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云韶变

於穆烈祖,弘此丕基。

永言配命,子孙保之。

百神既洽,万国在兹。

是用孝享,神其恪思。

太庙之前,钟鸣磬响。教坊九部中的雅乐部正在恭唱着这段郊庙歌辞。

这般场面寻常可难见到。所谓“宫悬四面,天子乐也”。这是郊庙歌辞中《享太庙乐章》的第一章《永和》。其下衔接《肃和》《雍和》《寿和》《舒和》……最后又归结为《永和》。乐章之间又以大明、崇德、钧天、大基诸舞杂错其间,仪仗华丽,场面浩大。

所谓“宫悬四面”,是殿中每面用石磬及编钟各一架,架上安金铜仰阳,一块块铜饰擦得锃亮,金灿灿的,还用鹭鸶孔雀羽毛作为装饰。架两面垂下流苏,都是彩翠丝绂制就。殿四角共安鼓四座:一名应鼓,二名腰鼓,三名警鼓,四名雷鼓,鼓面上皆有彩画。共动用乐器计有:箫、笙、埙、箎、琴、瑟、筑、将竽等。每类乐工十二人。乐工皆头戴平帻,身穿绯色大袖。此外,有登歌者十数人,舞者六十四人,杂错庭中。另有协律郎两人。那协律郎一在殿上一在殿下,手执翠竿,绿衣大袖,他们手中翠竿一倒,奏乐就开始了。

太庙本是皇帝专门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的地方,这祭祀之乐要求的也是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于天命、垂拱而治的印象。

这里本是皇室禁地,寻常人等到不了这个地方。如果不是肩胛带着,却奴也到不了这里。

这时他们正隐身树杪,远远地看着太庙之内诸般舞乐。如果不是肩胛酷爱此道,也不会不惮劳烦地专门赶来这里看这雅乐部尽逞所能的大场面。他双眉微皱,神色间如有所得,却似乎这乐舞又不为他真正所喜。却奴也猜不出他的心意,只是见到这般场面,又有肩胛在侧,他那久被压抑的小孩儿脾气也释放了出来,吐了吐舌头,想:怪不得师父宗令白一旦见黜,于教坊九部中备受排挤,到不了这种地方,就会变得那样伤心如许。

他低声问:“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肩胛注目场内乐师齐奏的盛况,简略答道:“是当今的太上皇死了。臣子们给他上谥号为‘太武皇帝’,又奉廊号为高祖。今天,是他灵主入享太庙的日子。”

却奴先只是模模糊糊听着,那些谥号廊号在他幼小的心里如风过耳,全没在意。却忽地回过神,想起那日在太仆寺中,自己碰到的戴面具的女子。按那戴面具的女子的说法……

他的心中猛地一跳:那人,好像就是自己的爷爷!

他把手摸到颈下,用手握住颈下悬的那面免死令牌,心中只觉得一阵恍惚。那女子曾给他讲过他的家谱,从什么凉武昭王说起、他的九世祖……一直到李渊。

他努力回忆着,这时只听太庙中登歌者唱道:

睿哲维唐,长发其祥。

帝命斯祐,王业克昌。

配天载德,就日重光。

本支百代,申锡无疆。

只见场中几个舞者这时正周旋其身,引颈俯仰,把一头浓密的长发在那庙堂之间舞动起来。那太庙里满是高大的梁木,供奉的也是木主。那是些死去的木头,一切都是干枯谨涩的。可那长发却像人身体上的枝叶,森森密密,在那满地青石间舞起一片生命的丛林。

这舞大是好看,有一种别样的怀念之意。相传突厥人如逢丧亲,常会截发嫠面,以示哀痛。头发一直是人体生命的表征与荣枯所系。没想在这太庙祭歌中,竟还会有这样的长发之舞。

肩胛的表情略微一愕,不知这祭舞里为何会夹杂上这长发舞。

却奴恍有所悟。他本来还没什么感觉,这时忽想起那个蒙面具的女人说起过自己的奶奶来。她说:奶奶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头长发啊!当时她站在**,长发可直垂于地。那浓密的头发,带着浓重的女性生命体征,密沉沉地舞在这空旷的太庙里。却奴忽然明白,他自小在教坊就听说过的太庙诸舞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段“长发舞”了。那舞中,还关涉着一段雀屏中选的传奇——当年那么金碧辉煌的屏风,孔雀尾上,斑纹如目;那密不透风的长发,那北周的王族骄女,那烽火中走过来的姻缘,一旦死去,入享太庙,在一个皇帝心中,原来对此也有眷恋。

记得那戴面具女子说,一旦爷爷病好,就会接自己回去的。

现在看来,她是再不会接自己回去了。

这么想着,却奴并不觉得伤心,只觉得一阵惘然。他不想再在树上看了,肩胛似乎也感到他的情绪,由着他慢慢爬下树来。

下得树来,却奴忽见遥遥地有一个人在冲自己招手。他好奇地望过去,那是太庙墙边的阴影,那阴影里有一个老妇人站着。她穿的那面斗篷和戴的那张面具却奴认得,他不由慢慢地向那女子靠去。

那间宫殿像整个用云母石砌就的。

它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凉,还是那样半明半透的凉。日光打进里面,也像给冰镇住了。哪怕阳光还是暧色的,也不过像一片洗旧的、薄薄的明黄的丝绒,覆在那广寒如水的云母石上。

厚实的木门高及一丈,两扇门洞开,从门口掠进去的光线被冷静出了纹路,一线一线的,像织机上来不及成幅的纱,千丝万缕地绷着。

除了柱子,门内什么都没有,只是空阔。一地都是云母石铺砌,光洁得水漫漫的,只是细看下会发觉那水是干的。那地上积的不是水,而是……流韶。

一个女子就那么折着腰俯在地上。她的整个上身折下来,扑在自己的膝盖上。松花色的罗衫轻委于地,只裙底细细的阑边露出一点薄红。漆黑的头发沾在云母石的地上,像沾了水,头发和自己在云母石地上的影子相互胶住,胶得不可分开。

那女子自己盖住了自己的影子。那姿势,像沉溺在一片韶光之上。

这殿中的阳光也是凝定得不动的,仿佛时间在这里没了意义——深宫岁月长,这深长的岁月中,只耳畔的长发间,露出块羊脂玉般的颊。

却奴静静地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

好久,他张了张嘴,吐出了一个字:“娘。”

那女子一抬脸。四周的一切都光洁如水,一切都擦得锃亮。可她那张脸,在这一切净亮中透出一种只有人才会有的润泽。

那样的肌肤,细腻到可以柔和掉人的目光。然后你才注意到她的眉眼,天然静好,难描难画,竟一笔笔清清楚楚地描画进人心里。

她就像那已失传的乐舞中未曾失传的意蕴。

因为她的名字,就叫云韶。

却奴距离那女子不远,总共不过二十步。

可其间的光阴,却是九年。

隔着这九年的光阴,那女子看向他,他看向那女子,都觉得彼此的目光如此遥隔。一瞬时醒过来,那女子的目光急切起来,像眼里伸出了手,想招却奴进去。却奴也急切地想走进去。可他无意识地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脚。忽觉得,自己脚上的鞋子,实在……有一点脏。

那女子也看向他的鞋,又望到他的目光,一瞬间似明白了他的顾虑。

然后,那才升起的静静的亲和里,猛地掺杂了一点什么东西。那东西梗在两人胸口,呼不畅吐不出,像一块巨大的悲怆。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憋得满满的,憋到最后撑不住,涌出来。两人之间的路上一时铺满了眼泪。那泪水化去了所有的阻滞,一瞬时,却奴就扑到了那女子身上。没有说话,语言失了效。那女子一手揽在孩子颈上,一手揽在他腰上。过了好久,心里只挣扎着一句话:“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幸福是一种可以到此为止,渴望时光永留此刻的心境。

足有好一会儿,却奴心口的石头才略略被泪水冲开,也才说了一句:“这么久,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云韶静了静,她望向这大殿四周高耸的墙:

“因为,我是被关着的啊。”

两人又都没话。有小半个时辰,云韶才叹了口气:“我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要不是今天逢上国丧,要不是傩婆婆好心,我怕是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砚儿了。”

“砚儿?”

“是啊,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小砚吗?”

“小砚?”

“对,砚台的砚。生你的时候,娘躺在一张冷得跟砚台一样的**,所以给你起的名字,就叫小砚。”

“你生下来时,好小,那张石**席子都没有,更别说被褥。天是黑的,娘自己挣坐起来咬你的脐带,咬啊咬啊总是咬不断。床边只有一只白蜡,看到血流在石**,跟摊墨似的,所以你还有个小名叫浅墨。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吧?你姓……李,名砚,字浅墨。”

却奴怔怔地听着,他这几年的光阴像终于跟那遥远的脐带接上了口。而这对接,让他猛然感到生之意味。

却听云韶微笑道:“你就是在这儿生的。这儿是云韶宫。你这些年一直都是在右教坊吧?右教坊里有个云韶厅,可这儿还有这么个云韶宫,只怕你没想到吧?”

母子俩儿细细地说着些似乎不相关的话,哪怕回忆带着伤痛,可这时宫里哪怕依旧浮动着薄白的色泽,一瞬时也不再显得那么冰冷,而让人回忆起一点点……奶香。

却奴把头探进云韶胸口。

云韶把唇贴在他颈上、耳朵后,一块块细细地亲着,伸手一块一块摸他身上的骨头,颤声道:“怎么这么瘦!”

却奴忽一梗脖子:“我瘦?可我结实着呢!”

说着,他退出身子,带着股孩子式的好胜,一连串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

他翻着翻着,就翻得高兴起来,竟绕着他娘一式式花巧地翻去,翻得他的衣衫一上一下的,一下下露出他薄薄的肚皮。

云韶盯着他的肚脐,伤心地看着他的肚脐因为瘦,根本不成为一个“眼儿”。当时打的结还那么硬突突地突着。可能为他情绪所染,终于还是破涕为笑,一把把他抱住,轻揉道:“这孩子,都不容娘说一句不是吗?”

却奴犹不服道:“连师父都夸我利落呢。”

“师父?”

却奴一本正经起来,一板一眼地答道:“他叫肩胛。”

云韶听得眼睛一亮,低声道:“还是我儿子有福气。听傩婆婆说,那可是个大有本事的人呢!你这十几天是不是一直跟着他?傩婆婆说早就找到你了。可你既在他身边,她也就不担心了。她倒有点怕怎么把你从他身边带开呢。能叫傩婆婆都怕的,想来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却奴却一脸天真地问:“傩婆婆,就是带我来的那个老婆婆吗?她总戴着一副面具,她很厉害吗?”

云韶笑道:“她是厉害。以前烽火连天的时节,还全靠她一手护着你奶奶和你……爹……他们,才平平安安地走过来的。现在她老了,可宫里的供奉侍卫,都还没谁敢真正惹她。”

“那她怎么不早点儿带你走?”

云韶的神色黯淡下去:“我不敢走。我怕皇上生气。”

“他要是生气,你的小命儿……”

她轻轻一叹:“何况说到底,她再厉害,也终究不过是个女尚书,也是个女人呢。”

“何况,她就算不把自己当成李家的人,也是当成窦家的。跟我,终究山隔海远。”

静了静,却奴轻声问道:

“娘,我听傩婆婆说过,我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门吗?”

云韶轻轻一推却奴,声音忽冷淡下来,仿佛两个人一下子就隔了个千重山万丈岭。

只听她压抑不住地冷淡道:“不许你叫他爹。”

却奴一愣,有点害怕,忍不住把身子向娘略略避开的身子上又贴了贴。

云韶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觉不忍,低声道:“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的,但,等到咱娘俩儿再见,更不知又是何时了。那些关于你的来历,也许也该让你早些知道。”

她轻微扬起头。

“你爹……的小名,是叫毗沙门。”说起这三个字,她微露苦笑,“他的出身,可和娘的家里有大大的不同。

“你可能听傩婆婆讲了。按你父亲那面算,你们李家,从祖上起,就大是风光。从什么你爷爷的九世祖凉武昭王说起,一代一代,不是封王,就是拜将。

“他们这样的人家,从来都是统领别人,让别人家低头的。你爹的事情,娘也知道得不多,因为娘从来都不想打听。只不过,他也是从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中走出来的,脾气很是暴烈,对这世上的一切,从来都予取予求的。这世上总是要得越多的人,得到得越多。你们李家就是这样。对别人的要求一向都不太顾惜,要不怎么得了天下呢?

“娘这边,可寒微多了。从你外祖父往上算,一代一代,都不过是乐官。娘小时,你外祖父一开始还是前隋的太常寺乐令。那时娘还小,可从小,生得就……漂亮。”

说起自己的美丽,她的口气里,竟说不出的惘然怅憾。像一朵供在瓶中的花,回忆起往初草木披离的世界,总忘不了这世上那横来的摘撷的手。

“因为这漂亮,所以娘小时,多多少少,都带着份少女的虚荣吧。娘十几岁时,你爷爷已经建国了。你外祖当时还在晋阳宫,后来就跟着唐军,入了长安,也在太常寺管辖下做了不大不小的乐令。

“你外祖父这一辈子,可能算没什么出息吧。只会教几个弟子,弄那些乐器。娘小时候也好弄这些。从小,就被你外祖父教着习乐、跳舞。又自负容色,在你外祖父所能管辖的那片小小的天地里,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家外面,只是这长安城外面,就是漫天烽火。可娘那时全不知道。觉得这世上,只有穿着绿衣的子弟们弄着箫管,弹着琵琶。这个世上,所缺的,不过就是自己可以穿上舞衣,跳上那么一场舞,让旁边人都夸你娘的舞跳得多么多么好。那样,娘心里就会高兴的。总以为这个世界,缺的就是我的舞了。只要我一跳起舞,这个世界,不安稳的也安稳了,不圆满的也圆满了。

“跳舞的人原就是要有着这样一些愚蠢的自足啊,跟你外祖父身边的那些乐师一样。不管一地疮痍,不管饿着肚子,不管怎么受欺凌,陷在这行,只管一直这么弹弄下去,就那么跳下去,跳下去,跳得一时自己跟身边看的人,都以为华灿着了。”

“那时娘还有个师兄,叫作宗令白。”

却奴诧声道:“宗令白……”

却见她的脸上忽无端地升起许多遐想,许多缅怀。

云韶的脸上略微一笑,像想起熹微的晨光里那些青草的涩味。

“他就对娘很好。可惜娘当时虽知道这种好,却骄纵于这种好。他的好些话,娘都不听的。那时你外祖已经老了,乐户门里的事,好多都是宗师兄来做主了。那一年,东宫大宴,所有的歌姬舞伎都乐意去奉承。娘那时也是年少,自以为自家是心气儿高,无论如何都想去。其实娘本来并不身属乐籍,这样的欢场,没必要去自找着奉承的。

“但那时真是年幼也真是傻啊,无论如何,觉得自己既怀着这一身舞艺,怎么着也该出去压别人一头,露一个脸儿的。你宗师叔本来不许我去的,可我偷偷地还是去了。我混在软舞的队列里,只穿了一件白纻衫,因为那时也真自傲,觉得自己无论穿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我在那儿,众人的眼光,想来都扫不到别处去了。

“那舞队都还戴面具,白色的,只露眼睛,把脸孔都遮起的面具。上古的《云韶》本就是这样。舞可通神,人脸上的表情,一旦露出,反觉亵渎了那舞了。就是只要肢体,只要一个人褪去皮相,那么一骨一身地舞动。那是武德九年,那年的东宫,事后多年我才知道,在那表面的安稳下,事实是怎样的震**不安着。你爹当时是东宫太子,不过他是那种擅长在不安中找寻欢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这样。”

云韶微微抬起脸,哪怕自己都自伤,觉得不该这样,可脸上还是忍不住地放出光来:“那一天的排场很大。终于轮到我们上场了。我是最后入场的。直到我上场,你宗师叔看到我的身影才认出了我,那一刻我只见到他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我当时心里还在笑:我都不紧张,你还紧张什么?我打定主意要跳一场再没人见过的最好的舞给人看……

“那一天,我们跳的,就是《云韶》。

“舞队一共十二人,都穿白纻衫。乐声一起,我就不是我了。忘了师兄,忘了场中所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只觉得那些乐师,分明是把手中的乐器上流出的音符都送到我脚下。踩在上面,如踩云端,软绵绵的。更因为一个小女孩儿的虚荣,觉得满场的看客都静了,把目光,化成软软的缎子,铺在我脚下,供我踩。

“我一跳就跳得忘情,跳到后来,略微回过神,才发现一队的舞伴,居然都不跳了,敛袖退下,满场中只剩下我。可我得意那种感觉,得意于那稠人广众中宛如清杨般的,可以让所有同伴敛手服输,清场般的感觉。得意于殿中间舞茵上留下来的空旷。

“那天我跳得很好,直跳得云举霓垂,心逐乐飞,跳得自己都觉得自己飘然飞起来了,跳得好像自己升到了半天中,四顾无人……所有的人,所有的音乐,所有的目光,都沉在了我脚下。只有云、衣袖与风,在舞茵与廊柱之上飘飞着。

“他们都觉得我跳得好,都要我一跳再跳。我那一天算跳到了此生的极致,以致此后终此一生……我都不想再跳了。”

却奴听着他妈妈说着,看着妈妈的脸,觉得她当初……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小小的心中也升起抹自豪来。

可接着,他听到妈妈的口气里忽隐含凄凉。

那凄凉之因他本来猜不出来,却感觉得到。一点不安也种进他的小心眼里,只听云韶接着道:

“直跳到烛影初上,帷幕齐垂时,我突然发觉,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一起来跳舞的不见了,奏乐的不见了,连那些看客也不见了。

“四处杯盘狼藉,红茵锦褥间,烛烟淡腻,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爹,坐在那主座后面,一双满是醉意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她的声音中更添悲意。“那一刻,我才突然地慌了起来。酒阑笙歌散,我从来没见过舞宴罢处,原来是这样肴残酒冷的场面。

“空气里到处都是肉和酒的味道,还有残留的人的气味,有一点点膻,有一点点臭。羊油蜡的气味熏上来,我就觉得自己累了,没了力气,腹中空空的,有一点想呕。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为自己这样的舞跳下来,会跳进云高日出,睁眼看时,仙乐缤纷,满天霞彩。可没想到,真正跳倦了,落下来,落在那已经起皱的舞茵之上,见到的却是这人间的夜——吃了,喝了,要睡了。

“更怕的是,坐在主座上的你爹的目光。带着血丝的……

“那一晚……我双腿的力气都跳尽了,整个精神都跳没了,剩下的,发现自己也只不过一具肉身,沉腻腻地酸痛。那时我都不喜欢自己了,觉得跳出的舞才是我,自己剩下的只是渣子。可这渣子……竟还会有人欢喜。那晚后来,你爹就……”

云韶忽然哽住了不说。她似又想起那样的一夜,那本来华美的大堂,在一场宴席过后,滞着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本来自己以为那么华丽的舞茵,现在烛光下看来也沾着污迹。因为这时看得近,因为自己这时就被放躺在那舞茵上。她横直不论,怎么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具舞剩下来的渣子。只有那酸累的麻木了的腿,全无知觉的、自己也不喜欢的肢体。

可这肢体被人摆布地从累赘的、有着汗味的、全皱了的白纻衫里剥了出来。像抹布抹过了的死鱼。

然后,那男人俯了下来,锐着他的肉,钝着他的肉,又锐又钝地插入自己……

……那些记忆,都是混乱污浊的。

她用冷宫岁月洗了这么多年,像也漂不白那场记忆。

那记忆里唯一挣落下来的……她目光望向却奴……是当时那一小团肉。

那团肉现在长大了,那团屈辱的肉原来也有着他自己的生命力。那力量,试图长大的力量却有一种干净的穿透力。似乎就借着眼前这正在生长的生命,像刀一样剥切开自己当初那污损之夜,那无时无刻不贯入鼻中的各种酒肉余味与人间臭气组成的记忆,重又剖白出一个干爽的自我与一个干爽的孩子来。

云韶忽一把搂住她的孩子,搂得那么用力。

他长大了,她虔诚地感谢他的长大,是这长大,是这孩子,是这条命,救赎了她当初那不忍回顾的过去。

她哽咽着……喃喃地说: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后来就有了你。”

却奴一时判断不清他娘的情绪。只觉得她将自己如此关乎生命地爱着,不由把小脸蹭到了她胸口。

云韶略略平静后,才又接着说:

“好多事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听说,当初宗师兄是怎么被别的卫士生生架出门去的,第二天又如何痛哭流涕地在门外求着放我回去。当时我都不知道,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在门口哭求了多少次。

“我没被放出去。我成了……你爹一时最新鲜、最骄傲的玩物。他把玩着我,巴望着全天下都看到他在拥有、在把玩着我,又担心着怕人看到他拥有我。因为他不肯让和他拥有同样权力的父叔兄弟们看到。

“可他又忍不住虚荣心,人年轻时,爱夸耀的,总是要夸耀的。就是那段时间,我几乎认识了你李家所有的人,你爷爷,你叔爷李神通、李孝恭,你叔叔秦王、元吉。元吉跟你父亲最要好,我听他跟你父亲说他闷着无聊时,怎么让卫士驾车带他飞驰在城郊道上,用弹弓射行人取乐;怎么让奴客、妾侍数百人披甲习战,相互击刺,以至死伤甚众,作为笑乐。你叔叔元吉生得极为丑陋,据说生下来你奶奶就不欢喜,不想养,还是乳媪偷偷养活的。

“说着那些话时,你父亲就与他相与大笑。我是在那时,才知道除了我乐门之外,还另有这一广大世界的。

“还有,这世界上,占了鳌头的你的父亲、爷爷和你们李家的叔伯兄弟。

“……那些事我回忆不清,其实一共不过三两个月。因为当时不懂,所以听来也没兴趣。印象深的,只有一次,你父亲和你元吉叔叔一起宴请你的另一个叔叔世民。我亲眼看到他们在酒中下的药。然后,你世民叔喝下去,肚子突然作痛,汗如雨下,急忙地退席……

“那时的我整个都是迷迷糊糊的……接下来,就是你父亲的死。东宫的人先是抵抗,后来不抵抗了。秦王的人来了,听说元吉也死了。

“你父亲说不在就不在了。然后,我就被接到了这宫里。

“不只是我,齐王妃早早就被接进了宫里。她在元吉死后就跟了你另一个叔叔世民。她那样的人,总是能攀上高枝。

“你是在你父亲死后,快八个月才出生的。

“你生时,已是贞观元年了。”

却奴听得目瞪口呆。有好多事他还不懂,但他努力去记下来。

只听娘继续说道:

“其实,我先是被接入天策府,后来到你叔叔秦王登基,才被接入了宫。

“他也想……如你父亲那般对我。只是那时,迭逢变乱,我像一下子开窍,打死也不从了。他一怒之下,才把我打入这冷宫。

“一开始,还不是在这云韶宫,远比这差得多的房子啊,天天干的,都是忍辱受累的活儿。就是那时,我认识了傩婆婆。

“那时你爷爷才退位,她在宫中比现在更有势力。她一看到我,用手一搭,就知我怀孕了。当时她还对我说:‘月份还小。听说秦王要你,你干吗不从了他?到时生下来,也就算是皇子。’

“我不知她是试探我还是怎么的,但还是摇了摇头。那以后,她就似对我好了些。皇帝家的性子,虽说我一时不从,恼了他,他也不缺女人。从新进的他弟媳齐王妃,到原来的前隋的公主,甚至还有前隋的萧皇后,他哪儿缺女人?

“我生你时,亏得有傩婆婆护着,才没有人知道。你刚生下来,傩婆婆就叹了口气,说:‘苦命啊,遗腹子。’然后又笑着问我:‘后悔了不?要不是你当初倔强,现在这孩子也不用当个没爹的孩子,也可以混成一个皇子了。’

“我这辈子糊里糊涂,那以前都是一个小女孩儿式的虚荣与软弱,可那时我觉得自己清楚了,以后一直也没后悔。我跟她说:‘我不想用另一次受辱来洗清上一次的受辱。’我也不想让你继续生活在这李家的荫蔽里。我求她救救这孩子。我觉得那一句话说出后,她对我态度就不一样了。

“她也真救了你。虽说你长大可能真不容易,但你真该好好感谢感谢她。不是她,也就没了现在的你。娘,现在只怕也还在掖庭宫,云韶宫这么好的地儿,也断不容我待的。”

却奴怔怔地听着,只觉得似懂非懂。

但他记下了,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的。

…………

一张蒙着面具的脸忽出现在大门口。

那面具古怪而神秘。哪怕是这艳阳天,那个衰老的婆子还怕冷似的披着一身斗篷,只把一双不畏寒冷,因为它远比世事更冷的老辣的眼露出来。

“是时候,该回去了。”

她静静地说。

云韶抱着却奴的手猛地一紧,像想把他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却突然一放,决绝而绝望地说: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父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傩婆婆说,只要六年,以你的资质,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傩婆婆冷辣的眼里却闪过一丝亲和的光,那像是哀怜。

却奴呆呆的,不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表达,只觉得,自己必须走。

他受不了这个地方。可又怕自己走了,会把娘一个人丢在这云韶宫里,像他来时那样,那么恒久地,让娘俯在这一地云母石砌就的地面上,俯在那如水的流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