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圣花衰败

此时正直夏日,是西番莲开得最为颓靡的时候,整个南疆都陷入了一场哀痛之中,唯有这西番莲开得刺目,耀眼。

小公主殿下死的第六日,这是一个奇特的下午,这一日,百姓发现,今日的西番莲不仅开得太过灿烂,而且有些诡异——因为,就在这一日,百姓发现西番莲的花藤上,竟然找不到一朵花骨朵儿,明明昨日还冒出头的小花蕾竟都诡异地开花了。

这一日,昏睡了六日的笙澜世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碧蓝色的眼瞳直直地看着头上的纱帐,晶莹的泪水从他漂亮的睫毛间溢出,然后悄然地滑落在了他铺开的发丝之上。

没等侍女上前将他扶起,他突然坐了起来,赤脚飞奔下床,冲出了院子,朝月重宫的方向奔去。

“小乐,小乐,你等我!”

通向月重宫必经的广场之上,挤满了围观西番莲的百姓。

一个蓝色的身影从南面跌跌撞撞地奔来。

众人大惊,这不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笙澜世子吗?

传说,他的容颜清美绝世,性情温文尔雅。可是此番,他却赤着脚如疯癫般朝月重宫飞奔而去。

看到这个情景,众人担心他的伤势,纷纷跟上想将他拦住,然而……他已经踩上了直接通往月重宫的白玉石阶。

正当这时,广场上不知道谁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众人惊觉回头,看到那荼靡盛开的西番莲,竟然开始凋谢。

花瓣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样瞬间枯萎,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不过片刻,那明明盛开着的西番莲竟然全部都凋零了……

南疆的西番莲代表着高贵圣洁,更代表着永恒,因为它永不凋零!

西番莲,永不凋零的西番莲啊,而此刻却如纷飞的枯叶翩翩而下,甚至……那原本馥郁的芳香,也在瞬间消失掉。

“神啊……”百姓们惊恐地跪下,双手合一,不停地祈祷。

对这突然的一幕,没有人敢相信,也没有人敢否定,可是…这是事实啊……

南疆的国花,突然凋谢了。

一时间,广场上慌乱的祷告声响彻上空,而那急忙冲向月重宫的男子,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头惊愕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百姓,先是一愣,最后呆滞地看着旁边那些枯黄的西番莲,碧蓝的眼瞳闪过一丝惊骇,随即,整个人像是被人狠狠击中一样,再次跌倒。

而此番,不仅是广场上,就连月重宫的祭司大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直到白衣童子唤了他好久,他才从那种惊愕中清醒过来。

放眼望去,此时的南疆花海,竟是一片枯黄,不见了昔日那种七彩炫目,更没有了那让人沉醉的芬芳……

弯下腰,祭司大人的手伸向脚边一朵枯萎的花,然而刚刚触及,那花竟然瞬间化成了灰烬,从指尖消失——在血色的夕阳中,童子注意到祭司大人的手竟然在发抖。

站直了身子,祭司大人回头,看向月重宫最高的神庙,眼中闪过一丝沉痛。

在另一个地方,汮兮骑在幻兽之上,神情冷漠地看着远处的天空,手里捧着一把焦尾琴,轻轻地弹奏。

她的手指灵活地抚摸着琴弦,然而弹出来的声音却带着无比的凌厉,像是有满腔的恨意无法宣泄那般痛苦。

啪嗒。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她惊愕地回头,看到那银发男子突然倒在地上。

“殿下!”她大惊,抱着琴飞奔过去,却不想,昏迷了近几日的他竟然醒了。

“殿下,”汮兮忙将浑身冰凉的他抱在怀里,“汮兮以为你不会再醒了。”

如果他不醒,那南疆灭她白族之仇,她又如何能报?

神乐、皇室,她如何杀得死?

怀里的银发男子痛苦地喘着气,那苍白的脸上竟然有莫名的泪水。

“殿下,你怎么了?”汮兮伸手擦去他的泪水,内心疑惑。

姬魅夜睁开眼,手捂着胸口,“好难受,我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您……丢了什么?”

“不知道。”他慢慢坐了起来,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扶着额头,明明脑中一片空白,明明陷入一场没有梦的沉睡中,却突然被一种悲痛惊醒,然后莫名的流泪。

捻手招来了灵鸟,他推开汮兮的搀扶,骑上灵鸟。

汮兮忙招来幻兽跟上。

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是一种快要死去的痛袭卷他全身。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甚至……他都不知道灵鸟要带着他去哪里。

此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凝眉,灵鸟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像是在哭泣,最后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带着他停在了山顶之上。

他不明白灵鸟的用意,低头看到脚下是一片瀑布,而下方则是发出轰隆声响的潭水。

此时,呼吸竟然都是疼痛的,他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前方的情景——那是七彩绚丽的西番莲,大朵大朵地迎风而开,可是……就在他还没有看清的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他站不住,跪倒在地,却注意到那西番莲竟然突然凋零了……

“花谢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情景,想起不久之前他还说,多想看到西番莲凋零的情景啊。而此番,他果真看到了。

他扬起唇,明明想笑,眼泪却不停地滚落,就像不受控制的,内心有难言的悲哀和痛……

怎么会这么伤心,他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自己明明讨厌西番莲啊,可是,看到西番莲凋零了,他怎么会如此难过?

为何呢?谁告诉他?

圣殿的下面,上百个白衣小童子接受了祭司大人的命令,跪在祭坛边开始默诵经文,因为月重宫上方的圣湖突然火光冲天,但是祭司大人下了命令,谁也不可上去。

有人猜测,此番有痛苦的灵魂在那里挣扎,怨念惊醒了神灵。

轰!一声巨响,下面的门被斩开,白衣小童子们看到笙澜世子殿下手持圣剑,冲了上来。

“殿下,不能擅自闯入圣湖。”童子们惊恐地上前拦住他,却不料他手中的剑往前一斩,凌厉的剑气将他们逼得无法靠近。

“随他去吧。”祭司大人走了出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笙澜殿下一步一晃地踩着阶梯走到最上面,扔掉手里的剑,推开了那一道金色的大门,在那一瞬他身后的小童子们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原本最神秘、干净到可以倒映出蓝天的圣湖,果真是一片火红,水面上,竟然开出了无数朵红莲,犹如燃烧的火。这个情景被称为红莲业火——属于地狱、痛苦、怨念的红莲业火。

就在大家呆在原处的时候,他们又看到了更让他们吃惊和永生难忘的一幕——紧闭的圣殿大门里溢出了鲜血,汇流成河,染红了三百六十八个石阶,滴入了圣湖里。

那血色嫣红,犹如玫瑰初放的瞬间,更如一条红色绸子做成的丝带,蜿蜒而下,连接了圣殿和圣湖。

笙澜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还是晚了。

神乐最终选择了割脉,鲜血从她身体里一点点的流出,流入圣湖。她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放干自己的鲜血,就是要让自己的身体,不残留一丁点皇室的血统。

她憎恨自己的血统……

那一日,白衣童子们看到笙澜世子抱着神乐的尸体从圣殿里出来,一步一步踩着神乐的鲜血走到圣湖边上。

怀里的女子面色苍白,齐腰的头发凌乱散开,手腕处的伤痕狰狞恐怖,她一共割了自己三刀,所有人都无法懂得那三刀是什么意思。

只有笙澜懂……

据说人的轮回有三生三世,神乐这三刀断了自己的三生三世。纵然这一世,他不是她爱的人,他却是唯一一个最懂她的人。

她的一颦一笑,他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笙澜抱着神乐跪在圣湖边,湖水因为沾染了她的血,红莲盛开,然而水还是那样的清澈,犹如第一次,在茫茫人群中看到她的双眼。

众里寻他千百度,猛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一天是凤凰节,亦是她的生辰,她十一岁,而他十五岁。

花葬礼曾说,你为何这样傻啊,你等了她四年有余,可是,神乐心中爱的却不是你。

那时候的他看着园中那个双目失明的女子,唇角漾开微笑,其实,他从来不觉得他等了四年,像是很久以前,他就开始等她了——无怨无悔。四年前的那一眼,他便甘愿为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笙澜将没有声息的女子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他低下头,纤细如白玉的手指轻轻地将她脸上沾着血渍的头发一点点地别到耳后,动作温柔。然后拿出丝绢,沾着湖水,将她脸上的血渍擦去。

白色的丝绢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他在水中洗了洗,拧干,继续擦拭,直到她的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干净,他才满意地点点头。

到最后,他命人送来了木梳子,安静地坐在那里,将怀中女子的头发一点点的梳理好,动作流畅没有一点生疏感。

一年来,她失明后,都是他为她绾发……

看到这里,在场有些人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传言神乐殿下和笙澜世子感情笃深,今日看来,果非虚言。

就在笙澜殿下为公主包扎伤口时,已经有人转身,悄然落泪。

她手上有三道伤痕,他费了好些力气才将伤口包好,然后开始修剪她的指尖。

她的指尖圆润可爱,像海里最美的小贝壳,可是她却讨厌长指甲。

“小乐,指甲长出来了呢。”

这是几日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当他开始修剪她右手的时候,他猛然注意到,她手心紧握,拽着什么东西。

轻轻的将她手指摊开,他身形猛然一震,深碧色的眼瞳浮上一层氤氲,随即凝结成珠,从微卷的睫毛上滴落,落在了她手心那块小巧的木牌上。

牌子很小,只有一指宽,深褐色,上面刻着字。

将它拿起来,他双眸久久凝视,想起了小池出生前,她说过:“笙澜,再过三天是上神日,倒不如我们去为孩子求一签吧。”

那日他陪她去了,然后看着她笑嘻嘻地走出来。他好奇地问她求了什么,她说,等他生辰的时候再告诉她。

他的生辰,他微微惊住,心里有异样的欣喜,原来,她能记得住他的生辰。那时,他倒也开始期待着自己的生辰了,只是后面小池出生,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也把这件事忘记了。

“笙澜,一生平安。”

他认得,这是她的字。

她竟将这块牌子放在身边一个月,从来不曾离身。

在她死前,她最后做的则是将这块牌子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笙澜埋下头,双肩在轻轻地颤抖,握着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虔诚又痛苦地亲吻着。

“小乐,你告诉我,这一年来,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泪水漫延过他清美绝世的容颜,“我真是傻啊!”他哽咽说道,紧紧地搂着她始终不肯放手。

到了这个时候,他却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亲手写上他的名字?如果不喜欢,就算是礼物,也可以放在一边,为何待在身上?如果不喜欢,为何在临死前,却单单地将它握在手里?

就算是一点点,还是喜欢的。

据说,那日,笙澜世子一直抱着自己的爱妻,跪在圣湖前,久久不肯离开……

据说,那也是南疆百姓最后一次看到世子殿下……

也有人说,世子殿下疯了。

更有人说,世子殿下为了追随爱妻,以身殉情……

但是,这样的故事,大家渐渐的也不敢再谈了。因为,公主殿下的死去,因为西番莲的凋亡而成了不祥,甚至,人们谈到公主殿下时,脸上都会露出惊恐之色。

到最后,人们开始在潜意识里忘记这个人……

不久之后,南域那边来了使者,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带着十万铁骑誓要踏平南疆的南域皇帝。

他亲自来到了皇宫,并诚恳地提出了想要娶公主殿下为妻。

自然,对皇帝的到来,百姓一无所知。

而这位皇帝陛下也失望而归,因为南疆根本就没有一个叫神乐的公主。

送别皇帝陛下的人是月重宫的祭祀——师崖,他赠送给皇帝陛下一个故事:周庄一梦。

那一年,南疆皇室到了最鼎盛的时期,然而,众人并不担心,毕竟,皇室和月重宫还是相互制衡的,即便是皇室已经收回了所有的兵权。

然而,正是因为战争,再加上这一年来,公主去世等一系列事情,使得百姓更忠诚于信仰。

皇室和月重宫的关系看似仍旧平和,国泰民安,一切在神乐去世后半年,恢复了平静。

只是这场平静,很快就被打破,月重宫和皇室将迎接一场比外战更恐怖的战争。

神乐死后,笙澜世子消失,白族被灭,姬族和熙族已经无兵权,很快也就销声匿迹,连同的姬王爷的小儿子,那个被称为“恶魔转世”的姬魅夜也一度消失。

然而就在西番莲凋零的半年之后,一种叫做曼珠沙华的死亡之花,突然开遍了整个南疆,一时间,死亡和腐朽笼罩着整个南疆。

新月之日,在南疆的上空竟然浮动着许多囚禁着死灵魂和恶灵的光球。

彼时,空中传来了悠扬且曲调诡异的笛声,百姓看到幽白的光芒下,一银发少年,面容绝美,犹如初生的红莲那般张扬惊艳,金瞳凤目,红唇如凝脂,那一支碧绿色的笛子更是让他多了几分绝代芳华。

他薄唇挑起,慵懒地目光望过来,犹如百花中最妖媚的仙子,然而……他所过之地,却伏尸遍野。

这个人就是人人皆知的恶魔——姬魅夜。

他的归来引起了整个南疆的恐慌。

在他手里,彼时已经有上千万的恶灵。

在他归来的当日,战火宛若红莲一般焚烧了整个南疆的最高层——长老院。

即使到了早上,也是最恐怖的黎明,姬魅夜的复仇之路,让南疆一片血腥。

在他归来的第二个月,四大长老的尸体分别被挂在了南疆最大的广场之上——彼岸花烈焰盛开,四大长老的尸体风干在了广场之上,被人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那个长相妖邪的少年,站在祭坛上宣称,要将南疆变成一个“新”的国度,脱离于浮尘,飘浮于九天之上。

而他身后每次都站着一个女子,杏眼红唇,眉间一点朱砂给她平添了几分娇媚。

至此,南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到来——这个时期,被成为曼珠沙华时代,亦姬魅夜时代。

红色的曼珠沙华开遍了整个南疆,犹如被肆意泼洒开来的朱砂,更如人体脉搏中的鲜血。

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攻入了南疆月重宫,在里面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地狱。

那年冬日,鹅毛大雪在南疆飘然而下,圣湖上一片银白,除了那点点血红。

为了杀死姬魅夜,拯救陷入黑暗的南疆,月重宫同皇室携手,并且选任了新的长老,开始进行反击,然而每次反击,都那么得苍白无力。

月重宫死伤无数,皇室更是损失惨重,这个千年的神秘亡国就要被灭于恶魔的爪下。

有人得到消息,姬魅夜身后的那女子一直在寻找被除了名的公主神乐的墓地,皇室以此设计将其引来并捉住,送至了四大护法处。

是年,深冬,天空中鹅毛大雪纷然落下,那女子被绑在圣湖之上,脚下满是蒿草,人们要用焚烧这种方式让其入地狱。

那场战争也被人说成是以卵击石,祭司大人早在三个月前就身受重伤,如今,更不是姬魅夜的对手。

在月重宫上,鲜血满地,新任的四大长老当场毙命,皇后神蕊亦身受重伤……眼看整个南疆即将颠覆,在鹅毛大雪中,一道金光破空而出,轻而易举地将姬魅夜的结界撕裂开来。

那道金光所到之处,皆是红色的烈焰之火,甚至空中飞落的飘雪都被燃成火,落在了圣湖之上。

众人看到那被缚的女子面露惊恐之色,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惧怕的情景,最后,她身下的蒿草自燃起火……

而就在姬魅夜结界被撕裂开来的时候,接着又是连续十一道金光破空而出,每一道光都穿过他的身体,虽不足以杀死他,然而却让他的灵力耗竭——那像极了传说中,满月弓的封魔之术。

圣湖之上的火,诡异地燃烧着,祭司大人在合眼之前突然想起了那个半年前死去的女子,她死的那一日,鲜血流进了圣湖,痛苦的怨念让圣湖燃起了红莲。

而此番,这个活活被烧死的女子,她脚下的火倒像是那个女子遗留下来的怨念凝结成的业火。

看着湖面上燃烧着的红莲,姬魅夜跪在地上,银丝被后脑喷涌出的鲜血染红,虽然之前十一道强光穿透了他的身体,却只是封住了他的力量,不会让他身上有任何伤口。可是跪在地上的人,心口却慢慢晕染出鲜血……

昏迷过去的姬魅夜被一只蓝色的灵鸟带走。

看着残破的月重宫,师崖浅碧色的眼瞳温柔地落在神蕊的脸上,“小蕊,你终于借助他人之手,将我杀了。我死了以后,月重宫人再也没有人敢忤逆你了。”

次日,祭司大人圆寂。

三日后,宫中传来噩耗,一直重病卧床的皇上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据说,那日皇后娘娘抱着皇帝陛下早已冷却的尸体,痛哭得不能自己。

宫中年老的嬷嬷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多年来皇后娘娘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从未见她如此失态。

南疆皇室最鼎盛的时期再度到来,神蕊是历史上第一个集皇权和神权于一身的女王,也打破了月重宫和皇室相互制衡的局面,从此独揽大局。

然而这样的局面在她死后却是难以维持的。

皇室一直无人再继承,三族却渐渐兴起,月重宫重新崛起,只是,不再干涉任何政务。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千年以后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