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讹兽陶皖

地府也有白昼。

照亮时便会看到河岸开遍的沙华。

我时常拿木瓢盛满奈河的水去浇灌触不到河岸的花。

除了船与河,只有这些还算有生命的东西伴我终日。

“你是哪里来的东西?不知这里是阴曹地府?也敢闯进来!”

被斗笠盖住脸的我正靠在礁石上小酣,周身醉人的花香沁人心脾,陡然被无常爷尖厉的嗓音惊醒,有些魂不附体。

开口叫骂的是白无常,谢必安。黑无常范无救一贯内敛地杵在旁边不搭腔。

我瞅着他们勾魂的锁将一团雪白的东西捆绑,袖手在他们身后观着好戏。

那团雪白的东西里突然探出一颗小脑袋,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凝望我,面庞俊秀,其状若菟……竟是只讹兽。

是只活的,还是只母的。

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支笔,莫名眼熟。

“问你话,你为何不答?还不赶快离开这里?”

她抬起手,指向他们身后的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脑袋虚空,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谢必安扭头看了我一眼,转身替我答道:“一个船夫罢了,哪有什么名字,不想死就赶紧走!”

谢必安上前踹了她一脚,她仍盯着我,岿然不动,她的眼神空洞,察觉不出她的喜怒,我终究还是不忍,深吸一口气,不要命地插话道:“一个姑娘家,哪有用脚踹的道理……”

谢必安再次扭头将我一瞪,我垂下脑袋,扣上斗笠,悻悻然回我的小船去了。

归咎也不在无常爷身上,阴阳本就相隔,活着的人自然不能踏进地府,虽不知那讹兽是如何做到的,可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归处,无常爷要赶走她,只是在秉公办事罢了。

隔了两日,在寒雾深重的河面上,我扣在面上的斗笠被一只小手掀开,两只犹如沙华般血红的眼珠子撞进了我的眼里,我吓得大叫一声,她反应倒也灵敏,直接上手就将我的嘴给堵上。

“叫什么?想把黑白无常都招来么?”

此时我才注意到,她雪白的裘衫上血迹斑斑,身上的刀口触目惊心。

她见我安分了,便松了手。

“我说你,你怎么还不走?”我急道。

她打量着我,蓦然大笑,笑了有一刻,止不住。

许是我太过老成,不觉有何好笑。

片刻,她敛住笑,眼中竟有些落寞。

“怂包,白无常不就瞪了你一眼,扭头就跑了?”

我想着她不属于阴间,不知两位无常爷的险恶,我便将那口“怂包”的闷气咽了下去。

“那可是位高权重的无常爷,等你做了鬼就知道了。”

她冷笑:“区区无常算什么,就算是那天帝我也没放在眼里!”

听此狂言,我骇然失色,这小丫头说话怎地如此肆无忌惮,我抬手捂上她的嘴,省得她祸从口出。

她眉头一皱,挥开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救你的命!趁无常爷还没来赶紧走吧。”

我拉着她上岸,带她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奔沙华无法生长的尽头,我指着前方道:“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还阳了。”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往后挪了一寸,望着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为何她总把着这茬儿不放?我敷衍道:“我只是个渡魂的船夫,没名字。”

“你一日不告诉我,我便一日都留在这里。”

太过执拗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但我更多的是费解:“你为何非要知道我的名字?”

她静默了半晌,道:“因为我想认识你。”

我渡魂归来,河面飘着云雾,冷风吹来似洞箫的悦音。

我很远便望见那个坐在河畔的白影,在一片殷红的花海里尤为突兀。

我将船靠岸,她手中拿着一把形状古怪的木乐器,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孔,吹出来的音色很难形容,比洞箫清亮,又比笛声低沉。大概我见识少,瞧着也挺新鲜。

她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将它递给我说,这是陶笛,在阳间几乎三四岁的孩童都会吹上那么一两首曲子。

我不懂乐器,更不懂音律,只觉得她方才吹的那首曲子,宛如阳春白雪。

我在她旁侧坐下,无意看到陶笛上刻的两个字:陶皖。

“这是我的名字。”她说。

其实不止陶笛,她给我瞧的每样东西上都刻有她的名字,在我印象中,爱将名字刻在自己的所有物上,多少有些童心未泯。

可她却说:“只有刻上名字才能证明这是属于你的。”

我听得哑然失笑。

我不知她会在地府逗留多久,我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她理所当然地霸着这借口留了下来。

她虽不是凡人,但也是个活物,常年呼吸着地府的阴气终归是不大好,何况有些恶鬼最好她这口半熟的荤腥。

不久,地府无常爷办事不利的消息不胫而走,说是在抓鬼的时候,出了个漏网之鱼,所以这几日巡逻得紧,弄得我常为陶皖的藏身之地发愁。

可之后才发现,我多虑了。

陶皖她有自己的本事,只要不被阴差发现,完全可以在地府来去自如,非但不会被地府的阴气伤及其身,甚至竟无鬼感受到她鲜活的气息,身法玄妙,已经不能用常理考量。

所以有时我会很多天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我也问过她,“你留在这地府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她笑着说:“画掉我生死簿上的名字,延长阳寿。”

瞅我脸色有变,她大笑不止:“瞧你那怂样,我逗你呢!”

我将额上的虚汗擦了一擦:“这当真……不好笑。”

“有何不好笑,我只放了几句戏言,你还当真了不成?没劲。”

我一直有团火燎在心口,灼得难受。

陶皖喜欢岔开各种话回避着来意,我怕我再问下去反而会闹得不可收拾。

我想我是个船夫,是个粗人,纵有千百柔肠也脱不了一个‘俗’字,倒不如不去管他人的闲事,继续过我的‘逍遥’日子……

但经过深思熟虑,我觉得我也该长长志气,争取去地府酆都混个官职,也好过死磕在这穷乡僻壤,被高一阶的阴差欺压,还被骂成“怂包”……

孟婆在听完我的志向后,点头欣慰道:“总算是出息了。”

要想升官,必得去一趟酆都找崔判官,由他给十殿阎王们写封举荐信,这事才能办得妥当。

于是我头顶星光,哼着小曲儿,将攒得丰厚的家当收拾一通,在我的小船边立上一块牌,刻上六个大字:

今日不宜投胎。

这时远处走来一位墨色长衫的苍白男子,他站定在牌前,看了又看,忍不住问道:“船夫今日可是要出远门?”

我正拿着绳子一圈一圈捆在木桩上,头也没抬地说:“对对对,你回去吧,今儿不载客了。”

他又问:“那船夫还回来吗?”

我忖度片刻:“不知道。”若是升迁有着落了,自然不会再奔忙于乡野。但也不能把话晾死,交给命运吧。

“见你如此,怕是要去酆都?”

我略微点头。

他长叹道:“酆都好啊,酆都很繁华。”

这莫不是废话,酆都好比阳间的都城,能不繁华?

他站我近旁,央求我再送他一程,我果断回绝,他再求,我再回绝,他继续求……如此反复。

我将手头的事顿了一顿,此人这一意孤行的做派,终于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抬起头,想将他好生瞅瞅,他的面容像是宣纸上精心描绘的水墨画,素淡清雅,不染纤尘,我心中一震,这哪里是鬼,分明是仙呐……

我钦佩他的执着,但我也有我的原则:“虽然我很欣赏你赶着投胎的那分热忱,但今日我真得不出空,若是只载了你,对其他赶着投胎的鬼不公,必定也得载他们,那我就抽不开身啦。”

他嘴边噙着笑,淡淡道:“若你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今日赶着投胎的,只有我一人。”

我来了兴致:“你怎保证是你一人?”

他袍袖一挥,周围遂升腾起一股雾瘴来,把他身后的路全然淹没。

“我暂断了此路,不会再有不相干的人找到此处了。”

足以想象我当时的表情,惊得下巴快着了地。

他又看着我,笑意很深:“可以载我了吧。”

“您是爷,上船吧。”我无奈地冲他招手,重新把拴紧的绳子解开,待他坐稳后,抬桨推离岸边。

少顷,船身缓缓陷进了一个充盈着雾气的世界。

我边划着船边猜测着此人的身份,见他方才那断路的幻术,能将鬼都困在雾瘴里,让他们迷路,彼此还无法相见。

普通鬼魅可使不出这招数,定非等闲,想必大有来头。

但像这样的人却要急着去投胎,我都不免替他惋惜。

“我说你啊,闲着无事在酆都混个差事,做个几十年官再投胎,也不急着这一时,何必呢?”我问。

身后的空气静了好久,才听得他开口:“厌了。”

厌了?

是做官做得厌了。

还是做鬼做得厌了?

寥寥两字,不禁让我浮想联翩,若说是前者,我想到过会儿要巴巴地跑去酆都求官,竟有些讽刺。

船身快靠近河水的中央,水雾越来越浓,已看不清路,但我划了这么多年的船,早已是轻车熟路,就算闭着眼,也丝毫不影响我的判断。

我回头瞧了眼坐得沉稳的他,像这么安静的船客我倒是头一回碰上,寂静无声,要是这河面上能飘来那么一两首曲子,气氛也不会如此乏味。

“想必你在这阴曹地府待了很久了,各方面的规矩你也应该是了解的,我就不问你那些话了,直接带你去见孟婆吧。”

他立即道:“不,去对岸。”

我拿着桨的手一抖,有些不可置信:“当真?”

“当真。”

他眼中如这河面,毫无波澜。

我说:“我不劝你,你可要想好了。”

他抬起头来,望望那了无星辰的黑夜,负手伫立于船尾,忽起大风,衣袂翩然。

“我只为找那诸神讨一讨说法,洗去一身浊尘,然光阴千年,不知这世间神可安在……”

话落,电闪雷鸣,照亮了我惨白的脸。

奈河终年水平如镜,无风无雨,却在这顷刻间,波涛阵阵,暴雨倾盆。

我愕然道:“你究竟是谁?”

他说:“与你一样,忘却之人。”

船已靠岸,他舍船,大步流星。

我追过去,脑中仿佛有什么曾被抽离的东西,回溯不止,可又支离破碎。

“你怎知我不记得?”

他驻足,背向我道:“我在这地府待了不下百年,无论大小事我都有所耳闻,你是这里唯一的摆渡人,可没人能说得清你姓甚名谁,就连你自己也从不知晓。”

我讷讷道:“那你是如何记起的?”

“忘川河畔,三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