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离不弃

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路乐乐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火苗仍旧燃烧得很旺,日光穿透了林子刚好落在她脸上,让她不适应地垂下眼眸,刚好看到小鸡少爷将小拳头举在耳边,缩在她怀里。这是在正王府每个清晨都看到的情景——又是梦吧。

卷曲的头发,精致的五官,凝起的眉看起来有几分疲惫,而噘起的唇又那样讨人喜欢,她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

谁料对方突然醒来,趁机仰起头,吧唧一声在她唇上吃了豆腐,漂亮的眼瞳还有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突来的一吻,让她当即愣住,随即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

“你刚才不是也吻我了吗?”他委屈地噘着小嘴儿,“为什么我亲你,你就要掐我?”

“你知道吻眉和吻唇是不一样的吗?”真是不学好的孩子。

“我认为是一样的。要不,下次我吻你的眉心,你吻我的唇。”

路乐乐手一抖,然后一把丢开他,却觉得手臂撕裂般疼,她仔细看了看周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烘干和衣服和伤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昨晚,是你在照顾我吗?”伤口被包扎好,衣服也烘干了,看着他疲惫的面容,她小声问道。然而她却感觉昨晚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泱未然吧,想到此处,她忍不住抱着膝盖坐起来,将自己的头埋在手臂之间。

“难道,我不该照顾你吗?”他反问,直直地看着她。

许久,她慢慢起身,蹒跚着走到河边,低头看着河里憔悴不堪的自己,掬水草草洗了一把脸,然后折回来,找了一些野果充饥,将小鸡少爷抱了起来,背起泱未然遗落的剑一瘸一拐地走出林子。

“你要做什么?”注意到她行走的方向可能是泱未然去的地方,小鸡少爷惊慌地问道。

“去找泱未然。”她回答得很干脆,眼睛看着前方,声音却是那样的底气不足。

“你疯了吗?”他厉声道,“难道你没有看到昨日他是如何丢下你的吗?如何把你丢在那种危险的地方,头也不回地离开吗?难道你没有听到他对人说,不要管你吗?”

“我知道!”她打断他,怒目而视,“正是因为我知道,我更要去找到他,问一个明白,问他为何要忘记约定,为何要弃我不顾。我需要泱未然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笑,眼底泛起阵阵杀意,“什么理由才算合理?而且对你来说,你希望他给你什么理由?如果他给的理由合理,你会怎么做?”

“我想他知道自己中了一月相思,怕自己会忘记我,怕我会痛苦……所以才会这样做的。”

“呵呵……”他冷笑,“路乐乐你知道这个理由说不过去,如果泱未然真的怕你痛苦,怕你看着他去死,那完全可以在另外的地方扔下你,独自离开。为何偏偏在那样的情况下丢下你,不顾你的生死?你还认为,他这样对你,是在乎你的感受吗?”

“为什么你总是要揭开我的伤疤?那你说,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如果真想要我死,早在皇宫时他大可以不管我!”她厉声质问,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小鸡少爷别开头,捂着自己受伤的地方,冷声道:“本少爷也不清楚。”其实,他也想知道,然而比起这个,他更不愿意她去见泱未然。

路乐乐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捧着他的小脸儿,低头看着他认真说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知道你心里对泱未然昨天做的事情很生气。可是,小鸡……你知道,他对我多重要。如今他中了一月相思,我不能就这样走了,那是我欠泱未然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你义无反顾地去找他,甚至明知道出了这个林子,外面可能有埋伏的敌人,你也不怕吗?”

“不怕。”她摇了摇头,苦笑道:“曾经有人说我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执着,在我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时候,我是不会放弃的。”幽幽的白光之下,那个银发金瞳的人看着她的眼睛,说了这个话。

“难道你也不怕,他又会丢下你?”

“如果他给了我合理的理由,要我走我就走,要我留就留。要丢下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更何况,不是还有你吗?”

“我?”他微微愣住。

“你说过,永远不丢下我,那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低头,额头放在他脑门上,轻声说道。

“好,我陪你去。”她密长的睫毛扫在他脸上,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他爽快地答应,当然,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荒无人烟的大路,两人行了一天,才勉强找到一座残破不堪的房子。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天气炎热难耐,虽然小鸡少爷怕冷,但是路乐乐却发现,白日的他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而且脸蛋儿一直都很苍白。

到了那户人家,路乐乐掏出一些碎银子给了老实的农妇让她随便弄些吃的,顺带给她弄来一些热水,她认真地给小鸡少爷检查伤口看是否发炎。

“小哥哥,这个小弟弟长得真是可爱。”农妇家的小女儿端着算是他们吃的最好的白面窝窝头进来,看到路乐乐怀里的小鸡少爷,不免好奇地打量了起来。

“哼。”小鸡少爷显然对别人如此打量自己非常不满,脑袋一个劲儿地往路乐乐怀里钻,顺带睨了一眼那小女孩儿示意她赶紧离开。

“你也觉得他可爱吗?他的名字叫小鸡。”乐乐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拿起一个有些硬的窝窝头,撕成一小块递到小鸡少爷嘴边。

“我才不要吃这个东西。”

“你不吃,我就把你扔了。”她笑着咬牙切齿地威胁到。

“你不是说了不要丢下我吗?”非常委屈地将那冷飕飕的馒头咬住,他略带哭腔地说道。要知道,这个鬼东西,别说吃了,他连看都不想看,此时,他只想喝人血。

“是你不能丢下我,没说我不能丢下你。”她满意地笑了笑,又撕了一块放在他的小嘴里。

“那你让这个小鬼不要这样看我,本少爷不喜欢!”他的目光冰冷地落在小女孩儿白皙的脖子上,漫不经心地咀嚼着。

此时农妇也走了进来,抱着一件干净的衣衫,她憨厚老实的丈夫也跟了进来,顺带将一块糖递给自己的宝贝女儿,“我们这里偏僻,这些衣服都太粗糙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谢谢。”路乐乐感激地说道,看着夜幕渐渐落下,“大嫂听说你当家的是担夫,每日都在这附近走动,有没有看到这两日一行商队或者几个商人模样的人经过?其中有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来岁,长相清美,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然后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路乐乐尽可能地将泱未然一行人描述清楚。

农夫想了想,道:“前天我替人挑担送草药去朴城,倒是遇到了有点像小公子说的那群人,不过,那个年轻人长相我倒是没有看清楚,只是无意间看到他撩开马车帘子,眼睛倒也是蓝色的……不过……”农夫沉默了半晌,“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有点像是瞎子,眼睛雾蒙蒙的一片。”

“瞎子?”路乐乐喉咙一阵哽咽的疼痛,现在已经是他中了一月相思的第十日,不过第十日,他已经看起来像是瞎子了!难道病情又恶化了吗?

“麻烦你们告诉我,他往哪里走了?那个朴城到底在哪个方向?”路乐乐慌忙站了起来,拿着剑背在了身上。

“一直往南,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你再向左,行个百里路,就能看到朴城了。可是,小兄弟,你现在要走吗?天都黑了,这里不安全啊。”

“没关系,我不怕的。”路乐乐擦了一把脸,抑制不住地兴奋,又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农妇,小跑着出了院子,到了门口,一眼瞥见门口拴着的一匹瘦弱的马,便又出钱给买了过去。

“小兄弟小心啊。”那妇人在后面提醒道:“你还是不要走那片密的林,虽然说是近路但是夜里听说有狼出没,还是小心为妙。”

没等那农妇说完,路乐乐已经扬起鞭子朝林子里面冲去,既然是近路,她又怎能放弃——此时的她,内心执着地想要看到抛下自己的人,对于前方掩藏的隐隐危险,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就在前天,她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第一次拿起剑,将挡着自己的人一个个斩下,那种为了活着,而杀死别人的痛苦,远比这种恐惧来的可怕。

这样的事情都经历了。她还怕什么。

所以,看到月光下,那些点点闪烁的阴冷绿光,路乐乐脸上没有惊慌和恐惧,而是下意识地握好手里的剑,顺便将背上的小鸡少爷困在胸前——她不能再让他受伤。

这里的地形几乎是十里一个小坡,草木密集,所以狼出没应该是很平常的事情,然而,看到月光下那些雪白罕见的狼时,路乐乐也惊了一跳,且不说它们外形矫健,便是那些雪白的皮毛就可知道,这些一定是传说中快要灭绝的雪狼,可,为何竟然出现在了邻近江南一带。

怀里的小鸡少爷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有一抹淡淡的冷光。

这个太不正常了!

“乐乐,力道不是在手上,是要在腰上,丹田提起,将体内的灵气聚集……”他已经解开了她体内封印的力量,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她还是很难运用,因此,他开始慢慢引导她,一只手放在她后背再度将她的灵力激活。

轰隆!一声巨响从林子里破云而出,漆黑的天空一度雪亮如白日,草木统一朝一个方向歪斜,犹如洪水涌过。

路乐乐立在马上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又看了看遍地的雪狼尸体,面露惊恐和难以言表的震惊之色。

“乐乐,你放我下去。”小鸡少爷从路乐乐怀里挣脱掉,然后下马,走到那些雪狼的尸体前面,随即在它们的四足上摸到了一种红色的泥土。

背对着路乐乐,小鸡少爷的脸在月光下有一种骇人阴冷,眼底煞气翻涌——泥土成红色,放在鼻翼竟然有腐尸的味道,这个竟然是冥山脚下骷髅城堡的泥土。

而这种攻击人的雪狼是专人饲养最后抹上了泥土故意放在这里等他们的,所以能冲破他的结界。

目的是什么?置他于死地!这不可能,因为他是姬魅夜,夜是他的天下,他的主宰,没人能在夜里伤害到他,更何况是区区几十匹雪狼。

回头看向路乐乐,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把剑,小鸡少爷心里露出隐隐的不安。对方的目的还是她啊!

泱未然,你到底要做什么?!小鸡少爷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手心里的泥土化成更为细碎的粉末从指缝间滑落。

“我们快点走吧。”路乐乐俯身凝视着小鸡少爷,笑嘻嘻地说道:“不要害怕了,刚才看到我的厉害了吗?天啊,我当时就觉得心里有一股灼热的力量,而且手里的剑也轻了很多,斩下去毫不费力。”

小鸡少爷勉强一笑,看着她手里的剑,突然问道:“乐乐,你会不会用这把剑来对付我?”

“啊?”路乐乐愣住,遽尔明白了他是开玩笑,便伸手轻佻地勾起他的小下巴,“你怕啦?以后只要你不听话,我就用这把剑抽你的屁股。”

快马加鞭,路乐乐不敢有丝毫停歇,如果说,泱未然前天从这条路经过,而且要了药材,那说明他的病情已经极度恶化,不适合赶路,必然会在朴城歇息,所以,她必须赶在他离开之前在朴城找到他。

冷飕飕的风突然刮来,夹带着一些雨丝,路乐乐抬头一看,见有浓浓的乌云席卷而来,慢慢地移向天空的明月,将其掩盖。看样子天气突然变化,要下大雨了。

“乐乐,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小鸡少爷看着那些黑云,觉得眼前的东西模糊不清,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忙拉住路乐乐的衣服询问道。

翻卷的云海,若隐若现的闪电,还有奔驰恐慌的马,以及身前女子独有的温度,他捧着头,后脑勺封着银针的地方剧痛欲裂,有什么破碎的记忆在脑子里拼凑。

“还是进城再说吧。”路乐乐扯了扯衣服,将小鸡少爷的脸遮住,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恐慌。

大雨果然急促而下,打落在身上竟然冰凉得刺痛,怀里的小东西紧紧地缩成一坨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野兽。

“乐乐,我怕。”一道闪电突然破云而出,哗啦一声巨响打在旁边的一个树木上,立时将那棵两人才能抱住的大树劈成两截,与此同时,马也受惊得发出惊惧的嘶鸣声。

他惧怕闪电交加的雨夜,对他来说像是一个千年不可醒来的噩梦一样,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看到同一个场景。倾盆的大雨,轰鸣的雷声,刺眼的闪电,一个女子站在夜幕之下,面目看不清楚,然而却能让他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恸和绝望,“姬魅夜,我这一生最错误的就是遇到了你。”

“乐乐。”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小鸡。”终究是感觉到了怀里小东西的不对劲,路乐乐看了看不远处的朴城,还是将马停在了大树之下,掀开湿漉漉的衣衫,看着怀里蜷缩着的小东西。

天空一道明亮如雪的闪电划过,雨幕被破开,映照在怀里那缩成一圈的小东西身上时,路乐乐的心瞬间被人揪住。

殷红的鲜血从他后脑溢出,他白色的小衣衫早就染得通红,湿漉漉的卷发之下,那张脸惨白得近乎透明,眉宇间有她前所未见过的恐惧、迷茫和痛苦。

密长沾着雨水的睫毛贴在脸上,犹如被人折断的蝶翼……

颤抖着手将他脸上的雨水抹去,她眼角微微一酸,道:“快要进城了,不要怕。”

咬了咬牙齿,路乐乐还是继续向前行,冒着风雨赶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

夜雨中的朴城比想象中繁华,虽说街上行人甚少,然而两边的客栈依旧是灯笼高挂,还有来往的商客,看着出现在街上犹如落汤鸡的路乐乐都不免侧目嗤笑。

脚步迈得飞快,路乐乐一边牵着马,一边抱着小鸡少爷在朴城里面茫然地寻找客栈,没有发觉早在她进城时就跟上了她的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雨势没有停缓的迹象,好不容易看见一处客栈,路乐乐忙绕进巷子打算走上去,头发突然被人从身后用力地扯住。

“啊!”突来的袭击让她身子向后一个趔趄,重心因为抱着小鸡少爷根本就无法控制,重重地摔在泥泞的地上。

有人跨步上前,踩在了她手指上。

“呜!”骨头几乎就要被碾碎,路乐乐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下发现巷子口站着几个高大的黑影,其中一人扬着眉用猥琐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几位……几位公子,不知道你们有何事?”她尽量缓和语气,不要与这些人起冲突。

那人并没有说话而是对身后的几个人扬了扬下巴,那几人领命揪着路乐乐的头发将她拽了起来,然后扯掉她的衣服,伸向她胸前。

“你们要做什么?放开他。”那群流氓早就注意到路乐乐怀里藏着的东西,见路乐乐要阻止,带头的一个人伸手就给了她一耳光,然后一把夺过,掀开衣服。

“老大,是一个死了的孩子。”

那带头的老大一听,目光顿时变得阴狠起来,“一个死婴儿都藏着掖着?给我搜身,既然有这么名贵的马,老子就不信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

名贵的马?路乐乐根本就不认识马种,自然不懂名贵何意,但是,路乐乐恍然明了他们是在打劫,“救命啊。”她大声喊道,然而刚张口,对方又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冷笑道:“你也不看看这朴城是谁在管。”

“你把那孩子还给我,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你。”头发被人扯着,路乐乐挣扎着站起来,忙将身上值钱的几样东西掏出来,“这些,这些你们都拿去,将他还给我吧。”

“老大,这小鬼身上果真有好宝贝。”其中一人抢过路乐乐手里的东西,在光下看了看,“看东西倒像是京城的。”

路乐乐看着东西被拿走,忙想上去从那人怀里抱回小鸡少爷,然而后面的人抓着她的头发往后又是一拽,将她甩在了墙上,鲜血从嘴角溢出,她疼得站不起来。

“小鬼,还有没有东西没有拿出来?”

“我已经全给你了。咳咳咳……求求你们将他还给我吧,不然他会死的。”路乐乐扶着墙,感觉头皮也有温热的鲜血从发根溢出,淋着雨水火辣辣的疼。

“那你头上这支簪子是什么?我看比你刚才给我的都值钱啊。”说着,那人伸手要抢她的白玉簪子。

“这个不能给你们。”路乐乐一把夺回来,拽在手心里。这只白玉簪子是泱未然送给她的,据莫管家说此簪子是一对,乃熙王妃的遗物。

带头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抓起小鸡少爷的衣服突然往空中一丢。

“啊……不要。”看着小鸡少爷被抛在空中,路乐乐疯了似的尖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掉身后的人,双手接住落下来的小鸡少爷,整个人也随着冲击力再次摔在地上,与此同时,手里的簪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她顾不得疼痛,抱着昏迷的小鸡少爷爬向簪子,手刚碰触到,又一只脚踩了上来,狠狠地碾转。

“唔!”她疼得全身直抽搐。

那几个人看着踩在脚下的人都大笑了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哥,揽月楼西月姑娘今晚登台演唱,再不去就晚了,你看,不然那小子又要赶在我们前面了。”看着远处几辆朝这边赶来要前往揽月楼的马车,其中一人提醒道。被称为老大的人点了点头,睨了一眼路乐乐又看了看马车,轻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全身疼得无法从地上爬起来,手指上的鲜血被雨冲洗干净,露出的白骨竟然和手下碎了簪子如此相似——触目惊心。

马车越来越近,路乐乐本能地抬起头,颤抖着用虚弱无力的声音想要喊救命,然而目光落在那辆熟悉的马车上时,却变成了——未然。

“未然……”那是泱未然的马车啊。

矫健的马,朱红的车顶,桃木雕着西番莲的车身。她认得这个马车,那几日她每日都眺望着这辆马车,已经将它都刻在了脑海里。

她颤抖着几乎要断掉的手指抓住簪子,撑着身子曲着膝盖,抱紧了手里气息微弱的小鸡少爷想要挣扎起来。

“未然!”眼看马车就要走过,她知道自己无法起身,便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泱未然,你这个浑蛋。”

马车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豆大的雨打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而那精致的帘子也慢腾腾地撩了起来,露出一个熟悉的侧脸。

柔和且完美的面部线条,白皙的皮肤,紧抿的薄唇直挺的鼻翼,还有那双熟悉的正隔着雨帘望过来的,空濛如雾的蓝色眸子。

他目光涣散没有任何焦距,虽然望向这边,然而却没有落在她身上。

“未然。”路乐乐挤出一个笑容,又喊了一声,谁料,马车里的人却冷淡地慢慢放下帘子,

雨水落在背上,她低头抱着怀里的小鸡少爷,突然想大声痛哭出来。

雨来客栈的老板正打算关门打烊,看见昏暗的灯火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扶着墙蹒跚而来,之后,一只伤痕累累可见白骨的手用力地扣住了他们的店门。

“住店。”听起来像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此时老板不由低头看着这个湿漉漉的人,才发现这孩子容貌长得出奇精致,一双眼眸虽然有些空洞,然而五官看起来却美如陶瓷娃娃。

“住店要加押金的,小兄弟,你……”此时,他发现这个人不仅是手指受伤,几乎可用伤痕累累来形容。

路乐乐想了半晌,握紧了手里的簪子,终究还是收回放在怀里,然后将那把剑放在掌柜的台上,“先用这个做抵押,我明天会给钱的,帮我准备多的热水。”她低着头吩咐了几句,便急忙跟着小二上了楼。

路乐乐将小鸡少爷抱在怀里,一同埋入热水中,滚烫的水将冰冷的皮肤裹住,墨色的发丝散开,犹如在水中盛开的黑色莲花。而发丝下,她紧紧地抱着他,皮肤相贴,使他习惯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犹如——抱着另外一个自己。

他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而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冷,仰着头,看着雕花的房顶,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某一处。天空中闪电和雷声已经停了下来,然而雨还是下个不停,打得房顶啪啪作响,犹如一枚坠子一次次地敲击着心脏。

不敢闭上眼睛,因为闭上眼睛会想起他策马而去的冷漠眼神。

将小鸡少爷裹好放在**,替他盖上被子,她再一次将自己整个人都没入水中,在水下面睁开眼睛,感受着要让人死去的窒息,却发现这种难受远不如今日看到泱未然那样疼痛。

原来,自己,爱他这么深。泱未然,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心?你知不知道,我是路乐乐。你怎么能忘记我呢?

夜如此漫长,最后路乐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晕倒在水盆里,而是穿好衣服躺在**,旁边的小鸡少爷仍旧钻在她怀里,呼吸均匀,苍白的脸上有了一抹酡红。

路乐乐翻身起床,看着客房里的一切,目光落在桌子上整齐摆放的衣服和旁边那些原本属于她的金叶子、玉佩还有宝石细碎金子的时候,她突然又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那些东西明明都被那些强盗抢了去,为何安安稳稳地放在桌子上。起身,走过去检查,才发现一样都没有少,难道,真的是做梦?

不过目光落在那只簪子上时,路乐乐忍不住捂着了嘴,同时才发现手上还缠着纱布。

那断了的簪子被人用金丝复原了——原来一切并不是在做梦。

她被抢了,簪子断了,她也碰到了泱未然,然后又有人将这些东西给她送回来了。

手轻轻地抚过那些东西,将那件衣服拿起来,是一套如蔷薇般妖娆的红色衣衫,质地柔软,简单却精致,大小刚好,犹如量身定做,而且正是她喜欢的样式。

“死人了,死人了……”走廊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路乐乐忙将小鸡少爷抱在怀里,匆匆穿好衣服,梳了一个简单的马尾,收起东西跟了出去。果真看到房客们都匆匆跑了下去,不像是惊慌,倒像是看热闹。

“客官,怎么这么早就醒了?”看到路乐乐抱着小鸡少爷下楼,店小二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料到走下来的是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子。

“谢谢。”路乐乐点了点头,想起身边的剑,“请问这把剑,是谁帮我换回来的?”

“昨晚夜深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位公子,他说替小姐您付了房钱。”

“公子?”路乐乐一惊,“你可否告诉我,那公子长什么模样?”

“这个……昨晚小二也迷迷糊糊的没有看清楚,不过,那公子的声音很冷淡……声音也很低。”

心突然收紧,路乐乐有些茫然。是泱未然吧?一定是泱未然,除了泱未然她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只有他才会默默地为她做这些事情吧,这说明,他昨晚看到了她……

“乐乐……”小鸡少爷揉着眼睛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噘着小嘴儿看着路乐乐。

“小鸡。”路乐乐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他胖乎乎的脸蛋儿,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在颤抖,“未然,未然他没有放弃我。他昨晚来了,送来了衣服,还将这些东西给我送了回来。”

目光冷冷地落在她的衣服和那把剑上,他苦涩一笑,“你就确定一定是他?”

“是他的,我相信一定是他,因为除了他我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了。小鸡,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是么。”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将头贴在她心脏的位置,默默闭上眼。

路乐乐,你可知道,你身边一直有一个我。你可知道昨晚我亦守你整夜,整夜都听着你在喊他的名字。当你在问泱未然可知道你的心时,路乐乐,你又可曾知道我的心?路乐乐,你知道吗?其实真正让你心动的人是我,不是泱未然。

朴城的天空依旧灰暗,有些许小雨,路乐乐抱着小鸡撑着油纸伞,走在人群中。

路上有行人在跑动,都往一个方向聚集,人们不时地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惊讶和惊恐之色,不过也有些人得意地瘪了瘪嘴。

路乐乐倒没有任何心情去看热闹,她只想前去揽月楼,因为昨晚她就只听到了这个地方,说不定在那里能问到关于泱未然的信息。

根据行人的指点,路乐乐来到街道的尾端,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围在一处高台之下,都仰头看着上面。此时,她也忍不住好奇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手里的油纸伞险些从发抖的手指上滑落。

在高台上横着一个柱子,而柱子上竟然吊住五具尸体,不,具体来说是五具血肉模糊的骨架,每架骨架旁边又挂着一张剥下来的人皮,完好无缺地摊开,血腥得让人作呕。

她不认得那几个人,然而看到最后一张人皮时,路乐乐才发现如此熟悉——是那个昨晚抢了她东西,然后残忍地将她踩在脚下的男子。

“被剥皮挫骨,死了都投不了胎,这凶手还真够残忍啊。”

“不过这几个人早就该死了,他们死了,朴城反而会太平了。”

“可是,你看太吓人了……

“哼。”怀里的小鸡少爷突然冷笑一声,“难道你的未然如此残忍?”

“不、不会的。”路乐乐哆嗦了一下,慌忙撑着伞离开人群,手却在发抖。

“我想他也不会。”他笑道,将头靠在她怀里。

因为城里突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命案,所有人都只能进城一律不得出城,这个对于路乐乐来说是好消息。这至少意味着,泱未然没有离开。

好不容易找到了所谓的揽月楼,路乐乐惊愕地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因为,揽月楼竟然是青楼。

青楼?青楼?路乐乐一时茫然,似乎没有料到泱未然会到青楼来。

尽管以前他有美男三千,然而她其实从来没有见过他和任何男人有任何的亲昵举动,更别说女眷。所以,她很难将青楼和泱未然联系在一切,更何况现在泱未然的身体如此差。

“啧啧,想不到泱未然倒挺有情趣呃。”小鸡少爷一大早似乎心情不好,说的话既酸又刺人,“你看这个青楼还真是高档啊。不过,乐乐,你现在要去找他,恐怕有些困难哦。”他眨着眼睛,做出一番我是好意的样子。

“为何?”

“青楼在夜晚之前是不会开门的哦,因为,现在她们都在陪恩客睡觉。”

“你!”路乐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她也别无办法,青楼不允许女眷进入这门口就写着,而除了这里,她也不知道泱未然在哪里,最后她不得不在旁边的茶楼坐下来,看着街上过往的人群慢慢地等着。

此时,小鸡少爷完全不像昨日那样虚弱,一直在她耳边不停地说一些无关紧要却想办法诋毁泱未然的话,甚至还指桑骂槐地将她比喻成守株待兔。

看来,之前说的故事,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消化吧,至少,还是懂得了守株待兔。

“小鸡,你说我会不会这样一直等一辈子?”想到守株待兔这个词,路乐乐也觉得自己有些傻,不免苦笑道。外面细雨蒙蒙的,让人惆怅。

“不会。”他托着下巴,眼底的笑意浓烈。因为,泱未然只能活半个月了。

等了一天,夜幕终于降了下来,雨势也跟着大了起来,坐在窗台边,已经有水珠溅落在木桌子上,茶杯里的水**漾起圈圈涟漪。

此时,揽月楼已然灯笼高挂,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子推开窗户探出身子老远地和自己的恩客扬手娇笑,此时,歌声曲声富有节奏地响起。又是一个月夜,朴城一片喜悦,人们似乎忘记了上午那几个死人给他们带来的阴霾。

一辆熟悉的马车终于缓缓驶来。“你在这里等我。”路乐乐拿起伞已经冲了出去。

她撑着伞站在揽月楼的前方,目不转睛地盯着由远而近的马车。此时,她一身绯红和身后的揽月楼明艳的火红相互融和,然而却又那么突出。以至于,赶马车的人在看到她出现时,愣了片刻,只是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羽见。”路乐乐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羽见身后紧闭的帘子上,紧张地等待着泱未然走出来。

“爷,到了。”赶车的男子轻声说道,然后打开伞,撩起了帘子,伸手扶住里面的人。

白色翩然的衣衫,垂在肩头的发丝,一张精致清美的脸,和一双深蓝色的眼眸。他的手漂亮而修长,轻轻地搭在赶车人的手腕上,然后走了出来。

“怎么在这里就下了?”干净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悦,目光快速地扫了四周一眼,慢慢地停留在揽月楼的金色招牌上。

“爷,有一位姑娘挡住了去路。”赶车的男子低声说道。

“姑娘?”他微微一惊,然后才看向路乐乐的方向。

雨幕中,一切都是模糊不堪,那些闪躲的烛光下,所有东西都犹如散开在水里的墨汁,毫不成形。然而,那一抹绯红竟然如此刺目,犹如刻在了心里某个地方。手猛地一抖,他下意识地握紧羽见,稳住身子,然后下马。

“时候不早了吧,那就进去吧。”他冷冷地说道,另一只手扶着白玉拐杖慢慢地走近她,然后错身而过。“泱未然!”她转身抬手拦住,咬着唇,问道:“为什么不看我?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蹙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露出一丝疑惑,目光却仍旧穿过路乐乐,落在远处,“姑娘,我想你认错人了吧,我并不是你说的什么泱未然。”

路乐乐冷笑,心里一片苍凉,“我也希望我是认错人了,泱未然,可是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明明看到了,又要装作不认识我?”

“姑娘说得严重了。因为在下并不认识你。”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看都不看她,跨步往前走了一步。

她不依不饶,后退一步挡在他身前,“泱未然,你敢说不认识我?如果你不认识我,昨晚为何要帮我?为何要给我送衣服,要给我将簪子修好,要杀了那几个恶霸?”

“哎,姑娘,东西可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这是关乎人命的事情,请姑娘禁言。还有,外面下雨,在下是来寻欢不是来淋雨的,还恳请姑娘让一下,行一个方便。”此时,他清美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口气也冷厉了几分。

“我不让!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好辛苦,你知道不知道我差点死在了乱箭之下,你知不知道我险些被狼吃掉,你知道我又是如何被人欺负的吗?如今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竟然一句不认识就要打发我走。泱未然,我不要求你什么,我就要求你给我一个理由,要求你给我一个如此对我的理由。”说到此时,她声音因为哽咽而停了下来。

“眼泪是得不到同情的。姑娘,在下不值得你为我流眼泪。”他冷冷地丢下一句,干脆推开她,大步上前,可她根本就揪住不放,坚定地说道:“泱未然,我说了,只是一个理由,说了我就走。”

他低头,看着身前那一抹模糊的绯红,勾起唇,冷笑道:“姑娘,你可否告诉在下你的芳名?”

“我叫路……花……我叫?”张口,她竟然说不出名字。是啊,在泱未然面前,自己是谁啊?路乐乐还花葬礼?

“姑娘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么?”他嘴角扬起的笑容却是毫无笑意,语气竟带着嘲讽,那双手也慢慢握住她的手腕。

修长漂亮的手指摁在她的脉搏处,那双如濛了一层雨的眸子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茶楼所在的地方,唇边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身体的疼痛也没法让她忘记他口中的那一声夫人——那一声夫人,让她忍不住回头,看向从马车里出来的一个女子。

白色的衣衫,精致的妆容,清丽熟悉的脸庞,娇媚的笑容。那女子撑着伞踩着步子优雅地上前扶住他,顺带将伞挡在他头顶,轻声地说:“瞧,我不过是晚来一步,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这张脸,这个声音,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一个很烦的女人。”他蓝色的眼眸冷冷地睨了一眼摔在地上的路乐乐,随即温柔地看向身边的女子,笑着牵住她的手,“进去吧。”

“你就喜欢听西月姑娘唱戏,我若哪日火了,定将这里给拆了。”

“你可是想多了,我到这里只是听唱戏,不每次都有你吗。”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上话来,然后再次亲昵地走向了揽月楼,快上大门石阶的时候,那女子突然回头,淡淡地看向路乐乐,似乎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些湿滑,身子向前一个趔趄,幸而旁边的泱未然伸手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

路乐乐闭上眼睛,已经不敢再看。

也在这时,她突然又听到泱未然担忧的声音,“礼儿,小心脚下。”

她霍然睁开眼,看到泱未然正望着那女子——是的,她听到他在喊礼儿。他说,礼儿,小心脚下。

“未然!”她从地上爬起来,打算追上去,却被突然闪在眼前的人影给拦了下来。

“羽见,你让我进去。”路乐乐几乎的用乞求的声音道。

“小小姐。”羽见叹息一声,眼底也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痛楚,将伞放在路乐乐头上,“你还是回去吧。”

路乐乐破涕为笑,拉住羽见的手,“你们终于肯认我了,羽见,刚刚那女子是谁,未然为什么把她当成我?”

“小小姐,有些事情您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我想知道,我来这里,就是想知道原因。你让我进去看他。”她转身打算进去,却被羽见再度拉住。

“小小姐,王爷已经不记得你了。”

“不记得我?”路乐乐五雷轰顶般站在远处,想到他看着自己那冷漠又陌生的神情,似乎真的已经将她忘记了,“可是,为何他记得礼儿?”

“王爷中了一月相思,此时已经快半个月了,早在几天前,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任何景物了,所有东西都变成了模糊的轮廓。而他的记忆已经倒退到了十几年前,只记得当年要陪着他看戏,陪着他出宫的花葬礼了,王爷已经将您忘记了。”

他忘记了未央街的情景,忘记了两人一起经历的一切,忘记了他拉住她的手说要去三生石,忘记了他送给她的西番莲,甚至忘记了他亲自给她绾青丝将自己娘亲的遗物送给她。

“那……那女子?”

“这个事情羽见也没法说清楚。只是,小小姐,您还是回去吧,事情已经这样了,王爷这几天来,过得很好,他的日子不多了,您就不要去打搅他了。”羽见的声音很低,几乎就要被揽月楼响起的歌声掩盖。

“打搅他,呵呵……”她低头无力地苦笑,“是不是因为觉得我打搅了他,记忆在退化的时候他便觉得我很烦,然后将我扔掉。到最后,当他记忆又退化到十年前时,忘记了对我的厌恶,停滞在小时候和花葬礼的美好记忆上。”

“可以这样说吧,毕竟王爷当初是为了小时候的礼儿才回来的。所以,现在的他过得很好。”

他的话犹如一盆热油,淋在她的伤口上。如果说这世界上谁最了解泱未然,那一定是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贴身侍卫。他知道关于泱未然的一切,也知道更多她路乐乐无法知晓的秘密。

比如,此时羽见的言下之意就是,泱未然爱的是以前的礼儿。

是啊,他们都知道了自己和礼儿的不同吧。虽然不知道她是谁,然而他们都一致选择了多年前的礼儿。

病痛和毒让泱未然忘记了他深情的三生之约,忘记了他们的朝夕相处,从相互厌恶到相互倾慕。不,泱未然自始至终就是将她当成花葬礼来爱的。这个以前她不肯深思的问题,最终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给了她明确的答案。

“好,我不会去打搅他。”许久,她轻声说道,然后默默转身,茫然地走在雨中,任雨水再次落在自己身上。

她突然好想自己没有拼命来这一趟。果真真相是残酷的。

“小小姐。”看着雨中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羽见忍不住叫住路乐乐。

路乐乐回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男子。

“小小姐,希望你不要怪王爷。他一切都是有苦衷的,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我不怪他,羽见,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我也理解他。”

羽见看着路乐乐,注意到她身上还有脸部的擦伤,笑了笑,“其实,小小姐,今天看到你出现,看到你站在我们面前,其实我们都非常开心。”

路乐乐点点头,并没有理解到羽见话中真正的意思,权当他是在安慰她,便苦涩地说了一声谢谢。

而当她明白他话中之意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成了乱世,大泱的铁骑一次次地企图跨过沧澜江,进入南疆。那时浮尸遍野,鲜血染红的河水,浇灌了墓地里的死亡之花——曼珠沙华。那个亦是代表姬魅夜的亡灵之花。

“勿忘我,别叫我等到花开花落。勿忘我,别叫我等到白首。当你归来,请你告诉我,你仍爱我。物转星移,此情永不渝。”

身边马车匆匆掠过,身后有揽月楼的笙笛之声,有相拥的人亲昵的欢笑声。

说好了不哭,然而在羽见说不要再去打搅泱未然的时候,她在转身的那一刻,泪水到底还是犹如蓄积已久的火山一样从心底喷涌而出,手心拽着那只簪子,金丝线依然深深刺入了手心,尖锐的疼痛,却抵不过内心的绝望。

原来,被自己爱的人忘记,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她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敢回头,一回头,就怕控制不住自己。

她仰起头,让冰凉的雨水直接淋在脸上,希望能在这种让人窒息的疼痛中保持一丝清醒,至少不会太狼狈。走到转角,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屋檐下,在那撩人的歌声笑语中埋着头痛哭了出来。

自从泱未然上次不要她哭之后,在他面前她就一直佯装坚强,就连刚才,溢满在眼眶的泪水也被他几句冷漠的话给生生地逼了回去。

想到当日被他无情地丢下,几乎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她才好不容易找到他,却得到一句,忘记了她。

“乐乐。”耳边传来小鸡少爷亲昵的呼唤声,路乐乐抬起溢满泪水的眸子,看向身边站着才有自己蹲着这般高的小鸡少爷,突然发现,他像是长高了。还好,一直都有他在。

“乐乐。”他伸出小手,放在她脸上,冰凉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去她的泪水,那双漆黑如宝石般好看瞳孔此时也写满了忧伤,“乐乐,你不要哭。你哭的时候,我也会难过。”

“小鸡,我看到泱未然了,我看到了。然而,他却不记得我了,甚至,他还很厌恶地说我是很烦的人。他真的又一次丢下我了。”她咬着唇,无声地哭了起来,泪水犹如洪水般破闸而出。

她可以在别人面前伪装,可以装得很开心,可以装得很坚强,可是,在小鸡面前——她是那样的坦诚。

她就是真正的路乐乐,没有一丝掩盖和虚伪。

他捧着她的脸,凑过去,没有说话,而是专注地看着她,那样的深切。

“他就站在我面前,甚至握着我的手,然后将我推开。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陌生人了。”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泰戈尔的诗,从未如此深地体会过。

“是啊。”他将头埋在她颈窝处,小声说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我该怎么办?”她犹如抱着救命稻草一样将他抱在怀里,低声喃喃自问。

“去哪里?”她苦笑道。

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而且,这样走了,我也会不甘。”

“你又有何种不甘?”他眼底漾起一丝愤怒,声音猛地变冷。

“我来这里一遭,遇到了他,恨过他,厌恶过,到最后爱上了他。可是,他泱未然,却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你就算骂我贪恋也好,私心也好,但是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他,我叫路乐乐。我想让他知道,有一个女子叫路乐乐。”

“你这么做,是何必呢?”他叹息了一口气。

“我不在乎天长地久,即便是萍水相逢,我们都毕竟曾经喜欢过,即使他已经不记得。我路乐乐,爱了就爱了。要做一个了断,我亦能承受。”

他不再说话,就算她不去做一个了断,他自然也无法容忍泱未然对她做的一切,必然也要做一个了断。

他向来欣赏泱未然,在当今世上,能像泱未然城府之深,而且深谋远虑绝顶聪慧的人,已无二人。甚至就连他都难以猜到泱未然每走一步之后,下一步会怎么走。

更何况,泱未然又是难得遇到的对手。高处不胜寒,对手比知音更难求,所以,他从未想过在跨越沧澜江之前杀掉泱未然——然而此时,他无法容忍他如此对待路乐乐。

更无法容忍,路乐乐竟然如此爱他。

淅沥沥的雨毫无停歇的意思,朱红色的马车辗转离开,从路乐乐身边经过,就如同雨一样,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她已经换了一副容颜,说不上光彩照人,然而站在雨中,一把油纸伞,却让她看起来清丽脱俗,那一抹雨中的红,犹如盛开的蔷薇,永不凋零。

隔着帘子,他淡淡地望过去,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庞,但当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小人儿身上时,他握着拐杖的手轻轻一颤,收回了目光,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马车里。

身边的白衣女子身体笔直地坐在旁边,面带笑容,然而双眼却是无神地盯着前方,死亡腐朽的气息在马车里溢开。

期限,终究是要到了吗?事情真的按照他的意愿发展下去,而接下来的路,就要靠她自己走下去了。

手摸索着将三只黄色的锦囊拿出来,低头瞧去,却如何也看不清上面绣着的几个字。

越是接近死亡,想要看到的东西就越是模糊,纤长的手指只能轻柔地摸着锦囊上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唇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王爷,小小姐一直跟在身后。”羽见焦急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可是,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两日了。”

“无碍,等久了,她自然会死心的。”

心里一阵紧缩,他掀开帘子道:“今晚是月圆了。羽见,该是我们最后一次去揽月楼了吧。我想,鬼姬殿下应该回来找我了。咳咳咳……”将锦囊放在身侧的一只褐色的小木箱里,因为看不见,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抬起手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如墨的发丝如瀑布般垂下,遮住了他苍白秀美的脸,密长的睫毛下,深蓝色的眸子犹如有一层薄雾,将眼底的伤痛掩饰去。

他摸索着将盒子里的东西一点点地用手指抚平,然后认真叠好,才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合上,然后放在一边。

“今晚,如果她还去揽月楼,将她拦住,不准靠近,切莫让她看到今晚发生的一切。还有……”马车在前进,他的声音非常低,甚至不及外面的雨声,“如果,今晚我不在了,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然后再另寻机会将这个盒子交给她。”

“王爷,您这么做,难道不怕小小姐恨您吗?”终于,对此事一直沉默的羽见忍不住开口问道。

“羽见,我宁肯她恨我。”宁肯现在恨他,也不愿意她去死,更不愿意她无法认清自己。

“是,王爷。”羽见沉重的声音传来,随即停下马车,掀开帘子,“王爷,到揽月楼了。”

他微微点头,牵着身边笑颜如花的女子,撑着伞下了马车,余光看到远处熟悉的身影,依旧悄悄站在角落里,犹如暗夜里墙角独自盛开的蔷薇。

“乐乐,你答应了,今晚是最后一夜。”小鸡少爷小声提醒道,卷发下的那双黑瞳眼底已经聚满了杀意,阴森森地看着泱未然牵着那名女子走进了揽月楼。

“嗯,我知道。”乐乐点点头,看了看四周,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可是,这里没法进揽月楼。”

“后门进去。”他道:“那里没有人看守的。不过,我就怕到时候,你进去了也无法靠近泱未然。”

路乐乐沉默不语,似乎已经料到会有这个结果。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是吗?乐乐。”看到她眼中的阴郁和悲伤,他遽尔一笑,“我等你。”

揽月楼专门的侍女端着酒躬身走了进来,将楼中最好的醉心酒放在华贵的小几上,双手执着瓶子倒了一杯,醉人的芬芳迎面扑来。侍女还是忍不住在此时抬眼偷瞄了一眼躺在软榻上的白衣男子,脸顿时一红。

这位公子来揽月楼好几日了,据说是揽月楼的贵客,然而侍女也不免好奇,这位贵客每晚如期来到这里,包下揽月楼最豪华的客房,从不见客的西月姑娘竟然每晚都会如期来为这个客人献唱。此时,厢房的小台上,西月姑娘依然一身妖冶的红衣坐在台上,正低着头,调试着身前的古筝。

“将这个七只杯子都倒满酒,然后下去吧”他的声音很淡,听起来格外干净柔和,秀美的手指指着桌子上摆成一排的七只玉杯。。

“是。”侍女一一盛满,然后站起身,发现客人拿起酒,然后放在唇边竟然仰头一饮而尽。

侍女忍不抬头偷看了一眼他的脸,因为这千金一滴的醉心酒每日客人都会点,却从未有见他沾过一滴,也在此时,她终于看见了客人的面容——那竟然是一张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天人之姿,美得足以让人窒息。手里的托盘差点掉下来,小侍女慌忙跑出去,她还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人儿。

“羽见,她走了么?”一杯醉心中肚,他苍白的脸上当即有了一抹酡红,然而酒性太烈,刚入口他就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王爷,小小姐已经走了。”

持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他垂下睫毛,淡淡地笑道:“嗯。那羽见,你也下去吧。”

羽见深深地鞠躬,抱住怀里的匣子,转身出了房间,将门轻轻合上。

吱呀的关门声传来,泱未然放下喝干了的酒杯,抬头看向小台子上正在调琴的女子,看到那刺目却又模糊的红,身子不自觉地僵了一下,随即叹息道:“西月,我不是说了,不要穿红色的衣服么。”他的语气中有一丝责备之意,红色只会让他想起她……

台上的女子没有开口,似乎抬起了头深深地望向他这边,两人仅仅隔了四五米,就算厢房中琉璃灯明亮如雪,可是他还是看不清西月此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