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丰鸡犬喜归乡

时入春三月,一番封王封侯事毕,刘邦这才安歇下来,但心头还是惴惴,怕有人再生事。果然,没过几日,便有郦商、灌婴、靳歙、傅宽等一干武将,一齐赴阙求见。

这日后晌,刘邦正与戚夫人闲谈,忽听到宫门外喧哗,吃了一惊,便想去取剑,寻遍室内却不见,于是撇下戚夫人母子,跣足奔至前殿。恰遇随何匆匆来报,方知原委,才大大松了口气,命近侍速取衮服来换上,将门外诸将宣进。

众人进了大殿,一齐跪下,连呼“不公”,个个都似有天大的冤屈。刘邦见来者全是新晋的列侯,冠服簇新,便沉下脸来喝问:“吵嚷甚么?封了列侯,还不知足,竟是要吞天吗?”

那郦商本就气盛,此时更是一脸怒气,挺身道:“臣等赴阙鸣不平,是为萧丞相欺人太甚!”

刘邦讶异道:“萧何?那老儿,又如何惹到了诸位?”

“萧丞相封侯,竟有八千户食邑,险些便是万户侯,此何以服众?”

“原来如此!你等有何不服?说来朕听听。”

“臣等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战,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功。今萧何未有汗马之劳,仅掌文墨,坐而论道,从不曾亲临一战,却蒙垂顾,功居臣等之上,何也?”

“嘿嘿……”刘邦一笑,环视诸将,缓缓问道,“尔等皆有此怨吗?”

诸将齐声应道:“正是。”

刘邦便招了招手道:“来来!各位平身,坐拢来。朕于今日,恰好神闲气静,便为诸君辩上一番。”

诸将便不再嚷,都膝行前移。唯灌婴愤愤不平道:“好言好语,可抵得食邑吗?”

刘邦也不理会,拈须片刻,忽然目光一闪,发问道:“诸君可知狩猎乎?”

诸将便笑,参差答道:“知之。武人焉能不知猎?”

刘邦环视诸人,正色道:“那好!朕无文,只擅讲粗话,今日便说说这狩猎。诸君必也知:追杀野兽者,狗也;而寻野兽之踪、指点兽在何处者,人也。今诸君因善跑而得兽,不过功狗耳。至于萧何,寻兽踪、指兽处,乃是功人也。且诸君多是独个跟从我,至多偕两三子弟;萧何则有宗族数十人皆随于我。故而丞相之功,朕不可忘!”

这一席话,甚是洪亮,声震屋瓦。谒者鄂千秋在殿侧当值,吓了一跳,手中笏板险些掉落。连那殿前郎卫亦觉惊异,各个大气不敢出。诸将自然能掂出此话分量,便也不敢再言。

刘邦这才面色稍缓,又道:“看看尔等新贵,大冠冲天,言语汹汹,可还记得广武山相持之时,何其愁苦?若非萧丞相在关中,为我输粮增兵,你我诸人,恐早已暴尸荒野。汉家之胜,非唯剑戟下所得;乃是萧何守住关中,得秦民之心,我辈才有所恃,好歹未成丧家野狗。若忘了此一节,我辈于今后,又何以守住这天下?”

诸将相互望望,似仍不能释疑,只是参差应道:“微臣明白。”

刘邦便道:“若再有不明者,便不配受列侯之赏了。”

诸将虽心内并未全服,也只能口称诺诺。

见众人再无异议,刘邦便释颜一笑,道:“列侯虽已封,然尚未排位次。诸君既来,以为谁人可排首位?在此不妨说说。”

诸将闻言,稍一商议,便纷纷道:“自是平阳侯曹参,当属第一。”

刘邦便问:“是何道理呢?”

灌婴朗声答道:“臣与曹参同征伐,东出齐赵,朝夕相与,知曹参全身被创七十余处,瘢痕累累,教人不忍直视。他在军中为骁将,攻城略地,身先士卒,功最多,当居第一。”

“这个嘛……”刘邦闻言便沉吟起来,未予作答。心想方才论功,已严词驳斥众将,此时论及排位,便不忍再驳诸将了;然在心内,还是欲推萧何为第一。

大殿之上,一时便哑然。诸将只是望住刘邦,不知他如此阴阳莫测,究竟有何名堂。

此时在侧的谒者鄂千秋,已知刘邦心思,便跨前一步,禀道:“臣有进言。”

这鄂千秋,在汉家也非等闲人物,因军功早就封为关内侯[1],随刘邦日久,谙熟君上心思。今日当值,见刘邦犹豫,知刘邦既不愿推曹参为第一,又不忍为难众臣,便开口进言,要为君上解围。

刘邦见鄂千秋出列,颇感诧异,忙允道:“公可畅言。”

鄂千秋亦是个辩才,开口便滔滔不绝:“臣以为,群臣所议皆误!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然均为一日之功,不可夸大。想那旧时,君上与楚相持五年,失军亡众、只身脱逃之败,曾有数次;然有萧何在关中,常遣兵员赴山东,予以补足。君上并无诏令相召,即有新兵数万之众,补足军前之所缺,如是数次,功难道不大吗?汉家与楚,在荥阳相持数年,军中无粮,萧何自关中漕运转输,补给不乏。此功,不是大功又是甚么?陛下虽数次亡失山东之地,然萧何却保全关中以待陛下,这不是万世之功吗?我汉家,即便无曹参之辈数百人,又有何所缺?汉家获全功,岂是这数百人所致?臣实为不解:岂能以一日之功,凌驾于万世大功之上!臣以为:若论功,萧何当属第一,曹参次之。”

刘邦不意鄂千秋如此善辩,拊掌笑道:“好好!”便起身离座,踱至鄂千秋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感慨道,“可叹呀!宝藏在手,便不是宝。你终日随侍在侧,我却视你为无物;今日方识得,身边便有国器在。”

鄂千秋连忙揖道:“臣不敢当。适才放言,于诸功臣多有得罪。”

刘邦便一拂袖:“哪里话!公若不言,诸人还在懵懂。”说罢,又返身坐下,对诸将道。“鄂公若不言,朕亦是不悟:萧何之功,竟有如此之高。好了!朕这便下诏令:列侯之功,萧何乃第一,赐予‘剑履上殿,入朝不趋’[2],以示恩遇。萧氏父母兄弟,拢共有十余人,皆封予食邑。萧丞相今有食邑八千户,再加封两千户,成全他一个万户侯!”

诸将闻此命,心中五味杂陈,却都作声不得。

殿上众臣神色如何,刘邦全当不见,只掉头问鄂千秋道:“你这关内侯,食邑多少?”

鄂千秋答道:“回陛下,臣食邑两千户。”

“哦——,吾闻‘荐贤者应受上赏’。有你今日这番话,朕便加你为安平侯,也做他个列侯,教你光宗耀祖。”

鄂千秋忙躬身谢恩:“臣食汉禄,已是莫大恩典;因片言受赏,实于心不安。”

“这些客气话,就无须再说了。朝中多些敢言者,朕方得不昏。”

众臣仍是默然,唯夏侯婴不冷不热道:“萧何功高,臣等也无话可说。然八千户食邑,已是上赏,为何又加两千户?”

刘邦望望夏侯婴,笑道:“这个嘛……你也是沛县故人,可还记得,昔年我率役夫赴咸阳,服秦宫徭役,诸友各赠我三百钱,独萧何赠我五百钱,足足多出两百钱来。今日多封他两千户,便是我偿他那两百钱吧。”

众人闻言皆笑,夏侯婴也忍俊不禁,道:“如此说,季兄欠我之账,又何止两百钱!”

见刘邦宠信萧何,不可摇撼,众人也无意再争,便一起告退。

送走这群列侯新贵,刘邦正待歇息,忽又有谒者来报:“留侯张良,前来谢恩。”

一听张良之名,刘邦便觉心清气爽,连忙宣入。张良上得殿来,便要拜谢,刘邦连连摆手:“子房兄,封个列侯,谢甚么恩?”

张良道:“臣近日多病,封列侯诏下,未及上朝谢恩。今日稍觉复苏,特来与陛下剖符为盟。”

刘邦便执了张良之手,道:“你我二人,已是剖心之交,还剖甚么符?你既来,便同我去偏殿闲谈,连日来,封侯事闹得人好气闷。”两人便并排往偏殿走去。

这洛阳南宫,南临洛水,本是古之周公所建;终周一朝,皆为王宫。秦定天下之后,在洛阳一带置三川郡,封十万户给丞相吕不韦。吕不韦便在南宫大兴土木,增建楼台,以作饮宴宾客之用。

至秦末变乱,南宫所幸未遭兵燹,安然无恙。刘邦见之甚爱,年初定都洛阳之时,在南宫没有住够,此次借伪游云梦之机,又在南宫勾留了数月,乐而忘返。

南宫台基甚高,宛如城墙,丹陛竟有百级之多,仰望之,似可登云摩天。台上之琼楼殿阁,几近仙境。正殿与偏殿之间,有双层架空的复道相接,踏上复道眺望,远野平川,历历在目。

两人行至复道上,凭栏而望,见夕阳衔山,万树苍茫,草色如氤氲,不由就赞叹起来。

刘邦拍栏道:“如此河山,不知是多少条命换得,我辈岂容在自家手中溃灭?”

张良便道:“陛下登基以来,既未衣锦还乡,亦未沉湎于酒色,便是对得起这河山了。”

“哦?如此说来,我在这南宫也流连不得了?”

“这个……臣不敢忘田肯之言。”

“哈哈,好吧!为人主,志不可丧,还是要回关中去,且宽限我几日。”

此时远眺宫门前,可见洛水沙地之上,有将士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聚议纷纷。刘邦便对张良道:“我居南宫,见诸将往往在此相对私语,不知是何故?”

张良手搭遮阳,望了片刻,回首道:“陛下起自布衣,与部属共取天下,今陛下贵为天子,所封者皆为故旧爱将,所诛者皆为平生怨仇;那军吏数百上千,却寸土尚未封。彼辈焉能不计算:若照此封食邑,则倾尽天下之土亦不足,故而万难再封侯,显见是富贵无望。再者,彼辈见臧荼、利几之祸,也怕因细故而被诛,故相聚谋反耳。”

刘邦大惊,望住张良道:“可当真?子房兄,此是危言吧!”少顷,又叹口气道,“……诸将之心,我知矣!然如何安抚得住?”

张良道:“有陛下素所厌恶之部属,可择群臣共知最甚者一人,先行封赏,以示恩典。如此,群议汹汹,自然便了。”

刘邦略一思忖,不由击掌叹道:“你是说雍齿?好计好计!此人倒险些给忘了。”

且说那旧部雍齿,与刘邦渊源甚深,原为沛县大族,累代豪雄。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刘邦于沛县起兵,被父老推为沛公,雍齿亦率徒众跟从。然其性本桀骜,不服调遣,曾数度窘辱刘邦。

沛公军当年在沛县举旗,有泗水郡守效忠秦廷,发兵来攻。刘邦率部迎击,留雍齿守故里丰邑。不料,时有魏人周巿[3]为陈胜部将,拥立宗室魏咎为魏王,占了魏地三十余城,前来劝降雍齿。周巿许之以封侯,且言不降则必屠城。那雍齿本就不甘做刘邦臣属,当即便降了魏。

雍齿叛后,丰邑众子弟亦随之叛,守城拒刘邦,致使刘邦有家难归,颜面扫地。刘邦回攻丰邑不下,大病一场,只得北上留县求援兵,于途中偶遇张良,这才与张良结下平生厚谊。

后在下邳,刘邦从项梁处借得援兵五百,回军攻丰邑。雍齿力不能敌,逃奔魏国去了。

然世事翻覆,秦将章邯率兵平乱,将魏咎攻灭。雍齿无所归依,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归了汉,在军中主管粮财。雍齿归汉之后,好歹有些战功,故刘邦也未计较前嫌。

经张良一说,刘邦心中便有了主意,隔日即在南宫置酒,大宴群臣。那随驾入洛之诸将,功爵无论大小,一概请到。

数百人陆续入座,见筵宴之盛,甚于往日,便互相探听,却无人知道是何故,只疑是为废黜楚王韩信而庆功,于是都拿眼角去瞄韩信。韩信默然于座中,亦甚感不安,想那刘邦诡计多端,莫非此筵便是个“鸿门宴”?

刘邦看看人已到齐,便环视众臣,开言道:“今日置酒,不为别事,只为一人……雍齿可来否?”

那雍齿正在座中,闻听刘邦点名,以为是要算旧账,脸色便一白,战战兢兢起身道:“臣在。臣戴罪已久。”

刘邦便大笑:“雍齿兄,何罪之有?乃是你有功,而朕未曾赏!”

“臣之小功,实不抵大过。”

“哪里?诸君有所不知:昔日在沛,雍齿兄乃一方豪雄。想我刘季,在沛县亦可称跋扈,自萧何以下县吏,无不被我折辱;唯在雍齿面前,却抖不起半分威风来。秦末,我在沛县举义,雍齿兄投军最早。中间跑掉一回,算不得大错。后又归汉,悉心料理粮财,助萧丞相之力甚多。日前封列侯,因陈平匆忙,拟诏时竟将他遗漏。今日置酒,便是要遍告群臣,朕将封雍齿为列侯,以感旧恩。至于封在何处,食邑多少,请萧何、陈平火急议定,来日便降诏,晓谕天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群臣纷纷交头接耳。那雍齿立于座前,脸色由白转红,恍如梦寐,半晌才惊醒过来,伏地叩首不止。

刘邦忙离座上前,将雍齿扶起:“好了好了!故人何必如此?与人共事,难免有恩怨,岂可经年累月挂怀?天下者,乃诸君共取之,非我一人而得之,亦非我一人可独享。汉家初兴,诸事太多太烦,封侯之事,急切间尚不完备,诸君亦不可心急。即便仅有寸功,亦可等到封赏。尔等在沛,还不是与我一般,布衣匹夫,然九年间便可翻作列侯,上下百代,唯在汉家可得。要谢,就谢那秦二世好了。”

群臣闻此言,皆哄堂大笑。

雍齿泪流不止,谢恩道:“臣雍齿,沛县一莽夫耳!早年痴狂,竟胆敢犯颜不从。谢陛下不计前嫌,又赐列侯,几疑是在梦中。若有再世,臣当变牛做马,服侍陛下。”

“哈哈,切莫作此言。若有再世,我或为你执鞭,也未可知。”

此时,周勃忍不住流泪道:“看汉家今日,公卿满堂,哪个不是人头滚滚才换得?常念起纪信兄诸人,心中总是不忍。”

刘邦闻之,亦面露悲戚之色,叹道:“纪信之忠,千年所无,朕亦不敢忘。惜乎纪信无后,特封其长侄纪通为襄平侯、次侄纪亨为襄城侯,皆为我亲随。日前我与丞相商议,拟将纪信故里从阆中分出,另立一县,赐号‘安汉’(今四川省西充县),以享万世美名。纪信衣冠,今已厚葬于城固县(今属陕西省汉中市),亦是哀荣备至。”

樊哙却嚷道:“人已死,墓冢再好,又有何用?”

刘邦便回首叱道:“天下只你一个聪明!纪信若不死,你我可活乎?”遂又对群臣道,“昨日得萧丞相书信,已在故秦上林苑,立起纪信祠一座,其坐像服天子衣冠。今后每年春二月,皆以天子之礼祭之。”

群臣闻言,无不惊愕,相对慨叹不已。

刘邦又道:“周苛于荥阳死国,忠直可泣鬼神,其子弟不可不封。弟周昌,继其兄为御史大夫[4],封汾阴侯;子周成,封高景侯。至于奚涓将军,昔为我丰邑舍人,由郎中而将军,年少有为。惜乎睢水之败,为我护驾而死。他年少无后,亦不得封侯,幸而其母疵氏尚在,不日便封为鲁侯。”

群臣又是一片惊呼。陈平便道:“此为‘母代侯’,古未有之。”

刘邦便一笑:“古未有之,今可以有。男或女,贵或贱,皆天命也,无分高下。昔之屠贩、漂母,今为王侯,即自我汉家始,难道不好吗?”

群臣闻之大悦,纷纷起立欢呼。

樊哙便叫道:“项伯何在?舞剑!舞剑!”

项伯闻声而起,拔出佩剑道:“幸而今日不是上朝,剑在身上,臣这便舞起。”说罢便离了座,在殿上舞了起来。

刘邦大笑道:“好剑!好舞!昔日若没有项伯,哪有今朝这酒喝?”

众臣感奋,亦纷纷拔剑击案,以歌和之,一时声如鼎沸。

当晚,君臣杯觥交错,尽欢方散。众人宴罢,出了南宫之门,都击掌而喜道:“连雍齿都能封侯,我辈再无祸矣!”

韩信恰与陈平走在一路,便问道:“陈护军,雍齿不斩,便算是恩典了,今日竟能封侯,今上大智也!此计,莫非自你出?”

陈平也正迷惑,忙辩白道:“弟之微末小计,非诡即诈,岂能有此等高妙?想来,应是留侯所谋。”

韩信便摇头叹道:“拥沛公者,不如反沛公者也!”

陈平一怔,心内大惊,嘴上却戏谑道:“淮阴侯悔不当初?”

韩信叹道:“唉,悔亦无用。我乃直木,雍齿乃弯木;陛下之斧,岂能砍那弯木?”

陈平望望韩信,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暗暗叹息。

时至春三月中,果然有诏下,封雍齿为什邡侯,食邑二千五百户。自此,雍齿子孙在汉家累代侯门,袭爵八十九年方止。

刘邦纳张良之计,悟到了安抚臣属之道。自那之后,朝中便封侯不止,未出三月间,便又封侯九人。此后,便无月不封侯,终其一生,共封侯一百四十四位。

且说当日宴罢,刘邦回想群臣种种神态,忽地想起,韩信于座中,似颇有失意之色,恐须好言安抚才是。于是,次日一早,便命随何去请韩信来。

韩信闲居寓邸中,忽闻召见,不知是祸是福,匆忙赶来,神色不免惶惶。刘邦就笑:“召你并无他事,多日不见,闲谈而已,且入内室坐下。”

在内室甫一落座,便嗅到有一股异香。韩信左右看看,原是屋角置放了釉陶香炉,便道:“陛下好兴致。”

刘邦欣欣然道:“香气如何?此物甚稀奇,乃是蜀地献来,系西方象雄国[5]所产。偶或点燃嗅嗅,便觉神气清爽。近闻你抱病居家,莫不也是神气滞碍?”

“非也,臣乃是心慌。”

“心慌甚么?无兵可用,只须潜心研习兵法,自然就不慌了。”

“臣于破楚之时,每每十余日不得饱食,倒也无事。而今闲居,体反而愈弱,若逢多事之时,或可无药而病除。”

“哈哈,果然是心病!多事之时,家国不幸,还是今日承平为好。邀你来,不为别事,乃因封侯一事,群议纷起,想听你细说诸将之优劣高下。”

刘邦遂将那诸将争功事,向韩信略述一遍。韩信听罢,开口便道:“鄂千秋所言极是。甚么曹参之辈数百人?此等匹夫,天下车载斗量。”

“诸将固然平平,然……樊哙或堪大用。”

“不过将兵三万。”

“那灌婴如何?”

“将兵五万而已。”

“曹参又如何?”

“或可十万。”

“你看我今日,可将兵几何?”

“将兵异于治天下,臣仍不改前之所言:陛下将兵,不过十万而已。”

“如你,可将兵几许?”

“如臣,多多益善耳。”

刘邦不禁大笑:“多多益善?如何又为我所擒?”

韩信脸一红,不由辩道:“陛下不能将兵,然善将将;臣为陛下所擒,便是此故。且陛下之胜出,乃是天授,非人力也。”

刘邦拈须笑道:“此言甚好,‘不能将兵,然善将将’!正是如此。然则……诸将为我出力甚多,终还是不能亏待。”少顷,望住韩信又道,“楚汉争战,我数年不与公见面。待天下既定,只觉公之锐气有所减,甚么‘天授’‘非人力’,这些奉承话,你学来做甚么?”

“非为恭维,臣唯敬陛下耳。”

刘邦便叹了一声:“唉!无怪众臣妒你。眼高于顶,终难立足于群僚。除张良、萧何以外,诸将那里,还是要走动走动才好。”

韩信听得动容,连忙应道:“陛下说得是,容臣改过。”

君臣两人,又恍似回到汉中时,谈起旧事,都唏嘘不已。直至朝食时分,刘邦留韩信用过膳,两人方依依惜别。

韩信于此后,对刘邦所嘱也有所留意;然高蹈之气,一时难改,仍是不愿与众臣交往。

这日,他乘车在市中闲逛,偶过樊哙寓邸前,心中一动,便教御者停车。下得车来,在门前望望,便对门上阍人道:“你去通报,就说韩信登门拜访。”

樊哙闻听韩信来访,大喜过望,急忙趋出门外,施大礼相迎,口称:“大王居然肯光临敝舍,臣何其幸也!”

韩信还礼毕,笑道:“甚么大王?笼中之鸟耳。无事闲到骨头痛,今日来贵府坐坐。”

樊哙受宠若惊,忙将韩信迎入上座,叙起旧来。韩信本也无心,只由着樊哙扯三扯四,讲了些汉中拜将时的逸事。

其间有仆役进来,端上两碗汤汁,其味温润,色如琥珀。樊哙拱手笑道:“大王,你来尝尝。”

韩信饮之,但觉有股清淡异香,便问:“此是何物?”

“此乃巴蜀之物,以树叶焙成,名曰‘茶’。臣昔年所率板楯蛮,每日必饮,臣曾试饮之,一饮便成了瘾。此物有奇效,可以提神。饮之,闲谈至半夜也不倦。”

“我在汉中,亦有所耳闻,原来是这等滋味。”

“敝舍中尚有许多茶叶,愿赠大王。”

韩信一摆手,语甚不屑:“不必了。吾虽降爵,但甚安泰,还不至沦为板楯蛮之流!”

樊哙尴尬一笑:“也是也是!大王入都之后,能吃能睡,面色似也不黄了。”

坐了多时,韩信看樊哙并无长进,依旧粗鲁,便觉不耐。想这堂堂汉家,竟用此等人物为丞相,不亦悲夫?如此想来,谈兴顿消,起身便告辞。

樊哙挽留不住,连连惋惜道:“大王莅临,臣生平之荣耀也,何不共尝春醪,对饮一番再走?然敝舍亦无好酒,只怕是难合大王之意。”

韩信便道:“樊左相,好意我已心领。谢你讲了许多旧事,实是至情。人都是旧时的好,只是,河焉能倒流?鸟焉能倒飞?倘使有一日,我这头颅落下,神仙亦不能令我复生了!”

那樊哙听不明白,只得干笑:“大王,你书读得多,赛过微臣平生所食之盐。樊某乃莽夫一个,须有人指点,唯愿大王常来。”说罢,便跟在韩信身后趋出,恭立于门外相送。

韩信望了望寓邸大门,笑道:“偶一为之,尚可。常来,岂非欲谋反乎?”

樊哙一怔,忍不住冒出一句来:“我那姐夫,不识好歹人,大王请勿多心。”

韩信顿然无语,挥了挥袖,便头也不回,登车而去。车行至半路,见贩夫走卒络绎于途,相貌皆猥琐,不由便冷笑一声:“未料此生,竟然与樊哙之流为伍!”

又过了数日,韩信正在寓邸闲看兵书,忽有阍人来报:“郡守陈豨求见。”

闻听故人登门,韩信神情便是一振,整了整衣冠,急迎出中庭来。见陈豨英气依旧,不由大喜,忙上前执手问道:“定陶一别,几近半年,常辗转思之,别来可无恙乎?早闻你做了巨鹿郡守,近日又封了阳夏侯,知你可堪大用。今日看你满脸喜气,恐又将高升?”

陈豨道:“得大王赏识,陈某方有今日……”

韩信便将手一摆:“就称将军吧。”

“哦,自与将军别,臣亦是无日不系念。日前闻听云梦之变,我日夜忧心,幸喜陛下尚不至绝情,将军得以免祸。今陛下召我回,加我为代相,监督边备,不日即将赴任,特来告辞。”

“是到刘喜封国去?”

“正是。”

“哼!那田舍翁,百无一用,执戟怕也要拿颠倒了!看来,北地边备,唯赖你一人了。”

“臣唯尽职而已。”

韩信仰头想想,欲言又止,只拽住陈豨之手,在庭院中踱步。如此绕了数匝,忽而就止步,仰天叹道:“天下至苦者,乃无人可与之言也,你是可与之言者乎?我胸中有许多话,要说与你听。”

陈豨便敛容道:“唯将军之命是从!”

韩信望住陈豨,双目如鹰隼,急切道:“公此去代地守边,非同寻常,正如当年我领兵赴赵。公之所居,为天下精兵麇集之处,公又为陛下所宠信。身居权要,看似风光,然有何可喜?若有人进谗言,诬公举兵欲叛,陛下必不信;若再进言,陛下必疑之;三进言,陛下必怒而御驾征讨。公所恃之宠信,便似暮气归也。旦夕之间,或有大祸临头,内外相逼之下,只怕是无所归处!”

一席话,说得陈豨额上冒汗:“依将军所言,臧荼之祸,我也将逃不掉了?”

“正是。那臧荼,无智无谋一武夫也,陛下也要灭之而后快,况乎公乃天下名将,拥兵北地,岂不正是当今之蒙恬吗?”

陈豨大惊失色道:“如此说,今上就是秦二世,陈某必死无疑了!”

韩信松开陈豨之手,又独自踱了几步,猛然回转身道:“我为公之内应,天下可图也。”

陈豨浑身一颤,当即跪下,拜道:“将军所言,陈某谨受教。”言毕,起身便告辞。

韩信诧异道:“如何这便走了?且共饮一回,再走不迟。”

陈豨道:“臣虽鲁钝,然亦知事之缓急。天下可徐图,边事却须急图;否则,头颅必不保!到那时,欲受将军一饭,可得乎?”说罢一揖,撩衣便走。

韩信急忙追上两步,送陈豨至寓邸门外,又嘱道:“兵法曰:‘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今日事,莫与人知。”

陈豨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抛下一句话来:“将军,你且看吧。”便绝尘而去。

且说刘邦率诸臣在洛阳,应对天下事,不觉便忙过了一冬。春来桃李竞放时,方离开洛阳,返回关中。

至栎阳宫住下,刘邦想那天下已定,朝野都不可再有戾气,应各有太平良俗。于是,率先尊礼法,五日拜见一回太公,风雨不误。

刘太公素知此子顽劣,今日竟彬彬有礼,以九五之尊而行孝道,只觉是在做梦。于是只得敷衍:你要如何拜,我便如何回,权当儿戏。

如此拜见了三数回,这日,又望见刘邦车驾远远而来。此时,有随身家令[6]乌承禄,忽在身后低声道:“臣闻天无二日,士无二王。君上虽为子,然却是人主;太公虽为父,却是人臣,焉有人主拜人臣之理?如此,汉家还有甚么威重之名?”

太公闻言,甚觉不安,略一想,便从门后拿起一把扫帚来,洒扫庭院。见刘邦步入,便忙不迭地持帚退后,毕恭毕敬。

刘邦见太公竟又伏地,欲行稽首大礼,不由大惊,急忙上前扶住:“阿翁,这是耍甚么把戏?老归老,尚不至昏头了吧?”

太公便道:“皇帝,人主也。不跪拜可乎?岂能以我而乱天下礼法?”

刘邦便拽着太公衣袖,匆匆入内,边走边道:“阿翁,你今日若与我说卖饼,我定当受教;说甚么天下礼法,你又从何处知晓?你这便如实告之,此乃何人建言?”

太公立时惶恐,结结巴巴道:“乃家……家令乌承禄所言。”

刘邦仰头大笑:“果不其然!来来,我看看是哪个?”

乌承禄在侧闻听,魂飞魄散,慌忙伏地请罪道:“小人便是。适才妄言,万望陛下宽恕。”

“起来起来!你哪里有罪?公所言甚是,早在定陶,我与叔孙博士便有此议。礼法之事,容我请教博士再说。今日,你进了个好言,朕赐你黄金五百斤,今后做不做这家令,都随你了。”

乌承禄喜出望外,连忙叩首谢恩。

当日刘邦问安返回,便立召叔孙通入宫,提起拜见太公事,询之有何良策。

叔孙通熟知《周礼》《仪礼》,于此早就想好,脱口便道:“汉家既已定天下,便要循个礼法,否则何以统百官?何以谐万民?尤不可诸事从权,无所敬畏,致使官不知禁,民不知礼,渐渐便没了天下的样子。”

“言之有理。博士请指点,朕可有何不合礼法之处?”

“有!陛下在丰邑,本名为‘季’;分封之后,易名为‘邦’,‘季’便应作字。旧部因避你名讳,可称你作刘季,陛下则万不可自称刘季了。”

“哦?这一节,朕倒是疏忽了,受教受教。我刘……邦,也有个堂堂正正的字了。做皇帝,实在不易,小户人家做得,朕反而做不得了。请博士教我:朕欲拜谒阿翁,如何能拜得名正言顺?”

“别无他途,‘必也正名乎’。想那秦始皇登基之后,曾追尊其父庄襄王,号为太上皇。臣以为此号甚好,堂而皇之,陛下不如效仿之,也尊太公为太上皇。如此,君臣父子有序,陛下再向太公问安,于礼便不相悖了。”

刘邦仰头想想,不由大笑:“养个儒生,倒也有用,就如此吧。只是……便宜了我那乡下阿翁。那庄襄王,是在黄泉下受的追尊;我这阿翁,却是活着得了个太上皇做!”

后至本年夏五月,果然就有诏下,称:

人之至亲,莫亲于父子,故父有天下传归于子,子有天下尊归于父,此人道之极也。此前天下大乱,兵戈并起,万民苦殃,朕亲披坚执锐,自率士卒,犯危难,平暴乱,立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训也。诸王、列侯、将军、群卿、大夫已尊朕为皇帝,而太公未有号,今应尊太公曰太上皇。

下诏之日,刘邦亲捧诏书,登太公之门,叩拜之后,双手呈上。刘太公问清缘由,只道:“我不看,你读与我听就好。”

刘邦便朗声诵读一遍。

刘太公闭目听罢,又道:“你再读一遍。”

刘邦再诵读一遍,刘太公方睁开眼,接过诏书瞄了瞄,道:“我儿当了皇帝,文采也好了许多!阿翁听明白了:皆因小儿做了皇帝,便不能有个白衣老父,故而赐了个名号,才配做你阿翁。只可怜你那已故的嫡母,没福气做那太上皇后!然则你说你的,我还是我。阿翁向以沽贩养家,从未教训你甚么‘披坚执锐’,倒是教训过你不事生产,于家事无补。你得了这天下,我半分功劳也无,故不敢与你共享,唯愿长得安闲,不再有下油镬之厄。”

刘邦连连颔首:“阿翁毕竟明事理。”

“想我昔日在丰邑,斗鸡走狗,何等自在!自你做了沛公,便尊了我一个‘太公’,今又要加封太上皇。日后,只怕说也说不得,笑也笑不得,让我活活坐囚笼。”

“儿又何尝不是?哪里还敢呼朋唤友去赊酒?阿翁,做了这太上皇,便是天下一等的尊荣,任性不得了。”

太公将诏书置于一旁,拈须道:“如今我为太上皇,有事要问皇帝,可否?”

刘邦恭谨答道:“无不可。”

“你长兄刘伯早亡,尚有长嫂、侄儿在。你日前封刘氏子弟四人为王,连族亲刘贾都封到了,如何独独忘了你亲侄刘信?”

“阿翁,儿非敢忘之也,只因其母太不厚道。”

“哦?你那长嫂如何得罪了你?”

“儿未发迹时,因小事被官府追缉,躲避之中,时与诸友赴长嫂家就食。那长嫂,厌恶我白食,某日见我与诸友至,便假作羹饭已尽,刮锅铿铿作响!诸友听到,以为无饭,便都掉头散去。我之颜面,扫地以尽!待诸友走后,我再返身去看,原来锅中尚有羹饭。这长嫂,竟视小叔为乞丐,岂不可恨?”

刘太公听得哈哈大笑:“有这等事,如何我未曾闻?”

“当年不舍一饭,今日却欲封侯乎?人心世态,怎的就贪婪若此?早年刘季,今已据有天下,何处不是我食邑?不再差老嫂一锅羹饭了。”

刘太公便拱手道:“我儿,旧日之事,何必再提起?你肯赏亲老子的脸,送我这个太上皇做,何不也赏你侄儿一个脸面?”

刘邦负手望天,想了一想,方回身道:“也罢!便封刘信一个县侯吧。至于名号,待我问过陈平再议。”

越日,朝中便有诏下,封刘信为羹颉侯,封地在舒县与龙舒县两地[7]。此号中的“颉”字,后世有大儒训其读为“戛(jiá)”。戛,敲击也,故而这“羹颉侯”就是“刮锅侯”之意。

此诏书颁下,刘太公见是羹颉侯,不解其意,问了乌承禄方知奥妙,便哭笑不得:“竖子,家丑不可外扬乎?”只得唤了刘信来,温言劝道,“你这叔父,颠三倒四!勿与他计较,且偕母去就国,好生做你的‘戛戛侯’。”

刘太公只叹息道:“徒然为天下第一父,反不如往日乡居了。”

“何出此言?”

“如此深宫,门禁森严,何如在丰邑逍遥?宫中不过是个名堂好,整日坐卧起居,不出三十步,不是囚笼又是甚么?你有沛县旧友,随时可晤,虽不能在泗水亭饮酒,却能在这宫里饮酒。乃翁也欲寻旧友饮酒,可得乎?”

“原来如此!然此事不可。阿翁贵为太上皇,欲归乡里,恐只能在梦中耳。”

“莫非,乃翁要囚死在此?”

“也未必!阿翁既如此思乡,容儿另谋计策,或可变通。”

拜罢太公归来,刘邦便唤了几个涓人来,命去民间寻一能工巧匠来。不数日,便觅得一巧匠,名唤吴宽。

刘邦将吴宽宣进宫,面授机宜,如此这般。那吴宽心思机巧,当即会意,领了出差文牍,便单骑急赴丰邑。

到得丰邑,找到三老、啬夫,出示了中涓发给的文牍。乡官们见了,不敢怠慢,带领吴宽走门串巷,将那丰邑百户人家描绘成图。其田园屋舍,鸡埘狗窦,皆纤毫毕现,无一遗漏。

忙碌了一月余,吴宽携图归来。刘邦看过,见无一不是旧时景象,不由心花怒放,便命吴宽在故秦的骊邑地方,平地造起一座“丰邑”来。

栎阳县衙接到诏旨,忙调集民夫,日夜赶工。不数月,便在始皇陵北二十里处,造起了惟妙惟肖的一座新“丰邑”。

完工之后,刘邦遣人赴丰邑,将那乡邻千余人,连同鸡犬、箱笼、被盖等尽皆迁往新邑。

各家父老、妇孺长途跋涉,到得新邑一看,不由大惊:那竹篱茅舍,田园树木,竟与自家的一模一样。鸡犬认户,人识其家,各自都欢欢喜喜进了门。当晚,家家便炊烟四起,过起了日子来。顽童们当街嬉闹,竟没有一个迷路的。

却说栎阳宫内,这日一大早,刘邦身着常服,带了夏侯婴,来请太公外出一游。太公只是懒懒道:“又是邀我去那上林苑!荒山野水,有何可看?”

刘邦窃笑道:“今日游行,必令阿翁眼界一新。”

太公拗不过,只得唤了乌承禄一道,登车随行。出了宫门,望见田园寥廓,草木葳蕤,不觉就是一阵怆楚,险些落下泪来。

刘邦也不言语,只催着夏侯婴驱车疾行,赶了一天路,至日暮时分,来到新邑。刘太公凭轼一望,顿觉恍惚:“季儿,如何一日便到了丰邑?”

下得车来,只见街巷与丰邑一般无二,寻路而进,竟然找到了中阳里老宅!太公见门扉洞开,便急急抢入,环视那灶间柴房,无不熟悉;案几箱柜,尽为旧物。当下便呆住了,几欲晕厥,乌承禄在旁连忙扶住。

太公不禁老泪纵横,都一一寒暄过,方问刘邦道:“今朝是在梦中乎?”

刘邦这才微微一笑,道:“闻阿翁在宫中时有愁闷,儿心中不忍,便于骊山之下择地,起造故邑一座,又将那丰邑乡邻迁来。人生在世,最惬意者,莫如景物如昨,阿翁可在此久住了。”

太公闻言,抓住众乡邻之手不放,禁不住号啕大哭。众人亦是悲喜交集,连忙劝慰,又邀太公一行到邻家饮酒。

刘邦陪老父至隔壁院中坐下,向邻家翁妪拱手道:“太公居此,便是无忧,要多多拜托父老了。”

诸乡邻争相道:“放心放心!皇帝阿翁做我邻居,我等焉能不敬?”

刘邦又道:“方才路过鸿门旧地,想起当初情形,身上尚有冷汗。蒙上苍垂顾,致项王覆亡,我刘季得了天下,否则乡邻也必受拖累。今无以回报,唯愿各位多福。待太子长成,我将天下托付于他,也来此处栖息,做个太上皇。”

刘太公瞥一眼刘邦,故意板起脸道:“休想!你欲偿此愿,也须待我入土之后。”

众乡邻闻太公戏言,皆大笑不止。

当夜痛饮尽欢,刘邦与夏侯婴便告辞,去了馆驿,留乌承禄陪太公在“家”中宿夜。次日,宫中又有车驾至,将李氏及一应物件送至,太公夫妇便在新邑长居,呼朋尝酒,朝夕言笑,过起了好日子。

后刘太公驾崩,刘邦便将骊邑改名为“新丰”[8],以为纪念,亦为后世留下了一个“鸡犬识新丰”的成语。

入夏之后,关中盛暑,平野可见白气蒸腾;人在屋中,动辄汗流浃背。刘邦觉内外无事,虑及百官辛苦,便也放松了朝政。朝会并无定时,仪礼也尽量从简,只每隔三五日便在宫内一宴,安抚众臣。

然众功臣骤成新贵,只道是卖命八年,竟换来这万世勋禄,何其幸也,便都骄纵不可一世。入宫赴宴,全无规矩。饮宴时论及往事,皆大言自夸,彼此争功,闹得满堂喧声鼎沸。更在那酒酣耳热时,拔剑起舞,击柱狂呼,直如乡间莽夫。

刘邦看着厌恶,欲加斥责,又碍于汉家已罢秦法,不便管束过苛,也只能蹙额而已。

博士叔孙通在旁看得清楚,知进言时机已到,便于次日入宫求见。刘邦闻报,心中一动,急召老夫子入内。

见叔孙通进来,刘邦便笑:“稷嗣君,封了你这名号,已有年余。此号为张良所拟,朕倒一直不明,其奥妙何在?”

叔孙通答道:“回陛下,稷乃齐都临淄城之西门。早年田氏代齐后,齐威王曾于稷门外设置学宫,号为稷下学宫,曾聚贤士千人,坐而论道。”

“哦?来头不小,不知有几位是天下闻名的?”

“好了好了,先生不要点名了,这子那子,朕哪里记得住?我只问你:这上千贤人,齐威王如何待之?”

“诸子只一心向学,既无官职,亦无言责,尤其有上贤七十六人,特授给上大夫之禄,然亦是无须治事。”

刘邦不禁睁大眼睛:“那就是白养着了?”

叔孙通颔首道:“正是,故而稷下学宫,可称史上第一。当其时,临淄城汇集百家,极一时之盛,助齐威王成就了平生霸业。”

刘邦这才大悟:“原来如此!这个张良,瞒了我这许多时日。原来‘稷嗣君’之意,乃是寄予叔孙公厚望,只望你承稷下学风。然汉家钱粮甚少,白养恁多贤士,怕是吃力,暂且先白养你一人吧。今日你来求见,又有何事?”

“吾辈儒生,手不能缚鸡,难与陛下攻伐进取,然可与陛下守成。现天下已定,便须重整朝仪,若朝仪不肃,朝中尊卑混杂,呼喝连天,那陛下还算甚么天子?臣愿前往鲁地,征集儒生来都中,与臣之弟子一道,为群臣开启朝仪。”

“欲起朝仪?先生,稽首叩拜,殿上弄来弄去的,烦不烦呀?”

“臣闻五帝不同乐,三王不同礼,汉家方兴,合于时世人情即可。那上古夏商周三代之礼亦是各不同,臣可以采上古之礼,与秦礼杂用,总教这汉家之礼,简便好用就是。”

刘邦大喜道:“好一个叔孙公!朕看得明白,臣下善谀,自是常例,然无一个如你,处处能挠到朕的痒处。朕这便为你写一道手谕,择日赴鲁,去网罗高人。只是这炎天暑日的,先生须多保重。”

叔孙通领命,次日便启程赴鲁地,到了临淄住下,四下里探访,果然寻到了三十余位儒生。

这日,叔孙通将三十余人延至馆驿,围坐于槐树下,讲明了来意。那班儒生半世苦读,多无上进之途,只与沽贩脚夫等为伍,潦倒不堪。忽闻天子招贤,可入朝效力,无异于一步登天,都喜不自胜,庆幸多年的“锥刺股”未白费,今朝终获报偿。

为首一老者须发皆白,颤颤立起,向叔孙通揖道:“公之大名,遍于齐鲁。今富贵不忘布衣,不啻令我辈再生。臣老朽,幸未死于战乱,得为新天子效力,荣莫大焉。”

众儒生也纷纷拱手拜道:“叔孙先生,实乃汉家儒宗。”

叔孙通含笑受之,正欲答谢,忽见座中有两人拂袖而起。其中一位年少者高声道:“公之好意,我二人实不能领。适才有人称,公为汉家儒宗,大谬矣!察公之既往,先事始皇,始皇崩,又事二世;二世危殆,又降项梁;项梁薨,又事项羽,至彭城一战,方转投汉家。若是儒宗,岂能百变若此?”

两人话音高亢,惊起树上鸦雀乱飞。座中诸儒听了,皆遽然变色。那叔孙通脸色,亦是由白转红,拱手道:“二位之言,在下谨受教。叔孙不幸,生逢秦末,身世有如转蓬,频换主上,恐非吾一人之过也。况且见贤思齐,乃儒家之德,叔孙谨守之,辗转投汉,不知有何过错?”

那年少者便冷笑:“公贪恋富贵,不能效伯夷、叔齐,所起之礼乐,怕也是反复小人之礼乐。”

年长者更厉声道:“公之所为,不合古制,我不能随行。公请自去,勿来污我!”言毕,拉了那年少者,便昂然出门而去。

叔孙通倒也不恼,望二人背影,摇摇头笑道:“尔辈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座中诸儒见叔孙通尴尬,都纷纷道:“公莫气恼!知时变,通古今,当世之儒无有如公者。”

叔孙通连忙摆手道:“诸君休要谬赞了。适才两人曾言,我本无长技,唯擅面谀耳。诸君若再夸赞,岂非抬举佞幸之徒了?”

座中遂有一人高声道:“遇明主,即便面谀,亦无不可。”

叔孙通闻言,朗声大笑:“此理……只可意会,不可言说,不可言说呀!诸君且去收拾行装吧。”

待叔孙通与所征三十余人,跋涉千里至栎阳后,与其弟子百余人会合,一时名声大震。诸生将那周礼秦仪反复掂量,择其要者,开列明白,制成一套朝仪。叔孙通看了,又用心揣摩刘邦好恶,略加删削,这才敲定。

待初秋稍凉,一行百余人便赴栎阳城外南郊,选了一方场地,遍插竹竿,系以棉线,以为进退标记。又去农家索来许多茅草,扎成草人,各个高矮不等,权作臣吏尊卑之位。这一番操演,史书上有载,名为“绵蕞习仪”。

众儒生操演于艳阳下,进退行止,忙个不停,引得四周农夫都来看稀奇。那叔孙通早先在秦庭,是见过世面的,此时便扮作中涓,发号施令,引导众人赞拜。操演了旬日,渐渐有了模样。十日后,叔孙通命众儒生演习,自上朝至罢朝,如是三回,分毫不差,当下就大喜,返身去向刘邦复命了。

刘邦闻禀,大感欣悦,道:“想那秦始皇坑儒时,也不过有儒生四百六十名。始皇自作孽,不知爱惜读书人,活该国灭。我汉家定鼎,尚未及两年,招揽儒生便已过百。待天下复苏,养儒生千名充门面,亦无不可。”

叔孙通便道:“天下安宁,儒生方有可为,远不止充门面而已。”

“回禀陛下,请选文吏数十人,交予臣下,同赴郊外演练,务求熟记于心,以便传授群臣。待文吏练习熟了,再请百官前来观看。”

“此事易耳,就命随何去办吧。”

隔日,九卿各衙署果然调来文吏数十人,连同卫尉麾下郎卫一队,随着叔孙通来至郊外,与诸生一道操演。不料,所调文武吏员,皆起自草莽,插禾割稻尚可,演习这斯文之礼,颇觉吃力。叔孙通喊得喉咙嘶哑,操演了足有月余,方稍稍合于仪注。

叔孙通看了,虽心有不满,然好歹有了个模样,聊胜于无。便上朝复命,请刘邦亲往检视。

这日天气好,刘邦便偕了陈平、随何两人,亲赴南郊察看。来至旷野,涓人张开伞盖,刘邦独坐于茵席之上,陈平、随何侍立于后。抬眼看去,见那文吏数十人,早已在场中列队等候。

叔孙通便上前,启奏道:“陛下恕罪,容小臣暂且扮作皇帝,众文吏扮作群臣,演习一回,陛下可试观之。”

刘邦望望陈平、随何,忍不住大笑,便对叔孙通道:“好好!汉家仪礼,将要传于万世,起首便不能敷衍。今日,先生你就做个皇帝;我在这里,看谁敢不听命?”

叔孙通得了谕令,便振起喉咙,发号施令。那一众文吏,随口令进退伏拜。依次而行,端然有大雅之风。刘邦直盯盯地看了半晌,忽然拊掌叫道:“此易耳,吾也能为之。”

说罢便起身,对叔孙通道了一声:“可矣!先生有功。”便率众人告辞。回到宫中,即唤来九卿、诸将、各衙要员,面谕了一番。命众臣尽去南郊观看,熟习仪礼,待十月岁首起,上朝时,务必依礼而行,不得犯禁。

樊哙不耐这番啰唆,气鼓鼓道:“半生打杀,今朝却要学做倡优!”

刘邦闻之,勃然变色:“天下已无事,还念念于打杀;你要打杀的,莫非就是我了?”

樊哙闻刘邦出此言,不禁愕然,脸便忽地涨红。

随何见不是事,连忙高声道:“各位重臣,请移步南郊。叔孙先生为起仪礼,日夜操劳,殊为不易。演练才不过一月,竟晒得如罗刹[9]人了。”

众臣哈哈一笑,也不等刘邦发话,便散了朝,都往南郊去观礼了。刘邦见此,唯有一笑了之。

[1].关内侯,爵位名。秦汉时置,位于列侯之次。有其号,无国邑,但封有食邑若干户,多赐给有军功者。

[2].古人席地而坐,入室须脱鞋;公卿大臣皆佩剑,上殿则不得佩剑。剑履上殿,即是允许穿鞋佩剑上殿。另,古时臣子见君主须“趋”,即快步走。入朝不趋,是指上朝可无须快步走。这两项,乃是君主对臣子的极大优遇。

[4].御史大夫,官名。掌监察百官、代皇帝受百官奏事、管理图册典籍、起草诏命文书等。西汉时,御史大夫与丞相、太尉合称“三公”,相当于副丞相。

[5].象雄国,古代横跨中亚地区及青藏高原的一个大国。

[6].汉代皇家属官,主管家事,诸侯国亦设此职。后世则仅有太子家令。

[7].舒县、龙舒县,原为西周之舒国,秦时属九江郡。汉王四年(前203)起置两县,即今安徽省舒城县。

[8].新丰,即今西安市临潼区新丰街道。今辖区内有项王营、鸿门宴遗址等景点。

[9].先秦两汉时,相传海上有“罗刹国”,系食人的“罗刹鬼”聚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