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贯高慷慨报君王

高帝七年春二月末,萧何向刘邦奏称:经数月修葺,将原秦宫稍事增添,今已建成长乐宫。刘邦大喜,即命栎阳宫室及丞相以下百官,尽徙至长安。

萧何交了差,但并未得闲,又在长乐宫西面之龙首原,凭借故秦章台,再建一座未央宫,务求与秦故宫规模相当。

自此,从春至夏,刘邦在长乐宫住了数月,虽觉绮丽不及洛阳南宫,然气象远过之,便觉称意,对那未央宫建得如何,也不大在意了。每日得闲,便在长乐宫中游览,将长信殿、长秋殿、永寿殿、永宁殿四大殿,及椒房殿、临华殿、长亭殿、温室殿、钟室、月室、鸿台等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夏日炎天,刘邦特意召萧何入宫,登上鸿台纳凉。刘邦殷切道:“丞相辛苦了!长乐宫如此壮丽,昔日沛县起兵时,何曾想到?年初在平城,朕唯恐命将不保,想到太子孱弱,我若撒手,偌大一个天下,丢给谁去打理?彼时,唯想到丞相,心方稍安。”

萧何连忙谢道:“臣之所能,小技耳。陛下得天下,唯在战,而臣无半分战功,实有负重托。”

“唉,话也不是那样说嘛。天下者,人心也。自入关之日起,丞相便甚得人心。七八年来,我在外征伐,关中人心,唯赖你笼络,今已成不拔之势。前日白登山之围,我自感无望,然想到关中,便生出百般胆气来,你说怪也不怪?丞相日常所务,多为琐事,我不曾过问,不知近来可有何繁难?”

萧何便将近日政务一一道来:“民间所用钱,多为‘秦半两’钱,秦亡后,不再铸造,民间之钱遂不敷使用,私铸之风大盛。有那奸猾之徒,竟然将圆钱剪边,七八枚钱所剪下之边,即可私铸一枚新钱。如今市上,剪边钱与私铸钱流通,法不能禁。”

“哦?”刘邦便笑道,“宵小能有此等心机,倒是不可小瞧!还有甚么?”

“数年间,六国之民纷纷徙来关中,尤以豪族人口众多,然却无田可耕。那前朝宫室及官宦,却有大片苑囿荒芜,无人耕种;不如将废苑分给流民,好生耕种,令弃籍流民回归本业。”

刘邦拈须想了想,方缓缓道:“丞相所言,皆田亩、钱粮之事,吾不能立断。所谓无钱可用、无田可耕,汉家吏民多智,自有疏解之道,也无须惶恐。曾记否:昔年关中大饥,朕不忍,允饥民就食巴蜀。然饥民至巴蜀,谷价再贱,亦无钱买米,我是如何说的?”

“陛下降诏,允饥民卖子,所得钱,用以解困。”

“着啊!官府若照旧例,以掠卖人口禁之,饥民岂非将全数饿毙?”

“臣受教了:凡事不宜先言禁。宽以待之,事或济矣。各郡国近来亦有铸钱,本拟禁之,看来亦可不禁。”

“哈哈!以此推之,当可不禁。十余年来,朕四方征战,所虑皆为干戈事。余生之年,只想要剪除豪强,为子孙廓清天下。钱粮细务,还请丞相自度。”

见刘邦不耐烦议论细务,萧何便起身告辞。刘邦送萧何至覆盎门,回望宫内巍峨十四殿,笑道:“丞相建了宫阙,叔孙通定了朝仪,这才像个天下的样子嘛。”

萧何回到府中,细思方才刘邦召见,语中多有不明之意,似暗含猜忌,心下便觉郁闷。至掌灯之后,仍独坐于书房,嗒然失神。

此时,长史萧逢时呈上一盘瓜,萧何便信手取过一片。食之,味甚甘甜,不由便问:“此为何瓜?”

萧逢时一笑,答道:“此乃东陵瓜,长安城内无人不晓。”

萧何笑道:“这么说,倒是我一人不知了。此瓜鲜美,是何人所种?”

“便是咱相府中的东陵侯呀!”

“东陵侯?原来是召平老先生。只知他闲来无事,在城东种瓜,原来就是这好瓜!你这便去,速请他来一晤。”

原来,这位召平,曾是故秦之东陵侯;秦亡,遂成布衣。因家贫,躬耕于长安城东,声名甚著。当年沛公军入关,萧何在咸阳闻其名,便招为宾客。平素只知他寡言,不露头角,焉知他种瓜种出了如此大的名气。

萧逢时遵命,返身去寻,众人却道召平久已不在府内。萧逢时便又出城去寻,见东陵侯果然在瓜田守夜。待萧逢时说明来意,却只得了召平一句答复:“此瓜正逢时,正如人亦逢时,无暇他顾。”

萧逢时不知所对,只尴尬道了声:“先生真乃知时长者!”便拜礼而别,回府中复命。萧何闻罢,哈哈大笑:“此等逸民,勉强不得,明日我自去见他。”

次日夕食毕,萧何便换上布衣,带了萧逢时,徒步往城东而去。出城不远,即见东陵侯瓜田,果然是商贩云集,争相买瓜。

那召平年事已高,白发满头,着一身葛衣,正在田间忙碌,见萧何微服到访,大惊,忙抛下杂务,来到田头,向萧何一揖:“何事惊动了丞相?这等地方,实有辱尊驾。”

萧何拣了个干净地方,与召平相对而坐,笑道:“食东陵瓜,方知身边有奇人。虽知瓜美,却不曾见过召公之瓜田,故欲一睹为快!”

“丞相说笑了。臣家贫,不得已耳。”

“哈哈,此言就不诚了!公为我宾客,未闻用度拮据,莫非尚嫌不足,恨食无鱼、出无车吗?”

“丞相善察,我岂是求财之辈?小臣不才,然在前朝曾经显赫,必招人怨,而今无所依恃,或有人存心报复,若不抱朴守身,必遭大祸。”

萧何浑身一震,沉吟有所思,稍缓才道:“难道,公种瓜,仅为示人以弱而已?”

召平便一指遍地金灿灿的甜瓜,道:“丞相看此瓜,大者先摘,小者留存。人世间荣辱之道,也是一样的。”

萧何有所悟,立起身来,感慨道:“我居百僚之首,不免有窃喜之心。闻先生言,方知藏拙善抱之智也。”

召平望望萧何,疑惑道:“丞相忽来我这里,可有事吗?”

萧何遂躬身一揖:“在下前来看瓜,本为消遣;不意数语间,竟得先生指教,不胜感激。”言毕,便索要了几枚瓜,教萧逢时捧着,告辞回府了。

走出数里之远,萧何不禁又回望,见召平皓首立于夕阳中,霞满白衣,宛若仙人,不由对萧逢时叹道:“我虽显贵,暮年归乡时,若能淡泊如此,便是幸事。”

萧逢时想了想,回道:“汉家非秦,丞相晚年……尚不至于此。”

萧何摇摇头,不再言语,只低头默默踱回府邸。自此后,于朝中诸事,更是百倍小心。

且说刘邦自平城归来,受惊吓不小,以为撞着了霉运,后必祸事连连。然世间之事,偏就否极泰来,本年里,中外竟再也无事,一派安泰。自春起,宫室即迁至长安,入住长乐宫。唯刘太公恋旧,仍留栎阳宫不走,间或在骊邑小住。

此时后宫赵美人已有孕,若是生子,则皇嗣将有七子。刘邦想想,甚感满足,迄今膝下已有六子,即曹氏所生刘肥,吕后所生刘盈,戚夫人所生刘如意,薄夫人所生刘恒,其下还有刘恢、刘友[1]两幼子,每问安,可谓济济一堂。汉家河山,交于众多子嗣把守,焉能有失?

内外渐安,刘邦便益发随意。那戚夫人徙来长乐宫后,住在长信殿内,刘邦便时往长信殿走动,与小儿如意嬉戏,觉其乐无穷。由此一层,与那吕后便更显疏远,竟至数月也不见一面。

这日午时,有御史大夫周昌,为监察贪渎之事,入宫急奏。闻宦者告之:“陛下在长信殿,已歇息。”

周昌知刘邦又去了戚夫人处,因事急,便径往东边长信殿谒见。至殿外,闻内有男女嬉戏之声,不免怔了一怔,以为是戚夫人与如意游戏,也未在意,撩起帷幕便入。不料,正撞见刘邦揽戚夫人于膝上,卿卿我我,做交颈状。周昌大惊,掉头便跑。

“周昌,御史!你跑个甚?”刘邦唤不住,便放开戚夫人,跣足去追。

待追上周昌,刘邦一把揪住周昌后领,按倒在地,骑在周昌脖颈上,问道:“来见我,为何忽然便跑,如见了鬼一般?跑个甚?见到酒池肉林了吗?”

周昌挺项道:“不忍见如……如此君主!”

“哦?依你之见,朕似何等君主?”

“陛下就是桀纣之主!”

刘邦闻言哈哈大笑,放开周昌,道:“说得好!且受我揖礼。”揖罢又嘱道,“你既未见到酒池肉林,便勿与外人乱说了,我自当收敛。”

周昌资历深厚,耿直敢言,即是对萧何、曹参等重臣亦甚鄙之。刘邦平素不畏物议,唯惧周昌直谏;经这次闯宫,对周昌就更有所忌惮。

过了炎夏,刘邦忽而静极思动,携了戚夫人与爱子如意,径往洛阳南宫,一住就是半年,只求与吕后愈远愈好。

如此换了新岁,即为高帝八年(公元前199年)冬十月,忽有边报驰送入洛,称韩王信所部余寇,袭扰代、赵,声势甚大,聚徒众数万,前锋竟到了东垣城下。代、赵各郡县,城池残破,人民逃亡,地方不能自保,北疆几呈动摇之势。车骑将军靳歙镇守东垣,自忖兵力单薄,担心有失,昼夜有羽书飞驰告急。

刘邦得报,不由得恼恨:“天下安,食得饱,却偏有狂徒倡乱!如此天下,怎敢交予刘盈?看来,我活一日,便要厮杀一日。”

陈平见刘邦欲再亲征,便劝道:“代赵固有边警,然有樊哙、陈豨坐镇,不可谓将不强;陛下只须添兵北上,贼势即平,何必披甲亲往?”

刘邦却道:“你是给白登山吓破了胆!那韩王信虽不足虑,然冒顿可虑!非韩信、英布、彭越,不能制之。然此三人,有兵便是祸患,又教我如何敢用?”

陈平见刘邦不听,心下愈急,强谏道:“白登山侥幸脱险,事不可再,望陛下三思。”

刘邦便望住陈平,哂笑道:“白登山又如何?你莫吓我!我舍了脸皮,与冒顿和亲,莫不成是空费力?我与他才成翁婿,他怎好意思领兵南犯?今代、赵之乱,不过王黄、赵利之流南窜。倘仅由樊哙平定,那天下枭雄,何人还惧我刘邦?此番亲征,无非大军游行一番,利多害少,却可扬名,你便无须多言了。”

如此,刘邦便点起五万人马,大张旗帜,冒雪北行。至东垣,与靳歙马军会合,号称十万雄兵,声震北疆。

那王黄、赵利等部,不过是趁乱取利的余寇,哪里还敢堂堂正正一战。见汉大军至,果然从各郡县望风而逃。太尉周勃率部一番追杀,斩获颇多,贼众向时所掠牲畜,遍地弃之。不出一月,北地便告廓清。

刘邦每日看捷报,甚是得意,笑对陈平道:“如何?我不亲征,人不惧我,汉家又何以立威?”

陈平嗫嚅道:“臣唯知冒顿不来,万事皆安。今汉家有个假冒长公主,便可抵得三十万军了。”

刘邦哭笑不得,指着陈平骂道:“愚夫,敢笑我嫁女使诈!天下之大,只你一人知用诡计吗?”

当月,刘邦率军班师,路过赵地,因得胜而归,便也不急,只优哉游哉而行。于途中,刘邦对陈平道:“我临战,虽败多胜少,然终究有胜,此战便是。今后王黄、赵利者流,当闻我名而丧胆。”

陈平乖觉,再不出言相忤,只道:“汉家河山,已如磐石之固,猛兽亦奈何不得,况蝼蚁乎?”

刘邦闻言,不知是褒是贬,便笑道:“你又是大言!此次**寇,如无周勃,中尉恐又将与我逃命矣!”两人对视一眼,都仰头大笑。

再说那贯高在邯郸,闻说汉军班师,知时机已到,旋与赵午商议,召那府中十名武士来,慨然道:“汉帝跋扈,吾王孱弱,此乃赵之耻也,非血溅三尺不能雪洗。今闻汉军得胜南归,戒备必疏,可以行刺,诸君建功之日已至。想吾辈一生,除此更有何求?今诸君为国除害,必为世人所仰。”

众武士齐声应道:“愿从丞相之命,为国赴死!”

贯高即命道:“诸君请易装北上,蹑踪汉军,寻机谋刺。”

十武士领命,遂换了便装,昼夜兼程,疾驰二百余里至柏人县(今河北省邢台市柏乡),终探明了汉帝行踪,知其当晚必宿柏人县内,便潜入馆驿,伏于茅厕夹壁中。伺半夜汉帝起来小溲,即乱剑杀之。

此计甚密,可谓万无一失。众武士也顾不得气味难闻,隐身于厕中,只待天黑夜半,出来一个便杀一个,要教刘邦死在这臭茅坑里。

且说汉军大队行至柏人,看看天黑,果然便要宿营。众军于城外扎营,刘邦则率诸臣投宿城内馆驿。入城之际,刘邦举目四顾,见县令率父老迎于门外,便随口问左右:“此县为何名?”

夏侯婴在侧答道:“柏人。”

“柏人?”刘邦早疑赵家君臣或有不轨,闻此县名,不由心中一跳——觉“柏”字音近“迫”,甚不祥,遂下令道,“柏人者,迫于人也!今夜不得宿此,加紧赶路,至信都(今河北省邢台市西南)安歇。”

见夏侯婴还在迟疑,刘邦便向他背后一击:“还张望甚么?宁走枉路,不做枉事。”

夏侯婴一凛,猛然醒悟,当下挥鞭驱马,便向城外驶去。

众军卒见此,只得又张起旗帜,随刘邦车驾向南疾行,至信都方歇。就此,刘邦竟在无意之中,又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那十武士在茅厕中藏了一夜,并不见有贵客入住。待天明时,悄悄出来打听,方知汉军已绕城而去,都跌足不已,只得怏怏返归邯郸。

闻知行刺未果,赵午恨恨不已,拊膺惋惜道:“若成,正如兵法所言,是以十攻其一也,汉帝岂能逃脱?悔不该前次半途收手,饶过了他!”

贯高也是无可奈何,只道:“汉帝有天命,尚不及亡。然诸君豪壮,可追古风,皆为当世之荆轲、聂政[2]。且缄口,只当从未有过此事,伺机再动。”

众武士慨然允诺,皆愿日后再效命。

刘邦侥幸躲过一险,却浑然不觉,只道北地已固若金汤,便命靳歙亦不必留驻东垣了,率全队马军随驾回朝。

大军一路上行止不定,一月后,方返抵长安。正要好好歇息一番,忽有萧何上朝奏道:“未央宫兴作,已有一年,今初具规模,请陛下移驾察看。若有不足,可及时添造。”

刘邦不觉惊喜:“新宫一年便建好了?丞相办事,果然神速。”说罢,便同萧何出西阙,往未央宫来看。

往日,刘邦只知有民夫无数,在长乐宫西侧负土垒石,却无暇多顾。后移驾洛阳,更是不知新宫成了何等模样。这日进得未央宫,来至前殿,不觉就一怔——只见那前殿巍峨,屋脊高耸,望之几令人晕眩。

宫内有东阙、北阙、武库、太仓等处楼宇,皆宏丽之至。前殿之外,各起居殿阁,则有宣室、麒麟、清凉、金华、承明、高门、白虎、玉堂、椒房等数十处,皆是斗拱如龙,飞檐似翼,地面遍涂丹砂,精致远胜过长乐宫。

在前殿阶陛上,刘邦蹀躞往复,张望了几回,但见殿宇勾连,复道相接,似有楼厦无数,便问:“新宫占地几何?有屋宇多少?”

萧何答道:“周回二十八里,有殿阁四十,门户近百;尚不及长乐宫占地之大。”

刘邦便哼了一声:“不小了!若再大些儿,我岂不成了秦始皇?”

“即是做秦始皇,又有何不可?臣以为:始皇乃一统之君,陛下亦一统之君,兴国之宫室,总该求个规模阔大。”

刘邦未再作声,又走了数步,忽见前面有一阁道,凌空而起,如长虹悬于半空,直通长乐宫,当下就吃了一惊:“丞相,何必如此夸张?你是要抬举我做天上神仙了!”

萧何一揖道:“比之阿房宫三百里,未央宫仅附骥尾,不可谓奢华。”

刘邦便止住步,勃然大怒:“天下汹汹,苦战数岁,成败尚未可知。你我君臣行事,应示民以俭,令万民知天子悯其疾苦。历来为上者怎样,在下者就怎样,若天下都奢靡起来,有几多资财可堪挥霍?命你修治宫室,唯遮风挡雨而已,何以这般铺张?欲穷尽天下之力,为我一人独享乎?”

见刘邦发怒,萧何也不惊惶,只缓缓道:“正是天下尚未定,故汉家须大治宫室,示民以威。天子以四海为家,宫室若不壮丽,又何以立威、何以统驭四方?且今日规模稍大,后世便无需再添造了,亦不失为节俭之道。”

刘邦仰头想想,才转怒为喜,嘴上却道:“丞相到底是老吏出身,能言善辩,无论怎样,都是你对。罢罢,宫室既兴作,总不能拆了,来日权作西宫吧。然我却不能住——只恐住了要做秦二世!可徙太上皇居于此。太公因我颠沛多年,险些受烹,送他住进这人间瑶池,也算我尽了孝道。”

“正是。陛下如日月,万民仰止,天下便都乐于行孝。”

“唉!人变作日月,不分昼夜有人窥望,也未见得就好!想那始皇、项王,哪个不曾似日月?又能如何,还不是落得万民咒之?这其中道理,我也想了数年,觉韩非子有一言,深得我心,即‘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那法家驭民,如驱猪狗,吾向来不喜,然韩非子此言,却为治世之窍门。始皇得之,而项王失之,这才有我刘邦登位之日。”

“陛下,秦法万不可效!”

“那是自然。秦法苛细,驱民如猪狗,民即变作遍地盗贼,朝廷纵有千军万马,又岂能制住举国滔滔?故我辈在上者,待百姓还是宽厚些好。然秦制却与秦法不同,实为万世维系之道。你看,中枢执要,四方来效,河山岂不皆似在渔网中?以一绳即可牵系之。可叹那项王,懒于用心,不承秦制,偏要将天下瓜分,倒是如何了?五年即灭!故而我汉家,须废秦法而承秦制,要好好坐稳这龙首。”

闻此一番话,萧何才知:刘邦虽连年征伐,于治天下却也颇有用心,所谋甚大,与往昔霸上驻军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于是连连揖礼,满心折服道:“陛下所思,臣尚不及思;然一砖一石,垒砌天下,乃臣之本分。”

至此,刘邦才渐露笑意:“好了,这便劳烦丞相,于这未央宫四周,再添筑城垣,为天下之京邑,号为‘长安’,昭告天下,再不迁都了。”

这日以后,刘邦果然未住进未央宫,仍在长乐宫理政及起居,久之,臣下也习称未央宫为“西宫”了。

此后数月无事,星移斗转,不觉又换了新岁。至高帝九年(公元前198年),刘邦出行洛阳之际,赵相贯高谋刺皇帝一事,忽然遭人举发。

原来当初谋刺未果,与谋者十数人后来每每相聚,提起此事,都扼腕叹息。那贯高在赵地,纠劾不法之事,一向甚严,不免就有怨家。朝中同僚中,有一怨家,对贯高怀恨在心,偶尔探得谋刺内情,便欲置贯高于死地,疾奔长安,至长乐宫阙楼,擂响了“敢谏鼓”,上奏变告。

刘邦接此人密奏,大惊,忽想起去年在柏人县,竟是侥幸脱险,当初所疑丝毫不差,不觉冷汗就冒了一身。当下冷笑一声:“竖子,忍了你许久!”便唤了卫尉郦商来,命他持策书、符节,率禁军一队驰往邯郸,将那张敖、贯高一并逮住,押往长安刑讯。

受此一吓,刘邦也无心再在洛阳流连,翌日便启程还都了。

且说郦商领命,率五百禁军赴邯郸,闯入赵王宫,见了张敖,以策书、符节示之。

张敖见郦商入宫的架势,便知有大祸将至,待策书宣读毕,当即汗流如注,辩白道:“陛下疑我乎?何其冤哉!那贯高行事,素来独断,我亦不知情。”

郦商早前与张耳也算熟稔,见张敖惶恐,叹了口气道:“大王清白与否,可向汉帝面禀,臣仅奉诏而已。请大王召丞相来问话!”

不多时,贯高闻召而来,众禁军便一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锁拿住。郦商展开策书,又宣读一遍,贯高这才知事泄,却面不改色,昂然道:“此事确有,系贯某一人所为,无关吾王!”

郦商道:“上命捕你二人,下官不敢违。相国如有话说,可往朝中去说,恕在下失礼了。”便令众卒褫去二人冠服,各押上一辆槛车,递解长安。另有一队军卒,亦逮了张敖之母、诸兄弟及后宫美人,解至河内郡羁押。

大队人马行至南门,赵国诸臣闻之,都纷纷赶来,赵午及相府门客也在内。郦商见众人聚于途,群情汹汹,便恐生出枝节来,连忙向众人出示策书,宣谕道:“赵王张敖、赵相贯高,谋刺天子,事泄,今朝廷捕之,余者皆不问。”

赵家诸臣闻诏,讶异万分,慌了片刻,便都伏地恸哭。

赵午知大势已去,遂起身,悲鸣一声:“王将死,臣独活何为?”便欲拔剑自刎。众门客见了,也纷纷拔出剑来要自尽。

张敖在槛车中望见,只是落泪。那贯高虽披发戴枷,威仪仍不减平日,厉声喝道:“谁令公等如此?此谋只与我一人相干,吾王不曾与谋。今朝廷捕我去,万事只我一人当了,吾王无端受累,乃是千古奇冤。公等若皆死,何人还能辩白吾王不反?”

众门客都怔住,只得收起剑来,聚到槛车旁,欲随赵王、贯高前往长安。

郦商见不是事,忙将手中策书一举,喝止道:“有诏命:赵家群臣宾客,均不得随赵王行。若随行,诛三族无赦!”

赵国诸臣见朝命严厉,只能叹息落泪。赵午在槛车旁,伸手进去,执贯高之手泣道:“与公一别,重逢无日。公慨然就义,我等又岂能偷生?唯静候公之音讯,虽千里相隔,也要同日而死!”

贯高道:“大丈夫,何必作小儿女之泣?老臣即是死,亦是死国,留名于世,若太行巍然,万年不灭,又何其伟哉!人活一世,如此夫复何求?诸君倒要多保重了,但求吾王无虞,便是幸事。”

郦商看不下去,一声断喝:“罢了!”众禁军便上前,舞动长戟,驱离众人。

贯高紧握赵午之手,急嘱道:“老臣罪当诛,累吾王受辱,国中一时无宰执。公身居要枢,应当起大事,勿负王命。若有事不能决,可报鲁元公主。”

郦商大怒:“再多言,便是通谋!”

赵家诸臣只得向后退去,两槛车载着张敖、贯高离了南门。禁军各持短兵在手,前后相随,一阵尘头远去。诸臣眺望车队良久,当下哀声一片。

是夜,贯高门客孟舒、孟广、田叔、朱建等十余人,聚在相府商议。孟舒道:“相国待我等恩重如山,值此方生方死之际,吾不能弃相国而不顾,便是死,也要随吾王赴长安。”

众门客道:“我等也愿往!”

孟舒道:“不如皆扮作家奴,随王而行。”

众人皆称善,于是纷纷剃去头发,戴了束颈铁圈,假作家奴模样,星夜骑马追去。

翌日,众门客追上押解槛车。郦商见了,颇怪之,问是何人。众门客答道:“吾为赵王家奴,昨日不及随行,专此赶来。”

郦商见是一群髡钳之徒,也未起疑,便命众门客跟在车驾之后,歇宿之时可以伺候赵王。

如此,一行人跋涉于途,缓缓向长安而行。众门客强忍悲痛,每日为张敖、贯高备好饭食,尽力伺候。张敖虽叫不出门客名字,然尽都面熟,也知是相府死士相随,只是不敢声张。那槛车遮挡严密,贯高每日闭目而坐,不发一语。只在进食时,与众门客以目示意,全无一丝惧色。

待二人押解至长安,刘邦也不见,只吩咐交予新任廷尉[3]宣义,对簿问罪。

那宣义新任九卿高位,急于立功,然见了张敖,却颇感踌躇——想那赵王之号尚未褫夺,又是皇帝女婿,金玉之身,如何能下狱拷掠?于是将张敖别置一室,每日奉上美馔,只是不得与外人交通。一面便提了贯高来,对簿开审。

宣义早揣摩好刘邦意旨,只要逼问出张敖为主谋来,便可交差,于是劈面便问:“足下为封国相,乃一方尊长,荣耀万分,朝廷有何负于你,竟要谋逆?”

贯高扬声道:“朝廷固不欺我,然欺吾王耳!”

宣义喝道:“问你的便是这个!赵王欲图不轨,是如何指使你谋刺的?足下可早些招来,免得受辱。”

那贯高在赵国,也时常亲问刑狱,哪里在乎这场面,翻来覆去只一句对答:“柏人谋刺,确有其事,皆为吾及属臣所为,吾王实不知。”

宣义便冷笑:“谋刺天子,岂是你一个相国敢为?如无赵王阴使,敢问足下有几颗头颅?”

贯高仰头笑道:“贯某虽官居区区二千石[4],然从先王张耳,举义之资历,亦不输于汉王。今汉王得诸侯之力灭楚,以一隅而得天下,便来折辱吾王,天理又何在?吾王虽弱,亦是堂堂诸侯,汉王令吾王折节,我便要汉王折颈!君子报仇,何须受人指使?”

宣义大怒,一拍惊堂木,吩咐狱令道:“来人,榜笞伺候!不吐真情,只管每日拷掠。”

狱令遵命,将贯高押至刑堂,扑倒在地,以竹条猛击其臀背。贯高咬牙,一语不发。如此,每日一刑讯,榜笞不足,又以铁锥刺股,致腿上血流如注。

贯高只是坚不吐口,那狱令嗤笑道:“任是何等高官,来至此处,也是猪狗!廷尉只要足下牵连赵王,足下照做便是。即便是诬言,不也可以解脱了?”

贯高不由大忿,詈骂道:“人与猪狗,所异只在信义。守信之士,即临鼎镬之烹,又何所惧哉?如你这等人,恐只配做猪狗!”

狱令暴怒,呼狱卒上手,复又加刑,贯高忍痛,数度晕死。狱令便以冷水泼醒,拷掠再三。贯高呼痛之声,满堂狱卒皆不忍闻。过了不几日,便身无完肤,竟是无可再用刑之处了。

狱令无计可施,只得报予宣义。宣义来看了,也是无法,便下令停刑,待贯高创伤稍愈,再来拷问。

这日,贯高卧于竹榻,正在忍痛,忽闻窗外隐隐有呼声:“相国!相国!”忙勉强撑起,蹒跚至窗口察看,见一莽汉正倚于窗下。定睛望去,竟是那夜丛台下路遇之铁拐壮士。

只听那人低声道:“在下已买通狱卒,佯作收潲水,只为见相国一面。”

贯高大惊:“你怎知我在此处?”

“相国高义,长安士民无不口传,皆为相国抱不平,在下亦多有耳闻,方知相国羁押于此。只不知相国何日能脱罪?”

“此来别无所求,唯一死耳,谈何脱罪?”

“相国抱定死节之心,但求青史留名,在下甚敬服。然张敖不过一诸侯耳,死生天定,相国奈何以命报之?”

贯高大忿,疾言道:“君子死义,不问贵贱。壮士休得多言,请速离去!”

那壮士长叹一声,从怀中摸出几粒紫黑野果来,迅疾递上:“请相国收好。在下知相国义无再生,只悔当初未曾力阻。诏狱酷刑,非人所能受也,不忍见相国蹈此水火。此野果,乃滇国之箭毒木[5]所结,我于日前觅得,赠予相国,若何时打熬不住,服下数粒,便可升仙。千年之下,忠义之士念及相国,亦当有人流涕。在下泯然一匹夫,实无力相救,就如目睹山崩而束手无策,痛在肺腑矣……”说到此,竟哽咽难言。

贯高接过野果,迟疑片刻,当即揣好,道:“壮士之心,老夫虽魂魄化作鬼神,亦不敢忘,请速离去!”

那壮士见贯高收下箭毒木果实,方才凄然一揖,一步三回首,蹒跚离去。

且说张敖、贯高为朝廷捕走后,鲁元公主闻赵午进宫报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唤了数名从人,改服易装,飞马潜入长安,直奔长乐宫椒房殿,向吕后哭诉。

吕后闻变,不由大惊:“甚么?有这等事?那失心翁,为妖姬所惑,又要来害我婿!”言毕,即起身去找刘邦。

吕后见了刘邦,当即涕泪横流,斥道:“你当年避祸芒砀,惶惶如丧家之犬,饮我所煮热浆,食我所蒸热饼,若非老娘冒死济之,恐早已成饿殍。这才做了几日皇帝,便要加害我女,又是何道理?那鲁元,非你所出乎?竟是那审食其所出乎?何须你如此残害?”

刘邦见吕后言语非常,便也发火道:“这是哪里话?我待鲁元,如何不似亲父?”

吕后拭泪道:“那张敖,乃鲁元夫君,两人琴瑟友之,干你何事?为何要诬张敖谋反,捕来长安?”

刘邦这才想起,便冷冷道:“张敖阴使贯高等人,在柏人县驿谋刺,有人举发,不得不审。现张敖、贯高羁押于诏狱,自有口供出来。”

吕后便顿足道:“那诏狱,何人进去能不招供?即是将我掳进去,拷掠之下,也只得承认谋反。”

“哼,皇后谋反?天下无此笑话!”

“那张敖为天子之婿,又何以要反?”

刘邦不由震怒,叱道:“柏人谋刺,刺客藏于厕中,贯高已供认不讳。那张敖若得逞,据有天下,还少了你这一女乎?”

吕后怔了一怔,又泣道:“那张敖,杀狗尚且无力,拿甚么谋反?我看你得了天下,便失了心!老娘不与你理论,自去探望我婿。”

刘邦怒气未消,也不言语,任由吕后离去。

吕后带了从人来至诏狱,即高声呼喝,要见张敖。宣义闻之,连忙赶来劝阻:“皇后陛下,无符节,宫室与百官皆不得入。”

“我只看我婿,要甚么符节?”

“赵王今虽入狱,然绝无刑讯,饮食起居照常,皇后请无虑。”

“那贯高是如何说的?”

“赵相虽经榜笞,默然无所招供,一身担下了罪名,称与赵王无涉。”

“那还关着赵王作甚?”

宣义一时不能答,只得支吾道:“贯高之言或不实,对簿尚未毕。”

吕后便大怒:“宣义,你个甚么廷尉!老娘今日既来,自有来的道理。那张敖若谋反,我便也要反了!你官至九卿,莫非是赖榜笞所得?苦苦相逼,究竟有何利可图?莫非逼出口供,你便可加封诸侯王吗?我今日方知:天下冤狱,皆是你这等酷吏所为!今日老娘有言在先:若将那贯高笞毙,死无对证,我必令你日后死无完尸,除非我死在那失心翁之前。”言毕,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宣义面如土色,怔在原地,竟不能动弹,心中将那吕后所言权衡了半晌,觉自家万万担待不起,只得入宫向刘邦禀报。

见了刘邦,宣义便将刑讯贯高始末,逐一陈明。刘邦起先尚面带冷笑,闻听贯高身无完肤,仍坚不改口,便有所动容,赞道:“壮士!如此,赵王是否主谋,倒是难断了。”

宣义想到吕后适才威胁之语,心有所惧,忙奏道:“贯高,绝非常人。其伤甚重,不可再加刑了。”

“也罢,权且将他羁押于狱中,从长计议。不知那群臣之中,可有人与贯高相熟否?若有,可以私下询之。”

宣义得了上命,便教狱令为贯高敷了药,任由他将养。又遍访群臣,终探知中大夫[6]泄公曾与贯高有旧谊。

刘邦闻报,立即召泄公来问。泄公禀道:“贯高,与臣同邑也,略有旧谊。此人耿直,在赵地无人不知,乃守名节、重然诺之士。”

刘邦道:“既是如此,甚好!公可持节,去狱中探视。私下里问明:赵王究竟是否主谋?”

泄公领命,便持符节急往诏狱,叩门大呼。待狱令迎出,泄公以符节示之:“上命臣劝慰贯高。”

“贯高?”那狱令将符节接过,看了又看,仍不敢放入,急去请了宣义来。

待宣义赶到,验过符节,问了泄公数语,才开门将泄公放进。

泄公来至贯高监室外,待狱令打开门,见那贯高伤势甚重,斜倚榻上,已奄奄一息。泄公心中大不忍,急忙来至竹榻前,轻唤数声。那贯高睁开眼,仰头望了片刻,忽而眼睛就一亮,挣扎欲起:“来人……莫非是泄公?”

泄公连忙扶贯高卧好,道:“正是在下。闻贯公在此,特来探视。”

“那宣义,怎能允你进来?”

“这个,我自有疏通。”

贯高见了故人,不禁热泪长流。泄公便在竹榻边坐下,嘘寒问暖,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两人谈兴渐浓,一如平生之欢。如此,话题由远及近,便谈及入狱之事。泄公不住叹息,忽又似漫不经心问了一句:“那赵王,到底是否主谋?”

泄公叹道:“公乃赵之名人,素有高节,却如何做了这等事?”

贯高便将诸臣为赵王抱不平,私下与谋,而赵王实不知等先后情状,详述了一遍。

泄公听了,心中有数,忙嘱道:“公勿心急,好生将养便是。赵王之冤情,终可辩白。”遂唤来狱令,留了些钱,嘱其万不可亏待贯高,便告辞而去。

待泄公出狱门,见了宣义,便邀其一同入见君上。进得宫中,泄公将所探得谋刺始末,禀告刘邦,刘邦方才释然:“原来如此!果然冤枉了小儿。”

宣义在侧又禀道:“臣之属下探知,贯高门客十余人,为辩白赵王,皆扮作钳奴,一路跟来,誓不弃旧主。”

“哦?倒是离奇得很!这便回去,将张敖赦了吧,送至皇后处。”

宣义领命,立即退下,回狱中去放人了。

刘邦又对泄公道:“贯高重然诺,不肯诬主,乃古之侠士遗风,实属难得。今之世,人相戕害,父子尚相疑,况乎主仆?应厚赏此人,以正风习。公请再往狱中告之,赵王既赦,请贯高多将养几日,其谋逆之罪,也一并赦了。”

泄公大喜,出宫即驱车至诏狱,入贯高室内,坐于榻边,高声唤道:“吾贺公!今赵王已然蒙赦。”

贯高本倚在榻上,昏沉似无知觉。闻此言,忽地便惊起,问:“吾王果出狱乎?”

泄公道:“公请勿疑。君上盛赞公为贤者,不日也将赦出!”

贯高便缓缓撑起身,蹒跚踱至窗口,张望许久,喃喃道:“吾所以忍刑不死,并无其余牵挂,唯欲辩白赵王不反。今吾王出狱,吾责已尽,死亦无憾矣!且人臣负此篡逆之名,有何脸面再事今上?纵然今上不杀我,我岂能无愧于心乎……”

泄公听出贯高心事,便低头细思,该如何与他宽解。过了半晌,不闻贯高再开口,抬头一看,见贯高面色青紫,身体已僵。泄公大惊,急起用手试探他口鼻,却是呼吸全无,端的是服毒而死。最可骇怪者,乃是那僵躯竟倚墙而立,昂然不倒!

泄公连声急呼,众狱卒抢进屋来,见此也是慌了,忙与泄公一道,将贯高置于榻上,千呼万唤——但哪里还能唤醒?再看贯高手中,尚有黑果数粒,当是毒物无疑。

泄公不意有此骤变,登时抚尸大哭。宣义闻讯赶来,亦是惊出满头大汗,连忙赴阙禀报。

且说张敖获释后,正在椒房殿吕后处,与鲁元公主相对垂泪。吕后在旁愤然道:“你二人,也无须再回邯郸了,就在这椒房殿住下。不信老娘裙带之下,还有人敢来加害!”

闻刘邦宣召,张敖知事情将有分晓,便急忙入宫中面谒。

刘邦见了张敖,叹了一声:“你知否?贯高已死,万事便也了结。令堂与诸兄弟押于河内,今一并开释。然你僚属犯上,你为王,总不能无过;这个王,看来是做不得了,且封为宣平侯吧。”

张敖闻贯高死,心头一震,险些当场落泪。然好歹保住了性命,哪还敢计较,于是忙伏地谢恩。

刘邦又道:“贯高门客十余人,扮钳奴从你入关,倒是侠义!这等豪杰,不结交倒是可惜了,且去唤来我见见。”

张敖便去长安市中,寻着了十余名门客。众门客早知贯高已自尽而死,正悲不自胜,各个白布缠头,商议如何扶柩还乡。此时闻皇帝宣召,皆感惊异,张敖便道:“诸君请勿疑。相国为我而死,今上称其贤,欲召见诸君,以为嘉勉。”

孟舒等十余门客,这才松一口气,都随赵王进了宫。上得殿来,十余人皆是一身素白,顶发皆无,只以白幅巾抹额,颇显怪异。殿前郎卫们见了,不由都一凛,连忙横持长戟戒备。

刘邦见这一众门客,各个器宇轩昂,知其绝非俗流,当即慰谕道:“贯高侠义,朕久不闻世有此风。今不幸亡故,朕亦感哀伤,已令治粟内史拨公帑,迁柩还邯郸,厚葬于乡。闻诸君随赵王入关,不避斧钺,为王辩白,亦堪称当今贤者。惜乎日前曾有谋逆,故不可不加罪,以示惩戒。”

那孟舒便禀道:“陛下恩典,臣等自是感激。然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陛下无礼于吾王,吾辈为王争名分,甘冒杀身之祸,是为成仁,故原本便无罪。”

宣义在旁,闻之不悦,斥道:“你这是如何说话?韩非子亦有言:‘公心不偏党也。’尔等唯贯高是从,就是结党;谋刺今上,就是偏私;如何能说无罪?”

只见那门客列中,朱建抢出一步答道:“廷尉言及公私,臣便斗胆问廷尉:何谓公?何谓私?臣以为:忠君,即是至公。我辈不图资财,不为爵禄,唯愿为赵王争名分,又怎的是私?”

宣义未料会受顶撞,一时语塞。樊哙见之,则大怒,叱道:“甚么至公至私?竖子便不怕死吗?”

田叔应道:“蝼蚁贪生,义士则求死。汉家既然宽仁,吾辈难道不能求死吗?”

众臣闻之大愤,欲加诘难,然仓促间却是无辞以对。

十余人齐声答道:“无悔!”

刘邦当即起身,赞道:“甚好!往日恩怨,从今起,便毋庸再议。朕万想不到,贯高府中,竟如此济济多才!今赦尔等无罪,亦无须东归了,且留长安,来日遣往各郡国,为我效力,都做个二千石的职官,为我守好郡县。”

众门客闻之,互相望望,心中悲喜交集,踌躇不作答。群臣在旁,急忙递眼色,门客见了,仍无所应对,急得樊哙大喝:“叩头,叩头!竖子还想如何?”

众门客泪流满面,迟疑再三,方伏地叩首谢恩。

这日之后,遵刘邦谕令,贯高善后事宜,皆由萧何出面操持,将贯氏妻儿自赵地接来,入殓致祭。百官慕其名,也多有来拜祭的,祭罢,遣公差扶棺柩返乡。

柩车出城之日,长安百姓无不悲戚,成群伏于道旁,焚香礼拜。众门客一身缟素,扶柩东出长安三十里,方啼泣而归。自此,贯高之名,风动天下。后孟舒、田叔、孟广、朱建等人,官声甚著,子孙也累代在朝为官,皆为二千石之职,此为后话。

嗣后,刘邦便下诏,徙封代王如意为赵王,代国撤废,原代地并入赵国,仍令陈豨代为守土。

贯高谋刺一事,到此方告平息。此案中,另有张敖所献赵美人,竟也无端遭受株连,其终局实属可怜。

原来,郦商早前赴邯郸之际,先就奉了上命,逮了赵美人下狱。赵美人在狱中受苦不过,哭诉于狱令曰:“日前得君上临幸,已有子。”狱令不敢隐瞒,急报入宫。怎知刘邦正值盛怒,竟不予理睬。

赵美人之弟赵兼,此时赶来长安,亲往审食其府中求见,哀恳审食其出面,请吕后从中转圜。审食其受托见了吕后,说明原委,那吕后却妒火中烧,不肯为赵美人辩白。审食其知妇人之妒,向来不可理喻,也就未再勉强。

如此,赵美人在诏狱中,不数月便诞下一子来,即刘邦少子刘长。赵美人抱婴苟活于铁槛中,几为世人所忘,思前想后,甚觉生之无趣,便用丝带在梁上结了个缳,一死了之。次日,狱令见了,大惊失色,慌忙抱起婴儿送至宫中。

刘邦见那婴孩活泼可爱,逗弄了两下,不禁生出悔意来,悔不该将无罪的赵美人活活囚死。叹息再三,遂令吕后为刘长之母,并下令厚葬赵美人于其故里。可叹一代娇娘,就此香消玉殒,竟连个真姓名也未留下。

这年入秋,关中田禾大熟,仓廪充实。那关东故楚诸大姓与故齐田氏,共计十余万口,经刘敬亲自督促,已陆续徙入关中,定居长安一带。长安人口顿时繁盛。一时五方杂处,言语庞杂,俨然成了冠绝天下的大邑。

于此,刘邦也甚是无奈,索性令新任御史大夫周昌,仍兼顾原职,助中尉丙猜执掌长安戍卫。

当此际,未央宫已告建成,长安城更其堂皇无比。萧何入朝奏报,刘邦闻报大喜,要在未央宫行“大朝”,大会群臣与诸侯。

诏命一下,各路使者便四出通告诸侯王。稍后,刘邦又唤来郎中令王恬启,吩咐道:“小舅,未央宫既成,乃咱家一大事,不可冷落了吾家阿翁。你这便往栎阳,迎太上皇来。”

王恬启领命启行,数日后,便迎来了太公。待四方诸侯集齐,刘邦便在未央宫前殿置酒高会,与众人同贺新宫落成。

这日筵宴之盛,乃前所未有,案头水陆齐备,珍馐如山。开筵前,百官列于丹陛下,人头涌动,喧声如沸。待刘太公车驾幸临之时,诸臣皆伏于地,齐声祝颂。

太公下得车来,进了北阙,走在陛路上,目睹卤簿五色,耳闻笙簧齐鸣,便是一阵头晕。家令乌承禄连忙将他扶住,缓缓从执戟列伍中走过,受百官之拜。

刘太公慌得直摇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何人哉?如此,岂不要折寿?”

乌承禄急忙附耳道:“群臣所拜,实非太公也。”

刘太公望望乌承禄,恍然大悟,苦笑了一下,只得对群臣连连拱手。至前殿,见阶陛皆涂红,是为“丹陛”,太公又不敢踏足了。乌承禄忙上前扶了一扶,太公这才拾级而上,于主座面东而坐,刘邦与诸臣这才各自入座。

刘邦头戴刘氏冠,威仪非常,于座上开言道:“今日群贤齐集,同贺新宫落成,堪为汉家千载盛事。我汉室方兴,承秦之制,一统海内;然除秦之苛法,宽以待民,期之以万世传续。唯愿此宫,他日不要似阿房宫被一火焚了。我自幼好武少文,然也知秦亡之鉴,在于骄矜无度。故汉家君臣,不可行事无度。有度,则山河永固;无度,则暴起暴亡。这道理,诸君不可不察也。”

群臣齐声称是,樊哙更是高声道:“我等屠狗织席之辈,今日坐庙堂之上,当知足矣,何人还敢无度?”

刘邦瞥他一眼,笑道:“你是每饭不忘屠狗,不要终落得回家屠狗!”

樊哙正欲辩白,众人却腾起一片哗笑。

刘邦示意群臣噤声,又道:“今日汉家,法度渐明,诸君不得视若无物。以朕所顶戴刘氏冠,自明日起,第八等爵以上,亦即乘公车者方可以戴,以示尊贵;非公乘以上者,不得戴。”

刘邦环视群臣,微微颔首,又拔高声音道:“大业既成,须常思开辟之艰难。诸公冠带,不知由几多人死了才换得?今日环顾座中,不复见纪信、郦夫子、周苛、奚涓等诸友,能不悲乎?我辈虽得这天下,然先死之士又怎能再生?我于梦中,常见有血流漂杵之景;夜半惊醒,就再也睡不成。各位俱为功臣,想想早死之人,便不可忘形。我有言在此,请诸君戒之:万勿纵容子孙跋扈,致犯禁坐法,闹得三代之后便夺爵除邑,那就怨不得我刘邦了!”

众人闻之,皆感悚然,殿上立时鸦雀无声。

刘邦也不加理会,起身离席,双手捧一尊玉卮[7],盛酒四升,来至太公席前,为太公敬酒,高声道:“往昔之日,大人常言季儿不可依恃,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儿得力。今日看我刘季之业,所成就者,与我仲兄相比,谁多?”

众人闻此言,初觉愕然,继之都掩口暗笑。

刘太公略一发窘,旋即笑道:“那刘仲的气力,总还比你强些。”

“阿翁,你那仲儿日前怯敌,弃国不顾,私自逃回洛阳,现已降为侯。连个王冠都戴不稳,气力又有何用?”

群臣听到此,再也忍不住,都开怀大笑,齐呼“万岁”不止。

大朝之后不久,便是高帝九年(公元前198年)新岁,诸侯尚未返国。元旦日,有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燕王卢绾、荆王刘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长沙王吴芮等七王,相偕入长乐宫朝贺。

长安初入冬时,偶也有艳阳如春,照得满庭明亮。长乐宫前殿阶陛上,郎中执戟,禁卫张旗,威仪更甚于往日。诸侯由谒者引入,皆服新袍,前后纹有降龙,望之灼灼耀目。

迎宾之大行[8]官,侍立于殿前,依次传呼诸王进殿,向刘邦致贺。

刘邦头戴刘氏冠,身披彩绘龙凤玄袍,端坐于中央,受七王之贺,不由满心欢喜,宣谕道:“今八方诸侯齐集,仅闽越王无诸,因路远未及来朝,然此盛景已足观!汉家维天之命,据中国而临八荒,有龙首,有指爪,有龙尾,何其壮哉!我忝为龙首,诸君方为干城之才,委屈做了四肢八爪。还望诸君同心,致力于天下复苏。务求路无饿殍,民无鸣冤,总得要好过那暴秦才是。”

英布、彭越等异姓王,因韩王信叛逃之故,都感心神不安,哪里听得进这许多堂皇话?只是俯首应诺,敷衍而已。另有刘氏三王,则踌躇满志,刘贾更是高声应道:“陛下雄踞关中,四海宾服;齐楚千里之地,子弟亦可保无虞。坐天下,以往思之有如做梦,今日看来,不过如此尔尔。”

刘邦便仰头笑道:“又是大言。治天下,岂是昔日游击可比?子弟又如何?那刘喜废才,也只配在长安卖饼!我汉家地广,唯赖诸君及子弟分守,日夜勿松懈。唯愿我有生之年,不再动干戈。”

此时,叔孙通率众弟子立于殿侧,白衣垂袖,齐唱《周颂》:“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君臣皆肃立,屏息静听。

唱诵毕,诸王分座,刘邦御赐酒宴。一队涓人手捧酒卮,鱼贯而出,为诸王斟上法酒[9]。君臣各进三杯,行礼如仪。仆射即高呼道:“罢酒!”君臣便又起立互揖,举座尽欢。

刘邦笑道:“我辈费尽牛力,方夺得这天下,若无规矩,与里巷恶少又有何分别?不如此复礼,无以称家国。诸君若不惯,也须忍忍。”

诸王哪里敢有异议,都只是说好。

刘邦便又道:“诸君可不要阳奉阴违,朝仪既定,便是汉家之法。明年此刻,七位再来,不要有缺席。”

元旦朝贺罢,诸侯见迁延日久,担心国中有事,便都匆匆离了长安,各归其国。

年来春夏无事,风调雨顺,眼见得是汉兴之后最平顺的一年。这日春迟,刘邦忽想起:韩信已有一年多不见,不知是否还安分?问起中涓,只道是韩信失职,四年间托病不朝,不奉召侍行,已成常例。

刘邦当下便感不安,急唤来周昌,问道:“你为我泗水亭旧部,素知内外轻重,今兼掌长安禁卫,可知韩信动静?”

周昌答道:“陛下所虑,便是我性命大事。兹事体大,臣怎敢疏忽?有眼线密布淮阴侯府四周,那韩信一动一静,皆在臣之股掌中。”

刘邦喜道:“那好!竖子近来可安分?”

“淮阴侯虽负气不朝,然亦无异常,平素几无交往,只与留侯过往甚密。”

“哦?他与张良商议些什么?”

“臣曾问过留侯。留侯道:‘陛下曾嘱萧丞相定律令,嘱留侯定军法。’留侯便邀韩信一道,删定春秋以来诸家兵法,用以参酌。”

刘邦听了,拈须良久,叹了一声:“子房兄,用心良苦啊!韩信这豺虎,果真是在笼中了。”便命周昌,速往留侯府,取些二人删定的兵书草稿来。

隔日,周昌携了数卷兵书,呈给刘邦,道:“留侯闻陛下留意删兵书事,极表感恩,命臣随意选了带回。还特嘱臣转告陛下,他与韩信二人联袂,已搜齐古来兵书,凡一百八十二家。至年前,已删繁就简,取用三十五家,尚在编纂中。简册如此之多,臣实不知该如何选拣。”

刘邦好奇道:“你拿来的是甚么?”

“此为淮阴侯亲撰《韩信兵法》,仅成三篇。臣以为或有大用,特向留侯借得,请陛下过目。”

刘邦接过,急忙解开一卷,看了两眼:“哦?《项王篇》!甚好甚好。容我嘱人誊抄好,你再交还留侯。”

周昌正要离去,刘邦又叮嘱道:“韩信竟能静若处子,实出朕意外。普天之下,也唯有子房能挟制得住他了!你只管照常密查,不得大意。”

且说韩信年前在送走陈豨之时,尚存谋叛之心,今见韩王信谋反不成气候,几近流寇,知世事已与秦末大不同。如今汉家无为而治,就好比秦始皇弃了苛法,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却宽待了百姓,百姓当然拥戴,又怎能生变?想那秦末时,倒行逆施,又钳制甚严,民不堪其苦,故而群雄并起,天下响应。而今,万民感念宽政,全无忧患,何人又有心毁家作乱?

如此一想,韩信的事功之心,渐渐也就平淡了。每隔三五日,便带了家老郄(qiè)孔,骑马去张良府上,切磋编纂兵书。主仆两人,皆服白衣,骑纯色白马行于市中,粗看不过是富家主仆,细心者方能辨出是权贵门中人。

这日后晌,两人又去张良府邸。出得门来,驱马方至巷口,就见一落魄壮汉,蹲在路旁。韩信拿眼扫去,见他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心里就是一叹:若当年混迹闾巷而不出,至今怕也正是这等模样。人之贵贱沉浮,神人也是难料!

那壮汉见有人路过,头便抬了一抬。韩信忽觉眼熟,细一辨认,此人不正是昔年汉中道上所遇的壮士吗?

此时,那人也将韩信认出,脸上便一阵惊喜,连忙起身。两人对揖罢,相对而笑,却都叫不出彼此名字来。

韩信便问:“壮士,数年不见,何以沦落至此?当年远行,可曾抵达南海之渚?渚上可有仙人优游?”

那壮汉脸忽地一红,踟蹰道:“唉,一语难尽!世间事,总是亲见大不如耳闻。”

此时,正有一个酒肆店伙,担了酒桶,从巷中路过。韩信见了,便对壮汉道:“想你此刻也无事,不如前往酒肆一坐,从头道来。”

那壮汉赧然道:“看军爷今日,定是已发迹,或为王侯也未可知。鄙人碌碌经年,颠沛千里,却是沦落到不如从前了,实无颜把酒叙旧。”说着,抖抖身上那污脏白袍,“看这衣袍,当年还是军爷所赠,已是褴褛至此了!”

韩信拽住他衣袖,含笑道:“壮士何必拘细节?人世相逢,同心乃为至贵,且随我来。”随即吩咐郄孔,“你且先赴留侯府,我与故人闲谈数语,稍后便至。”

二人来至路边酒肆,于柜前坐下,要了两碗村醪,对酌倾谈。

韩信问道:“闻说赵佗在南海郡自立,五岭已不可通;壮士此行,想必是颇为不易?”

壮汉便赞道:“那赵佗,倒也是个人物!原本是秦军一员副将,秦末趁乱出头,竟然自封了‘南越武王’。虽下令封关,不与中原通,然南越也因此未遭兵灾。五岭各关上,守卒只拒大军南下,对流民倒也禁格不严。鄙人本为游士,耐得辛苦,自荒草棘丛中寻路,也就攀爬过去了。”

“真定人氏。”

“壮哉壮哉!惜乎在下无此好运。闻听象郡[10]、桂林二郡,也入他版图了?”

“正是。目下之南越国,东西纵横千里,以‘和揖百越’为要旨,波澜不兴。”

韩信闻听,似有所动,颔首叹道:“今昔果然势已不同!草民于今所望,只是一个安稳。欲再登高一呼,海内沸腾,怕是不易了。”

两人又对酌片刻,韩信忽而一笑:“幸逢壮士归来,你我却在此言不及义,说起甚么赵佗来!我只问你:可曾寻到‘夸风’之仙?”

那壮汉仰头笑道:“军爷有先见之明!想我中土万里,无奇不有,尚且难觅一个两个仙人;那南海之渚,尻尾大个地方,又何来仙人?在下乘舟登岸,方知彼地尚未开化,人皆赤身而行,栖于林间,食杂果鱼虾,粟米皆由番禺贩至。百姓在市中贸易,不知用铸钱,只将那海贝作钱,犹如上古。最可笑之事,市中竟有那三五闲人,常问我:‘南渚之盛,胜过中土几许?’此等笑谈,无日无之。或者,这便是‘夸风’之所在吧?”

韩信怔了一怔,不由便笑:“愈卑之,则愈夸之,自是常例耳。”

那壮汉又端详韩信半晌,道:“向时在汉中道上相逢,军爷就已是校尉了;这许多年过去,汉家得了天下,军爷再不济,也应做了将军吧?然细察军爷神态,富贵中却有杀伐气,倒不知是何故了?”

韩信苦笑道:“刀剑杀伐,早已成过往,我倒宁愿仍为将军,可以恣意驰骋。今虽显贵,却是如髡钳之徒,欲效兄之云游四方,那是奢望了!”

“军爷果然是做了王侯,然意态为何如此不振?”

“临其境,方知其无趣。正如兄之遥想南渚,或有神山仙人,美妙无伦,即使跋涉万里往投,也在所不惜。彼时兄之意气,磅礴如虹,何其昂扬?而今真正领略了南渚风土,见岛上并无仙,所遇无非庸碌之徒,兄之意气,能再如当年了吗?”

“不能,吾气已泄矣。”

“着啊!王侯人人仰之,却不知其位之险,其心之苦。凡操弄权柄者,焉能不如履薄冰,总不免有失足之时。如有得咎,便落得个满门皆斩,此等险途,有何可羡之?”

壮汉闻此言,脸色不禁黯然,半晌才道: “兄已洞察幽微,固然是好,然眉宇间杀伐气未免太重,不如及早抽身,隐遁于江湖才好。”

韩信摇头道:“隐于市,或可以;隐于江湖,今上已不能容了!”

壮汉面露惊愕,沉吟片刻,拍拍所携米袋,道:“弟流浪日久,只须这米袋有米,足底便有路。贵如兄者,弃荣华,辞富贵,莫非很难吗?”

韩信只道:“由贱入贵,譬如攀爬,上去了便万难下来。当年我做校尉时,若弃了兵刃,与兄同游南渚,或非难事;然今日……怕是不成了!”

韩信摸摸自己头颅,笑一笑道:“我不反,便无人能取此物。倒是兄长,既无仙人可寻,又身陷困顿,仍奔波于途,所为者何?不如这便随我去,在敝舍中屈就,也免得栉风沐雨。”

那壮汉眼中忽现悲情,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起身一揖道:“列子曾言:‘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兄乃贵人,事多无暇,不必牵挂我这废人了。今日重逢,不知今后尚能再晤否?昔年相识,兄曾赐我白袍,我披上身,于途中便有无穷胆量,虫蛇虎豹,皆无所惧,在此当俯首谢过!然寻仙梦破,小弟往昔之虚骄气,便也随风而去,终知人生在世,多活一日便是好。任凭何等功名,也与‘夸风’般不可依恃。我今虽困顿,尚不至饥渴而毙,能沐风鼓盆而歌,便胜过那道旁白骨,故不必与兄攀附。就此别过,还望兄多多保重!”

说罢,壮汉挎上米袋、操起藜杖便走。韩信连忙起身去拽,哪里还能拉得住?那壮汉步履雄健,一如当年,转瞬便隐于人群中了。

韩信不知那壮汉为何没了谈兴,说走就走,不由得心生惆怅,只得付了酒钱,骑马来至张良府邸中。

张良见韩信神色不快,便问起缘由,韩信遂将巧遇故人之事,讲了一遍。张良笑道:“韩兄打算忘情于山水间,也并非奢望。”

韩信摆手道:“唉!今日君上,已非当年汉王了,如何肯放我出长安?”

张良便笑:“韩兄只须寸步不离我,即是象郡,也是可去得的。”

韩信望望张良,忽然有所领悟,惊喜道:“弟倒是未想到这一层!”

张良便道:“昔日弟在定陶,曾遇一卖荷女子,说过一番话,惊出我一身冷汗来。此女曰:兵戈虽息,人心仍险,就如刀剑环伺!闻此女言,如茅塞顿开,当世有此见识者,寥寥而已。数月前,衡山王吴芮至舍下,讨教保全之道,我只是点拨他:承平时日,国中养二十万兵,绝非良策,而是取祸之道。”

韩信便笑:“那胆小鬼,吃你这一吓,还敢养兵吗?”

“吴芮旋将二十万兵,尽数送给了荆王刘贾,于人于己,都做了件善事。”

“那吴芮无能,即是五十万兵,又有何用?依兄之所论,弟当年在楚王位上,若握有二十万兵,恐在云梦便不能生还?”

“这个嘛,可想而知。云梦之厄,韩兄不可淡忘。今日兄不做诸侯了,君上再不会为难你,然欲杀你之人,今日不出,明日也将出。不为他故,只因你战功甚大,为人所不及,故有人恨不得你死。于此,兄无所惧,弟倒是替兄担着心呢!”

韩信听罢,忽就想到壮士所言之“杀伐气”,不由脸色苍白,欲言又止。张良会意,连忙嘱左右家臣暂且退下。

“这个么,兄也不必自扰。向日在洛阳南宫,陛下曾当众赞许‘汉家三杰’,亦即你、我、萧丞相也。所谓三杰,便是鼎之三足也,若欲除去内中一人,须得借助其余二人之力。”

“哦?也是!那萧丞相,当年曾举荐我做大将军,今日必不会害我。”

“昔在定陶,闻那卖荷女之言,句句如鸣镝,令我心惊!想到功臣自保,原来在于术,而勿托庇于他人之仁心。就萧丞相而论,当年曾举荐你,有如放贷;今日若欲毁你,便是要回收本息了,也是并无愧疚的。”

韩信不由扶案惊起:“丞相有此心?我岂非危殆矣!”

张良便笑笑,按住韩信坐下,缓缓道:“兄若有危,君上必询我与萧何之意。我今虽抱病躯,然尚可活十数年。有我在,兄自可无虞。待到刘盈掌天下时,便无人能撼动我辈了。”

韩信这才长舒一口气,歉然道:“子房兄,我与你交往多年,以往却是大不敬了!今日方知,你不单有奇智若神,且仁心宽厚。待兵书编罢,我便随你去隐遁,天南地北皆可。”

张良起身,徐徐踱至窗口,张望园中片刻,方回首道:“你看这窗外,处处是障目之物,不得舒展。此等压迫之物是甚?即是那王位、爵禄、子嗣、财帛、名望……重重叠叠,如何不教人气闷?昔年我于博浪沙谋刺秦始皇,事败逃匿,曾避居于云台山中。那山上村寨,仅七八户田舍家,临一潭碧水。出则见日月,入则见泉瀑,远望可见千山万壑。生而成仙,不就是此境吗?”

“云台山?当年我驻军大河之北,即在彼地,可惜不曾进山中探访。今日王侯也做到了这般地步,方有所悟:求富贵者,必遭灾祸;求淡远者,易得至福。当下世事由乱入治,祸起恐就在朝堂,我等还是远远避开为好。编纂告毕,你我便同赴云台山好了。”

张良笑道:“不忙不忙,今上若能四处征战,便不是你我退隐之时。假以时日,再作打算吧。”说罢,便高声唤张申屠、郄孔进书房,“来来,进来研墨!”

[1].刘恢、刘友之母,应为刘邦后宫的其他姬妾,具体为谁,史籍不载。

[2].聂政(?—公元前397年),战国时侠客,韩国轵(今河南省济源市东南)人,为春秋战国四大刺客之一。原为市井屠户,为报大夫严仲子知遇之恩,刺杀韩相侠累。

[3].廷尉,掌刑狱。秦始置,为九卿之一。

[4].二千石,汉官秩名。汉郡守、国相之官俸,皆为二千石(粟),故彼时习称地方行政长官为“二千石”。石,今读dàn(担),旧读shí(石),古代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亦为重量单位,百二十斤为一石。

[6].中大夫,秦制官职,汉代沿用,掌论议。

[7].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圆柱形,容量四升。

[8].大行,官职名,掌迎宾及外交。

[9].法酒,古代朝廷行大礼时之酒宴。因进酒有礼,故有此称。

[10].象郡,秦始皇所置“岭南三郡”之一,辖今之广西省西部和越南中北部。另外两郡,为桂林郡与南海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