偻,苍髯蓬乱,禁不住泪下,忙伏地赔罪。起身又拜见发妻吕雉,恍如已别半世,凄然道:“以为不复得见矣!”

迎入太公一行后,刘邦整好衣冠,遥向鸿沟之东拜了三拜。又吩咐少府官吏,备好三牲醴酒若干,送往楚营以示谢意。

当夜,两营篝火熊熊,喧声震天,有军士索性将戟杆折断,抛入火中作薪柴。众军以为从此可释干戈,回乡躬耕去了,便都奔走称贺。

汉营大帐内,更是喜气盈门。刘邦摆下盛宴,邀文武重臣齐聚一堂,为刘太公、吕后接风。

席间,刘邦端立中央,拱手对众人道:“今日楚汉议和,侯公功在千秋,将封为‘平国君’,食邑千户,世代享有荣华。”说罢,便拿眼扫视众人,要寻那侯公在何处。

哪知这半日熙来攘往,谁也未曾留意,满堂文武齐集,独不见侯公的踪影!

刘邦大惊,忙吩咐中涓往各营里去找,又遣随何往楚营去探问,都一无结果。众人不由诧异,议论纷纷。刘邦闭目半晌,良久才睁开眼,将衣袖一挥:“侯公志存高远,就此隐去了,且随他去吧。然‘平国君’此爵,汉家将代代虚悬,以示寡人之恩。”

越日,有巡哨来报:楚军十万人马,均已拔营向东南而去,楚寨已成空城一座。刘邦闻报,不胜感慨,遂带了夏侯婴、周勃,前往楚寨空垒里查看。

上下看了一回,见楚营虽空,却毫无狼藉之象,就连遗弃的箭矢,亦堆放得整整齐齐,刘邦就忍不住啧啧赞叹。转入后营中,却见一老卒尚未走,正在收拾厨灶。

刘邦便上前问:“老丈,何故滞留于此?”

那老卒霜发满头,一面弯腰捡拾木柴,一面便答:“家中数子,年前皆战死,婆姨亦染病身亡,我孤老一个,回乡又有何益?不若在此留下,寻些营生做,度个残生罢了。”

刘邦望望遍野萧瑟之意,叹了一声,吩咐夏侯婴道:“将此老者收入中涓吧,日后带回关中去,好好安顿。”

次日,刘邦派遣车骑数百,威仪赫赫,护送太公及吕后等眷属入关。那吕雉从一市井家妇,翻身为正宫夫人,位列至尊,举止言谈总不免惴惴,看着夫婿与诸臣的眼色行事。虽闻听刘邦又纳了戚姬、薄姬与窦姬为妃,却连这一大串姓氏都记不住,哪还有心思计较?只忍住了指鸡骂狗的本性,佯装不在意而已。

继而,刘邦便与周勃、夏侯婴筹划拔营回关中事宜,正要议妥,忽有张良、陈平上门求见。

只见张良扯住陈平闯进帐来,劈面便问:“大王,今汉家半有天下,诸侯皆归附,楚则兵疲食尽,正是灭楚之时也,何不趁机进兵,取而代之?”

陈平亦大声道:“我军包抄之势已成,广武以西,万夫莫逾;淮水南北,有韩信、彭越、英布枕戈以待,楚已成强弩之末。今日项王东归,亦不敢直行,欲绕东南而归彭城,终不免为困兽。大王为何偏于此时退兵?今若失此良机,勒兵不追,便正是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二人词语激切,不容商议,刘邦不禁怔住,捋须沉吟半晌,才道:“两位言之有理,此时罢兵,不单天下半数归楚,就连沛县也仍陷于楚地,寡人岂不是只做了个西戎王?”

陈平又道:“项王若东归,数年生聚,便可复振,届时大王欲安居关中,可得乎?那齐梁燕赵,又焉知彼等可世代不渝、一心向汉乎?项王若卷土重来,何人可再为大王月下追韩信?”

此一语,刺痛了刘邦,当下便不禁失神,默默无语,将一块虎符反复把玩,忽然精神就一振,敛容道:“诸君所言,是为至理。然鸿沟之约,一日便废,我将何以取信于天下?”

陈平也道:“沛县旧部跟从大王,数年不得东归,今又闻永世不得东归,则作何想?”

刘邦悚然一惊,望了望周勃、夏侯婴,慨然道:“子房、陈平兄所请,实获我心!寡人决意就此变计,明日便东进,要与众兄弟衣锦还乡。”

张良望望陈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次日晨起,松弛多日的汉营,忽地就忙碌开来。上下军佐奉了令箭,都急如风火,忙着点兵拔寨。仅一个时辰,汉军便又大张旗鼓,蜿蜒如蛇,蹑楚军之踪向东南而去。急追了两日,行至阳夏地面,前面即可望见楚军旌旗了,刘邦便命军伍止步,扎下营寨,遣使分赴韩信、彭越两处,与之约期引兵来助。

此时节令已是十月,逢元旦吉日,两军在旷野中相遇,自是谁也无心过年。[5]

项羽闻斥候来报,说有汉军蹑踪而至,起初并不相信。他披挂整齐,登上戎车,命御者驱车至高冈处,手搭遮阳远眺,果见黑压压一片汉旗,不由就大怒:“老贼,欺我心慈乎?”于是下令,全军开进阳夏城邑,要与汉军回头一战。

入城后,项伯、钟离眜、季布聚至项王帐内,都忧心忡忡。原来楚军在议和之时,便有千里之外的败报迭至,称彭越部又悍然南犯,直下楚北境昌邑等十余城。灌婴麾下马军,亦横扫淮北,淮上重镇多有失陷,连项王的老家下相,亦为灌婴攻破,致彭城军民一日三惊。灌婴部荼毒淮北后,又突入淮南,**,一路破袭,兵锋掠至广陵。至今日,楚之腹地,已一片狼藉矣!

其时,楚寨诸臣无不震恐。项王急派军使飞马传令,命项声、薛公、郯(tán)公率军出彭城,收复失地。项声等将奉命,带兵出彭城死战,喋血半月,逐次将淮北失地收复,然不料,灌婴遁去后,又返身杀回,在下邳一带大败项声,并斩杀薛公。

因淮南局势糜烂至此,故而项羽率军回撤时,便不敢贸然东行,而是取道阳夏,先往东南,再相机北上彭城。

项羽在阳夏城头,望见汉军嚣张,不禁恨恨,对身边诸将道:“村夫欺我太甚!我意止军,就在这阳夏与之一决。”

项伯满心不愿再战,便谏道:“我军十万,毫发未损,刘邦军亦不过十余万而已,怎敢击我?无非是缓缓跟在后面罢了,可无须理会。”

钟离眜却道:“不可,淮北已危在旦夕,唯淮南尚可苟安。我军此次还彭城,若将那刘邦大军引进,则势必鱼烂不可收拾!依臣之见,阳夏一马平川,最合我军驰驱,不若就在此一战,以绝老贼觊觎之心。”

季布频频点头,亦附和此议。项伯却仍是摇头:“汉军本不能战,且人数又非倍之,何必与他纠缠?我十万人马,乃我大楚仅存之精华,今番返国将养,待三年之后,旗鼓重整,必无敌于天下。”

季布便起身,请命道:“即便来日不战,今日也须一战!那刘邦数年来与我死缠,只因没有打痛他!不妨可派属下周岩将军率部一万,趁其不备,阻击其前锋樊哙。如能挫其锋芒,或可阻吓刘邦。”

项羽看看帐外日晷,时还未近午,便道:“那便如此吧,至午时,即开门出战。”

时近午时,汉军先锋樊哙率前军三万,蜂拥进至阳夏城下。正要搦战,忽听城中金鼓大作,城门轰然洞开,一彪楚军急急奔出,楚将周岩一马当先。

那楚军,数月来人困马乏,好不容易盼到还乡,不料却又要出战,大多士卒便心头惴惴,唯恐活不到明日,气势上先就输了一筹。汉军那一面,则是眼见楚祚不长久了,都有争立军功之心,跟踪了数日,此时见楚军迎出,都大喜,争相挺戈杀来。

荒野之上,霎时便是血迹斑斑,殷红满地。激战了多时,汉军终究人强马壮,渐渐占了上风。

樊哙见状,大吼一声:“捉得项王,万世封侯咯——”随即将长戟一挥,便驱车前冲,众军皆摇旗呐喊趋进,势若狂潮。

楚军饥寒交迫,到底支撑不住,掉头便往城内奔回。樊哙哪里肯放过,急率精骑突入楚阵,截住了四五千人,将那楚将周岩也围在了核心。看看离得近了,樊哙暴喝一声:“无名鼠辈,来送死乎?”一戟便将周岩拍下马来。众军一拥而上,将周岩缚住,解往大营去了。

城头众楚将见了,大感激愤,都顿足不已。钟离眜掣出剑来,就要率部往援。项羽望了望汉军尘头,反倒不急,摇头道:“我军兵疲,暂且收兵再说吧。”

然则,天不助楚,项羽此时欲稍事喘息,以逸待劳,却成了奢望。楚军在阳夏城内才歇了一日,便又有楚都八百里流星急报送至,羽书报称:日前,灌婴部复犯淮北,攻破彭城,楚马军尽溃,柱国项佗亦被汉军掳去。

自此,长江以北,楚土残破,再无统一政令了。各郡楚军,成群结队易帜换装。山河变色,有如噩梦……

项羽阅毕,不由拍案惊起,大叫一声,将那军报狠狠摔在地上。

虞姬闻声赶来,拾起散落的竹简,拼凑起来看过一遍,遂轻叹一声,手抚项羽肩头默默掉泪。少顷,才凄婉说道:“当年我马军收复彭城,是何等威壮!如何才三年过去,竟一至于此?今彭城已失,你我将归何处?”

项羽缓缓抬头道:“胜负之事,涕泣有何用?美人请暂避,我将与诸臣尽速商议。”

那虞姬眼中满是幽怨,负气道:“夫君,你威震海内,勇冠三军,活脱是个神人,属官们哪还敢说半句难听的话?天长日久,必是闭目塞听,才落得今日这步境地。我只问你:为何三年来连战皆捷,最后却如此仓皇?今日种种,岂非秦二世故事重演?”

虞姬低头想想,长叹了一声:“夫君,你只是不该生于这人间。”言毕,便掩面而去。

片刻之后,诸文武闻讯,都陆续聚拢来。人人面色沉重,全无计策,只能听项羽主意。

恰在此时,项伯忽然奔进,急切道:“有陈县县公利几,适才差人来报,已征发全境丁壮五万人来援,军至固陵扎营。那固陵城邑,城坚堑深,我军可暂入固陵,与陈县军会合,再思进退。”

项羽闻言,稍作沉吟,便下令道:“就如此吧!全军转进,不得迟疑。”

不到半日工夫,楚军便从阳夏撤离,开进固陵坚守。得陈县县公之助,楚军放开肚皮吃了几餐饱饭,士气复振,遂在城头遍插旗帜,频擂金鼓,以震慑汉军。

樊哙遣人探得明白,将此情状飞报刘邦。刘邦亦不迟疑,急命全军拔营跟进,开入阳夏。见阳夏城不甚坚固,便一面在城南筑起壁垒,深挖堑壕,与楚军相持;一面等候韩信与彭越军来援。

候了三日,时限早已过了约期,然援军却连影子也未见一个。刘邦正焦灼之际,忽有探报飞至,说道:今日晨间,固陵城门大开,楚军十万奔涌而出,已来至阳夏城下,排开阵势,叫嚣搦战。

刘邦吃了一惊,便欲登城察看,忽又有随何来报:楚营遣桓楚前来下战表。刘邦便命宣入桓楚,接过战表来看,见内中云:

书上汉王麾下:前太公、吕夫人在我处,优养有加。霸王心存哀悯,于日前送还,并准允订立鸿沟之约,息兵议和。然麾下投鼠忌器之忧既去,便翻云覆雨,背约动兵。其屈在汉,天理所不容。诗曰:“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麾下之举,无乃有过于蛇鼠之卑乎?今西楚霸王统雄兵于固陵,愿与麾下一决高下。王若不惧,则于今日午后未时,起兵前来应战,勿违为盼。

刘邦收起战表,闭目捋须片刻,睁开眼道:“桓楚,你也是项梁君旧部,寡人与项王联兵反秦,往事历历,迄今仍不能忘。然兄弟阋于墙,责在谁人,又怎能说得清楚?楚汉相争至此,不知有多少农家子填了沟壑。若再不分胜负,则灾祸仍将无已。你回去禀明项王吧,寡人便来应战。”

桓楚闻言,不禁泪流,伏地叩首道:“臣亦常忆起旧年,然河水可得倒流乎?还请汉王保重。”言毕起身,默视汉王片刻,旋即退下,回营复命去了。

陈平抢出一步,对刘邦急道:“韩信、彭越军尚未至,我军如何能战?”

刘邦当即嗤之以鼻道:“书生论兵,方知不易了吧?若等得韩信、彭越兵来,东海也要枯了。好在楚军饥疲多日,我军马肥粮足,或不至于落下风。”

午后,天色晦暗,西风凛冽。两军如约出营,在固陵与阳夏间的平川上,将阵对圆。两边军士执戟挽盾,怒目相视,皆未鸣金鼓。旷野上,唯闻风拂旌旗之声飒飒作响,令人心悸。

项羽瞥了一眼汉军阵势,知刘邦已是倾巢而出,便轻蔑一笑:“刘季,今日我与你堂堂正正一战,要教你识得何为霸王!”说罢,即擂动鼓桴。那鼙鼓之声,先是浑如春冰炸裂,顷刻间,便似有万股洪涛奔涌而出。

楚军闻声,皆是一振,各个挺戟大吼,其势如天崩地解。对面刘邦见势,也急忙擂动战鼓,两军便相向而进。远看,如红黑两股激流,飞沙卷石,迎头相撞。

此时的汉军,虽已将养多时,但仍不是楚军对手。厮杀不过片时,阵脚便开始动摇。樊哙、周勃、靳歙、韩王信等诸将,在阵中拼死冲杀,终是难敌楚军威猛之势,渐渐便支持不住。

刘邦见势不好,彭城之败的往事又掠上心头,便急催夏侯婴打马,掉转车头回撤。

夏侯婴也知利害,忙将戎车掉头,赶得如风驰电掣般。刘邦站立不稳,头碰车轼,竟将那兜鍪也撞掉了,狼狈奔回营中。

汉王大纛一动,汉军立呈溃败之势,十余万人丢盔弃甲,向后退去。楚军一路追杀,喊声震天,将汉军赶入了营垒。

汉营的壁上弩手见势不好,急忙放箭,将楚军前锋射住。营门士卒顾不得还有溃兵尚未进门,慌忙拉起吊桥,将楚军挡在了壁垒之外。

楚军遂将阳夏壁垒团团围住,百般叫骂,然汉军只是闭门不出。项羽见汉军龟缩,仰头笑道:“老儿,三年尚不知兵,也配持剑上阵乎!”看看天色将晚,攻打壁垒不易,便下令鸣金收兵,退回固陵稍作休沐,仍与汉军相持。

隔日,刘邦检点兵马,才知整整折损了三万人马,不禁叹息。此后数日,楚军或多或寡,每日都来搦战,也学了汉军的无赖模样,高声乱骂。然刘邦只是不理,独自卧于帐中,默读《太公兵法》。

熬了数日,刘邦终究不堪喧扰,遣人去唤来张良,劈头便问:“诸侯都不肯来,这如何是好?”

张良早料到会有这一问,便答道:“楚败亡在即,然楚地却未曾分。诸侯不应召,自是情理之中事。”

张良一笑说道:“封王是虚,分地才是实。大王只须对韩、彭两人讲明,与彼等共分天下,言明郡县多少、人口几何,均归彼辈,两军明日即可至。至于韩信受封,原非大王本意,故韩信也心中忐忑。彭越所据,本为梁地,却因助魏豹之故,将他封为魏相。今魏王豹已薨,彭越欲得这王帽子,大王却迟迟不定。这二人,必以为大王心不诚,故不肯来。”

刘邦这才恍然大悟:“哦呀……然则如何?真的要分地吗?”

“当然,大王请将洛阳以北至谷城,皆分与彭越,并加封梁王。那齐王韩信,家在楚地,欲以家乡为齐之城邑,大王可将陈县以东至海,分与韩信。舍出这两片地给他二人,二人必出力来助。如此,破楚易如反掌耳。”

“他二人,原是揣了这等心思,何不早说呢?”

“是畏惧大王责怪吧。”

刘邦想想,忽然疑惑道:“分地之事,易耳;然新辟楚地,全赠与他二人,我又所为何来?”

张良便诡秘一笑:“明日事,明日自有办法。”

刘邦当即会意,击了一下掌,当下便遣使,携带标注好疆界的舆地图,分头送至齐梁,再次约期围攻项王,

果然,韩信、彭越接到地图,甚觉满意,都告知汉使:“今即发兵。”数日后,便各率本部人马,南下陈县来助汉了。

冬十一月,由灌婴部郎中骑一路当先,三十万齐军自临淄南下。彭越也亲率大军七万,从昌邑出发。

恰在此时,一向在淮北游击的刘贾,率两万汉军渡淮南下,逼近寿春,遣人劝降了楚司马周殷。周殷乃楚之重臣,声望卓著,六邑军民闻周殷居然叛了楚,都极表愤慨,闭门不降。周殷便领兵攻破了六邑,纵兵屠城。后又与英布军会合,攻破城父,再次屠城。

两次屠城,淮南为之震动。之后,周殷、英布两军又与刘贾部合兵,共计十万余众,亦浩浩****往陈县而来。

如此,三路援军,渐在陈县集齐,刘邦筹划多年的包抄之计,终得实施。

这日晨,漫天彤云密布,似有雪意。固陵城头的哨卒眼尖,望见汉军壁垒有大队步骑开至,队列浩**,不见首尾,连忙禀告了钟离眜。钟离眜急派探马前去查看,探马看过,回报称:来者衣甲鲜亮,皆着汉军服式,然旗帜为紫色,不知为何方军旅。

钟离眜便顿足道:“韩信军到了!”遂疾奔下城,去项王大帐禀报。

此时,项王正与项伯、虞子期商议,欲派兵接应失散的项氏族属,闻钟离眜禀报,不觉怔住,默然良久,方叹道:“竖子终是不悟。武涉公地下若有知,如何能瞑目!”回首便吩咐钟离眜,“今晚来寡人帐中,另行商议。”

刘邦在辕门迎到韩信、曹参、灌婴等,喜不自胜,一一执手相问。张良、周勃等本部文武诸臣,见了久别的故人,也倍觉亲切。刘邦与诸将寒暄毕,便将众人延入大帐,设宴款待。

主宾就座后,有少府吏员陆续进帐,布好佳肴,又搬来几坛上好的醴酒,为众人逐个斟了。

刘邦便道:“今日此时,为寡人多年梦寐。我汉家诸君,皆起自垄亩,一向遭贵胄轻贱,视我为贩夫狗屠之辈。其实那项梁叔侄,家中亦无寸土,不过顶着个空名号罢了,却是眼高于顶,视我辈为微贱之徒。秦末举义,原本不分贵贱,然项王眼中却有高下等差,将天下之地私相授受,实属欺人太甚,终致天下怨愤,步入穷途。今各路英雄会攻项王,眼见他失道寡助,已成笼中困兽,何其快哉!来,寡人这头一爵酒,便要敬齐王韩信。汉有今日之兴,楚有今日之厄,齐王之功,当属第一。”

韩信忙起身谢道:“汉王恩德,何止于高天厚土!我等乡鄙之士,若无汉王拔擢,怎得统兵裂土,晋身王侯?汉王昔在成皋,与楚相持三年,神鬼皆惊,功劳不可尽数。今汉王已疲,可于阵后静观,破楚先锋之事,全都交予我韩信便好。臣韩信,等候今日也已多时了,必全力以赴,擒得项王,以报汉王恩典。”

刘邦哈哈大笑,解下汉王剑授予韩信,慨言道:“此剑,乃上天所赐,为安邦济国所用。伐楚以来,寡人与楚大小七十余战,直杀得白骨暴野,尸积如山。寡人亦为人父,见之实不忍心。今授剑予韩公,只望公一战而定,使百姓安于枕席,将士得享燕乐。从此我大汉天下,垂统万世而不竭,我辈也不枉从血泊里蹚了一回。”

众臣闻言,皆大悦,一时杯觥齐举,纷纷向韩信道贺。

韩信举爵向诸将回敬,仰天笑道:“大丈夫,唯爱天下耳!若无今日之雄,则与濯洗妇何异!”众将闻之,热血上涌,皆拔剑狂呼。

如此一夜喧嚣,至次日晨,阳夏壁垒便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壁上所立汉军,军容甚壮,行止有序。满营所插旗帜,一夜间全部易为紫色,望之如烟霞蔽野。

原来,汉之前军,在此一夜之间,全都换成了韩信军,故而鲜衣怒马,不似先前广武本部军那般疲弱了。

当晚,时近子夜,钟离眜来至项王大帐,见帐外唯桓楚一人侍立,项羽在帐内独对孤灯,正自发愁。

待钟离眜坐下,项羽便道:“西楚霸业,唯余一脉,将军可为寡人分忧乎?”

钟离眜慨然答道:“大王请勿虑。今江东尚在,淮南或亦有数城未降,事有可为,只待时日。大王若有差遣,末将可为大王赴死。”

“如此甚好!臣愿死守固陵,以报国恩。”

项羽摇摇头,凄然道:“寡人之意,非指驱使将军赴死,只须阻敌三日,我便可跳脱而去,固陵不过是作几日‘拒马’而已。之后,将军可便宜行事。唉,诸事不利,寡人也是无计可施,待军至江东,得了补给,誓要回军雪耻。”

钟离眜闻项王话中竟有哀音,不禁泪流,叩首道:“大王,臣即是赴死,亦无不可。”

两人遂于灯下,将部伍分派停当。看看子时尚未过,项羽便传下令去,除三万人留守之外,其余部伍,即行开拔。

楚军一向训练有素,闻此急令,并无一丝慌乱,不多时便都披挂整齐,开了东门,衔枚疾走。夜半寒气逼人,有细雪飘飘落下。大军如蜿蜒游龙,无声无息地向东奔去了。

虞姬、项伯等一行,此时亦骑马紧随项羽之后。虞姬便问:“大军夜行,将奔向何方?”

项羽回首道:“无须多问,赶路就是。寡人只须一息尚存,便不教那鄙夫猖狂。”

项伯回望一眼来路,叹道:“天意如此,问又何益?”

虞姬眼圈便是一红,又险些掉泪:“我只想回家!”

项羽忽然就暴怒起来,叱道:“多事!军中休得多言。”

天明之后,汉军探马看见雪地踪迹,才知楚军趁夜已遁走大半,便急报韩信。

韩信闻报大惊,立即点起先锋兵马,直扑固陵而来,到得城下,便架起云梯猛攻。

此时汉军的先锋将,系中尉靳强、郎骑将丁义,还有一个投汉不久的原楚令尹灵常。灵常其人,勇猛无伦,亲率士卒冒矢登城。守固陵城的三万楚军,势孤粮乏,知是陷于死地,皆无战心。汉军攻了半日,固陵便告陷落。钟离眜见势不妙,率残部开门逃出,向南撤入了陈县。

韩信素知楚老营士卒善战,为项王之唯一倚赖,故而早就有令:务要斩尽杀绝,无须生俘!汉军士卒争功心切,满城尽在搜杀。那楚军残余无路可逃,唯有力战而死,横尸闾巷,其状甚悲。

汉军进占固陵后,马不停蹄,即向南追去,在陈县郊外摆开阵势搦战。

钟离眜遁入陈县之后,与县公利几的人马会合,声势复振,便决意迎战。全军稍作喘息,又开门出城,再与汉军激战。

岂料那叛将灵常,以往在楚营虽未露头角,此时却焕发神勇,挥军大进,一鼓便将楚军击溃。县公利几被汉军团团围住,眼见再无生路,只得抛下长戟,下马求降。钟离眜无力回天,由几个亲兵死死护住,突围而去,向东追赶项王去了。

至此,楚在两淮,唯有零星小邑勉强自保,便再无一座大城了。项羽所率的七万楚军,已成千里之内的一支孤军,只是军伍上下皆不知此情罢了。

项羽率军疾奔了三四日,一路所收拢的残兵,逐日增多。听残兵们讲述,几令人绝望。两淮失陷之地,数不胜数,究竟尚有几城仍在固守,竟是难以猜度了。

时序已入十二月,满眼天荒地老,士卒皆是饥寒难耐。项羽在马上四顾,心情益发暗淡起来。

第五日晨起,前面又有大股楚地溃兵,项羽迎住相问,才知周殷竟然也叛楚了,九江郡全境尽失。项羽闻报大惊,急令全军暂停。正迟疑间,忽闻身后金鼓大作,数十万汉军已漫山遍野追踪而来。

楚军连日奔得力竭,此时哪还有力气迎战?项羽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城邑,便挥军抢入城中,再作打算。

入城后,询问城内百姓,方知此邑名曰垓下,距淮水尚有百里。“垓”,本为高岗绝壁之意也,用来作此地之名,倒是奇了——邑城左近,全为平原,连一座小山丘也没有。唯此城高有三丈许,如山陵耸峙,望之俨然。此城残迹,后经两千年风雨冲刷,至今犹在。残垣仍有六尺之高,宛若河堤,多年已成农家菜地矣。

项羽见此邑虽小,却是墙高堑深,易守难攻,才略略放下心来,遂命士卒加固城池,并在城外修筑营垒以屯兵,不得松懈。入城后,各营检点兵马,算上一路收拢的散兵,竟又有了十万余人。

刚安歇不过半日,汉军便追踪而至,将垓下远远围住,却并不来攻。

汉军后队中,刘邦闻听前面围住了项王,大笑了三声:“霸王,霸王,你也有今日?”便急遣军使赴彭越、刘贾处,严令两军速来垓下会战。

楚军在垓下撑了两日,见汉军竟是一日日多起来,众将心下便都着慌。查点垓下城中,存粮并不多,十万人拥进蕞尔小城,如何能熬得过十天半月?众将商议了一番,便约齐来向项王请战,皆曰:与其被困死,不如拼死一战。若能逞勇击败韩信,汉军必闻风丧胆,溃散而去,全军便有了一条生路。

项羽听了不语,只带了桓楚,在城内走了一遍,见众军虽然饥疲,但士气尚可用,便传令下去:“明日朝食过后,与汉军决战。”

众楚卒知大战在即,唯愿一战而破韩信,从此定鼎天下,因而都欢呼起来。

回到大帐,项羽将各营将佐唤来,凛然道:“天下分封,四年而已,刘邦老贼却两犯我境,背信弃义若此,却哄得天下皆称他‘仁义’。世间伪善,大率如此。今楚地山河沦陷,人民流离,奇耻大辱,唯我楚人可知可感。所幸江东尚有完璧,明日与韩信战,若胜,我将溃围而去,据江东以图恢复。寡人召诸君来,即是告知尔等:明日之战,若不以血肉搏之,则楚之九百年国祚,便是一朝覆亡,永无再生!”

次日晨,云开日出,清寒逼人。楚军打开营垒北门,队列源源而出,排开阵势。虽经多日奔波,疲惫不堪,士卒却已知后退无路,皆愿作困兽之斗,故士气依然高昂。

对面汉军望见,各营也大开寨门,霎时便有漫山遍野之兵拥出,也依兵法从容布阵。

两阵对圆时,项羽跨上坐骑乌骓马,在阵前驰驱了一回,看清汉军的前军大纛,乃是斗大的一个“韩”字,便笑道:“终可与竖子对阵了!”看罢,便返回阵中大纛下立定。

垓下之野,一马平川,项羽远望韩信军不过仅有十万余众,便对钟离眜笑道:“如此乌合之众,徒然送死。钟离将军,且率前军冲阵去吧,寡人只看你如何一鼓而下。”说罢,便亲擂战鼓,下令全军冲阵。

楚军闻令,都齐声呼喝,又似恢复了往日神勇,争先恐后,涌浪般地冲向汉阵。

汉军那一边,韩信也亲执鼓桴,擂响迎战之鼓。汉军即全军而动,一片杀声震耳,亦是排山倒海般相向而来。

百里平川,霎时便是刀戟铿锵,血肉横飞。只见钟离眜挺立战车之上,挥动长戟,左冲右突,怒喝声声,望之宛如天神。楚军最擅冲阵之数万劲卒,尾随其车后,凌厉无前。

韩信军中,灌婴麾下前锋将靳强、丁义、灵常等人,亦是督军死战,前仆后继,务要生擒钟离眜。

两军厮杀多时,楚劲卒之冲阵功夫便显现出来,一浪叠加一浪,渐渐冲乱了汉军阵脚。韩信望见,知楚军厉害,忙鸣金退兵,命全军且战且退。

项羽见楚军得势,大喝一声,率全军大进,急追那摇摇晃晃的韩信大纛。

不料,刚追至半途,忽闻两侧金鼓齐鸣,韩信麾下两位将军,孔聚在左,陈贺在右,各领十万军埋伏于途,此时如天降神兵,从两面杀出。

孔聚、陈贺二人,自从遣至韩信帐下之后,经大小数十余战,早已历练出来,兵马娴熟,都加了将军之衔。此时奉韩信之命,率部伏击,竟也有一番气势。

楚军方历激战,本以为大功告成,猛然遭遇伏击,都猝不及防。正惶然间,又见韩信已退之军,亦返身杀来,汉军于须臾之间,便呈三面包抄之势。

项羽这才亲尝韩信用兵的厉害,心中暗叫不好,遂大呼:“楚之存亡,在此一战。进则生,退则死!”遂命御者继续驱车前冲,众楚兵紧紧跟随,只不要命地一路砍杀过去。然汉军人数之众,铺天盖地,似穷尽了天下丁壮,一波退去,一波又来。

项羽立于车上,亲冒锋镝,身上已有数处被创,却毫无疲态,只一声声怒喝:“杀韩信!”那楚军个个心怀国破家亡之仇,闻得项王喝声,都仿佛有神勇贯注百骸,齐声附和“杀韩信”,声声如潮,直杀得红了眼一般。

那汉军阵中,士卒征战连年,早思息战归乡,皆痛恨项王恃武搅乱天下,此刻无不想杀尽楚军,早得天下太平,因此毫无惧意。如此,两强相遇,个个都逞勇斗狠,雪后之平川上,便是一片血海,断戟折旗,触目可见。楚军那雷鸣般的“杀韩信”之吼,在十里方圆冲天而起,响彻平野。

刘邦率后军在远处观战,也是看得心惊。其身旁,周勃、陈武按剑肃立,唯恐有失。见韩信军仍不能获胜,刘邦便焦躁道:“如此豪赌,仍不能赢,莫非天意乎?”

周勃怒视远处楚军旗帜,只是不语。陈武却道:“主公,臣自薛城从军,倒没见咱汉家胜过几阵,然项王却是一天天地败了。”

刘邦若有所悟:“也是!然如此之赌,再无二次。我刘某,是再也不想重回芒砀了。”言毕,即催动本部直属十万军,齐头并进。军令一下,十万汉军便摇旗呐喊,如鸦群般腾起,遮天蔽日,一派鼓噪而来。

韩信闻听后方有喊杀声,知是刘邦军至,便命众军稍稍闪开。刘邦所部,乃是原驻广武的老营人马,一向对楚军恨之入骨,此时挺戟杀进,势如狂潮。

项羽协同季布、虞子期,在阵中会合了钟离眜,正杀得力疲,忽见又有后援汉军鼓噪而来。项羽神色便一变,不由惊道:“汉军有十面埋伏乎?”呆望片刻,见汉王大纛下,汉军浩漫无际,知事不可为,若再迟疑片时,全军必将陷于阵中,只得停下戎车,仰天大吼道:“万年之耻,万年之耻啊!”

众军闻项王怒吼,以为又要冲阵,正待进击,却闻得一阵阵鸣金,原是项王下令退兵了。然两军厮杀,已然混作一处,哪里还撤得下去?项羽怒喝连连,率诸将及亲兵奋力冲杀,一杆长槊舞起,浑如闪电,触之即亡。汉军见之,纷纷闪避,这才杀出一条血路来。钟离眜忙招呼后队残部,边战边走,退入垓下壁垒,闭门坚守。

汉军见项王居然也遁走了,都山呼万岁,将那旷野上逃遁不及的楚军围住,尽情砍杀。已退入壁垒之楚军,耳闻同袍凄厉的呼救声,也只能徒唤奈何。

项羽生平所战,唯此一败,此刻亦不免有惊魂之感。立于壁垒上怅望良久,闻杀伐声渐息,才下令检点残部。钟离眜检点了一遍,报称尚有两万余人。项羽闻之,只凄楚一叹,便回大帐去了。

金鼓平息后,垓下城头,可望见平川上尸横遍野,断戟横陈。无数的汉军密如蜂蚁,还在源源不断拥来,堪堪已有六十万之众了。看旗帜,是彭越军与英布军、刘贾军也赶到了,将垓下一层层围住。

此后十数天里,楚军只是闭门不出,等候援军。汉军虽众,但也被杀得怕了,唯有依仗势众,远远地围住,只待楚军粮绝。

堪堪时已至腊月中,天又降雪,大地一派灰蒙。楚军自广武撤下,至今尚未置备冬装,个个都怯衣单,瑟缩在一起烤火。城内存粮,快要食尽,援兵却是音讯皆无。项羽哪里知道,两淮之地早已尽失,江东路远,汉军已将通道阻隔,郡县如何调得援军赶到?

这日,项羽巡视城上,见士兵饥寒,几无执戟之力,不由心生怜悯,下令杀战马以充饥。马军的两千匹战马,一夜间杀之大半,众军好歹饱食一顿,可以再熬得几日。

时至夜半,楚军正难耐之际,忽闻远处汉营中,有阵阵楚歌随风飘来,声似哀鸿,如泣如诉。立时便有一股乡愁,穿透了夜之寒雾。众军为之一惊,三三两两,都登上壁垒去倾听。

汉营中传出楚歌,自此便成千古悬念。其实,汉军中楚人众多,实不为奇,此事自有其故。韩信军中,本就有自淮南收编的楚军若干;英布军此次前来,更半是周殷属下的九江兵。这些楚地军卒思乡,唱起楚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楚歌本就凄凉,间以箫声呜咽,更是撩动人肺腑。城内众楚军思及家乡妻子,都情不能禁,潸然泪下。当下便有数百军卒发一声喊,跳下壁垒,倒曳戟戈,投奔汉营去了。将佐们上下拦阻,见喝止不住,也都纷纷逃亡了。

一个时辰之间,楚卒大半皆已散去,连那钟离眜、季布、项伯,也都更衣逃走,不知所终。唯桓楚领四千余江东子弟兵,不肯降汉,仍坚守营垒不散。

项羽于中夜被杂沓声惊醒,闻汉营传来楚歌,四面皆和,若鬼神之泣,不禁大惊:“汉皆已得楚地乎?是何故楚人之多也!”

虞姬也醒来,披衣坐起,掌了灯,侧耳倾听。闻其辞云:

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

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

胡马嘶风兮,尚知恋土;

人生客久兮,宁忘故乡……

虞姬未等听完一阕,便是默默垂泪。项羽披上大氅,出帐去看,掀开帐门,却见素所钟爱的乌骓马,系于马桩之上,正烦躁不安,似欲扬鬣奋蹄。

项羽走近爱驹,以掌抚其背,令其安静下来。遂叹了一声,回到帐中,唤卫卒拿酒来。

正在此时,虞子期、桓楚、项庄三人,跌跌撞撞奔进来,欲禀报项伯、钟离眛等重臣逃跑事。项羽见他们神色,已知是何事,忙摆手制止,只道:“长夜难挨,我等不谈战事。来,饮酒!”

几名兵卒也斟了酒,但不敢就座,项羽便喝道:“坐!”

众人遂就座饮酒,一席哑然。项羽也无语,一口气饮了数觥,忽而兴起,口占一诗,慷慨悲歌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嗓音本就沉雄,于此间苍凉歌吟,更是撼人心魄。歌吟回环间,项羽以掌击案作拍,将此曲连歌数阕。虞姬似小鸟依人,轻声和之,其调凄婉无比。

唱毕,项羽凝然不动,唯见颊上有两行泪下。众人都听得心中不忍,早弃了酒爵,拜伏于地悲泣,莫敢仰视。

烛火摇曳中,帐内歌声似久久绕梁,凝于斯时,似万古不散……

沉寂良久,虞子期忽然跃起,急道:“大王,今江东子弟兵尚有四千未散,可随你拼死杀出。今夜不走,更待何时?”

项羽一双重瞳子炯然有光,环顾诸人,只是不语。

桓楚叹道:“马匹已杀了大半,无马,如何能走得脱?”

虞子期则道:“马匹尚有八百未杀,可选八百死士随行。”

项庄则拔剑道:“生年二十,即便在今日交待了,亦无大憾。兄长,勿再迟疑了!”

项羽望望虞姬,仍是未语。

虞姬便起身,拭泪道:“妾身一女流耳,不擅技击,亦不愿拖累大王。大王自去,妾可隐于民间,无须牵挂。”

项羽迟疑道:“民间如何住得?”

虞姬凛然道:“妾本闾巷中人,如何不能回归?只当是梦一场罢了!”

项羽这才对虞子期、桓楚道:“项庄可随寡人溃围,你二人呢?”

虞子期道:“弟在此阻滞汉军,兄长且放心去。若大王溃围而出,何患楚不重振?”

桓楚也拱手道:“臣自举义起,即跟从项梁君,生死皆南冠之人也,大王请勿虑。”

项羽这才首肯,命项庄去点起八百名壮士。而后,密嘱虞子期、桓楚道:“寡人走后两日,便教儿郎们都散了吧。”

两人闻之,都极惊骇,虞子期脱口道:“那如何使得?”

项羽摇摇头道:“儿郎们空忙三年,能活且活吧!”随后,便取出甲胄披挂,不再言语。

说话间,虞姬寻出了一袭猩红战袍,为项羽披上,细心帮他系好甲胄,理好项羽蓬乱的虬髯,一时又忍不住泪下。

项羽正待出去,忽又回望虞姬,嘱道:“民间清苦,不比以往,须多保重!”言毕,便头也不回迈出帐去。

虞姬不觉失神喊道:“夫君……”随即,便是泣不成声。

寂静寒夜,壁垒西门静悄悄打开,项羽、项庄率八百骑士鱼贯出营,向南而逃。垓下之南为洼地,汉军营垒不密。项羽看准灯火稀疏处,疾驰而出,竟然未惊动汉军。

虞姬似已麻木,喃喃道:“今日无家了,走又何益?”

虞子期便顿足道:“不走,想死于乱军之中吗?”

虞姬闻言一怔,便不再犹疑,转身回了大帐。

稍后,虞子期、桓楚也换了便装,来到大帐,见虞姬已换了农家妇衣裙,正自发呆。

虞子期解下佩剑,递给虞姬:“带上防身,这便走吧。”

此时,有亲兵数名,也都一身短打扮,牵了马匹来到帐前。虞姬知逃亡在即,忽有万般不舍,将那平日习用的几案抚了一抚,又望南拜了两拜,道了一声:“夫君,你走好!”

虞子期便催道:“天将黎明,再不走便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虞姬猛地抽出剑来,叫了一声:“夫君,妾先走了!”便毅然举剑,刎颈自尽。顷刻间,只见剑坠席上,落红满地……

虞子期大惊,冲上前去,抱起虞姬。只见她颈上血流如注,面容渐渐苍白,宛若熟睡。

桓楚一时也慌了,喊了声:“虞美人……”便僵住了。

虞子期悲不自胜,涕泣良久,方对桓楚道:“你且在帐外稍候,我为舍妹稍事整理,好好葬了再走。”

桓楚在外候了片时,忽闻帐内一声大喊:“桓楚将军,拜托了!”桓楚心知不好,便一步抢进帐去,见虞子期竟也自刎而死!

众亲兵闻声赶来,顿时都怔住。桓楚忍住泪,跪于虞氏兄妹尸身前,拜了三拜。起身对众人道:“尔等将虞将军兄妹好好葬了,便可自去,我不走了。”

次日晨,垓下壁垒中,又有零星楚卒投奔汉营,称项王昨夜已率八百骑士遁走。刘邦闻报,不敢大意,急命灌婴率五千马军,循踪追击。又特颁谕令:“得项王首级者,赐千金,封万户侯。”

垓下城内,尚余三千江东子弟兵,誓不肯降。韩信见状,便发兵来攻,其势凌厉,志在必得。待号角响过,但见无数汉军,在城上攀附如蚁,前仆后继。三千残卒固守在城头,同仇敌忾,皆战至最后,力竭而死。众战殁者中,亦有桓楚在内。

却说项羽亲率八百骑,疾驰三日,昼夜不舍,亦是惊险迭见。一路遭汉军拦截,战死者、失散者不计其数。

半途中,项庄身陷重围,眼见得难以突出,遂持剑大呼:“鸿门宴舞剑者在此,刘邦老贼何在!”话音刚落,即有无数汉军拥上来,呼喝连声,剑戟乱刺。瞬息间,便再也不闻那项庄声息了。

项羽身上亦有新创数处,猩红战袍已有斑斑暗色血迹,他抬眼看了看项庄战殁处,眼中似有血冒出,旋即一声大吼,连杀数名汉兵,溃围而去。待奔至淮水边,再检点随行骑士,仅有百余人而已。一行人不敢停留,便觅了船只,急渡淮水南下。

间不容发之际,项羽忽见前头有一老农,肩背粪箕,正蹒跚而行,便打马上前,拱手问道:“请问老丈,我等欲往江东,有何路可通?”

那老者掀起斗笠,项羽便觉面熟,却也想不起曾于何处见过。

老农须发皆白,面容清癯,飘然有隐士风。他凝视项羽片刻,微微一笑:“楚人,如何在楚地失路?”

项羽赧然拱手道:“追兵甚急,万望指教。”

那老者便一指:“左!”

项羽匆匆谢过,便率部向左奔去。

及至项羽一队人马跑远,那老者才笑笑自语:“故人,可还记得彭城夜行乎?圣人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老夫生将满百,哪见有甚么凤鸟?唯见大盗不止!尔等不悟,便往左去吧,去吧……”

项羽算定,此去若踏上东行之路,便可将追兵远远甩开。岂料在苇丛中驰驱了半个时辰,前面哪里还有路?唯有万顷苇**,白芒如涛,分明是淮水所积的一个大泽。一行坐骑皆陷于泥中,前行不得。

项羽方知受骗,怒骂不止,只得返回,再寻那白首农夫,哪里还能觅得踪影?项羽勒马,恨恨良久,疑惑道:“老儿何往,莫非异人乎?当今之异人,何其多也,究竟意欲何为?”

待士卒寻得渔夫探问,方知此泽名曰高塘,方圆有百里之阔。刚才迷路之处,名曰炉桥,须沿泽畔向右绕行而过,方可直赴江东。

项羽这一行人,在泽畔曲折回环,好不容易找到东归之路,却是误了行程。虽昼夜兼程,仍难摆脱汉军。才得脱险两三日后,身后忽又有汉马军呼啸包抄而来,一阵截杀,百余楚骑立陷重围,折损甚重。项羽挺起长槊,且战且走,方得脱身。又狂奔至下午,来至东城地面,检点身边,唯余二十八骑矣。

回首望望,身后汉家马军仍有数千,穷追不舍,堪堪已经逼近。

项羽心知此番脱不得身了,便勒住马,对众骑士道:“我自起兵至今,已有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曾败过一回,遂霸有天下。然终却受困于此,此乃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今吾意决死,愿为诸君快意一战。定要三胜,斩将,夺旗,然后死。欲使诸君知我非用兵之罪,乃天亡我也!”

二十八骑中,无一人有惧色,皆攘臂道:“愿从大王之命。”

项羽乃引兵驰上一小山,命众骑环绕四面,驻马向外而立。汉军随即赶来,将小山围住数重。

两军僵持,虽悬殊不等,汉军将士心仍惴惴。皆紧握刀矛,屏息逼视项王,四周唯闻战马喘息之声。

众骑士皆然诺。项羽于是大呼,纵马飞驰而下,众骑士俱催马四出。汉军见了,纷纷避让。项羽看准一甲胄鲜明者,驰突而至跟前,手起剑落,将一汉将斩杀。

汉军平素畏项王如虎,闻其将至,即望风而逃。今日见其势穷,遂将连年征战之苦,迁怒于项王,唯恨其不速死。数千骑士,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远远近近呼喝:“捉项王!”

郎中骑杨喜,素来胆量过人,此时便发狠,紧追项羽不舍。

不料,项羽突然回头,怒喝一声。杨喜猝不及防,人马俱惊,兜鍪当场掉落,转头跑出数里,方才收住缰绳。

项羽冷笑一声:“项王岂是好捉的!”便与二十八骑分头杀出,如约在三处会集。汉军不知项羽在哪一处,便也分为三队,将那众楚骑重新围住。

僵持片刻,项羽须发皆张,一手持槊,一手持剑,又一声猛喝,率众军从三处策马驰出。

马蹄杂沓中,项羽直奔汉军一都尉跟前,一槊刺穿三层胸甲,当场致其毙命。而后一路呼喝,剑槊齐下,又斩杀数十百人。汉军似见蚩尤再世,皆心胆俱裂,再不敢呼“捉项王”了,瞬间便溃散而逃。待汉军遁远,项羽勒住马,聚拢骑士检点,唯折损两人而已。

自山上而下,项羽一连九战,所战皆捷,终得顺利溃围。故而后世称此山为“九头山”,亦号“四溃山”,此山尚未完全湮灭,至今仍有残迹在。

当是时,项羽在山下勒马四顾,重瞳闪射异彩,如有神魔附身,笑问众人:“如何?”

所余二十六骑皆感振奋:“如大王所言!”

项羽以衣裾缓缓拭净剑锋,便是一声:“走!”遂率众人向东驰去。

一路见处处兵燹,惨不忍睹。草莽之中,兔起鹘落,皆是国破家亡景象。好在身后追兵尚远,唯有长天流风,传送鸦噪声声,分外凄凉。

驰驱不过片时,便来至乌江浦。此处为长江一渡口,长江水道在此呈南北走向,故对岸古称江东。秦汉时,此处江流靠近乌江浦这一边,夹杂淤泥甚多,水呈黑色,因此得名“乌江”。

从此地渡江,即是江东的吴郡。一线生机在前,众人顿感释然,便稍作喘息。项羽急欲寻船渡江,手搭凉棚四望,见十里水畔,因战祸之故,竟然难觅一人。

须臾间,远处又闻人马杂沓,遍地皆有“捉项王”之声。汉军追兵,堪堪又已逼近。项羽正焦急间,忽见苇**中悠悠划出一小舟,舟上操桨者乃一老翁,一袭蓑衣,满身风霜,眉宇间有骨鲠之气。见项羽正在徘徊,便拱手道:“可是项王?请速上船。”

“臣乃乌江亭长,在此专候大王渡江。沿岸百里,十室九空,唯小臣有一船。汉军若追至,无此船亦不能渡江。”

项羽见此舟甚小,仅容得一人一骑;所率二十六骑,如何能一趟趟渡过?

亭长见项羽犹疑,便急劝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有众数十万人,足以称王也,愿大王急渡!”

项羽仍未下马,眺望大江片刻,勒转马头,对众骑士笑道:“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我一人生还,纵是江东父老怜我,拥我为王,我又有何面目见之?纵然父老不言,我能无愧于心乎?”

言毕,便跳下马来,将那匹乌骓马引至江边,对亭长道,“我知公乃仁厚长者,我骑此马五年,所向无敌,曾一日千里。今不忍杀之,以之赐公吧。”说罢,便深深一拜。

那亭长接过马缰,一脸错愕:“汉兵将至,大王欲何往?”

项羽仰天笑道:“公且渡。吾意已决,此生唯付一死,或可留名千古,仍是强于无数食禄鄙夫!”

亭长知其意决,不禁老泪纵横,朝着项羽长揖道:“大王,楚人作别了!”遂放舟而去。

此刻彤云密布,芦荻萧萧,千里江流有诉不尽的悲苦。项羽不忍再张望江东,便转过身,令从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与敌接战。众人知最后关头已到,便纷纷弃了长戟,掣出短剑、手戟,跃跃欲试。

一行人走出苇丛,便见白杨林外有汉军漫野而来,皆执戟狂呼“捉项王”。项羽更无多言,即率二十六人冲出白杨林,杀入重围。霎时间,兵刃相格,呼喝声此伏彼起。

汉军见项王已陷末路,为悬赏所激,都争相向前,刀矛如苇,逼住项羽。那项羽,大叫一声:“楚人岂可杀绝乎!”便拼尽全力,左右格斗,手刃汉军数百人,身上亦被创十余处。所披战袍,褴褛如麻,已看不出本色来了。

激战有时,众骑士或死或被俘,唯余项羽身旁两三人。一骑士颓然坐下,哀鸣一声:“大王,力竭了!”

项羽环顾之间,忽见汉军前锋中有吕马童在,便注目道:“你岂非我故人吗?”

吕马童此时在汉军为骑司马,正是灌婴属下,闻声急忙上前辨认。见果是项王,便朝前一指,告知身边的中郎骑王翳[6]:“这便是项王!”

项羽怒目圆睁,重瞳子犹如蜡炬,高声道:“不错,你好眼力,正是你旧主无疑!只记不得你有何战功。我闻汉家以千金购我头颅,封万户侯,我便成全了你吧!”说罢,便毅然举剑,刎颈而亡。

——乌江之畔,但见血浸铠甲,如夕阳残照之流光,漶漫而下,染红了一片沃土。

汉兵们一时惊住,静默了片刻,随后便骤起一阵喧嚣,众军争相抢进。王翳大喝了一声:“那是我的!”便当先冲入,手起剑落,斩下项羽头颅。其余汉骑一拥而上,争相践踏,抢夺项羽遗体。刀光之中,互相砍杀而死者,竟有数十人。

三日后,垓下城已破,战声沉寂。韩信正在中军大帐中徘徊,忽有军卒飞马来报:“项王已死!系在乌江畔自尽。”

韩信闻言,猛然怔住,不由自主伸手去拿那柄汉王剑,手指才刚一触剑锋,便倏地缩回,说不清心头是狂喜还是悲凉。

与此同时,垓下汉王帐中,刘邦也接到灌婴的加急羽书,双手颤颤地拆开来看,阅毕,却是半晌瞠目而不能言。身旁张良、陈平看得奇怪,便都问:“大王,军情如何?”

刘邦望望二人,将嘴张了一张,便把军书向穹顶一抛,大笑道:“哈哈,万世无忧矣!”

张良、陈平猜到缘由,双双击掌,欢呼相庆。帐外周緤、徐厉等一干亲随侍卫听见,也知是项王生死有了着落,都一拥而进,急切问刘邦:“项王可曾捉住?”

刘邦并不答话,只整了整衣冠,端然袖手,步出帐去,久久仰望天穹,随后大呼了一声:“他死了!”

[1].稽(qǐ)首,古代跪拜礼,跪下并拱手至地,头亦至地。顿首,磕头。

[2].假王,非正式受命的代理诸侯。

[3].北貉,春秋战国时的古国名。在今吉林省东部一带,与其时朝鲜半岛上的“三韩”属同一族。

[4].斛(hú),古代量器名,亦为容量单位,汉代一斛为十斗。

[5].此时为公元前203 年农历十月,若以现代历法计算,尚属汉王四年。但按秦历法,十月即为岁首,则为汉王五年岁首,故当今各著述所称灭楚之战起始年代,并不一致。

[6].王翳,亦作王翥。他的官职“中郎骑”比较特殊,学界有讨论。中郎与郎中,为两个不同的系统,不相统属,然职务类似,即负责宿卫宫禁,出则充车骑。中郎骑,即以中郎身份而出任骑郎,与灌婴的马军统统都具有郎中身份的情况,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