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四
辞旧迎新,除夕寒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阳间过年,阴间照过不误,但不像中元节可以出鬼门关挨家挨户地游走、探亲、拿纸钱。
姜槐为自己的小船绑上红绸,增添喜气,为了搭衬,又在船桨缠了几圈红带,孤雪贴了一张大大的福字在船身中央。
酆都大帝最喜热闹,什么节他都允过,紫煜还要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同哥哥们守岁,不能和花兮早早歇息。
翡炼和临鸢同在酆都和几个阎王吃喝玩闹,搓麻将,连胡几把,腰包赚得鼓鼓的。
“夫君!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我倒霉了六辈子,从来都不敢赌,没想到我也有连连和牌的一天!啊哈哈哈哈……”
翡炼的脸被她像面团一样揉捏,三位阎王各有水平地清清嗓子道:“大庭广众秀什么恩爱。继续,该你了。”
楚江全当是陪他们玩乐,打牌从未走心,蒋阎王凝神屏息,落下一牌道:“我就不信……”
临鸢手一推:“我又和了,哈哈哈哈……”
蒋阎王气得扔牌:“这还怎么玩儿?”
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
霜寒夜重,苏寒笙骑着小青驴彳亍于除夕闹巷,他在苏府门前停留,轻叹:“不知不觉便走到此处了啊。”
苏府的大门开了一角,一位高瘦的小家仆到门前挂灯笼,他看见伫在门前的苏寒笙,呆了一呆:“小公子?可是小公子吗?”
苏寒笙冲他淡淡一笑。
小家仆欣喜若狂,回身被门槛绊住了脚也跟没事人一样边跑边喊:“老爷!老爷!小公子回来了!”
苏家所有人闻声出府,苏老爷带着埋怨:“这不肖子还回来做什么?死外面才好!”
可当他们到此,除了雪地留下的驴蹄印,再不见苏寒笙的人影。
苏老爷喟然叹息,苏母含泪道:“老爷,笙儿若是要走,便让他走吧,他自小身子不好,没出过远门,定是很向往外面的世界……”
苏老爷昏聩的眸子闪烁粼波:“都这么多年了,他人已经长大,我还能强迫他什么,他既然能独闯江湖,我又岂能灭了他的志向……”
阴曹地府的烟火,不逊人间的华丽。
姜槐独坐房瓦,和白兔赏此夜景,白兔这一生都陪在姜槐左右,它命中最后一刻,还往他怀中缩了缩,感受终刻温暖,才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小皖……”
白兔渐渐没有了温度,身子逐渐僵硬,很快化作尘埃,随风而逝……陶皖的七魄从白兔的身体中流泻而出,姜槐取出琉璃瓶纷纷将它们收回原处,小心封存。
“二伯父!二伯父!新年好呀,可算找着你了。”
姜槐呆怔,眼看着一白衣胜雪,貌似金钗之年的丫头正吃力地爬屋顶,她行动迟钝,翻上屋顶也是温吞水,姜槐拉她一把,她马上笑眯眯地道:“谢谢二伯!”
“你是谁?为什么叫我二伯?”
“我是姜雪啊,您是我父亲的二哥,自然就是我的二伯啦!”
姜槐大骇,怎么突然就冒出个侄女儿来?
姜雪模样看起来俏皮机灵,姜槐只觉不可思议,姜异怎会有这么个既乖巧又伶俐的俏闺女。
“二伯,我还给你带礼物了。”姜雪空空的掌心变出了两块冰雕,刻的正是一只讹兽和姜槐的舞象年华,雕功卓越,栩栩如生。姜槐捧在掌心,生怕化为一摊冷水。
“你……”姜槐看着她,欲言又止。
姜雪信誓旦旦道:“二伯不要担心,我取的冰,千年不化,你放火上都无用。”
“你这孩子,从何处听来我的事的?”姜槐道。
“司命爷爷同我讲的呀,他什么都知道,父亲偶尔会提你,哥哥姐姐虽知道有你这么个二伯但也没放心上,所以就我来看你啦,我想二伯一个人在阴曹地府孤孤单单地便来陪你过年啦。”
姜槐揉了揉她的小脑瓜:“嗬,还挺有心嘛。”
姜雪骄傲地叉上腰:“那是自然,我可是比他们都懂事百倍的人呐!”
“咦?那大狐狸也在这里呀?”姜雪偏过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桥上正和翡炼攀谈的狐神白沐。
白沐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和他协商把九尾接回青丘一事。
“九尾毕竟是我们青丘难得的九尾灵狐,他再犯下滔天大错,也该回青丘受狐族长老裁决。”
翡炼其实早有此意:“反正他这丧家犬连个门都看不好,我自然不想留这种废物,你牵回去吧。”
白沐总觉得他不只骂九尾是狗,他是泛指所有的狐狸是狗,不由皱上眉头。
“大狐狸!大狐狸!”
姜槐牵着姜雪前来,姜雪朝白沐挥手,嘴角泛起一抹阴邪之笑,白沐心凛,这小祖宗怎么也在这。
这几位凑一桌赏灯饮酒,姜雪凭栏低头看河灯一个个顺水流过,嘴里念叨着灯上的小句或小诗,她微微抬眼,见一艘船上正坐着一位抚琴的白衣女子,愁容满面,正巧她念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姜雪指着她对姜槐道:“二伯父!你快看那是不是二伯母啊!”
姜槐喷出一口酒来:“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姜雪笃定自己没有看错,她见过陶皖的画像,并记得很深,姜槐顺指望去,瞬间呆滞。
筱知再无浓妆艳抹,素得像朵白茶,她泛舟水上,好似落花,漫无目的地在水中漂泊,这一瞬,仿若阿皖的音容笑貌……
筱知也无意间看到了他,冷漠一望,又命着随从把船划远了……
姜槐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饮酒,姜雪糊里糊涂地朝二人都瞧了一眼,心想:“难道那真不是二伯母?”
白沐对姜雪道:“三公主,我们还是早些回去,你偷偷来这阴曹地府想必是瞒着天帝的吧。”
姜雪噘嘴道:“吼,你要告状啊臭狐狸。”
白沐无言以对。
姜雪靠近他:“一会儿你带我去你们青丘玩儿吧!”
白沐挪开点距离:“小神若带公主这般疯闹,天帝若是怪罪……”
“去你青丘玩儿怎么就疯闹了?别怕,有什么事我顶着!”
姜槐和翡炼目此顽童,都莫可奈何地笑了。
陶皖的魂,在炼火的汤池里化成浓血,又残喘重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魂识早已疯了……
“二殿下……二殿下……去找二殿下……”再如何叫这个名字,她都不会有任何希冀和感觉,只像个任务,反复地做,念得越多,反而越记不清他是谁,只有痛苦伴随终日,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筱知偶尔会做这样的梦,若她还活着必定会吓出一身的冷汗,如此可怕,如此绝望……
姜槐在炼狱入口徘徊的次数增多了,他很慌乱不安,天要塌落那般。
筱知不知被什么牵引,也鬼使神差地到了此处,恍若三秋未见,二人都很诧异。
姜槐还是一样地拒她千里之外,尽管他对曾经那样的言辞羞辱感到过愧疚。
“你来做什么?”
再见他本来欢喜,可如此态度她实在无法高兴:“我只是路过。”
“在炼狱入口?”他信了他就是傻子。
“啊,对了。”筱知抱着胳膊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这张脸是照何人所画吗?那个人此刻就在炼狱中,叫陶皖,不知是你什么人啊?”筱知索性一并都告诉他,想看他如何反应,果不其然,他听到这个名字险些失了控制。
凭姜槐的意志,他终究忍下了:“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怎么知道她在炼狱中的?”
筱知道:“我不是刻意去找她的,当时我从地狱出来,急需一副好皮囊,所以掘了很多新坟,在一片荒冢里,挖出了一幅画,画中落款,陶皖,于是我又挖了下去,便挖出了她的尸体,只是我无法动她,只能照着她的模样重新找一块新皮画上去。”
筱知把近来的梦魇都一字不漏地讲得很清楚,姜槐听到后面,露出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神色,脸上带着近似于崩溃的表情,看着眼前有着和阿皖相同皮相的筱知,他忽然抱住头,跌坐地上痛哭。
“阿皖一定是怕,她怕她会堕入疯魔,怕伤我,怕再也出不来,才会找你来替代……”
筱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看见这样一个在她面前本冷漠傲然的男子忽然变得这么不堪一击,脆弱易伤,心口也隐隐抽痛着。
姜槐明白了陶皖的用意,哪会再冷静,即使三魂七魄分离肉体,还是存有联系,筱知碰过陶皖的身体,也让她们之间有了联系,陶皖通过无数次的梦境让筱知找到这里,就是在冥冥中将他们拴在一起。
但是姜槐并不愚钝,陶皖的心思他实在太清楚,毕竟他们在九重天上长相厮守过,早已知心知底。
“那位陶皖姑娘便是你的心上人吧,我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何一个待在炼狱,一个成了摆渡人。但……我也不是什么无情之辈,当初我不知你原来心有所属,死皮赖脸地纠缠你,以后我不会再如此了……”
姜槐抬起头,神情复杂。
筱知心头酸楚,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就是倔强地不肯落下来:“我真是羡慕她,有你这么一个痴情人,哪像我,遇人不淑,活着的时候被人所负,他为了权力娶我,又因为权力杀我,曝尸荒野,任我的皮肉一点点腐坏……若是我生前遇到你这样的,也许,我会长命百岁。”
姜槐隐隐动容,再如何心疼眼前的女子,他也只能为之叹惋:“对不起,当初对你说那种话……”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死后的我本就自甘堕落,是你那句话骂醒了我,我不该因被情所伤,就这么轻贱度日,失礼失仪……”
“筱知姑娘,终归是我那句话说错了,是我对你有太深的误解。”姜槐郑重其辞。
误解落下,便有芥蒂,本很难再解,但若知心相交,宛如重识一场。
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在往后岁月,姜槐还与孤雪讲过这样的故事,孤雪会问:“如果小皖姐姐真的出不来了,你会选筱知姐姐吗?”
姜槐脱口而出:“筱知虽好,但我心中已有一个阿皖,亘古不变。”
阴间有一位摆渡人,渡过无数亡魂,听过无数故事,安抚无数痴怨。
却鲜有人渡过、听过,抚过他的魂魄、故事和怨念。
他把鬼魅一次次渡到奈河桥,但自己却从未踏上过。他不会说遗憾,不理世人不解,不怕周而复始,只因等待让他长守。
乙丑年良月十八。
摆渡人收完百鬼,修补了死簿的名字,酆都大帝特许他入炼狱,收三魂。
他站在漆黑无尽的入口,镇定如常,没有他人想的那般不能自已,反倒沉静得发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