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豪雄末路叹恓惶

夏五月间,洛阳城艳阳高照,蝉鸣满枝。刘邦征战七年,终可以无须冒暑热而驰驱了,心情便大好。待诸王陆续归国后,回想各王的恭谨之态,觉帝王之尊果然不虚。这日朝会既罢,便招呼文武诸臣留下,在南宫置酒高会。

庭中槐荫下,凉风习习。有那新招来的宫中倡优,奏起板楯蛮之曲,跳起新编的巴渝舞,满庭便是一派怡乐景象。

刘邦举起酒杯,对众臣贺道:“来来,天下从此无事,朕亦不学秦始皇那般多事。既如此,白昼恁长,又如何消磨?且与诸君同醉,做个富贵乡中人吧。”

诸臣纷纷举杯称谢,齐呼道:“皇帝圣明!”

刘邦将杯中酒饮干,笑道:“这‘圣明’二字,万勿轻用。我刘季乃泗水亭老吏也,数年之间,登此大位,实是运气好而已。”

樊哙起身道:“天命所归,岂是运气好所致?往时陛下藏身芒砀山,吕皇后为陛下送吃食,那茫茫槐林,何人能寻到踪迹?偏就陛下头顶有祥云缭绕,直冲天际,皇后独入林中,一找便找见,此不是圣人之气,又是何物?”

刘邦放声笑道:“妇人之言,你也信得?这些好听的话,哄那乡人尚可,你我可不要信以为真。”

众臣亦笑,樊哙喃喃不知所对。陈平在一旁拜道:“陛下仁厚美名,天下何人不知?臣当年千里来投,岂是听了乡人之言?就算是升斗小民,亦知陛下有天子气。天下归汉,不是天意所属,又是何为?”

刘邦手指陈平,笑道:“你这张利嘴,有十个项王,也要被你说死了!好了,这些闲话休提。座中各位,均是我汉家旧臣,随我征战多年,今日也无须在我面前隐讳,且放胆说来:我所以得天下,因何也?项王之所以失天下,又因何也?”

此时座中便有两人起身,刘邦定睛看去,原是高起、王陵两员部将。高起道:“陛下素来轻慢人,项王则一向礼敬人;然陛下遣将攻城略地,所得土地人口,尽赐予功臣,毫不吝啬,此乃与天下同利也。”

刘邦打量高起片刻,颔首道:“不错。武将尚有如此见识,难得!来日也可封侯。”

这位高起,后果然被封为“都武侯”,其他生平事迹,均不见于史籍,可谓只凭一语便留名青史的范例。

高起话音刚落,王陵便附和道:“正是如此!那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有贤德者疑之,连个老臣范增都容不得。部将战胜,却不赏人功;部将得地,也不与人利;其所为,与独夫何异?他不失天下,岂不是没有天理?”

众人听了,都随声附和,一片扰扰攘攘。

刘邦只是拈须微笑,待众人息声,方道:“公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到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说到充盈国库,抚慰百姓,供给粮饷,使粮道不绝,我不如萧何;率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三位皆人杰,我能用之,此乃我所以取天下之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他焉能不为我所杀?”

众臣闻之,都齐齐望向张良、萧何,似刚刚认识一般。少顷,才又争相赞道:“陛下圣明!”

刘邦仰头大笑,转向陈平问道:“陈平兄,此汉家三杰,你服也不服?”

陈平慌忙长跽拜道:“臣资质庸劣,徒有一张嘴而已,焉能不服?无三杰,汉家尚不知何日能有天下,臣唯有拜服。”

众臣闻陈平如此说,也都纷纷挺起身,向张良、萧何施礼,争相称颂。张良望望萧何,见萧何不惊不喜,只微微点头,两人便一齐起身,向诸臣答礼。

刘邦见状大喜,便道:“话不讲不明,如今诸君已然明了,汉家这天下是如何得来的!然人臣之资质,乃天赋,上天也不能多给你一分,唯有忠于君事,勤于国事,河山方可固若金汤。若想长享太平,日日可得痛快饮酒,诸君还须好自为之。”

夏侯婴便霍然起身,高声道:“陛下所言,与圣人相去亦不远矣,我辈自当铭记。昔日汉家孱弱,竟有项庄敢在陛下席前舞剑,臣数年间不能忘,深以为耻!今日汉家独大,项庄早做了野鬼,我辈何其快哉,且看微臣为陛下舞剑!”说罢便拔出佩剑,当庭舞了起来。一招一式,势若疾风,众臣见了,皆满堂喝彩。

待夏侯婴舞罢,刘邦也起身拔出剑来,对众臣道:“天下既安,这柄汉王剑,便也无用了,今日就教少府拿去,铸成犁铧。待来年开春,朕将亲掌牛犁,为天下劝农。我虽自幼尚武,然亦读过几卷书,知天下事万法归一,就是百姓吃饱了便好!”

众臣闻言,皆高声欢呼。刘邦兴致更盛,便向旁侧一招手,数名涓人立即捧上酒樽,逐席敬酒,君臣又是一番尽兴。

散席后,刘邦送众臣至宫门,脚步不免有些趔趄。樊哙见了,忙上前扶住,笑道:“今日都醉了。”

刘邦道:“苦了多年,且醉一回吧。”

樊哙便问:“姐夫,今后,果真可以日日大醉了?”

刘邦鼻中嗤了一声:“坐天下,怎同你做屠户一般,哪里会轻易便得太平?我如此说,只为安众人之心罢了。那八王之内,怕就有四王,欲取我而代之。这且不提,单是那齐楚余孽,今已搜尽了吗?那季布在何处?钟离眛在何处?还有那个烹了郦夫子的田横,又跑去了哪里?你可知其详?”

“臣不知。”

“哼!料你也不知。治天下,岂是登城那般容易?连崽崽儿都知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那些虫蚁逮不到,我如何能睡得安稳?”

数日之后,齐地留守将军曹参,果然送来了羽书急报,称道:故齐王田横,先前为灌婴所败,投至彭越帐下。项羽灭后,彭越归汉,田横恐被诛,便带了门客遁入海中,盘踞于海岛。日久声势渐大,竟聚起了五百义士,仍服齐国冠带,拒不归降。

刘邦看罢奏报,不禁忧心,对随何道:“五百义士?比我当年入芒砀山,阵仗可是大多了!我若是秦二世,尽可以不理他;然费尽牛力到今日,我怎能做那秦二世?”

随何苦笑道:“陛下,汉家岂可二世而亡……”

刘邦打断他道:“正是!快去请张良来。”

待张良闻召进宫,刘邦便将田横之事告知,问道:“你看这个田横,有何图谋?”

张良沉吟片刻,方答道:“田横聚义士,踞海岛,无非是想静观天下之变,意在恢复,其志可谓不小。然强弩之末,又能如何?陛下也不必着急。”

“既如此,便教曹参征发大军,渡海去剿灭好了。”

“遣兵征讨,自然是好,否则养虎遗患。然渤海滔滔,不比平地,大军纵有数万之众,终究不是水鸭,怎能旬日间便谙水性,必难取胜。不如遣能言善辩之士,携陛下策书[1]前往招降,赦其罪,并允其恢复宗庙,兼以武力相要挟。那田氏自然知道利害,不愁他不降。”

“好,此计甚妥!子房兄生平智谋,便是以稳求胜,不似我心急。只可惜郦老夫子殉国了,目下,唯有命陆贾前往说降。”

隔日,招降田横的策书颁下。那陆贾领了命,稍作筹措,便带领随从上了路。驱车颠簸十余日,来至渤海边,但见碧浪滔天,一望无际,不知何处有个能藏人的海岛。于是下得车来,向海边渔人打听。渔人们闻听探询故齐王,皆面露戒备之色,各个摇头说不知。如此一路问下去,见有一白发老翁,正在路边篱下乘凉。陆贾便命从人停车歇息,来至老翁对面坐下,与之闲谈。

说起田横盘踞海岛事,老翁摇动蒲扇,微微一笑:“故齐王田横,壮士也。汉家欲发兵收服,怎奈何海水滔滔?”

陆贾见老者似有心向田横意,便换个话头问道:“请问长者,汉家得天下以来,衣食如何?”

“自是比乱时好了许多。”

“嗯,治乱之道,长者所见必远胜于我。我乃朝廷命官,今日来此,是为寻访故齐王。汉家不欲再战,也不忍惊扰百姓,故而有意劝降田横,息干戈而彼此两利。只不知那海岛在何处。”

那老翁神色一凛,沉吟半晌,才问道:“客官所言,老夫我全不知。那故齐王在岛上,聚了多少人?”

陆贾道:“闻说有五百义士。”

“五百?能藏五百人之岛,必在即墨东南。那岛,离岸不远,方圆六七里,上有山,状如象鼻。”

“请问长者,那海岛距此地有多远?”

“南下二百里有余。”

陆贾面露喜色,当即谢过老翁,登上车,命从人急驱车向南。来至即墨,持节见了县令,讲明原委。县令不敢怠慢,立刻从民间征得大船一艘,又差遣水手十数人相随。陆贾踌躇满志,择吉日,率从人登上了船。

立于船头,眼前碧海茫茫,浪涌至天尽头处,全无所见,陆贾心中不由打鼓:此去不知田横喜怒,可否生还,唯有天知了!然转念又一想:我陆贾亦为海内名士,绝非碌碌鼠辈,那田横既然重义,必不会杀名士而自毁清誉。陆贾想到此,便横下心来,发了声号令,命水手张帆启航。

在海上昼行夜宿,漂泊三日,果然见天边有一巍然巨岛。驶抵近前,才见岸上早已戒备森严。船泊岸不久,便有一队壮士,以幅巾裹头,手执刀剑,上前厉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船上众人见了,俱大骇,急忙执盾将陆贾护住。

陆贾微微一笑,对众人喝道:“让开!”便趋前两步,独立船头,将手中旄节一扬:“吾乃大汉使节陆贾,千里踏浪,来寻你家大王,请勿疑!我汉家平定西楚,诸侯皆服,四方来朝,唯你家大王屈居海岛,未沐天恩。汉王素重英雄,岂肯见普天之下有一人向隅不乐?特遣陆贾持节来请,但求可见大王一面。”

岛上诸人听了,并不松懈,有一人转身即奔回,去禀报田横。

候了片刻,田横便由侍卫簇拥,自山上营寨中出来。陆贾看去,但见此人一身布衣,亦是幅巾裹头,与田舍翁一般无二,然眉宇间的王霸之气,分毫不输于刘、项。

陆贾不敢轻慢,忙整衣施礼,神情恭谨道:“汉使陆贾,见过大王!臣闻高洁义士,自古不乏其人,前有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后有介子推拒不事晋。今大王固有高义,然名声可胜过前贤乎?若不能,为何又忍心将这一世英名,抛洒于荒岛之上?今汉王受四方拥戴,登基称帝,诚邀大王共享天下。今日举目海内,山海林田,何处不属汉家?大王当顺乎大势,共襄盛举,何必自困海岛,作一无名无位之流民?”

田横手按佩剑,只不耐烦道:“田横时运不济,流寓海岛,早将人世荣辱视如浮云,汉使就不必巧言劝说了。我田横,从来是顶天立地而生,未尝屈膝。来日或归为尘土,或化作鱼鳖,不劳上使操心。人间事,成败总是难料,今日在莒,明日复国也未可知,岂是你这善辩之士可悟得的?且回去复命吧,勿再多言。”

“不然!大王豪气干云,臣岂有不知?然海上荒岛,与世隔绝,居之日久,英名必与尘沙同销。大王本无意于名,自是求仁而得仁,然五百义士,均有其父母妻子,来日又将做何处置?大王与诸义士,兄弟之谊也,不可草率处之,请大王三思而行。我汉王初登皇位,即亲拟策书来邀,共享天下,亦是不忘兄弟情分矣。”陆贾说罢,便从袖中取出策书呈上。

陆贾这一番话,恰说中了田横心事。他略一思忖,脸色便稍缓,命一壮士登船取过策书,展开来看,见果是汉王笔迹,只有寥寥数语:

田横兄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则发兵加诛。

田横阅罢,不禁大笑:“这个刘季,倒也痛快!那么……请汉使屈尊上岛,暂住几日,待我与诸义士商量好再说。”

陆贾见田横已有应允之意,心中释然,便朝随从一挥手。众人会意,自舱内搬出了数十个竹笼,皆是活鸡活豕,统统搬上了岸。

陆贾上了岛,向田横打了一躬:“薄礼不成敬意,望大王笑纳。”

田横看看那些鸡豕,仰头笑道:“早闻先生大名,果然擅长纵横之术!伶牙俐齿,见机而作,即是木石也要被你说动。惜乎海隅相见,难免鄙陋,且在岛上委屈几日吧。”

当晚,田横便召集亲近壮士,商议应召入朝之事。众人群情汹汹,皆不赞同,有善谋者力谏道:“不可!那汉帝起自闾里,素以反复无信而闻名。大王久不宾服,他必怀恨在心,所谓相邀,圈套而已。大王今若弃岛而去,入他彀中,岂非自投樊笼?”

众人亦随声附和道:“此处天海无涯,那汉兵即是带甲百万,又能奈我何?不若高筑壁垒,日夜提防,静观他朝野生变,再图恢复。”

田横摇头道:“诸君忠义,孤王甚感激,然汉家今已得势,海内无人敢与他争锋。刘邦帐下,猛将如林,更有韩信治兵,当世无人能及。若汉军渡海而来,区区海岛,或可撑一两日便是侥幸。我死固不足惜,实不忍连累众义士,也死在这荒岛上。今汉王遣使邀我,也不算为辱;我意已决,这便随汉使入朝,只保得五百人性命便好,其余荣辱,皆不足虑也!”

众人虽心有狐疑,见主公执意要入朝,也只得作罢。议毕,田横即召来陆贾,直言道:“吾愿随阁下入朝,然终有一虑。”

陆贾拱手道:“大王但说无妨。”

“前时田广为齐王,我为相,曾力主烹死郦食其。今蒙皇帝赦罪,自是无疑。然那郦食其之弟郦商,乃是汉家猛将,功高位尊,在朝为官,他焉能不心怀怨望?我若归汉,如何能逃过郦商复仇?”

“此事易耳!待下官面禀皇帝,为君解忧。”

田横便“刷”的一声拔出剑来,誓言道:“阁下请先归,若能获汉帝亲笔承诺,不杀不辱,我即折断此剑,决然赴朝。”

陆贾见田横不肯立即就降,知道再费唇舌亦是无益了,便登船返回。

一行人急于复命,回程路上一路狂奔。驰驱半月有余,一入洛阳,陆贾便奔至南宫见刘邦,当面禀明出使始末。

听罢禀报,刘邦微微一笑:“他担心仇家不饶,这有何难?来人,立召郦商将军来!”

郦商自刘邦登基时起,即官拜卫尉,贵为九卿,专事宫禁守卫。闻皇帝召,未及换下戎装,便疾步趋入,立于阶下。

刘邦似随意问道:“郦商老弟,朕一向待你如何?”

郦商不知这一问来由,忙惶恐答道:“陛下待我,远胜于父母,臣万死难报。”

“哦?果真?”

“陛下若是要取臣之头颅,臣亦甘之如饴。”

“哈哈,这是说大话了。朕问你,昔日伐齐,令兄缘何而殁?”

提及郦食其,郦商不由一震,旋即潸然泣下:“为汉家基业而殁,乃郦氏祖宗有幸。”

刘邦忙起身走下,执郦商之手道:“将军知大义,这便好!若有一事利于汉家,将军愿听我令否?”

郦商慨然道:“臣万死不辞!”

“那么,你听着:今有故齐王田横,愿离海岛来朝,你不得挟私怨、报私仇,以家事凌驾于国事之上。若有违,定当夷九族!”刘邦说罢,将面孔一板,扭身便回到榻上。

那郦商万料不到因此事召他,一时气塞。缓了半晌,才道:“家兄死国,我亦曾日夜思报仇,只想将那田横碎尸万段……”

刘邦颔首道:“这也不怪,人之常情嘛。”

“然若无陛下拔擢,家兄亦不过一门吏耳,岂得享国士之尊?故郦氏恩仇,全凭陛下措置;陛下若赦田横,臣绝不敢违命。”

“此乃国事,将军可不要食言。”

“郦某身为九卿,尊荣何来,岂有不知?既为卫尉,便是皇帝犬马,若不从命,如何守得好这禁中?”

刘邦这才面露笑容:“如此,你且退下吧,朕自有犒赏。”

待郦商退下,刘邦当即援笔,疾书一道手诏,赦免田横烹郦食其之罪,往事一概不究。写罢,便交予陆贾,命他速送至海岛。

陆贾奉命,又是一番舟车劳顿,过了海,亲赴岛上,将策书呈给田横。

田横读罢,释然一笑,便拉了陆贾衣袖走出大帐,来至辕门,下令召集五百壮士。

待壮士集齐,田横便拔出剑来,将剑锷插入石缝中,喀嚓一声折断,对众人宣谕道:“汉帝下诏,赦我往昔烹郦食其之罪。我若再有反心,便如此剑!我罪既赦,诸君生死也就无虞了。我这便随汉使入朝,诸君请暂留岛上,待封赏后,同归故土。”

五百壮士闻之,哪里肯留下,顿时喧声鼎沸,都举剑挺矛,要与田横同行,田横笑笑,摆手道:“这如何使得?诸君皆是赳赳武夫,此等模样,穿郡过县,岂非太过招摇了?万一招来物议,反有不测。不如静候一二月,朝中自有封赏下来。”

这样一说,徒众才打消随行之念,围上前来,与田横依依惜别。

田横遂点了亲随门客二人,与陆贾同登大船。顺风走了两日,便在即墨东登岸,那岸上,早有县令一班人与邮车等候。田横与县令寒暄毕,便与门客登上邮车,随陆贾车驾一路西行。

车行阡陌间,田横见禾谷尚好,炊烟四起,便慨叹道:“汉家一统,总还是强于诸侯相杀时。”路过村寨,却见有百姓仍敝衣遮体,面有菜色,便又叹气,对门客道:“倘天下为我所有,当不至于如此。”

两门客亦是触景伤情,附和道:“大王夙夜不懈,泽被齐民,齐民无不感怀。当初楚汉相争时,我齐地富庶远过于此。汉若无韩信掌兵,齐地当仍为天下乐土。”

田横闻言,心中便有无限苦楚,再望两眼田畴,几欲泪下。

待行至洛阳城外三十里,恰经过一座馆驿,两车便停下来打尖。田横向那驿吏询问,方知此驿名为“尸乡驿”,神色便是一凛。

待饮罢马匹,田横来至前车旁,朝陆贾打了一躬:“今入朝觐见,当诚惶诚恐。然田横自海岛来,风餐露宿,衣冠不整,未免有所不敬,合当在此馆舍梳洗沐浴,方可上朝。齐本为礼仪之邦,若不沐浴,岂有士风?田横实不愿为皇帝所笑。”

陆贾此次说动田横来归,一路上都在暗喜,自然不疑有他,便满口应允:“阁下请在此处安心沐浴,待洗好后,再上路不迟。容下官先行一步,入都中禀告皇帝,也好为阁下备好馆舍食宿。”

留下了田横与两门客,陆贾便与从人一行,登车绝尘而去。

看看陆贾走远,田横便对两门客道:“如今将入汉都门,不便再佩剑,两位请解下佩剑来,弃于此馆吧。”

一门客遵命,当即将剑解下,弃于角落;另一门客解下剑鞘,神情却似有不舍。田横便将那剑接过,抽出来看了一眼,不由惊道:“此乃烛庸子之剑,为我齐之宝物,足可镇国。可惜,可惜!”

那门客亦惋惜道:“亡国之臣,纵是好剑,留之亦无用了。”

田横手抚剑锷,不由便哽咽起来:“看此剑,足有九锵之重,鳞纹细密,如涟漪层层,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来煅打?国之利器,却要弃于泥淖了……”

见主公面色黯然,泣数行下,那门客便有些慌:“大王,此时怎是伤悲之时?”

田横一怔,遂持剑向东而望,对两门客道:“你二位近前来,我有话要说。”

两门客连忙趋前,叉手听命。

田横凝视二人片刻,方道:“田氏立齐,至今二百年有余,终亡于我手中,实无颜面去见祖先。那汉帝与我,本为东西两诸侯,无有高下之别。他刘季命好,忽一日便翻作皇帝,我却身为亡虏,奉召千里来朝,上天待我何其薄矣!齐自田氏当国,传至我,计有十四代君主,基业何其伟哉!然我生性愚钝,在下不能重振国祚,却要北面称臣,不亦奇耻大辱乎?以往我烹郦食其,今又将与其弟共事,即便郦商碍于上命,不敢计较,我又有何颜面与他同朝而立?那刘季传召我前来,无非是要验明真假,不再疑我逃窜。今既已有赦令,岛上五百壮士,可安然解甲,无性命之忧了;我田横,便再无牵挂。这几日来,离乡愈远,愈觉故国草木皆亲,有万般不舍。实不愿在此下车,向汉家屈膝……”

那两门客听至此,皆泪流满面,不能仰视。

田横执剑在手,仰天叹道:“我田横,生来便是堂堂男儿,世食齐禄,又受推为齐君;齐亡而我苟活,断无此理!到此‘尸乡驿’,怕就是我之归宿了。与其谄笑求生,不若就此殉国,也好博个后世美名。”

两门客大惊,连连叩头至流血,死命劝阻。

田横并不理会,只朝东拜了三拜,对门客道:“家国破灭,尔辈何苦作小儿女状?国虽亡,魂魄犹在,必与山海同寿。罢罢罢!两位义士,洛阳距此不远,我这头颅即便割下,也必不会腐坏,劳烦二位这便持了去见汉帝吧!”说罢,田横将剑往颈上狠命一抹,霎时便血溅三尺,倒地气绝。

两门客惊得魂飞天外,忙跃起施救,哪里还能唤得主公魂归?只得抱住了田横尸身,大哭不止。

且说那陆贾先行一步,向刘邦禀明:田横已来至城外,正在沐浴。刘邦闻之甚喜,嘉勉道:“先生功高,居然劝得田横来归!不愧为天下第一利舌。向时那项王在鸿沟,若能听你劝,又何苦身首异处?”

君臣两个正在议论,却有随何仓皇奔上殿,奏道:“有田横麾下两门客,在宫门求见,报称田横已在馆驿自尽,嘱二人携首级入朝!”

刘邦听了,大惊失色,瞪了陆贾一眼:“书生办事,如何这等不周?洗澡,洗澡,竟洗死了天下一等的英雄!”骂了半晌,忽然又想起,急忙吩咐传见两门客。

只见两门客以白布幅巾裹头,神情哀戚,至殿前跪下。其中一位,手捧白绢所裹田横首级,交予随何。

随何将包裹小心打开,呈递给刘邦、陆贾察看。那陆贾于一个时辰前,还正与田横言笑,此时瞥见田横首级,不由面色发白:“陛……陛下,果然是他!”

刘邦见那首级气色如生,怒目犹张,不禁叹息一声:“朕虽不识田横,但见这英气不凡,天下又怎有第二人?”

陆贾却犹自惊疑不定:“适才在馆驿,还曾见他意态从容,向臣询问汉家诸般规矩,如何顷刻之间,便是天人两隔了?”

刘邦慨叹道:“田氏一门,多暴虐之主,唯田横尚可称贤君。他不愿来见我,乃是为守节。如此惜名节而弃荣华,当世能有几人?实是伟丈夫,伟丈夫呀!”

“既如此,他何不在海岛上便了断?却要随臣奔波半月,又所为何来?”

“腐儒,看不透了吧?田横应召至洛阳城郊,方才自尽,乃是为表明心迹,不欲逆汉家天威,此举,是要为那五百门客求个生路。”

陆贾这才有所悟:“哦——,微臣迂极,竟然毫无所察。”

刘邦又对那两位门客温言道:“你二人忠心事主,实属难得,便在军中做个都尉吧。”说罢,又唤随何道,“你去知会卫尉衙署,遣一千名禁军士卒,往北邙山去,寻得一块福地,将故齐王尸身收殓,以王礼安葬。两位客人,可主持其事,诸人皆听他二人调遣。”

随何领命,起身便要将那首级包好,刘邦却道:“且慢,朕再看上一眼。”说罢,起身离座,来至首级前,略看了两眼,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对陆贾等人道:“齐有田横,美名便可传于后世。千年之后,何人还能计较今日孰胜孰败?唯有此等君子之名,妇孺相传,代代有人知。我辈用兵虽是赢家,然在名节上,却是输给了他。”

两门客闻汉帝如此赞誉,更是涕泗横流,连连叩头。谢恩毕,两人便由随何引导退下了。

隔日,两门客将田横尸身装殓好,由千名禁军护送,迤逦渡过洛水,至北邙山下,择地挖穴。

待墓穴完工,由随何前来致祭,将田横下葬,按诸侯之礼,筑起一座高有仞余之大墓,墓旁遍植柏树,颇具气象。封土之后,那两位门客对随何道:“故齐王待我等有如子侄,今实不忍骤然离别,请容我二人暂栖此地,守丧一旬后,再行归营。”

随何听了,觉也有道理,于是便不勉强。只吩咐地方有司,须四时祭享,不得怠慢,便率队返城了。

哪知随何走后,两门客并未歇息,连夜在墓壁上凿了两个洞穴。待到天明,两人脱去汉家衣冠,换上白衣,向田横墓拜道:“王既殉国,臣又岂敢偷生?愿陪君上永在北邙,遥望故土。”拜罢,大哭了一场,便双双拔剑自刎,扑倒于穴中。

有附近农家发觉,忙奔告里正。那里正来看了,惊骇不已,当即报了县丞。县丞也来看了,亦是目瞪口呆,连忙驰报洛阳宫中。

刘邦在南宫闻报,不由得惊起:“齐地有如此奇士耶?”当下,便传了陆贾来,将门客殉主之事告之,蹙额道,“田横自刎,二客竟以身殉,主仆恩义世所罕见,然朕闻之,却颇觉不安。想那海岛之上,尚有五百义士未归顺,闻风岂不是又要作乱?此事,还须劳烦先生亲往了结,再登海岛,哄得他一众党徒来归,另行安抚。”

陆贾闻命,不禁面露难色:“田横自刭,明日洛阳城内将无人不晓。不出月余,海内也将传遍。臣可哄得五百人离岛,然上岸之后,闻听旧主已死,又如何肯罢休?”

“先生勿虑,朕遣郦商率劲卒一队,护送你前往。”

“万万不可!郦将军心怀家仇,遣他去,如何使得?”

刘邦一笑,摇头道:“读书人,怎就这般胆小?”略加思忖,又道,“你赴海岛,便不必登岸了,随从也无须多带,在船上向彼辈宣谕就是,只说那田横已自刎,朕已下旨以王礼厚葬。岛上诸人,统统授予高爵,听凭各回本乡。朕将明诏下发,各县乡小吏,绝无敢刁难者也。”

“宣谕过后呢?”

“你只管返航就是。船不泊岸,还怕那五百人飞过来,将你分食了不成?”

“如此……仅凭这寥寥数语,那五百徒众,果能偃旗息鼓乎?”

“此一节,你就无须挂虑了。五百人之动静,悉听其便。群氓无首,欲反又能如何?朕自会传令沿海戒备。彼主公已死,又有招抚令下,徒众踌躇数日,自会来归。”

陆贾心中犹存疑虑,勉强领命,即日便上了路。待到得海边,将随从留在岸上,随身只带了一名书童上船,便命水手启航。

这日,船行至海岛近处,只闻一声鸣金,岛上山岩间,忽地拥出许多人来。原来,那五百义士早就望见船来,以为是田横归来,都欢喜异常。但张目细看,却不见田横踪影,唯见陆贾偕一位书童立于船头。

众人正疑惑间,忽闻陆贾高声宣谕,所言要领,正是刘邦于日前所嘱。

岛上五百人听了,一时皆怔住。少顷,才都回过神来,明白主公已死了,登时呼天抢地。陆贾心中发慌,正要下令返航,不想有一壮士猛地跃起,一把扯去幅巾,仗剑披发,引吭高歌起来。

其余义士也都起身,面向西方,齐声歌吟。其歌甚凄凉,辞曰:

薤上露,

何易晞,

露稀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便是流传于后世的《薤露歌》[2],古时崂山一带民间,凡有丧事,必以此曲为挽歌。

五百壮士反复吟唱,歌声与浪涛交混,其声愈悲。陆贾与船上水手听了,都不禁为之泣下。

如此唱了多时,那领唱者忽然目眦俱裂,大呼一声:“君上,且慢行,我辈也来了!”喊罢,便拔剑自刎。霎时,那五百壮士皆拔剑在手,纷纷自刎。陆贾欲大呼制止,然惶急中,竟然喊不出声来,只在船上看得呆了。

不到片刻工夫,壮士尽皆尸横于地,再无声息,岛上唯闻鸥鸟啼鸣。陆贾惊骇至极,率水手上岛察看,见无一生者,不由唏嘘,良久才登船离去。

待返回洛阳,入朝具奏,刘邦亦甚惊愕,竟瘫倒于座:“天下尚义之士,何其多也!”又喘息了半晌,才起身,在殿上蹀躞良久,仰头慨叹道,“当年若无纪信替死,我刘季,便是今日田横矣!”

陆贾见刘邦怏怏不乐,忙伏地请罪道:“臣驽钝,三赴海岛,竟未劝归一人,罪不容恕。”

刘邦掉头望望陆贾,忍不住一笑:“先生平身吧,你哪里有罪?你允那田横洗了个澡,便洗去了我心头一大患,褒奖尚且不及,如何能怪罪你?朕这便吩咐萧何,移文即墨县,着县令征调民夫上岛,将那五百人的尸骨收捡起,好生埋葬了,免得齐人心生怨望。”

半月之后,即墨县收到丞相府来文,当即征调数百民夫上岛,将五百义士尸骸尽数收殓,于岛西南之最高处,合成一冢安葬了。

此处义士冢,规模甚巨,高约丈余,长宽各五丈,至今犹存。经两千年栉风沐雨,已与山峦融为一体,浑然不分。后人仰慕田横高义,遂将此岛命名为“田横岛”,义士冢亦得名“田横顶”。田横之名,果如刘邦所料,相传千年而未灭,此亦为后话。

将田横之事处置毕,刘邦心头仍有不安,遂召来张良、陈平,密议道:“枭雄在野,迟早是个祸患。今田横既除,去了我心腹一疾,然仍有两人漏网,令我枕席难安。”

陈平会意,便道:“陛下是说楚逃将季布、钟离眛?臣亦极感忧虑,然不曾察觉二人踪迹。”

刘邦颔首称是,又拿眼瞥了瞥张良。

张良略一迟疑,答道:“臣亦不知。”

刘邦便恨恨道:“昔睢水之败,朕与陈平兄逃亡,丢盔弃甲,数历险境,受此二人窘辱已甚。若不是近侍拼死护卫,我刘季之头,早已置于项王案上了!至今思之,犹切齿难忘。”

陈平叹口气道:“如今汉家天下,连山越海,幅员之阔不知凡几,藏起两个人来,万难寻觅,唯有张榜缉拿了。”

“好啊!你这就拟出榜文,交廷尉府,找那画师画了像,传布各郡县。有能访获两逃犯者,赐予千金;若藏匿不报者,罪及三族。非如此,休想网得住这两条大鱼!”

张良却还是面露犹疑,半晌才道:“榜文一出,郡县自是不敢搪塞。且各地户口渐已造册,所有闲游人等,均难藏匿,这倒是无须担心了。臣之所虑,乃是郡县张网虽密,各诸侯国中,却是难以遵行。”

刘邦便道:“朕之心虑,也正在此。为防各王敷衍,可明令各封国相府,大力察访;御史大夫周昌那里,也须向诸侯身边派去眼线。此网一张,不要说两犯,即是虾蟹,也要打捞出来!”

君臣议罢,陈平便飞快草拟了榜文,送去廷尉府。廷尉府又誊抄数千份,并附二人画像下发,飞骑传至各地。天下各关隘要道,一时皆挂出季布、钟离眛画像。各郡县衙署,皆出动大批差役,明察暗访,一时缉拿甚急。

且说此时的季布,正藏匿于濮阳(今属河南省),地处洛阳以东六百里。这濮阳城中,有一豪族周涉臧,乃季布之世交。当初,在垓下被困之时,季布见大势已去,与项伯、钟离眛等洒泪告别,易装遁逃,即潜入了周涉臧宅中。

季布本是楚人,为人豪气任侠,极重然诺,在楚地甚有美名,民间皆赞“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那濮阳一带,百姓又多拥戴项羽,故季布逃至此地,应为万无一失。

哪知朝廷缉捕令下,濮阳城内亦不得安宁了。这日,周涉臧出门访友,见闾巷中有差役成队,正挨户察访。上前一问,方知是朝廷悬赏千金,要捉拿季布、钟离眛。周涉臧闻之,不由大惊,慌忙奔回家中。

见到季布,周涉臧便跪倒一拜,惶急道:“汉家出千金,搜求将军甚急,眼看便要搜至臣家。一旦破门而入,将军便无处可逃,臣亦将被诛三族,都是白白送死。将军若能听臣一言,臣便为将军献一计;将军若不愿听,臣不如就此自刭!”

周涉臧得了这允诺,心头一轻,急急说了声“得罪”,便取来剃刀,将季布头发尽行剃落。又为他换上褐衣[3],用铁圈套住脖颈,装扮成髡钳刑犯[4]模样,与宅中数十名家奴一道,装入一辆丧车,一起运至鲁城,去卖给老友朱家。

那朱家,乃是鲁城一个有名的游侠,与周涉臧素有厚交。此时见周涉臧突至门上,声言是来卖奴,心中便知必有蹊跷。于是哈哈一笑:“周兄,何必这般惶急?总要验了货再说。”便步出门来,将那数十人端详了一遍。但见其中一人,虽髡钳敝衣,神态举止却殊为不凡,便猜想此人或是季布。于是也不点破,命家老按数取出钱来,将这几十人一并收下了。

朱家之名,在鲁地威震四方,官府对他亦颇有忌惮。将季布转托于此,当可无事,周涉臧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遂再三拜谢而去。

再说那朱家虽貌似粗豪,做起事来,却是异常细心。他将数十个家奴分派了,独独留下季布问话。季布不识朱家,故不敢冒失,只编了一套身世来应付,意态颇从容。

言谈之间,朱家益发认定:此人必是季布无疑!遂起了怜悯之心,有意保全。当下对季布道:“朱某不才,唯有胆识而已,十数年来,收留天下豪士及亡命之徒,不可胜数。你只管在此栖身,我并不问你出处。何时住得烦了,你走了便是;若住得安逸,则万事莫问。”

朱家叮嘱罢,又唤来儿子吩咐道:“我新购得一奴,颇擅事务,今日起便教他去农田劳作,一切稼穑事务,全听此奴安排,你只须与他同进饭食,勿怠慢就是。”

其子不明就里,只得遵父命,恭恭敬敬将季布带去田庄,好生安顿了。季布既知眼下暂无性命之虞,也大大松了口气,遵朱家所嘱,只每日栉风沐雨劳作,并无多话。

那朱家素来乐为人解难,当此际,自是不能安睡了。入夜后,他屏退家人,启开一坛春醪,自斟自饮,想了足足一夜,终于想好了解脱季布之计。

待天明之后,即吩咐家老,备好一辆上等的辂车;又叮嘱儿子守好田庄,便带上仆从,登车向洛阳驰去。

辂车一入都门,便直奔汝阴侯夏侯婴府第而去,行至府门,朱家纵身跳下车来,向门前司阍拱了拱手,大声道:“鲁人朱家,前来叩访汝阴侯。”

那司阍资历颇深,遍识天下显贵,今见朱家面生,不免就有些轻慢,瞥了那辂车一眼,懒懒问道:“可有名谒递上?”

朱家不禁火起,叱道:“甚么谒不谒的?有活人在此,还要那篾片做甚?”

司阍见朱家虬髯满腮,豪气逼人,心知此人乃厉害角色,遂不敢唐突,连忙进去通报了。

施礼毕,夏侯婴拉住朱家衣袖,略作端详,喜道:“侠士,侠士!久闻你大名,却未得谋面,今日何其幸哉!”

侯府那些司阍、侍卫等人,也都是见过世面的,知自家主公乃朝中重臣,功高位尊,无论何等公卿来访,只在中庭迎候;今日见这位布衣来访,主公竟然整衣迎出门,都不禁暗自咋舌。

朱家登堂落座,只说是慕名拜见,与夏侯婴谈古论今,指画天下,片言不及季布事。夏侯婴虽贵为公卿,却不失为性情中人,一见之下,便与朱家相得甚欢。

那朱家本是直爽之人,臧否人物,指陈得失,全无一丝顾忌。夏侯婴听得入迷,对朱家越发敬重起来。两人共话楚汉往事,谈了一整日,夏侯婴还嫌未能尽兴,索性留朱家在府中,连日对酌谈心。

数日后,两人在庭中槐荫下闲谈,夏侯婴忽道:“秦失其鹿,汉家终得之。试问,天下平定半年以来,百姓议论如何?”

朱家稍作思忖,便道:“息兵宽刑,自是大得人心;然近来不知为何事,却有差役四出,入户搜查,恍又回到秦时矣!”

夏侯婴便笑:“大侠勿疑,此乃今上有旨,要捉拿季布、钟离眛二人。”

“季布?此人名声甚佳,乃壮士也。今犯何罪,官家搜求如此之急?”

“哈哈,季布为项羽亲信,昔日征战,追击汉军,曾数度窘辱今上;就连我这御者,也险些吃他砍杀。故今上甚有怨,必捕之而解恨。”

朱家闻言,便一拱手,直视夏侯婴道:“以君之见,季布此人何如?”

夏侯婴心中一动,眼睛眨了两下,答道:“贤者也。”

“既如此,请容仆直言:为人臣者,各为其主所用;季布为项羽所用,乃职分所在,尽忠而已。今项羽虽灭,然项氏之臣,岂可尽诛耶?仆以为:汉帝始得天下,怎能以一己之私怨,破门凿壁,搜求一人?君上欲施仁政,为何要示天下以心胸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搜求如此之急,他必远遁外邦,不北奔胡地,即南奔越国。人君当国,最忌驱离壮士以资敌国。伍子胥之所以怒鞭楚平王尸骨,恰是缘此之故也。”

一番话,说得夏侯婴大为动容,向朱家深深一拜,道:“公所指教,实获我心;然通缉令牒已下,奈何?”

朱家道:“人才得失,兴衰系之。君既为朝廷心腹,何不尽力向今上进言?”

夏侯婴沉吟片刻,叹口气道:“为人臣者,终有所顾忌。”

朱家遂移膝向前,咄咄道:“我虽莽夫,也知敬慕大儒。吾乡孔子曾言:‘见义不为,非勇也。’此为大丈夫立身之道,公不欲听圣人言乎?”

朱家大喜,当即向夏侯婴拜别:“君之气度,令朱某敬服,幸喜所托不谬。在下不揣冒昧,两手空空而来,却是满载而归,足矣!”

离了侯府,朱家便驱车返回鲁城,往田庄去探看。见季布仍是布衣斗笠,埋头劳作,遂不置一词,返回了家中,静候音信。

再说那夏侯婴,果然未曾食言,一心在寻觅进言时机。这日,刘邦忙毕公务,甚觉无聊,便召夏侯婴进宫对酌。

两人酒酣耳热之际,夏侯婴忽然低声道:“季兄,我近日探得季布消息。”

刘邦一惊,双目立即炯炯:“哦?匿于哪个王身边?”

“诸王新封,何人胆敢收留钦犯?季布乃由鲁城一侠士收留。那侠士仗义,不欲我汉家追缉季布,近日寻访至我门上,谓汉家新兴,不应效楚平王逐伍子胥……”

刘邦又是一惊,盯住夏侯婴半晌,方道:“夏侯兄,你今来,是为季布做说客?”

“臣不敢。鲁之大侠朱家,千里求见微臣,臣实是无词可推脱。”

刘邦只是拈须不语,夏侯婴看得心急,又谏道:“季布在楚地人望甚高,杀之,恐有违人心。”

刘邦抬手示意无须再说,叹道:“唉!一代枭将,竟沦落至此,倒也可怜。夏侯兄,昔年在睢水,你救了我,又救了我一双儿女。这个面子,须得卖与你。好吧,朕赦季布之罪,可命他速来洛阳觐见。前事皆不问,有甚么话,教他当面来与我说。”

夏侯婴心中暗喜,忙拱手谢恩。

刘邦又道:“早年你为韩信缓颊,使朕得一绝世之才,此事我未忘。今又为季布缓颊,可为汉家添一忠臣乎?莫非,你夏侯婴识人之才,远胜于我?”

“季兄玩笑了。若非你仁厚,何人敢为钦犯疏通?”

“嗯……然亦有不妥:既赦了季布,那钟离眛又将何如?”

夏侯婴狠狠心道:“既赦季布,下不为例。”

刘邦望住夏侯婴,忽而笑道:“也罢。算他季布命好!夏侯兄,自沛县起兵,我辈活到今日不易,今后休得再怀妇人之仁了。项王之鉴不远,万不可忘。”

闻此言,夏侯婴知疏通已成,便信口应付了几句,谢恩退下了。

时过两旬,果然就有朝令颁下,称:今上亲赦季布,不再论罪。令季布无论匿于何处,亦须来洛阳朝见。

此令传至民间,闾巷小民皆以为奇,哄传一时。朱家也听到了风声,忙奔至城门处察看,但见那通缉榜文上,季布姓名及画像果然已涂掉,不由欣喜。又前往郡衙中打探,知朝令确已颁下,便疾奔至家中田庄,一把掀去季布头上斗笠,唤了一声:“好你个季布!”

季布全无防备,脸色登时变得惨白,抛下掘土的铁锸(chā),叹息一声:“在下正是,请公速缚我至官衙。”

季布闻之,又惊又喜。朱家便挽了他衣袖告之:日前请托夏侯婴代为疏通,方有今日。季布恍似在梦中,伏身于地,连连叩首,谢朱家救命之恩。

朱家忙将季布扶起,笑道:“将军有盛名,楚人无不敬服,汉家君臣亦有怜惜之意。公请随我返回寒舍,拆去颈上那铁圈,沐浴一新,也好同我赴洛阳。”

季布不由热泪满眶,慨叹道:“侠士再生之恩,教季某今世如何报偿?”

朱家便正色道:“将军勿出此言!吾乡孔子曰:‘君子成人之美’,我朱家救人急难,非为图报。若再言报答,便是辱我了!”

隔日,季布换了装束,便与朱家同车赴洛阳,先去拜见夏侯婴。

在汝阴侯府中,季布见了夏侯婴,唤了一声“滕公”,便要跪拜。夏侯婴连忙止住,殷切道:“季布兄,今日相见,乃你我前定之缘,都无须客气了,速同我去朝见君上。”

朱家在旁见状,亦甚欢喜,拱手道:“滕公,朱某多事,劳烦了阁下多日,当就此别过。”

夏侯婴连连摆手,要留朱家再住上几日。朱家坚辞不肯,向季布揖了一揖,道了保重,便出门登车而去。夏侯婴阻拦不住,连忙随其后送出门外,怅望良久。

这日恰逢朝会,夏侯婴便引了季布入朝。待季布步上殿来,朝中沛县诸旧臣中,多有识得季布的,顿时满堂哗然。

季布趋近御座前,向刘邦叩首请罪道:“罪臣季布,有逆天威,藏匿至今方出首,甘受陛下惩处,而绝无怨言。”

刘邦忙道:“还说这些做甚?平身,平身!自垓下一战,不见你踪迹,你倒是如何活过来的?”

季布便将幅巾扯下,露出个光头来,将数月来的颠沛情状,逐一述说。刘邦与众臣听了,都不胜唏嘘。

樊哙按捺不住,忍不住道:“垓下那时,何不便降了,却要吃恁多苦头?”

季布叹道:“垓下逃离,即已无颜对项王,岂能旦夕间便降汉?且季某斩杀汉兵甚多,恐罪不容诛耳。”

刘邦道:“岂止是折损我家儿郎?我刘季这条老命,也险些丧于你手!”

此话一出,殿上便是一片肃静,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刘邦将有何旨意。季布则伏于地,心中生死之念全无,只听凭刘邦发落。

刘邦却开颜一笑,离座将季布扶起:“好了!你既知罪,前来出首,朕又岂能计较前嫌?你在楚地,人望甚高,我偏不教你作伍子胥,免得我留下千秋骂名。你既来投,权且先做郎中吧,为我近身护卫。职分眼下虽低,然来日方长,前程未可限量。”

季布闻旨,不由涕泗横流,急忙推辞道:“亡国之臣,不堪任事,蒙陛下免赐死,便是大恩,岂望得官乎?”

“不敢!唉……”

“朕倒要问你,当日在睢水,何以追赶我甚急?”

“无他,彼时臣效力于项王,唯恐追敌不力。”

刘邦便大笑:“正是呀!朕唯怜你忠心,故而授职,你若再扭捏不肯,便是作假了。昔在楚,你职分所在,追杀我到半死,然与汉营诸人并无私怨,故可无虑有人报复,用心履职便是。”

季布复又流泪,沉吟半晌不语。

樊哙大急,上前拽一把季布衣襟:“活命了还哭甚!”

季布仰面一叹,只得依了,谢恩而退。待季布下殿后,樊哙便问夏侯婴:“这季布奔窜民间,如何便撞到了你府上?”

夏侯婴这才将朱家请托的原委,向诸臣一一道明。众人听了,又是一番慨叹,都交口赞季布能伸能屈,终获解脱;又钦敬朱家能急人救难,实为当世无双之豪侠。

那朱家之名,自此便传遍天下,然他返回鲁城后,却立即改名换姓,移居他乡,终身再未见季布一面,其慷慨侠气,实非寻常。此乃后话了。

季布蒙赦,天下皆称汉帝宽仁,此事颇令一人心动。这人不是别人,便是那季布的异父同母兄弟丁公。

原来,季布父早死,母再醮,与后夫生了丁公。故而,这丁公与季布之姓氏、籍贯皆不同,乃是薛城人,本名丁固,世人号为丁公。

丁公投项羽军后,颇有战功,后加为将军。当年在睢水之战中,私自放了落荒而逃的刘邦,算是对刘邦有恩。垓下溃败后,丁公亦易服遁逃,藏身于民间。

这日他听到街谈巷议,知季布已投汉,得授郎中职,心中便大喜,只道是刘邦不再计较前嫌了。想那自家阿兄,于睢水畔追得刘邦鸡飞狗走,今日尚能授官,若我前去谒见,当是显贵无疑,或授个中尉也未可知。如此一想,便一改往日谨慎模样,喜笑颜开,收拾好行装赶往洛阳。

到得宫阙之前,丁公便大声自报家门,要见君上。那殿前郎卫之中,有三五人原是旧卒,皆知丁公当初私放刘邦事,遂不敢怠慢,将丁公迎进殿门安顿好,即飞步入报。

此时,刘邦正在便殿,与夏侯婴、樊哙二人议事,闻谒者通报,一时竟想不起是何人。夏侯婴在侧,忙提醒道:“陛下可还记得睢水西归途中,曾有大队楚兵阻路,后又纵我而去,其为将者,便是这丁公。”

刘邦这才记起,淡淡道:“原来是他!那么……这就传见吧。”便起身来至前殿,升殿宣召。

谒者闻命,即于殿前高声宣进。陛路上所列之郎卫,一递一声地传呼出去,备极威严。刘邦笑笑,掉头对夏侯婴道:“朕所料何如?你曾言,下不为例,这不是又来了一个?”夏侯婴闻言,心中就一沉,为丁公捏了一把汗。

刘邦只冷冷道:“听你此言,莫非是怪我忘记了?”

丁公慌忙道:“臣怎敢?今日来朝,便是乞恕罪。”

刘邦闻此言,忽地起身,勃然变色道:“来人,将这罪徒捆起来!”

郎中令王恬启在侧,立喝了一声:“动手!”殿前郎卫便一拥而上,死死捉住了丁公。

丁公大惊,挣扎了两下,高声道:“陛下,莫非忘了睢水边旧事?”

“哼!朕正与你相同,何曾有一日忘记?昔年之败绩,当是我死日,我之不死,自是要谢你。然你既为楚臣,却为何私自纵敌?可叹楚营,有你这等贰臣,背主而留退路,那项王焉能不亡?”

丁公这才明白,刘邦此刻,已毫无念旧之情,只想杀人立威。当下脸色便一白,急切道:“既如此,那项伯又何如?”

“早料到你会如此说!项伯之于项王,岂是主仆可比?且项伯纵我,并不在堂堂两军阵上。鸿门宴埋伏杀机,本为不义,项伯不愿范增以诡计杀我,为天下所耻笑,故而纵我,又岂是你临阵纵敌可比?”

丁公便仰天叹道:“既是纵敌,又何来异同?我丁某之冤,堪比睢水滔滔!”

樊哙看不过,不禁叱道:“蠢人,当此时,还要嘴硬!”

不待丁公再开口,郎卫们便拿来绳索,将他牢牢捆住。刘邦笑道:“朕登基伊始,便有人殿上喊冤,真乃奇哉怪也!在此,便与你说个分明吧:我不赦你,欲以你为汉家臣子戒。杀的是二心之臣,以免效尤。”

丁公闻言,怒吼一声,以头触郎卫,挺身起立道:“我丁某一念之仁,致有今日。若当初不饶陛下,这殿前被捆的,还不知是谁。陛下既然颠倒恩怨,我亦无话可说,死便死矣,只当为天下投汉者戒!”

刘邦冷笑道:“今日知悔,不亦迟乎?主既亡,仆亦迟早随之,焉能有侥幸?所谓留后路者,实为自作聪明。来人!将此人推去营中,传谕三军:丁公为臣不忠,故今日受死。使项王失天下者,此人也。务令诸兵卫都来观看,示众毕,即斩首!”

丁公将脖颈一挺,轻蔑笑道:“杀丁某,如杀鸡耳,何必逞天威?只不知自我以后,何人还敢真心向汉?”

众郎卫七手八脚,以绳索将丁公嘴巴勒住,便向殿外推去。丁公虽詈骂不得,然一路挣扎,犹自嘶吼不止。

夏侯婴、樊哙见了,都面露不忍之色,欲开口求情。

刘邦知二人心思,将袖一挥,决然道:“为臣者,岂可怀二心?今戮一人,可使千万人惧。此即为大义,非暴虐也。朕今为天子,已非昔日一方之汉王矣,故私恩不可以蔽公仇。如此,方可使天下知是非。”

刘邦看看二人,又叮嘱道:“那钟离眛逃遁,至今仍不见踪影。此人勇冠三军,智谋不在范增之下,若潜伏山林,亦效法篝火狐鸣,岂非汉家之大患?你等位列公卿,一门尊荣,全赖于汉家安否,故此,还须多多留意才是。”

夏侯婴闻言,嘴巴动了两动,然终未开口。

樊哙却笑道:“钟离眛?他哪里学得了狐鸣?”

刘邦望住夏侯婴,疑惑道:“卿欲何言?”

夏侯婴道:“钟离眛究竟何往,臣曾问过季布。季布道:垓下溃败之夜,钟离眛曾言,欲往韩信帐下藏匿。”

“韩信?”刘邦眼睛豁然睁大,恨恨道,“如何却不见韩信举发?”

“或是惧怕陛下降罪。”

“怪不得,缉拿两犯榜文一下,立即逼出了季布,然钟离眛却仍无音信,或正是在韩信那里。也罢!朕即遣郦商,率禁军一队前往索拿。”

夏侯婴一惊,忙谏道:“恐不妥!今无证据,便发兵索拿钟离眛,恐使韩信生异心,或将动摇天下。”

刘邦略略一想,颔首道:“也是。朕便教陈平拟书一封,问问那韩信,若钟离眛在彼处,则令解送来洛阳便是。”

樊哙摇头道:“若韩信不肯解来呢?”

刘邦微微一笑:“解不解来,只在迟早间。若钟离眛在楚,我既问过,韩信必不敢纵容他,也就不至弄出祸患来。”

樊哙恍然大悟,敬服道:“季兄,我算明白了,这天下,唯有你一人捏弄得了。”

且说钟离眛此时,果然就在韩信处。季布所言,分毫不差。当初垓下溃散,钟离眛扮作商贾,连兵卒都未敢带一个,即踉跄奔出。欲回家乡又恐被人认出,只得往淮阴一带奔窜,以打探韩信消息。韩信改封楚王后,淮阴百姓奔走相告,钟离眛闻之,便知时机已到。

早先在楚营,钟离眛虽与韩信身份悬殊,然同为淮南人,见识又颇相近,故而相交甚厚。韩信彼时欲投汉,钟离眛惺惺相惜,私授通关文牒,助其顺利逃离。

有此渊源,钟离眛便认定,韩信必不会忘旧,末路时可以往投。待韩信至下邳就国,钟离眛便来到下邳,登门求见。

此时下邳楚王新宫刚刚在建,韩信又圈占了大片民田,以迁葬父母,诸事皆烦琐。韩信欲抛下这些俗务,自去寻仙访逸,又因高邑不在身边,无人说话,便也无兴致。正自无聊间,忽有谒者来报,说有淮南故人求见。

韩信抛下手中书卷,心中便是一闪:“淮南故人?莫非是钟离眛来投?”遂起身到中庭来迎,只见一商贾装束男子,健步而入,不是钟离眛又是谁?

两人四目一对,了然会心,都未作声,只互相施了礼。韩信一把抓住钟离眛的手,低声道:“如何今日才来?且往内室坐,好生叙叙。”

钟离眛叹口气道:“唉!不说也罢。”

韩信便劝道:“依弟之见,钟离兄不必沮丧。人之荣辱,皆由天定。我今日显贵如此,昔日浪迹淮上时,也是万不敢想的。兄既来之,则万事勿虑,只将敝舍视作自家一般。”

“若汉王怀恨,明令通缉,将如之奈何?”

“此地是楚地,朝中所下文牒,全当是篾片好了!兄栖身敝舍,我可保风雨不进。韩某未必短寿,我在这世上活一天,钟离兄便可自在一天。”

一席话,说得钟离眛落泪,当下便要伏地叩谢。

韩信连忙阻住:“兄千万不必!受人以恩,焉能不报?你若不来此,倒显得我欠了你许多似的。”

两人叙毕,韩信便唤来内史,安顿好钟离眛的宿处,又给他换了光鲜衣衫。自此之后,闲时饮宴,两人便常在一处。

韩信本是驰驱惯了的,一时闲居,颇为不耐。于是私募了五千壮士,披甲执戟,充做侍卫,偕同钟离眛,只往风景幽绝处去,恣意巡游。

那车驾卤簿所过之处,人马杂沓,矛戟如林,犹如盗寇入侵。地方上多被惊扰,各邑衙署苦于迎送,都怨恨不已。

钟离眛心有不安,便劝道:“韩兄盛名远播,世间多有嫉恨者,似不应如此张扬。”

韩信笑道:“管他!无我韩信,天下尚不知姓谁。鼠辈小吏,苟且谋生而已,安敢侮慢功臣?”

待通缉两犯榜文下来,韩信看到,只轻蔑一笑,任由楚相府分送各地,循例张挂而已。

稍后季布出首,又有陈平代刘邦拟信至,韩信拆开信读罢,脸色便不大好。钟离眛在旁看见,颇有不安:“可是问起我来?”

韩信将信朝案下一丢,嗤之以鼻道:“不用理会!他能收留季布,我便能收留钟离兄。你我头顶上,唯有楚地之日月。我自饮酒巡游,饲马玩鹰,帝力于我何有哉?”

如此过了数月,旁人不知钟离眛匿于韩信处,周昌所遣暗探却有所耳闻,遂以密信传至朝中。刘邦得知,更加疑心,又亲笔去信询问。然韩信回函,只说正在全力缉捕,尚无踪迹。

刘邦不能断定真伪,问计于左右,诸臣亦劝可暂不追究。如是,刘邦叹口气,也只得将事情搁置下来。

夏六月之后,洛阳城正是炎阳如火,市井百业亦日渐繁盛。自汉家一统之后,君臣忙乱至此,方有了些头绪。城内各公卿趁着闲暇,相互宴请,纳凉消夏,都在安享太平时日。

这日,刘邦带了卢绾、陈平、夏侯婴、王恬启等重臣,登东门而望,见城内烟霭祥和,四民安堵,不由心满意足,喜道:“周室定都于此,享国八百余年,子孙传位三十代,何其壮哉!今汉家承周祚,也必有千年之运。”

刘邦便笑:“文臣之顺耳话,真是张口便来!万年朕不敢想,然以此城之固,雄踞中国,足以威临四夷。便是那诸侯来朝,路程亦相等,无分亲疏远近,实是上天所赐之福地也。”

陈平又道:“即以兵家而论,洛阳亦是百战不堕之地。拥此城,西接秦岭,东临嵩岳,北依王屋,又据大河之险,何人敢犯?”

夏侯婴却道:“国祚长短,恐仅系于德政。不然,何来春秋之乱、战国之争?”

刘邦不由回头怒视,叱道:“就只你一人会说话!”

稍后,君臣下得城来,见城门仍有张榜,正通缉钟离眛。刘邦便指着榜文道:“溃堤者,蝼蚁也。夏侯兄为我忧天下,不若早为我擒得此人。洛阳虽非咸阳,然安危同理,焉知这世上再无人如陈胜吴广,欲假作狐鸣?”

闻此言,王恬启、卢绾两人不禁肃然。王恬启应道:“陛下所虑,事关至大,臣这便命各门加紧盘查。”

卢绾也奏道:“各郡县奉命缉捕,从不敢稍懈。且各诸侯国处,皆有御史台所遣游士暗访,钟离眛必无所遁形。”

刘邦略略颔首,又嘱道:“罗网既张,便勿松弛,尤须留意楚王韩信才是。”

隔了数日,洛阳东门外忽来一人。只见他褐衣草履,风尘仆仆,肩上斜挎一行囊。至城门下,将那通缉榜文看了一遍,大笑道:“逃犯钟离眛,何足道哉!吾今有一好计,欲面谒皇帝,惜乎无人引荐。”

城卒闻之,颇感诧异,旋即报与城门校尉。校尉得报,出来盘问了一番,方知来由。原来,此人名叫娄敬,籍属齐人,被征为陇西戍卒,今路过洛阳,欲向皇帝建言。校尉验看了他腰牌,知身份无伪,便道:“无人引荐,怎可见天子?”

娄敬便道:“吾乡有一人姓虞,传闻已做了汉将军。”

“虞步昌将军?是你家乡人?容我遣人去通报。”因虞姓本就生僻,又恰与虞美人同宗,故汉兵皆知本军中有一位虞将军。

那虞步昌闻之,即骑马来至东门,见娄敬果是乡亲,便愿为引荐。当下,将娄敬引至宫阙前,通报求见。

不多时,有谒者出宫门来,问明原委,又验看了两人腰牌,掉头便去禀报。

此刻刘邦正闲卧便殿,闭目养神,忽闻有虞步昌荐一戍卒求见,不禁好奇,当下便允娄敬进谒。

谒者出了宫门,谢过虞步昌,正要将娄敬引进,郎中令王恬启闻讯赶来,见娄敬衣衫敝旧,便皱了皱眉。王恬启之职,主掌的就是宫禁门户,所有宫禁出入事宜,皆由他总揽其事。

王恬启当下便对娄敬道:“且慢!你这装束,如何见君?无乃太过失礼乎?”

娄敬便反驳道:“宫阙之人,竟也以衣冠取人!臣所服者,乃戍卒之常服也,通行万里,法不禁止。到了这里,如何便见不得人?”

那娄敬坚执不肯,只道:“昔有秦二世‘指鹿为马’,为万世所笑;今汉家号为仁政,竟活现‘买椟还珠’蠢举乎?今日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只是决不易衣!”

王恬启在中涓待惯了,未见有敢如此倔强的,一时气极,手指着娄敬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随何从门内闻声出来,问道:“何事吵嚷?”

王恬启见是随何来了,面色方稍缓,向随何道明了原委。随何拿眼瞄了瞄娄敬,见娄敬虽貌甚卑微,却隐隐有奇骨,便附耳对王恬启道:“陛下等得急,宜速宣进殿,小节可不论。”

王恬启便挥了挥袖:“既如此,人交予你了!”说罢转身便走。随何也顾不得与虞步昌多言,匆匆拽了娄敬,趋入正殿。

娄敬上得殿来,行过了君臣之礼,便静待皇帝问话。他虽是脱略之人,但初见朝中威仪,仍是不由得拘谨。

刘邦平素见士卒,向来是一见如故。此刻见娄敬衣衫褴褛,便不由得发笑,问了他姓名、籍贯,又温言道:“戍卒辛苦,朕早便知,然衣衫何至于旧敝如此?想必在旅途上吃了大苦头。”

娄敬闻此言,顿感亲切,便不再惶然,答道:“小臣自秦末至今,备尝困苦,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些许路途劳顿,算不得甚么。”

刘邦见娄敬衣衫虽敝,面相却甚清奇,知其绝非常人,便道:“好个小卒,如此会说话。自齐地来此,好饭也没吃过一餐吧。朕这便赐食,你吃饱了再说。”

“谢陛下。小臣风餐露宿,脚底板还带着黄土,莫要脏了天子处所。”

“哈哈,朕起自草野,不在乎这个。”

此时,便有近侍上前,将娄敬引入偏殿,传菜上来,令娄敬饱餐了一顿。饭毕,又将娄敬引至刘邦榻前。

刘邦正倚在榻上,只略一欠身,笑道:“娄敬,见你如见军中儿郎,朕便不拘礼了,你且坐下。”

娄敬谢过,便恭恭敬敬长跽而坐。

“那么,今来见朕,有何可言之事?”

“小臣冒昧叩问,陛下定都洛阳,是要效那周室隆盛吗?”

“当然。”

“然小臣以为,陛下得天下,与周室得天下,两者大不同也。”

听到此,刘邦不由一震,坐直了起来,仔细端详娄敬道:“哦?你但说无妨。”

娄敬便又道:“周始于后稷受封,仁德累积数百年,至武王伐纣,方得天下。至成王即位,周公辅佑,始经营洛邑。盖因洛邑居天下之中,往来四方皆便,是谓占尽地利。”

“不错。周室既在此兴,汉家为何不可效之?”

“此处虽好,却无险可守,因而有德易于兴,无德易于亡。想那周德隆盛时,诸侯四夷,无不宾服;而后世衰微,诸侯不来朝,周室却不能制。此不可谓德薄,乃是山川形势太弱也。今陛下起自丰沛,据蜀汉而定三秦,与项羽战于洛阳间,大战七十,小战四十,致使全国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原野,不计其数,啜泣之声未绝,受伤者未愈,汉家之德,岂能追慕周室?小臣以为,陛下以洛阳为都,欲承周室之隆盛,必误!”

娄敬膝行前移了些许,又道:“陛下自西而兴兵,必未忘那秦地。详察那关中形势,负山带河,四面关塞,险固堪比金城,若猝然生变,百万之众立时可集。臣闻匹夫与人格斗,尚知扼其喉、拊其背、制其险要;而陛下定都,为天下根本,何不择险地而居?”

刘邦拈须颔首道:“公之深意,朕已知大略。正如公之所言,汉家不类周室,有百年之厚德,这天下之变,或眨眼可至,还远不到蒙头大睡时。”

“正是。故小臣为陛下计,似不宜定都洛阳。此地无险,来日朝廷若势弱,又何以制天下?不若迁都关中,万一山东有变,凭山河之险,亦可进退自如。”

“这个嘛,朕倒要讨教了:为何秦据关中,却二世而亡?”

“臣只知,昏聩如秦二世者,则神仙也救不得了!”

刘邦顿感大悟,喜道:“诚然,诚然!只不过那咸阳,曾为亡国之都,甚不吉利。”

娄敬便一笑:“天下已不号为秦,咸阳亦可不称咸阳。”

刘邦不禁大笑,以掌击娄敬肩头:“公,智者也。如何这许多年,只充作戍卒?朕要为你赐爵!请公暂退,至馆舍小憩,待朕与诸臣好好商议。”

待娄敬退下,刘邦思之,心中仍不免犹豫,于是命随何宣召众臣来议。

不多时,群臣络绎而至,齐集前殿,刘邦便以娄敬所言告之,令各陈己见。

众臣皆为山东人氏,安居洛阳,几同于衣锦还乡,无不志得意满。忽闻君上有意迁都,私心里均不愿意,当下就一片哗然。

刘邦见此,颇感纳闷:“迁都有何不宜?”诸臣所答,皆不外“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函,其山河之固已足恃”之类,也有人力陈“秦都关中,二世即亡,彼处有何可依恃”云云,言语颇激切。

争论半日,大臣中竟无一个赞同迁都者。刘邦见萧何未发一语,想到他必属意关中,便以目视之。萧何略作沉吟,应道:“两地利弊兼有,臣不能断高下,唯从众议耳。”

刘邦大感沮丧,翻了翻眼睛,便命众臣散朝。回首悄声嘱随何,速往成信侯府,召张良来密议。

张良自汉家定都后,即料到外敌诛灭,内争必起。为明哲保身计,只借口抱病,闭门谢客,在家中辟谷养生。其间,曾数次上疏请辞,欲往蜀中从赤松子游。刘邦只是不允,嘱他可居家休养,有事仍须入朝。

随何领旨,立即驱车至张府,叩门再三,却迟迟无人应。在门前候立多时,才有张申屠出来开门,随何急告之:“君上宣召,请成信侯入朝议事。”

张申屠一笑:“尊驾来得不巧,成信侯辟谷方三日,不许打搅。如此,教小臣怎敢入禀?”

张申屠无奈,只得将随何引至中庭等候,返身入室禀报。过了多时,张良才姗姗而来,对随何道:“足下久候!只不知陛下有何事相召?”

随何答道:“陛下欲迁都咸阳,众议不决,故请先生入禁中密商。”

张良闻之,脸色便一变:“哦?既如此,我便不备车了,请与足下同车,速入宫。”

随何便驾车急返宫阙,张良来至便殿,见刘邦正负手徘徊不止,忙上前揖礼。

刘邦回首见张良至,便面露欣喜,将娄敬建言及群臣反对之议,具述一遍,请张良权衡。

张良沉思片刻,方道:“当日定都洛阳,臣正在赵国,隐隐有所不安,然不及细想。今日看来,洛阳虽有高墙,近畿却无险可守,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地,远不如关中,左有崤山,右有函谷,背倚陇蜀沃野,三面皆据险,一面可制诸侯。若天下安定,可由河渭二水漕运粮谷入都;若诸侯有变,则可顺流而下,重演灭楚旧事。此正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娄敬之言甚是,请陛下勿疑。”

刘邦精神便一振,喜道:“子房兄以为可,那便是可。”

“事不宜迟。诸臣在洛,枝蔓已渐密,若有延搁,必越发难以迁徙。”

“正是!迁都令日暮前即发下。旬日之内,宫中及百官皆西迁咸阳,克期启程,不得有半日延误。如此,断了群臣贪恋繁华之念,方有我不拔之基。”

“然那咸阳废都,如何建造得起来?且咸阳旧称,为秦之都号,天下人皆厌恶……”

“哈哈,子房兄想得周全。娄敬亦有言,天下既已属汉,咸阳亦可不称咸阳。”

张良一怔,即拊掌赞道:“此议甚好,甚好!那娄敬,应有所赏。”

“那当然。劝朕建都关中者,娄敬也,难得忠心至此。娄,刘也,有何区别?今日朕就赐他姓刘吧,认个本家算了!朕这便唤萧何来,商议新都营造之事。”

待萧何赶到,议起迁都事,亦极表赞成。刘邦便道:“那咸阳,经项王焚毁,破败如鬼城,如何建得起来?”

萧何应道:“臣于咸阳山川形势,烂熟于心。修复咸阳,以当今之国力,神仙也做不成,唯有在咸阳近旁起造新都。”

“另起新都?岂非更费物力?”

“不然。渭水之南,故秦有一离宫,为始皇帝之兴乐宫。因一水之隔,昔年未曾遭项王焚毁,稍加修缮,即可暂为汉宫。新都可以在兴乐宫附近,觅地而建。”

“丞相果然是留意了。此等善地,渭水之南可有吗?”

“陛下,昔日驻军霸上时,臣确有留意。以臣观之,今咸阳旧宫以南,原阿房宫以北,有一乡,毗邻兴乐宫,名曰长安聚[5]。此地高敞,乃龙首山之北麓,端的是一块善地。新都建于此,便可号为‘长安’,岂不是汉家之福气?”

“兴乐宫规制宏敞,虽未经兵燹,然亦有堕坏,今可改名长乐宫,加以修缮。迁都之后,宫室、百官可暂栖栎阳,待长乐宫告竣后再迁。此后,再于秦章台旧地,兴建一座新宫,以为汉家万世之基。”

“你这老儿,名堂倒多,便如此吧。督建之事,责你去办。迁都事大,不可再延宕。那百官也无须抱怨了,有栎阳可暂居便好。”

待君臣议过,于当日申时,朝中便将迁都令颁下:即日起迁都关中,百官先赴栎阳,不得违期,否则夺职问罪。新都承秦制,续周法,于咸阳之南重建,责萧何先赴关中修造长乐宫,以三月为限,克期必成。

至次日寅时,朝中又有诏下,以建言迁都之功,拜娄敬为郎中,号为奉春君,赐姓刘。此举开史之先例,娄敬,遂成为史上首位获皇帝赐姓者。

百官闻迁都之事,皆奔走相告,倍觉讶异,私下里多有怨言。然仅隔一日,却又有贺表纷纷上呈,称迁都可以“巩立皇图,成万世一系之统”,或称新都乃“奠基天府,坐享金城”云云,不吝赞美之辞。

随何见贺表众口一词,便拣了几件辞藻甚工的,送往便殿,呈与刘邦。刘邦草草看过,便知百官不敢有抵牾,遂将贺表一推,仰头笑道:“看这贺表,朕即是杀只老母鸡,也可称功德无量了。既如此,明日便可启程,迁往新都。”

[1].策书,汉朝命令中的一种。指皇帝颁发的文书。

[2].薤(xiè),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今称“藠(jiào)头”,其鳞茎与嫩叶可食。薤露,喻人生如薤叶上的露珠一般,短暂无常。

[3].褐(hè)衣,粗布衣,古时为贫贱庶人所服。

[4].髡钳为奴,系秦旧制,汉代沿袭之。

[5].聚,秦汉之邑落名,小于乡。又谓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乡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