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又见九尾

连续三日,我在佛堂接待香客之时都会听到燕刑方噩梦惊醒的鬼叫。

“爹!娘!”

我收香火钱的手一哆嗦,来往的香客都会一脸古怪地问道:“道心法师这是养孩子了啊?”

这种诡异的现象我无法解释,只能以收养孤儿为说辞来堵住悠悠众口。当然,一些不依不饶的人还是会刨根问底,恨不得把祖坟给刨出来。

“听这声,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吧,何时收养的呀?何时何地死的?死成什么模样啊?可在地府娶妻?我家有一画皮鬼姑娘,什么时候带你家小子见见……”

我笑憨憨把他往门外拽,趁无人注意时一脚踹了出去,掩门的刹那笑容瞬间消失。

“燕刑方?”

一般我都会有所顾忌地离开佛堂一阵,去后院查探他的情况,每当我推门而入,都会看到他一言不发坐在床榻上,瞧那脸色,迟迟缓不过劲来。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这是打心底里觉得对不住的语气,我忍俊不禁。

哪有理由责怪他:“不存在的,你毕竟有特殊原因,说起来也怨我。”

“你是为我。”

我本有些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听他这么说我的杯子都险些握不住。

燕刑方没心没肺惯了,说出的话即使冷了场他也懒得收,只得重重叹一口气:“这小子,想自己爹娘了。”

眼睛的来历我一五一十明说了,燕刑方听罢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倒是一字不漏地听了,反而变得沉默寡言,近来愈发深沉,动不动就叹气。

有些话我没同他说,十三日不能睁眼,说是养眼睛,不过是一个幌子,十三日后鬼门开,到时候全地府的鬼都会去人间走一遭,燕刑方也只有在这天才能混在百鬼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地府。

可我与他还绊着一条未断的绳子,我挽起袖子看着手腕上的血印,陷入沉思。

“燕刑方,你说五百年前你是因为一本书见到了我,那么这本书可还在你身上?”我忽然又想起了另一庄牵扯我们的怪事。

燕刑方脚在地上划拉着,似乎在找鞋,听我一问,愣得抬了抬头:“在的,你要看吗?”

“我很想知道原因。”

他从衣内摸索出来,到我手中时已皱破不堪,看着已被翻了不下上百次了,上面还有标注。

可我看不出任何端倪,再平常不过的书。

“我当年又不是没找过,没有任何问题,到如今这书已经变得不能再普通了。”他索性赤着脚站起来,执棍探路。

我放下书,把他扶上胡凳,埋头为他穿鞋,他先是一怔,回神后嘴角微微一翘:“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被你伺候一回。”

地府阴寒,他肉眼凡胎的,赤脚走阴间的路会消噬他的元气。

我摇摇头,故作随意道:“你若是觉得过意不去,把我的血印解了吧。”

沉默,死般寂静。

他十指掐在一起,指腹微微泛白。

我大气不敢出,虽然我也出不了什么气。

“我会的,到时候会的。”

“到什么时候?”

他虽不吭声,但我仍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我如坐针毡。

其实这事我本是占着理的,但一说出来,却有种莫名的负罪感。

余下的几日我都在研究自己的书,看着那些青涩的字迹不免感慨几番光阴。

若是这书能说话,我好想问问它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我独自在一棵人面树下借着点人间漏下的光摸着书页回味着青春年少,人面树开着一种绯色的花,无名无味,粗壮的树干长了一张干枯的脸,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这位僧人,老夫好像嗅到了妖气,多加小心。”此树老朽,爱以老夫自称,独自生长在无花无草之地,难免寂寞,能有人陪伴,自不会再打盹。

他让我提防出自好意,可阴曹地府有妖出入稀松平常得很。

“唉,此妖妖力不浅,老夫感觉他好像是冲着你来的。”

他说得很严肃,我已无法再静下心看书。

我向人面树所指方向张望,只恨不能一眼望到底,果不其然,一抹白影翩然而来,墨发束得中规中矩,白衣既一尘不染又相当扎眼,主要是那俊颜的展然而笑,亲和又透着森森恐怖。

“道心法师安好。”他笑得温文尔雅,我不禁战栗。

“九尾安好。”不能与狐狸对视,那眼睛能把魂魄勾走,我可就只剩魂魄了。“妖王终究还是把你放出来了……”

九尾及其克制地笑了笑:“翡炼那混账带着我来阴间闲逛,我想着无事,便来找找你。”

我不作声色地往后一退:“九尾有何事不妨直说。”

“自然是关于婳儿的。”他把一个黑布包袱甩给我,“你的袈裟破得都没法补了,她只得重新为你织了一件,本想亲自交给你的,奈何……”他说到此处敛去礼节性的假笑,逐渐哽咽。

我双手沉甸甸的,不敢去拆。

“真不明白她为何偏偏对你死心塌地,既是个出家人又冷血无情。”九尾真是一往情深呐,想让我灰飞烟灭,却又有所顾虑。

“青婳姑娘她……还有救吗?”我隐隐神伤。

他的眼睛泛着血丝:“你觉得那妖道的黑伞能给妖一次轮回的机会?她没有了,没有前世,没有来生!”

他提起我的衣领,内心几番挣扎又无奈地放下:“生来为妖我们没的选,可你们这些人也不把妖的命当回事,我们是罪人,你们是英雄。”

“九尾你还是执迷不悟,你们做的事,和是妖是人没关系,不要太看不起自己。”

“道士收妖天经地义,妖食人心不也如此吗?”九尾这自我感动的说辞,让我险些以为他走火入魔了。

“随你如何想。”固执的想法无法扭转,倒不如避而远之。

“等等。”他在身后叫住我,“我为何感觉到你的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我脖颈吹来一阵风,我抬手摸了摸,摸到一缕头发,一转身正对上那张笑里藏刀的脸,仿佛找到了一直追寻的东西,蓦然变得神采奕奕,那是一种噬血的渴望。

“你把那个妖道带进地府了?难怪我在人间寻不到他。”那抹狞笑简直如梦魇缠身。

我瞳孔放大,故作镇定:“没有的事。”

“你可别骗我啊法师,我对他的血气可熟悉得很,你们阴曹地府难得有如此鲜活的气息,别告诉我是你死而复生了。”

九尾不像灵物,偏执而又阴邪,他几次三番向我伸出手又控制着收回,迫切的双手,痛苦的神情,可怕透着凄凉。

我脑子转得飞速,急切地寻找脱身之法:“燕刑方是来过地府,但已经走了。”

九尾笑容依旧却目如恶兽:“道心法师,你最好告诉我实话,不然我今日就让你魂、飞、魄、散。”

他掌心的狐火在熊熊燃烧,火焰冷得发紫,倒映在他的眼里如幽灵般扭曲地跳动。

我的手背不小心蹭了一下,就像被架在篝火上烤一样发出“嗞嗞”的声音,甚至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刺痛,狐火乃妖火,能燃烧魂魄,一旦遍布,就永不会灭。

“有什么事非要用这种方式解决?除了威胁你们还会什么?”我甚至都被逼得麻木,惯用威胁手段之人,大多都是无计可施,若真的要魂飞魄散,我也不带怕的。

五百多岁的老家伙已比不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老迈昏聩,来生也无多大意义,只要能保住燕刑方。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有多想你死,要不是婳儿舍不得——但你又可知,她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杀人,可你还是要那般看她。”

我若是青婳姑娘,在天之灵,定不想一直被人当报复的理由挂在嘴边念叨个不停,说着是为她,心里可是如此?不过他“有多想我死”这话,倒是不容置疑。

“说句实话,我比你了解她一点,她也比你了解我一点,她会明白我永远不会像看你那般看她!”我被他突来的一掌撂倒在地,胸骨像被石头砸过一样,感觉有明显的裂痕。

“你算什么东西?快告诉我燕刑方在哪?!我要你们两个都不得善终!”他逐渐失了耐性。

我暗笑:“你都要让我们不得善终了,我还拉着燕道长往火坑里跳啊,不是很傻吗?再说,你的鼻子这么灵敏,不会自己去找?”

九尾居高临下,刚灭的火又乍然崩开,似乎终于做好了决定,笑得如愿以偿:“那好,你若是去了虚无之境,见到了婳儿,烦请你告诉她,是你一心求死。”

人会死,死后为鬼,鬼会死,死后乃是虚无。死过一次的人哪会再对生死产生恐惧,只是我这一死,就真的是永世长眠。

我下意识地抬手挡着那刺眼的火光,只是等来的不是我所料想的灰飞烟灭。

而是一个替我挡火的背影,我目瞪口呆,冷不丁地听到那背影幽幽开口:“我觉得道心,你最好别碰。”

九尾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难以置信道:“我可是用了九层的狐火。”他抬起眼,又是一脸惊惧不已,“你的眼睛,我分明已经挖走了!”

燕刑方没顾上理他,扭头扶我起身,我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你的白绫。”

他拿手一探,恍然大悟:“你瞧我,忘了这会儿我眼睛还闭着呢。”

燕刑方莫名多了些胡茬,被岁月蹉跎的痕迹,失了浮躁,他能出现在此地已然相当离奇,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像今非昔比,再加上他这能与狐火匹敌的道法,我都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忍不住抽了一下自己,才想到梦里梦外我都不会有感觉。

燕刑方哑然失笑:“不是梦,先在我身后好好待着吧。”

他面对九尾,处之坦然,九尾露半妖之身,似离弦之箭,冲了过来,燕刑方念着诀,道符铺天盖地,如倾盆大雨围堵他的去路,逐渐拢成一个球,空间越缩越小。

九尾拼尽全力支撑着,压到他无法再伸展之时他咬紧牙关,破符而出,与此同时,燕刑方被震出一口血,破损的符纸纷纷扬扬,九尾从天而落,伤痕累累地倒在尘土飞扬的地上。

“你这个妖道……”九尾想站起来,可浑身乏力。

燕刑方满不在乎地擦去嘴角的血渍,拉着我便跑,没跑多远他的身体便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休息会儿。”

“燕刑方,你是不是在将计就计,你早知道我要骗你离开地府,你可是一直跟着我?还有你这突飞猛进的道法,藏得够深啊小子!”我一边搀扶他,一边满腔怨火地责问,最可气的,我千方百计保他性命,他却把命看得不值一提。

燕刑方脸色苍白,眉头一皱,又是一口鲜红的血,本堵心的我,被妥妥吓了一跳:“你伤哪儿了?”

“道心。”他拉着我一同坐下,带着些语重心长,“我没有对你耍什么计谋,你让我十三日后睁眼,我便十三日后睁眼,你让我待在屋里,我便不会出去,我尽力对你唯命是从,尽管到头来你还是会弃我而去。”

我木然道:“你在说什么?”

燕刑方温和地笑了一下:“我们都错了,能支配时辰的,根本不是那本书,咳咳咳……”

我看见他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他像毫无察觉,仍然自顾自地说:“经常如此,是会折寿的,而这个血印。”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腕,“解不解都无所谓,它和平常的血印不同……”

“你别说了,我们先回去。”我要去拉他的手,掠过一片空,他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如同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消失不见,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脑袋空白,六神无主地跌坐于地。

直到范无救的声音传来,我才像如梦方醒。

“你?”范无救看着我的脸,微微一怔。

我抬袖拂去,眼泪浸湿了大片。

“究竟怎么回事,方才整个地府都震了一下。”谢必安紧随其后,左右观察着异样,他瞥了眼失魂落魄的我,不禁问道:“法师可是遇到什么伤心事?”

我怔怔地,扫扫尘土站起来:“迎风泪罢了。”

“鬼还会有迎风泪?哈哈哈……”谢必安捧腹大笑,我和范无救都沉默地盯着他,他笑着笑着五官愈发抽搐,宁静的空气让他不得不摆正脸色:“好吧,没什么可笑的。”

范无救免不了一番调侃:“你就很可笑。”

谢必安鼻腔内一哼,不再搭理他。

地府异常的撼动把楚江王也招了来,而同行的翡炼不知从哪找到缩回原形的九尾,提着白狐的后颈皮,跟拎麻袋一般晃晃悠悠地走来,一脸幸灾乐祸:“哟呵,九尾,本王就没看住你一会儿,你就脏得跟乞丐一样,哪位英雄把你弄成这样的,本王可得好好犒劳犒劳他。”

九尾神情怨毒,咬牙切齿道:“你个堕天的老鸟,自己也翻不了身,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

翡炼眼白一翻:“呵,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道心法师,你也在这儿?”看楚江王的眼色,似乎对我有所猜忌,但他意外地把目光转向了黑白无常:“你们俩可有查出异样?”

“回禀楚江王。”谢必安一顿,“哦,没有,我们也才刚赶来。”

“我知道!”炸了毛的九尾龇牙咧嘴地蹬着四条腿,若不是翡炼拽着他指不定扑过来撕了我。

“这个和尚他藏匿凡人!就是那个妖道!叫燕刑方!我就是被那个妖道打伤的,你作为一方阎王,尸位素餐,竟让这些鼠辈钻了空子!”

楚江王眉心渐渐凝起,脸色变得阴沉,翡炼忙捂上他的嘴:“对人家楚江王放尊重些,人阴曹地府的事你瞎起个什么劲儿?”

九尾不屈不挠,张嘴在他手上来了一口,翡炼并未放手,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任由他咬着,只是嘴上毫无起伏地说了一句:“该拔牙了。”九尾才有些不情不愿地松了口。

楚江王似还在斟酌他那些话,又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这狐狸说得可是真的?”

“啊?什么?”我还沉浸在燕刑方消失的震惊中,一时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范无救挡了我的话,微微颔首:“楚江王,这毕竟是那九尾的一面之词,他本就心术不正,切莫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