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失落的片段

天亮后,李文璧独自去了公墓,到李文志和赵楚的墓前拜祭了一番。她还沉浸在李文志被害的情绪里,好在蒋斌已经落网。这一回,她彻底原谅了赵楚,毕竟之前,她和很多人一样,都认为李文志是被赵楚的摩托车撞死的。

离开公墓后,她本想再和周小娟见一面,毕竟周小娟身上的肝脏是哥哥的,那让她和周小娟之间多了份亲切感。可周小娟一早就返回了鸡冠山,李文璧只好改变想法,决定去看看她救的那个孩子,程璇璇。

程功在分局协助画李闯的像,忙了一夜,李文璧找来的时候,他才到家不久。得知李文璧是程璇璇的救命恩人,程功连连表示感谢。程璇璇见到李文璧更是分外高兴,不时地和李文璧小声说着什么。程功对此很惊讶,但也很理解。他告诉李文璧,程璇璇的状态比王媛的好,回家恢复的这几天,已经想着要上学了,但就是不怎么搭理人,唯独李文璧例外。

从程功的话里,李文璧得知他两个女儿居然都失踪过,心里不由得感叹,眼前这个男人实在太不幸了。

程功执意挽留李文璧在家吃饭,聊表谢意,李文璧再三推脱不过就答应了。李文璧留下来,程璇璇自是分外高兴。程功跟李文璧打了个招呼,出门买菜。

很快,程功买好东西走出超市。这时,迎面来了个步履匆匆的女人,差点跟他撞到一块。

程功赶紧停住脚步看了看对方。

咦,他觉得对方有些眼熟,想了想,问:“你是叫蒋素素对吧?”

来人正是蒋素素。

蒋素素不认识程功,把程功上下打量了一遍,见这男人长得还可以,起码看起来挺爷们,就问:“你是?”

程功笑道:“我叫程功,没猜错的话,你这才从拘留所出来?”

“胡说什么呢!你谁呀?”

“我在公安局见过你。”

“公安局?他们那叫非法拘禁,扣留了姑奶奶四十八小时!”

程功点点头,笑道:“我叫程功,最近三天两头往分局跑,在那见过你。我就说不会认错人。我这人吧,记性不好,唯独对一种女人例外。”

“哪种女人?美女吗?”蒋素素笑道,“你这人还挺会说话。”

程功干笑了两声。

“对了,你三天两头跑分局干什么?”

“协助警方办案啊。”

“就你?”蒋素素捂着嘴笑了。

“哎!”程功无奈道,“我也是没办法,倒霉,被他们当成了嫌疑人。”

“哦?是吗?怎么回事?”蒋素素一下子来了兴趣。

“那说来话长了。实际上,我对你的事也知道一些。”

“我?你知道我什么?又是听那帮警察说的?”

程功笑着点点头,说:“是啊!我听说你这女人可不好惹!”

蒋素素哼了一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程功一听这话,很是尴尬。

“不是说你,说那帮警察!”蒋素素解释道。

“他们其实很辛苦的,整晚加班!”程功笑了笑,又道,“我对你父亲的事,也听说了些,哎,话说回来,我倒是挺佩服他的,杀人取肝,竟然全是为了你母亲,够爷们!”

“什么?你说我父亲杀过人?”

程功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蒋素素对蒋斌的事一无所知。

“到底怎么回事?你还知道些什么?”蒋素素抓住程功的袖子,问。

“你母亲当年得了严重的肝硬化,你总知道吧,你父亲杀了人,给她换了肝。”

“不可能!你骗我!”

“骗你干什么?你是家属,案情方面,警方早晚通知你。好像是个叫刘秀贞的,把你父亲出卖了!”

“刘秀贞?她能有证据?”

“具体我也不清楚,昨晚我在局里帮警察画像,闲聊听了那么几句。”

“这么说,我父亲这次岂不是……”

“不知道。”程功摇摇头,说,“警察手里有重案,侦察阶段,口风都紧得很。”

程功没想到,他那些话一下子拉近了和蒋素素的距离。蒋素素再次把程功上下打量了一遍,随后幽幽叹道:“刘秀贞,那个该死的老女人!亏我父亲当年待她那么好。可恶!我真恨不得掐死她!”

“这么想,你就错了。万事皆因果!”程功正色道,“最重要是学会放下。”

“放下?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呵呵。我的经历说起来,估计你连一半也承受不住。”程功平静地说完,突然笑道,“你看,现在我俩这才叫站着说话,腰疼,要不,找地方坐下聊会?”

“行。”蒋素素说着,当先走了出去,她身材也颇为曼妙,走起路来很是摇曳多姿。

程功赶紧跟了上去。自从上次在分局见过蒋素素,他这是第二次从后面看蒋素素走路,心神顿时变得恍惚起来。

两个人很快走远了,依稀还能听到程功说:“你的事怎么样了?”

蒋素素回答:“我被医院开除了!你是说阮明涛那个软蛋吗?他还躺在医院呢!现在没空起诉我!”

“阮明涛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我烦死了!我爸该怎么办……”

栖凤区公安分局。

全面通缉的大网已经拉开,但秦向阳并没有闲下来。

他先是安排李天峰去接触蒋斌提到的唐教授。

关于唐教授,蒋斌提供的信息并不具体:唐大成,京都市京都医学院心脑外科教授,早年是蒋斌的老师。蒋斌说,自从当年那笔生意完成,他们就彼此默契地,彻底断了联系。

李天峰很快联系上京都的刑警,请他们帮忙提供些资料。京都刑警很快找到了唐大成的家,但结果很意外,唐大成早在十五年前就因意外去世了。说起来,唐大成死得有些离奇,钓鱼的时候,一头栽了下去溺水而亡。用唐大成朋友的话说,则是非常可惜。唐大成死的时候五十出头,学术上有拿得出手的成绩,生活也富足安逸,正是人生最辉煌的时候。

据唐大成家人回忆,那几年唐大成老是疑神疑鬼,动不动就说有人要害他,长此以往,精神越来越恍惚,直到有次外出钓鱼时出了事。当时,警方曾找到了两个目击者,证实那的确是一场意外。

李天峰稍一琢磨,就弄明白了其中的隐情。实际上,唐大成的心病完全来自于做贼心虚。孙成茂的心脏交易,他是中间人,一定从中得了非常多的好处。交易完成后,拿了赃钱,便不由自主地担心,会不会被那个神秘的澳门商人杀人灭口。这么一来,精神状态自然糟糕异常,早晚会出问题。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说唐大成是自己杀了自己。

李天峰把唐大成涉嫌从事器官交易的案情资料,交给了京都警方。唐大成的死证明了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意外死亡也带走了自己的罪恶和秘密。可他一定想不到,他死后十多年,他曾经参与的罪恶交易还是被曝光于天下了。

唐大成这一死,线索也就断了,要想还原案子的更多细节,只好另想办法。

秦向阳立刻想到了目前唯一的幸存者郝虹,但距黄少飞遇害已经好几天了,这个女人还是没有回来。她该不会是故意躲避吧?

想到这,他叫人再联系郝虹,以处理黄少飞遗体为由,催她尽快回来。

处理完这些,他又拿起一份化验单看了看。那是孙劲母亲的DNA报告,刚刚送过来。程功母亲的染色体D基因为Dd阳性。秦向阳已经弄懂了,由此并不能判断孙成茂的D基因的表现形式就一定是dd,它还可能是Dd。

“这有什么用!”秦向阳随手把化验单摔到了一边。

接下来,他甩掉这个不愉快的念头,叫上苏曼宁一块赶往医院,带孙劲去看心理医生。苏曼宁已经提前联系好了,对方是警官大学的一名心理学教授,叫杨梦洲。

接上孙劲,三个人很快赶到了杨梦洲的工作室。

孙劲的头不疼了,但精神状态很差,一路上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秦向阳提醒他,他身体的异常状况很可能跟当年那场火灾有关,同时孙成茂就是那之后失踪遇害的,所以务必要好好配合杨医生。

到了工作室,寒暄过后,杨梦洲简单了解了孙劲的情况,又仔细看了看孙劲的脑部CT照片,给出的结论跟医院一样,其脑部不存在任何物理性创伤。

秦向阳和苏曼宁很知趣,留下孙劲就离开了。

杨梦洲叫孙劲在一张很舒服的躺椅上坐下,自己坐到孙劲对面,两人之间留足了安全距离。

孙劲反应很快,立刻有些无奈地笑道:“不用坐得那么远,我没有人际交往障碍。”

“这是我的习惯。”杨梦洲笑了笑,问,“你知道催眠吧?”

孙劲点点头,问:“我一直很好奇,催眠真能控制人的思想和行为?”

杨梦洲说:“我们也算同行,你可以把这当成同行间的交流。在我看来,理论上,催眠能控制所有人的思想和行为,或者说,理论上,任何人的思想和行为都控制不了。”

“哦?你这什么意思?自相矛盾嘛。”孙劲不解地问。

杨梦洲笑道:“请注意,我说的是理论上。催眠能否成功,最主要取决于什么?催眠师的手段?花样百出的控制指令?逼真的环境设定?都不是。最主要取决于被控制者的精神状态,或者说精神意志。”

“这个我懂。不就是主动和被动吗?”孙劲说。

“意思是对,实际上没那么简单。”杨梦洲说,“一个人主动要求被催眠,当然比被动催眠容易,但实际上就算主动要求,催眠效果也是因人而异的。根本上,对真正的催眠师来说,主动和被动其实区别不大。有的人具有很强烈的潜意识自主性,这种情况下就算他主动要求,催眠效果也不会太好。”

“可是催眠本身,不就为了让被催眠者放松自我潜意识的自主性吗?”

“你说得很对!催眠师有很多手段,能让对象放松潜意识自主性。但本质上,不管什么手段都是外来手段。相比之下,对象的自我潜意识控制力,才是催眠能否成功的最关键所在。”

说着,杨梦洲站起来走了两圈,又停下道:“打个比方吧,就像弹簧。每个人的潜意识控制力都不同,可以理解成每个人都有个弹性系数,有了弹性系数也就有了范围。我们先假定所有的催眠师都达到了催眠境界的天花板,那么,界定一个系数A,凡是等于或小于A的对象都能被催眠,那么,就必然存在大于A的对象。”

“是的,凡事总有例外。”孙劲点点头。

“很好!”杨梦洲赞道,“那么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呢?”

“呵呵,你无非是在暗示我放松。”

杨梦洲摇了摇头,笑道:“我说了,催眠师有很多让对方放松的手段。实际上,我想告诉你,不要迷信催眠,它被影视剧过度神话了,同时也不要拒绝催眠,它有被神话的道理。既然你来到这里,那么就是我俩共同配合,玩一场游戏。能达到什么效果,主要看你自己,我,只不过是个辅助者,用DotA里的话说,我就是个四号位的奶妈。”

孙劲一听这话笑了:“以前,我只玩一号位。”

孙劲并没注意到,他此时的状态已经比刚进屋时放松多了。

“能抽根烟吗?”孙劲忽然问。

“随便。”杨梦洲抬手示意。

很快,孙劲抽完了一支烟,顺势往椅子上一靠,找了个很舒服的姿势,然后说:“准备好了!来吧,四号位。”

杨梦洲又笑着缓缓说道:“我和医院的看法一样,你脑部没什么损伤。但是你脑子遇到某些情况会疼,通俗地说,我想你这是应激性断片。就是说当你遇到某些情况时,大脑会本能启动一个保护程序,而这个保护程序,跟你的自主程序相反,所以你会头疼。哦,这种断片当然不同于酒后断片!酒后断片,你的脑子是麻木状态,就没存进去多少东西。当然,到底是不是我说的这个情况,咱们试试就知道了!你不要单纯地把催眠理解成睡觉,或者控制。它更多的是精神状态的恢复、修复,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磁盘扇区修复。现在,你只要闭上眼睛就行。我不要求你什么也不想,有要求就必然有抗拒。你现在天大地大,随心所欲,爱想不想,和我无关。我只知道你曾在一个很热的下午,遇到过一场可怕的火,之后你的父亲就不见了。现在来到了冬天,那场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篝火,很温暖,你身边卧着一条可爱的大金毛,你和你父亲久别重逢,围着它聊天,取暖,那一定是个很温馨的夜晚……”

杨梦洲的暗示不着痕迹。

孙劲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梦到跟孙成茂围坐在篝火旁,孙成茂三十多岁,和失踪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他二十多岁,是现在的样子。他问孙成茂去哪了,为什么这些年不和家里联系。还没等孙成茂说什么,这时徐徐燃着的火苗忽然越烧越大,很快就把孙成茂吞没了。孙成茂坐在火中,突然拉开衣服,露出胸膛前的一个大洞,他指着胸口的洞说,我在一个废弃的矿坑里,很深,后来矿坑坍塌,出不去了。

“不!”孙劲猛地醒了过来,满脸是汗。

“我睡了多久?”孙劲缓了一阵,擦着汗问。

“十分钟。”

孙劲呆坐了一会,一脸疲惫地说:“感觉睡了很久。”

“梦到了什么?”杨梦洲问。

“梦到篝火,后来火越烧越大,还梦到我父亲,很惨……”

“你很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的!”

“那就走进火里!你太恐惧,那封闭了你的记忆,你是选择性遗忘。现在的你,一旦遇到某个场景,潜意识就像个九岁的孩子,对,就是你遇到那场火时的年纪,同时,你的理智跟潜意识对抗,不承认它,所以你才头疼。现在,我要求你慢慢地越过篝火,走进那场火里,对,走进去,不用怕,去面对真实的自己……”

在杨梦洲的暗示下,孙劲再次睡去,过了一会,他开始不安地说着什么,同时,头上有汗水流了下来。

“我就在你身后!别怕!告诉我,看到了什么?”杨梦洲语气平静,一边说一边打开空调,把模式调成制热,房间里本来就有暖气,现在更热了。他知道孙劲可能会再次醒来。具体的结果,取决于孙劲本身的意志力,他能否克服恐惧,杨梦洲左右不了。

“我很热!”孙劲摇着头说,“这里着火了!人们撞来撞去,有的摔倒了,有的互相拉扯,有人在喊,有人在哭,到处都是烟,什么也看不到!”

“别怕。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能看到。”杨梦洲声音平静。

“我在走,不,我被东西绊倒了,在使劲往前爬。”

“很好。别停。”

“我的头好像撞到了门上,疼得要命!我想我要晕了!”

“要清醒。那道门就是出口,打开它。”

“我在开,开不了,好像卡住了!”

“什么样的门?”

“下拉门,门很烫,我在使劲往上抬,抬不动。”

“别慌,你能行。”

“啊,它开了!”

“我说过你能行。”

“它被抬起来了,有人在外面。”

“谁在外面?”

“不知道。”

“你出去。”

“出不去,有人进来了。不对,他是被推进来的,我把他绊倒了。”

“有人被推进来?”

“是的,现在外面有人说话。”

“说什么?”

“‘竟然想救他的孩子?去死吧,二货!去死!一块去死!’”

“谁在说话?”

“不知道。声音有男的有女的,他们又从外面把门拉上了。”

“他们推进来一个人,又把门拉上了?”

“是的。”

“被推进来的人呢?”

“他在喊‘孙劲’,他在喊我,我回答了,他摸到我了。”

“很好,他在救你。”

“他在开门,我的头很疼,要呛死了,什么也看不见。”

“坚持。”

“门被他抬起来一些,我俩爬出去了!”

“你得救了!看看他是谁?”

“不知道,眼睛很难受,睁不开。”

“他呢?”

“我听到他跑下楼的脚步声。我慢慢下到一楼,来到了外面的台阶上。”

“好了!台阶上很舒服,你安全了,回来吧。”杨梦洲说着,抬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空调。

孙劲在这个声音的暗示下再次醒了过来,浑身汗淋淋的,像刚刚洗过澡。

孙劲机械地从杨梦洲手里接过纸巾擦了擦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慢慢道:“我……说什么了吗?我是不是记起来了?”

“是的,恭喜,你都记起来了。”杨梦洲拿给他一杯水,又道,“什么也不用想,先休息一会,你现在很累。”

“真的?”孙劲语气里透着不可思议。

杨梦洲肯定地点点头。

孙劲闭眼缓了好一会,突然睁开眼道:“我知道了!当年那场火灾,我不是自己弄开门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运气,是有人救了我!”

“我都录下来了。”杨梦洲点点头,按下了一个播放器的开关,让孙劲听录音,然后打电话叫秦向阳过来。

秦向阳来得很快,他走在前面,门也不敲就冲了进来,苏曼宁跟在后面。

“真神啊,有结果了?”他兴冲冲地问。

杨梦洲平静地点点头,叫他们听录音。

孙劲站起来,激动地说:“我都想起来了,不用听录音。”

秦向阳抬手示意他安静,仔细地来回听了两遍。

录音的内容很详细,也很明显。孙劲所述,就是他九岁那年夏天的火灾现场,他之前的记忆,到他撞到下拉门上为止。现在记起来的部分,完整地还原了当时的内容。当时火场空气膨胀,下拉门膨胀变形,势必卡住,有人从外面强行抬起下拉门,把一个男人推进了火场,然后又把门拉死。显然,外面的人目的很明确,想把那个男人烧死。而那个男人被推进门之后就喊孙劲的名字,说明他本身就是来救孙劲的。这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矛盾。

从声音上看,外面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会是谁呢?

秦向阳第一个想到了郝虹。逻辑上这很有依据,既然孙成茂就是那个下午不见的,那么,目前看来,跟孙成茂父子有关系的,只能是华春晓、李闯、郝虹等六个人。

“记住,孙劲在那个诊所打针时,孙成茂只是有事暂时离开,他本就应该回去接孙劲。那么,当时的情景是不是可以这么设想?”秦向阳整理着思路,越说越快,“起火时,孙成茂恰恰赶到了现场附近。而同时,华春晓等人正在跟踪孙成茂,也赶到了现场附近。华春晓等人有代步工具,蒋斌曾借给他三万块钱,还给他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当时是8月份的午后,天气非常炎热,刚起火时,街上根本没什么人,华春晓等人借机绑了孙成茂,但他们并不知道此时孙成茂的孩子正在诊所打针,并且被困在了火场。孙成茂被控制的同时,肯定说过话,求华春晓等人帮他救出孩子。而李闯呢,虽然也参与了该事件,但他心里应该是矛盾的,毕竟孙成茂之前曾多次对他提供帮助。这么一来,面对孙成茂的恳求,李闯势必心软,提出救人。但是我们要考虑华春晓等人的心态,他们跟孙成茂毫无瓜葛,孙成茂对他们来说,除了意味着一大笔财富,什么也不是,凭什么去救他的孩子?更主要的是,把孙成茂的孩子救出来,不等于给自己留下祸根吗?万一孩子日后长大复仇怎么办?这么一来,其他五人就跟李闯起了矛盾,从而起了杀心!他们很默契地跟李闯一块赶到火灾现场,其间应该会留个人看住孙成茂。到了现场,他们一定发现门被卡住了,之后合力打开下拉门,再出其不意把李闯打晕,把他推进火场。这样,才有了孙劲当时听到的那些声音——‘竟然想救他的孩子?去死吧,二货!去死!一块去死’——李闯被推进去之前,一定遭受过重击。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既借着一场大火除去了孙成茂的孩子,免除后患,又除去了心生二意想救人的李闯,少一个人分钱,对华春晓他们来说何乐而不为?只是所有人都没料到,李闯被打后并未就此晕倒。而本来膨胀卡住的下拉门,经过那么一次折腾,也松动了许多,又被李闯从里面打开了,不用完全打开,有个差不多的缝就够了,他们这才逃出生天。李闯逃出去后,肯定不想被孙劲认出,所以迅速逃离了现场,但是那次火灾也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大家清楚了吧,他左脸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疙瘩,另外,他的手上可能也有伤,因为当时那个下拉门很烫。这就是当天不为人知的一切,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解释。”

这个推演非常精彩,得到大家一致认可。基于孙劲回忆起的片段,它逻辑上合理,相关人物各自的言行、立场,契合他们各自的角度。而且能解释华春晓等五人彼此之间,为什么从那之后基本没什么联系。因为彼此不联系,是对所有人最大的保护,能最大限度掩盖他们当年的恶行。

这件事,孙劲是当事人没错,可惜他当时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在没有其他当事人的情形下,也许再也无从得知事实真相。这个推演也无法还原相关细节,但它一定非常接近事实真相。其实,这也是所有刑侦人员的无奈,总有一些案情是无法还原的,它不可避免,只能接受,通过辅助证据无限接近事实。

秦向阳说完后,情绪波动最大的还是孙劲。

对他来说,这意味着李闯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同时,李闯正在为他父亲报仇,已经杀了四个了,还剩最后一个。

为什么是他?报仇的应该是我才对!为什么是他救了我?而我接下来却要抓他!孙劲无法接受这些事实,翻来覆去地想,直到胃里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

此刻,秦向阳心里想的跟孙劲完全不同:看来,之前对李闯的认知还是片面,这个人,说他仁义吧,他为了钱还是伙同华春晓等人害了孙成茂;说他不仁义吧,关键时候他还是坚持救孙成茂的孩子,从而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人性复杂,从来都不是非彼即此。

同时,秦向阳想到,之前对李闯犯罪动机的分析也很片面,怪不得当时有那么多没法解释的问号,现在基本都能解释了。尤其是第四个问号:仅凭孙成茂对李闯当年的那些帮助,值得李闯连杀四人吗?答案很明显,与其说李闯在为孙成茂复仇,不如说他在为自己复仇,那些把他推到火场里的人都要统统杀掉,现在只剩一个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在忍了这么多年后才动手呢?这些年来他隐姓埋名,低调工作,按说仇恨应该慢慢被时间淡化才对。

秦向阳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唯一的解释是,李闯从程功嘴里得知了程功那些不幸遭遇,感同身受,激活了那份埋藏日久的仇恨,重启了杀心。程功那些遭遇,或者说与程功有过矛盾、被程功深深记恨的人,华春晓、李志堂、高虎、黄少飞、郝虹,恰恰跟李闯的仇人完美重合了。这听起来有些巧,但很难质疑。

不管怎么说,这次找杨梦洲是找对了,既找回了孙劲失落的记忆片段,又解决了诸多疑问,把案情狠狠地朝前推进了一步。众人再三谢过杨梦洲,才离开回到局里。

接下来最大的问题就是抓捕李闯,但抓捕总得有个线索。时间很快过去了五天,这五天里,全市各分局,各派出所收到群众举报若干,群众提供的信息,都是关于李闯的,显然,通缉令上的赏金数字大大提高了群众的积极性。每收到一条举报信息,秦向阳就激动一次,最后直到麻木。三天时间,积累下来线索太多,有模棱两可的,有具体的,也有相当精确的,其中一人提供了一段小视频,内容是一群大妈在一个小广场上跳舞,在视频中居然找到了李闯。

可令人沮丧的是,所有信息汇总梳理起来,都是些过期信息。就是说,时间上,所有信息都是1210案案发之前的。更具体地说,所有信息都是李闯进入华晨公寓之前的,在那之后的信息,一条也没有,李闯就像人间蒸发了。这也太绝了。

毕竟在警方认知里,通缉范围越广,难度越大,而这种大规模的全城通缉,多城通缉,区域相对集中,群众提供线索信息实属再正常不过,除非罪犯早就远远逃到了通缉范围之外。但李闯很特殊,他还有个目标未完成,郝虹还活着,所以绝不会躲得太远。那么,只要他在通缉范围之内,就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迹。但结果却完全相反。

到底躲在哪呢?难道李闯真的在通缉范围之外?秦向阳觉得这不可能。现在滨海及邻近各城市,所有交通要道全面临检,他要是跑远了,再回来的时候绝对进不了城,进不了城怎么杀郝虹?除非他决定放弃最后一个目标。前面他费尽心思已经干掉了四个,这时候放弃,可能吗?

难道侦察方向有漏洞?那更不可能。证据链的每一条,都是铁铁的DNA信息反馈,他把那些信息画成简易图表,不停地翻看琢磨着——

被害人李志堂DNA信息B

被害人华春晓、高虎现场无凶手痕迹证据

被害人黄少飞凶手遗落羽绒服提取到DNA信息B(残留组织痕迹少)、DNA信息A(残留组织痕迹多)

程功仓库李闯(吕胜)烟头上的DNA信息A

李铁柱家李闯卧室烟头的DNA信息A

侦察手段没有漏洞,他越看越糟心,眼看着离年底越来越近,他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时李天峰跑进办公室,来到秦向阳面前急道:“有消息了。郝虹今晚下半夜乘国际航班直达北京,然后坐高铁回滨海!”

秦向阳闻言大喜,说:“终于回来了。这么一来,李闯总该露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