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连环2:死亡名单 第一章 愤怒

“七情”,佛家谓之喜、怒、忧、思、悲、恐、惊,是人对外来事物情绪的反应。这七情里,要说起破坏力,最强的恐怕就是一个“怒”字。历史上,前有大哥刘玄德因关二哥之惨死,怒起西川举国之兵,反被陆逊火烧连营;后有吴三桂冲冠一怒,打开山海关,助清廷定鼎。正所谓王者之怒,天下缟素;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此等事例实在数不胜数。日本战国时代,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德川家康的家训里,有一条叫“视怒如敌”。表面看,说的是对待“怒”的态度,实际上是在说“怒”的可怕,叫人远离愤怒,少发怒,怒字当头时别做决定,把“怒”当成敌人。今天,在我们的故事里,也有个愤怒的人,一个小人物。

这一天,在省城滨海市栖凤区的一条街道上,程功正坐在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里。他想抽根烟,手却抖个不停,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机,用车载点烟器点上烟,深深吸了几口,用力吐出。他的气息很长,直到再呼不出一丝气,整张脸被憋得通红。

他不想吸气,好像空气里到处都是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息所有的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近几年来,他的日子每况愈下。作为男人,他坚强、忍耐,本想百忍成钢,从头再来,却不料昨天,仅仅一天之内,交织累计的种种苦闷、委屈、愤怒就彻底爆发了。

他的视线透过车窗,掠过人群,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天边升腾着一簇黑云,随风变幻着形状。程功呆呆地盯着那片云看了很久,直到黑云再次变换了形状。在程功看来,那个图案像是个大大的“杀”字,杀气腾腾,悬天而挂。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暴风雨就要来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先花点耐心,来了解一下程功这个人,以及他倒霉的经历。程功,34岁,是个生产水溶性肥料的小老板,这几年滨海市周边大力发展钢结构蔬菜温室大棚,程功为人聪明、能干,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从业务员干起,十几年下来,也算是小有成就,有车有房,老婆漂亮,女儿可爱,有个小公司,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业余时间喜欢玩玩小魔术,小日子有模有样,未来充满希望。谁知,幸福竟这么不牢靠,两件事就让程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两年前,也就是2014年9月,有个女人打电话告诉他,他老婆杨梅跟别人上床,被当场抓奸,还被拍了微信小视频。程功赶过去才知道,跟他老婆杨梅上床的,是他的一个客户,打电话的女人则是客户的老婆。被当场抓住,杨梅除了被挠得青一块紫一块,并未多做辩解,事后她告诉程功,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要账。

听到这样的理由,程功只能冷笑。要账?以前那些难收的账,杨梅也是这么要的吗?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像附骨之疽,他没法求证,却怎么甩也甩不掉。冷静了几天,程功意识到,他不可能带着这个想法,再跟杨梅睡在一张**。

“账多了去了。为要账,我是不是可以跟每个客户的老婆上床?或者说,我程功也出去跟别的女人上床,只要打着要账的名义就行?”程功抛下这句话,就和杨梅离了婚,女儿程璇璇才十一周岁,归他抚养。

离婚后不久,推不过朋友的热心,经介绍,程功认识了孙丽萍。对方经营农产品,算是程功的半个同行,小模样也过得去,离异,带着个十七岁的女儿。几经接触和打听,程功觉得孙丽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也有事业心,以前在男女关系上也不混乱,就和孙丽萍草草领了证,但两人财务上还是分开的。

谁知,婚后孙丽萍玩起了金融,把钱投到了一个还算有名的网上融资平台,想拿高息。领了几笔高额利息之后,孙丽萍尝到甜头,就劝程功也投点。可是程功很务实,对金融这块完全不感兴趣,孙丽萍就以进货的名义,“借了”程功三百八十万元,又全部投到了那个融资平台。

天有不测风云,不到半年,那个融资平台因非法集资被查。在经管部门全力追缴下,程功的资金只返回来二十万元,其他都打了水漂。孙丽萍实在无颜面对程功,关了自己的农产品公司,一夜之间杳无踪迹。孙丽萍跑路,留下十七岁的女儿王媛。孙丽萍前夫吃喝嫖赌,自己都顾不过来,姥爷早就过世了,姥姥又行动不便,王媛无处可去,程功只好让她留在自己家。再说,法律上他和孙丽萍并未离婚,他还是王媛的法定监护人。

杨梅和孙丽萍使程功对婚姻彻底绝望,尤其是孙丽萍搞的那一出,让程功的生意彻底无力运转。偏偏这个时候,程功的母亲因为受到打击生病住院,被诊断为肾衰竭晚期,得换肾才有希望。省医学院附属医院主治医生华春晓告诉程功,肾源可是绝对的稀缺资源,不管哪个医院都极度紧张。医院可以帮忙联系肾源,但需要时间。

在那期间,病人可以留院治疗,也可以回家,定时到医院透析即可,住不住院,由病人家属自己决定。住院费贵,回家省钱,这是最简单的道理。程功是个大孝子,坚持让母亲留院治疗,等待肾源。他多次找到华春晓,希望对方在肾源方面多多帮忙。华春晓让程功别抱太大希望,即使找到肾源,费用方面,也是个不小的数目。程功当即表示,多少钱也行,只要能找到。程功和母亲在医院坚持了半年多,随着透析次数的增加,程功渐渐无力再维持后续费用,为此,他无奈卖掉了厂房和设备,只留下仓库和一仓库的货,用作他日东山再起。

他之所以留下仓库,还有另一个原因。程功干企业这几年,一直是一个叫吕胜的人在给他看仓库,同时,吕胜还在厂里做搬运工,也干车间的活,肥料生产技术门槛低,吕胜得心应手,真正地卖力。

吕胜,看起来三十来岁,婚姻状况未知,籍贯未知,长相普通,脸上有很多疙瘩。他话很少,为人却没得说,能干,不计较,多年来仓库方面没出过一丁点岔子,再加上车间和搬运,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儿,却从未主动提过加工资的要求。

程功是个好老板,给吕胜加了工资,还特意在仓库里隔出个单间,收拾了水电暖,方方面面非常妥帖。吕胜接受之余,非常感激程功给他这么个稳定的有吃有住的地方,干起活来更是勤恳。

程功明白,吕胜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恩。对任何老板来说,吕胜这种人都是稀缺资源,哪怕他干的活儿很低端。这些年下来,从某种意义来说,程功和吕胜之间,不是朋友,却胜似朋友。要是卖掉仓库,吕胜怕是一时就没住的地方了。程功这是为吕胜考虑,算是有情有义,可吕胜要是知道程功的处境,又怎好意思继续在仓库住下去呢?这个话头,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程功卖了厂房设备,筹到一笔钱之后,接到华春晓的电话。是个好消息,肾源找到了,让程功准备二十五万元现金。二十五万元换个肾,在黑市上倒不算便宜,但程功还能勉强承受。他二话不说,就把钱送到了华春晓办公室。华春晓明确表示,这钱可不是给他个人的。他坦诚地告诉程功,是通过中间人找的肾源,不是无偿捐献。程功心里明白,这所谓的中间人,十有八九是组织卖肾的贩子。他不知道具体怎么运作,但他知道那个行当风险很高。风险高,当然就有暴利。

当天,华春晓约中间人跟程功见了面。中间人三十来岁,黑黑瘦瘦,外号黑子。

黑子对程功说:“你母亲的肾脏配型,华医生早就给我了。你知道,肾源紧张,直到昨天,才找到合适的配型供体。”说完,黑子拿出一沓材料让程功签字。

程功浏览材料,黑子解释:“这是合同,还有近亲属证明文件,需要你这边准备的材料,里面都写着,搞肾,得先把肾源提供方和被提供方,搞成近亲属关系,明白吗?得到公证处公证,法律上这么规定的。这块我们一手包办,你放心,顺风顺水。”

程功皱着眉翻看材料,没说话,随手捏了捏装钱的袋子。

黑子看在眼里,随即沉稳说道,“钱不急,啥时手术,啥时付款。不过,我们只负责提供合适的配型,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意外导致换肾失败,到时候你还是要付这笔钱的。”

闻听此言,程功刚想说什么,华春晓适时说道,“手术这块你大可放心,整体上,医疗界这一块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至于我个人嘛,我也不敢保证这种手术没有意外,不过,我的口碑,程老板你是了解的。怎么样,换不换,你自己做决定。”华春晓跟很多医生一样,把概率往自己身前一放,把选择权交给病人家属,实际上,病人家属往往没得选。但有一点华春晓说的是实话,他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外科手术这块,在本市也算小有名气的。

程功呢,被别人叫着“程老板”,这令他很不舒服。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手里那三十几万元现金,已是他全部的家当了。花费方面,除了肾源费用,手术及相关费用也不少。房子不能卖,程璇璇还小,孙丽萍的女儿王媛也没地方去,母亲以后倒可以回农村老家,但没人照顾。再有就是一辆开了十几万公里的奥迪A4,再用钱时,还能卖点钱。程功这人很沉稳,不轻易表露情绪,这两年生活、事业急转直下,像陡崖飞瀑,他无力阻止,更不敢考虑将来,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面上却平静如水,只想尽快把母亲治好,放下时时悬着的心,再计较别的,于是干脆地说:“华医生,麻烦你尽快安排手术吧。”

程功说着,眼光扫了扫近亲属证明文件上肾源供体的名字:艾丽。

母亲住院期间,程功简单了解过,我国每年急须器官移植的病人,少说几百万人,但能顺利得到器官的,顶多几万人。用市场来形容,这就是个极端到头的卖方市场。有钱的主在生死关头,碰到合适的器官,别说几十万,几百万甚至更多的钱,都会毫不犹豫。

2015年以前,我国人体器官的合法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是红十字会,一个是死刑犯。2007年死刑纳入最高院核准后,死刑每年成倍下降,直到2015年,我国停止了死刑犯作为器官移植的来源,公民自愿捐献器官,也就成为器官移植的唯一合法来源。国家通过红十字会,做了大量的人体器官无偿捐献公益宣传,很多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门口,都贴着一幅八个字的标语:捐献器官,延续生命。但是这种方式所能提供的器官,相比庞大的需求,简直是杯水车薪。况且,通过红十字会获得合法的无偿器官,有一套严格苛刻的捐献、获取、分配、移植程序,就算排队拿到了使用指标,对面临生死的人来说,效率也非常低下,而病情却一分钟也耽误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必然地催生了地下人体器官黑市。一句话,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犯罪。再简单地说,有需求,就有犯罪。

七天后,华春晓通知程功,肾源马上到位,准备手术,但需程功再加十万元。程功很疑惑:“合同不是签字了嘛,为什么加价?”华春晓告诉程功,供体加了价,合同就只能跟着增加个文件附件,程功可以不接受,再等别的供体。

“别的供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程功心里琢磨着,蹙眉沉默。

华春晓在电话那边说:“要不咱就等别的供体?可能久一点,但也可能很快。”

程功左右为难,来不及考虑是不是被人临阵宰了一刀,心里飞快地权衡着:不能再等了,一来母亲的病情拖不得,二来自己得尽快从这事脱身,收拾别的烂摊子,再说,三十五万元一个肾,相对于母亲的命,严格来说也不算贵,自己没钱,那是自己的问题。想到这,他说:“华医生,安排手术吧!”

手术这天一早,程功开着辆破旧的五菱宏光赶往医院。前几天把奥迪卖了,他觉得一切已经不能再糟,跟十几年前的一无所有比起来,他已不再年轻。年轻是最大的财富,可如今……以后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匹苦苦挣扎的骆驼,虽经受那么多变故和打击,但忙于母亲的事使他无暇多想。但愿手术成功,一切顺利,那么他也该停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了。

可是这台机器,这匹骆驼,一旦停下来,会不会崩溃?谁知道呢?

车开出去不久,经过一个城中村,城中村是个“几”字形,里边封闭,路两边有大大小小的店铺,店铺外边有很多石台,供小商贩赶集摆摊之用,五天一个集。今天恰好逢集,“几”字形的市场里人山人海,煞是热闹。市场靠外的路两边,依次停着很多车,开车路过赶集的人可不少。程功路过此地,心念一动,把车停在了路边。手术安排在下午,他想去集市买两只老母鸡给母亲炖汤喝,时间还来得及。

不到二十分钟,程功拎着两只鸡从人群里挤出来,来到车前,把鸡扔进车里。他擦了擦汗,刚要上车,抬眼瞅见车窗上贴着张违停罚单,罚款一百元,记2分。

望着这张新鲜的罚款单,程功笑了。他笑得很不自然,掏出烟点上,朝四周看了看,见周边其他车辆,除了那些横七竖八停着的电动三轮和电动小汽车,也都被贴上了罚款单。他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周围,没见到禁停标志,也没见到执法的交警。

“简直太过分了!不就是赶个集吗?再说这里是‘几’字形街道,停车也不妨碍交通,我去你……”他默默吐槽了几句,猛地吸了口烟,丢掉,狠狠踩灭,抬手去撕罚单。罚单和车玻璃向来贴合完美,第一下他只撕下一个角,第二下又撕下一个边,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他每撕一下,嘴里就嘟囔一次:“杨梅,孙丽萍,女人,三百八十万,肾脏,三十五万……”

他越撕越快,指甲狠狠地抓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他把罚款单撕得支离破碎,左一块、右一块,残留在玻璃上,像一些斑点。透过斑点,他看到了车窗映出的自己,满脸通红,牙齿紧咬,面容扭曲。他定定地看了几秒,猛地停了手,心道,我这是怎么了?

下午的手术做得很顺利,程功久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过,他并没看到那个叫“艾丽”的肾源供体。对此,他并不在意,这是一桩生意,你情我愿,他付了足够的钱,甚至还加了十万元的码,管对方是谁呢,手术顺利就足够了。即使组织贩卖器官违法,一旦日后出事,也跟他程功无关,不管从什么角度说,这事,在程功这里都完结翻篇。不过,手术前发生的一个意外,却令程功始料未及,尤其愤怒。

手术前,黑子按行规,赶到医院附近,只等手术顺利完成结账收钱。程功揣着一张三十五万元的卡,在手术室外边等着。程功之前从华春晓那再三确认了供体提供的肾没问题之后,对手术过程还是有些不放心。思来想去,他决定给华春晓包个五千的红包,想让医生手术时再认真些、负责些,千万别出什么意外。程功看了看表,见几个护士不时从手术室进进出出,知道那是在做准备工作,起身往华春晓办公室走去。

他一路琢磨好了措辞,来到办公室门前,本想着要是对方不在,再给对方打电话。甚好,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华医生应该在。程功想也不想,刚要推门进去,此时,房间里传出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脚步,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妩媚,甜腻。

“我不管!反正不可能打掉孩子!你答应我要离婚的!”

程功闻言嘴角动了动,知道又是个老套的小三怀孕闹上门,看来华医生魅力不小,而里面的女人呢,进出不好好关门的毛病也不小,这时候进去可不合适。他刚想转身离开,华春晓接下来的几句话却把他定在了原地。

“姑奶奶,婚嘛,肯定是要离的!但是孩子你一定得拿掉,你知道,我老丈人可是副院长,你这有了孩子,我这婚还没离,万一被别人知道,坐实了传到老丈人那里去,我还怎么在医院混啊?”

“我不管!那就赶紧离啊?”

“哎哟,急不得!我跟你说过,我呢,前几年工作忙,加班太多,我老婆出轨偷腥在先,这不假!可我一直没抓到直接证据。再等等,等我忙完这阵,找机会抓她个现行,再离婚不是顺理成章吗?到那时,她那副院长的爹,也说不出来我的不是!”

“呃!你们男人,真是复杂!那个,反正你要好好补偿我!”

“那当然!喏,这有十万元,拿去好好补补身体。”

“才十万元?哼!”

“呵呵!一会有台换肾手术,我呢,才从那个小老板身上榨了十万元,手术后付钱,都给你!再多,我看他也出不起了!”

“这还差不多!老公真能干!”

“那里更能干!”

“真坏……”

显然,华春晓所说的小老板就是程功。听到这,程功一下子惊呆在原地,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悄步离开。前几天华春晓给他打那个电话,加价十万,他不是没琢磨。做生意,坐地起价的事时有发生,这次他没得选,认了。他知道华春晓肯定不白干,加价的这十万元也肯定有华春晓的提成,但他实在没想到,那根本就是华春晓的讹诈。他和华春晓接触了这么久,对方看起来热心,负责,文质彬彬,他实在想不到华春晓能干出这种事。

这年头,也不奇怪。程功愤愤地想,这要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偏赶上自己连续婚姻失败、破产,屡遭打击,母亲重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遇到个人渣,只怪自己运气实在太差。他重重地一拳打在墙上。要是这一拳打在华春晓脸上就好了!可是不能。对方不但不会承认,换肾的事闹不好也要黄。只能忍,不过这么一来,五千的红包倒是省下了,对方讹去了十万元,手术肯定好好做。程功竭力平复了情绪,到病房安抚了母亲一番,这才若无其事回到走廊上等着。

手术成功了。程功总算顺畅地喘了口气。他没对华春晓表示感谢,安顿好仍昏睡的母亲,在病房里静坐了一会,匆匆离去。

黑子早在医院门口等着了,他接过程功那张三十五万元的卡,扬起笑脸想说几句祝福的话,程功却径自离开了。卡里的钱怎么分都和他无关,此事到此为止,程功只觉得胸口像是塞着一大团棉花,点根烟都可能把那团棉花点燃。

开上面包车,程功匆匆往家走。今天是女儿璇璇的生日,他可没忘这个茬,自己离了婚对不住孩子,给孩子过生日,不是补偿,是应有的父爱。很快,程功又来到早晨被贴罚单的“几”字形城中村市场。市场早就散了,还有些卖花、卖水果的商贩。程功远远望见里面有几家卖生日蛋糕的店铺,心头一动,把车开了进去。

他顺着路开到了“几”字形的最里边,然后掉头往回开,想看看到底有没有“禁停”标志。他本以为没有,结果却在“几”字形路段的中间,看到了“禁停”标牌——全路段禁止停车。看着那块牌子,程功隔着车窗发了会呆,突然摇下车窗,对着那块牌子吐了口痰。随后他把车停在一家蛋糕店门口。店里很清闲,很快,程功就带着蛋糕走了出来。可谁也料不到,这时,他的车窗上又被贴了张罚单。

上午的罚单还没撕干净,新贴的这张,刚好覆盖了上午的痕迹。程功紧紧咬着牙四处张望,然后跳上车,沉稳地把蛋糕放好,沉稳地打火、挂挡。他手背暴起的青筋却出卖了他,他那不是沉稳,是故作沉稳。他开起车向前追去,他看到了,在他前方不远处,有辆交警巡逻车正在缓慢行驶。

巡逻车被程功别在了路边,两个警察下了车,敲了敲程功的窗户,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一边敲窗户一边问:“什么情况?”

程功仔细看了看车外的两人,猛地推开车门,把那个交警推了个趔趄。

不待对方发火,程功跳下车,重重地拍着车窗上的罚单问:“这谁贴的?”

年纪较大的交警明白对方为什么用车门推他了,神色平静地说:“我。”

“你?我这就停车买个蛋糕,你至于?就你执法认真?就你干活勤?”

“同志,此路段禁止停车,那边有提示牌。有什么异议,到交警大队处理。”交警不急不缓地说。

“提示牌?你们把提示牌弄得那么靠里,过往不熟悉的人谁看得到?算哪门子的提示牌?”

“呵呵,这个呢,确实有群众向我们反映了,也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全面。过几天,我们打算在路段外面也立个牌子,谢谢您的意见建议。”

“好做派啊!”程功有些颤抖地说,“我这破车,今早路过,就买只鸡的工夫,在这已经被贴了一张,这都散集了,路过买个蛋糕,你们还贴?上瘾?城中村,‘几’字形封闭路段,你们这么上心?”

“城中村你也得遵守交规!”交警说着,翻了翻手里的记录,说,“还真是!巧了!早上你那张,也是我贴的!同志,没办法,碰上了,就得秉公执法,希望您别有意见,下次多注意吧。”

程功不理会这话茬,深吸一口气说:“我没看错的话,你俩都是辅警吧?”

“是的。”对方脸色微变,声音如常。

“辅警你贴罚单?你有执法权?”

“我们按程序来,一个正式民警,带几个辅警。带我们的小队长在那边十字路口呢,”交警朝远处指了指,“你违停,我碰上了,贴单,没毛病,不管你一天被我贴几次!”

“你叫什么名字?”程功问。

“高虎,栖凤区交警大队辅警,如有意见,可以来队里投诉!”

程功不再多说,上车离去,这次,他没撕窗上的罚单。

天慢慢黑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开了一会,才想起要给女儿打个电话,这个点,女儿该到家了。他拨通程璇璇的电话,没想到提示关机。他又打了一遍,还是关机。可能是电话没电了,他正想着,电话响了,一看,是女儿的美术老师李志堂打来的。程璇璇打小喜欢画画,天赋不错,以后上了高中,肯定要尊重孩子的兴趣和选择,进美术班。现在孩子还小,程功平时却没少跟她的美术老师沟通。

李志堂的声音有些急促:“程哥,璇璇到家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下午我母亲手术,我这才往家赶,刚才打她电话,关机了。”

“这……”李志堂踌躇了一会说,“是这,下午的美术课她没上,也没请假,听同学说她回家了,当时我也没在意,下了班想起来这事,就联系孩子,可是,打不通。”

“可能她电话没电了吧,我回家看看再说?”

“嗯。不过,这孩子最近情绪有些不稳定。”

“什么意思?”程功急问。

“那个……课后培训班的事。”

“培训班?”

“嗯。程哥,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你呢,手头肯定紧,所以呢,这几个月来,有两个课后培训班,我都没让程璇璇报名。你可能不知道,搞那几个培训班的,要么是学校某老师的家属,要么和学校某领导有关系,他们惯于和老师搞业务,课后把整班的孩子全拉去,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替家长哄孩子,完事给老师提成。我在学校干,没办法,只能配合。我不让她报,一来你手头紧,二来也为她好,咱俩这关系,我能不好好教她?直到最近,我发现她情绪不大对,才意识到,这么一来,可能是伤了孩子的自尊,别的孩子课后都一块去培训班,唯独她不能去,时间长了,就可能被孤立,显得不合群、不正常,甚至还可能被同学嘲讽装逼、没钱之类的……”其实李志堂跟程功一样大,他连连称呼程哥,显然是心虚了。

“你!李志堂!要你替我想那么多?报个培训班的钱我没有?你他妈多事!”程功直接把电话扔掉,又拿起来吼了句,“璇璇要是有什么意外,李志堂我饶不了你!”

程功急匆匆赶回家一看,程璇璇不在,书包也不在。他犹豫了一会,还是给前妻杨梅打了个电话。

离婚以来,他极少给杨梅打电话。这次为找孩子,他放下了面子、尊严,心里着实苦涩,同时心里蹿起一股无名邪火:要怪,都怪那个美术老师李志堂多事,害老子要给杨梅打电话!

在电话里,他没直问,而是拐了个弯,说孩子问她能不能来一起过生日?

杨梅也早就另嫁他人,没好气地说,“你爷俩过吧!我要想孩子,会单独见她!”

程功刚挂断电话,李志堂打来了。得知孩子没回来,李志堂在电话里说:“我给她要好的同学都联系过了,没人见过她。”说完,李志堂沉默了一会,又说:“先别急,说不定到哪玩去了。”

程功直接挂断电话,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程功忽然想到,应该回来陪程璇璇过生日的王媛也没回来,这俩孩子平时处得还行,莫不是她俩在一块?

还没等他打电话,电话响了,是王媛打来的。孙丽萍愧对程功跑路后,这王媛没表现什么异常情绪,程功也就没把孙丽萍亏了他三百多万元、令他破产的“好事”告诉王媛,毕竟孩子才十七,年后要高考了,不要影响她的心理状况。

程功急忙接通电话,刚要问王媛是不是和程璇璇在一块,王媛说:“程叔,今晚我有事,不回去陪璇璇过生日了。”这王媛之前随着孙丽萍来到程功家,一直叫他“程叔”。

“你没和璇璇一块?”程功心里一凉。

“没啊,我这刚下课。对了,程叔,还有个事,上次我过生日,你不说下次要送我一礼物吗?不会反悔吧?今天提前送我吧!反正离我生日也没几天了,就送我一台iPhone7Plus吧,刚上市的。”

这一天下来,一连串的事,程功心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强忍着笑道:“还是国产手机吧,便宜一半,性能不差。”程功这么说,实在是本能反应,即省了钱,又兑现了承诺。加上刚才李志堂说的因为没报培训班,对程璇璇心理可能造成诸多影响,他现在再难,也得答应王媛。

“别啊!今晚是‘觅觅’苹果之夜,从‘觅觅’上买苹果手机,赠钻石会员呢!”

“‘觅觅’是什么?”

“一个APP啦,说了你也不懂,把钱打给我哦,么么哒!”王媛说完就挂了电话。

程功的大脑处于空白状态,他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会,起身出门。估计母亲也该醒过来了,他得赶回医院。

在医院走廊,程功上网搜了搜“觅觅”。那个APP功能挺多,出自滨海市比较有名的飞虹网络公司,需身份证验证注册,只要输入自己的生日,具体到时辰,就能免费给出一个非常完整的命理分析,还有一个西方的星座、血型分析,还能免费玩塔罗牌预测。此外,达到一定会员等级,还能玩六爻、八卦等更加专业的预测。APP上介绍,他们的预测,是基于权威、系统的六爻、八卦命理学编译成的程序,程序的编译有多名国内外著名命理专家参与,相比民间众多半吊子打着六爻、八卦名义的算命先生,他们的程序极为专业。经过一段时间的推广和炒作,这个APP注册了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人的认可,在年轻人中间流传甚广。另外,达到一定会员等级,系统还会给你推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异性会员,会员等级越高,推荐的会员越多。“寻寻觅觅,找到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TA”——是“觅觅”主打推广语之一。此外,它还能玩网络直播,培养了不少网红……

程功浏览着网页和贴吧,注意到一句出现频率很高的网友回复:觅觅,最新约炮神器。

看到“约炮”二字,程功的眉头越来越紧,他来不及吐槽世风日下,也没心思谴责这些APP的开发者。给不给王媛打钱呢?不打,万一王媛再闹出类似程璇璇的异常状况;打,他不希望王媛再玩这种软件。再说,他这最难的时候,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了。

不打钱她就不玩了吗?程功想,现在担心也解决不了问题,重点是王媛别再给自己搞出新的麻烦。想到这,程功果断做了决定,用手机给王媛转了八千块钱。按下转账的确认键,他发现自己似乎连叹气的劲也没了。他觉得自己太累了。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程功白天到处找女儿,晚上就在医院胡乱对付一宿。四十多个小时很快过去,女儿依然杳无消息,当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报警时,他接到了一个让他彻底崩溃的电话。

电话是王媛的班主任打来的,对方说王媛无故旷课快两天了,电话也打不通,问他王媛为什么不去上课。

一番紧张的对话下来,程功确认从他给王媛打钱那晚之后,王媛就失去了消息,换句话说,王媛也已经失踪了将近四十八个小时。

从医院出来,程功无力地坐进他的面包车。镜头来到这个故事最开始的那一幕——省城滨海市栖凤区的一条街道上,程功坐在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里。他想抽根烟,手却抖个不停,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机,用车载点烟器点上了烟,深深吸了几口,用力吐出。他的气息很长,直到再呼不出一丝气,整张脸被憋得通红。他不想吸气,好像空气里到处都是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静所有的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作为男人,他坚强、忍耐,本想百忍成钢,从头再来,可是,生活不容假设。

他这匹负重挣扎、早已疲惫不堪的骆驼,终于在这个黄昏的某一刻,彻底崩溃了。细数一下,压死这匹骆驼的,有那么几根稻草:

一、华春晓的讹诈。

二、一天之内,在同一个地方的两次违停罚单,尽管罚单本身没什么毛病。

三、李志堂“多事”导致程璇璇的失踪。

四、玩“觅觅”的王媛的失踪,此时的程功,不可能不把王媛的失踪,跟一个APP联系到一块,他认为,都是什么“苹果之夜”闹的。

他坐在车内,两眼发红,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先报警!可是报警之后呢?找个朋友聊聊?扯淡!聊来聊去,无非是朋友的敷衍安慰,真正的朋友,能有几人?

很早他就知道一个道理,生意上的朋友,不是朋友。

他没料到,这时自己想到的人,竟是吕胜,那个曾经在他的肥料小工厂里,一天到晚干着三份活的、沉默寡言的人。

他两眼茫然,无计可施,他承认,自己再也扛不住了!

他想死!他把所有的事考虑了一遍,跟多数人一样,没有过多埋怨之前背负的那么多沉重,而是把所有怨气都集中在了那几根稻草身上。

此时,他的逻辑异常简单,要是华春晓不讹诈他,那个叫高虎的协警不给他开那两次罚单,美术老师李志堂不多事,世上没有那个狗屁约炮神器“觅觅”,程璇璇和王媛,都不会莫名失踪,他已彻底捉襟见肘,还能余下十万八千块钱,他也绝不会崩溃,不会有扛不住想死的觉悟。

“不对!该死的,绝不是我程功!而是一个医生,一个交通辅警,一个老师,一对开网络公司的狗男女。”

程功突然坐正了身子,恶意的念头越来越放纵,他很快搜到了飞虹网络公司老板的名字:黄少飞,郝虹。

谁也不能预料自己的未来。但对程功来说,至少此时此刻,他心里有一把杀气纵横的刀。

那么,一份死亡名单,也就这么出来了,只是程功怎么也料不到,他愤怒之余意**的这份死亡名单,很快就会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