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喜宴 中

他摇摇头,把这些不快的想法抛开,转过身走了,却不知道屋梁上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他才走,梁上就跳下一个人影,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只见那小姑娘人虽不大,却已出落得花明柳媚,头上挽了双鬟,两条垂髫挂在耳边,口里喃喃道:“又是一个看热闹的?这个小哥哥长得……倒帅。”

她是顺着柱子溜下来的,除了开始那个被她惊着的伙计,厅上诸人都没看到。那伙计还在怔怔地望着她,只听大门外这时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双鬟、双鬟,小鬼丫头,给我出来……”

那小姑娘抿嘴一笑,喃喃自语道:“又找来了,就不出来。”

院墙上忽飞进一只乌鸦,望见小姑娘就嘎嘎而叫,那小姑娘气得一顿脚,骂道:“死乌鸦,又告密。”身形一展,就待溜走。她本已快冲到门口,忽又转身,折向后门。这一招一式之间已露出她的轻功根底不错。刚才被呛住的那伙计看着她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似的身影,不由得呆了,恰巧被那小姑娘看到,只见她一笑,轻轻一点那伙计的额头,笑道:“刚才的瓜子儿好不好吃呀?”

她的话犹带稚气,一语未了,人已消失在后门。只剩下那伙计望着小姑娘的背影,不觉间牙齿一使劲儿,咬碎了还含在嘴里那粒瓜子仁儿——满嘴都是香的。

那个少年见自己寻的地址好像不对,别人又都忙着,便悄悄退出身来。他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所以随处走走——也许绊儿的意思,以后就是要和他在这个小镇生活下来呢?镇子不大,但有一条小河流过、清澈宛转,镇上人的口音也有一种陌生的刺激,一切都很让他喜欢。他路过一个小店“卤三件”,买了一只猪爪,找一个小饭铺吃了饭,跟老板聊了聊天,又转了转,天已快黄昏了。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今晚睡在哪儿?

以他今晚的心境,在哪儿只怕都睡不着的,他索性向镇西走去,那儿有一条官道,该就是明天绊儿来的路了。少年慢步行去,镇外两里,道边有棵大树,他笑了笑:这该是他最后一个独自等待、独自想念绊儿的长夜了吧?以后就是两相厮守了。成了夫妻,好虽然好,但这种羞涩的思念也许就不会再有了,这一夜该很有纪念意义,那不如就在这树下独坐一夜吧。

这么想着,他记惦起自己和绊儿的初逢。那是个冬季,不知怎的,记忆中总有个暖红的太阳挂在那片布满霜色的天空。他们认识两年了,一开始,只是口里呵出的薄雾般的爱、好简单的欣赏与喜欢,为什么,为什么那火会越烧越强——只要她不在,直如一把烈火会把自己烤干?

要说绊儿也不算最漂亮的,他也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只有她让他喜欢。他觉得她的不那么漂亮正和他的不那么出色一样,凑在一起,反而更完全。

他笑着对她说过儿时的梦想:他是终南派弟子,从小练功很勤,那时一心想做个最高明的剑手,练绝世的剑法,成绝世的武功;她也笑说她小时只想:拥有绝美的爱情——那种让天底下所有女人都会歇斯底里嫉妒与羡慕的爱情。但两个人碰到了一起,开始只是喜欢,可时间长了点,才发现,绝世的武功与绝世的爱情不过是玩小孩儿把戏时的一个梦,虚空遥远,而和对方在一起,才是自己今生最想把握的一个实在。

——只要两个人握着手,四目相对,那种此生静好,现世安稳的感觉是无法对人描述的。

想到这儿,那个少年笑了一下。望着西边的落日——上次分手至今已两个月,那时他们就彼此相约,各自回家了自己未了之事,求得谅解。不管亲人谅不谅解,六月十三,青丝井见。

少年含笑地想——今天六月十二,他来了。

——她呢?

轻轻的,少年听到一声叹息,是不是她在长叹?绊儿是很喜欢叹息的。就在这一念之间,他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绊儿,是绊儿也提前一天来了吗?他一跳而起,满脸含笑,然后抬头——叹声是从他头顶传来。

然后他就见到树杈间摇摇地悬着两只绣花鞋,一个十四五岁精灵古怪的小女孩正坐在树上让人忍俊不禁地叹气。那少年才觉出自己的失态,问:“你坐在那上面干什么?”

那小姑娘却不说话。少年见她一张小脸上似有愁容,不由也觉心疼,故意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果然那小姑娘被他引动,问道:“你又为什么叹气?”

少年笑道:“我在叹,什么时候孔夫子说,小女孩子也可以上树了。”

那小姑娘不由笑了,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也可以上来。”

那少年笑笑,轻轻一纵,已坐在那小姑娘身边。他这一下身法不错,本是故意要逗那小姑娘开心,没想那小姑娘只轻轻扫了一眼,目中惊佩一闪即逝,支起下巴又对着落日叹了一口气。

少年道:“又叹什么?”

小姑娘说:“我在想我的心事。”

她长得珠圆玉润,小小年纪,怎么看也不该是有心事的模样,少年不由好奇道:“什么心事?”

小姑娘皱起眉,一脸老练地道:“我的婚姻大事。”

少年忍不住“哈哈哈”一连三声大笑,险些没从树上跌下来,半晌才忍住笑问道:“你的婚姻大事?”

小姑娘叹道:“是呀,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不想,可我爷爷硬逼着我要嫁。我想逃走,可他的‘铁嘴儿’又跟着;想和他撒撒娇,他却板着个脸,说这回为了江湖道义,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我是他亲生孙女儿,他也只好逼着我跳了。”

那少年本来脸上还漾着笑,可听那小姑娘越说越真,漾在喉咙里的笑声不由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看着那小姑娘细蹙的双眉,慢慢意识到这是一场真的悲剧——她不像在开玩笑——可她只是个孩子。只听那小姑娘轻声说:“你知道我从小最大的梦想什么吗?虽然我只是个小姑娘,还很小很小,但因为我好早就死了父母,所以有些事反而懂得比别人早。我最想得到的,那是——爱。”

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才有的太过热烈的憧憬:“……像一个女人那样得到最好的爱。——这辈子我最爱的女人是我妈妈,可我最羡慕的女人是卢绊儿,她多好啊,有那么好的家世,虽然出身有点邪门歪道,但反而可以更自由。我听说从她十六岁起,她的长辈就为她重开雀屏山庄了。听说山庄里有一面洁白如玉的雀屏,天下的英俊少年只要过得了魔教三关就都可以在雪白的雀屏上用自己的中指刺血,留下自己的名字。六七年了,魔教的‘嫁女三关’那么难过,还是有二十多个名字写在那面雀屏上了,由她挑选。这才是最灿烂的爱情。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而我只能在十五六岁就被迫跟一个没见过面的人成亲,而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还不到一天。”

说着,这个小姑娘哭了起来,她这下可真是涕泪横流,伏在那少年肩头,也真不客气,鼻涕眼泪把他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少年口拙,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那小姑娘眼泪真多,足哭了小半个时辰,怕是把平常人一生的眼泪都哭了出来,然后才渐渐安静了。

少年扭着身子撑个姿势好让那小姑娘哭得舒服,虽然从小练的腰马,这时还是僵得有些酸了。以为那小姑娘一定哭累睡着了,他轻轻停下拍她肩膀的手,要扶她找个粗枝丫睡去。就在他找好树丫的当口,一回头,见那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一点没有疲惫的意思。可能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了,她反露出一点快活来,只听她问:“你在找什么?”

少年苦笑:“我在帮你找个睡觉的地方。”

那小姑娘笑嘻嘻地像已想到了什么主意,说:“你不用找了,我不睡。你要真这么好心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着,她一双大眼睛瞪着那少年,那份稚气、那份美丽、那份无辜任谁也会不忍心拒绝的。

少年想她可能是让自己去劝劝她爷爷,就点头说:“好吧,是什么?”

那小姑娘坚持道:“你先说帮不帮吧?”

那少年点点头,小姑娘已伸出一只手指,那少年知是要拉钩,只好和她拉了。小姑娘大为高兴,双腿圈住树枝,身子向后一仰,悠地打了个回旋儿,重新坐稳,才笑嘻嘻道:“那好,不能反悔噢——咱俩私奔吧!”

她的声音好大,哗啦啦地惊起一只飞鸟,那少年惊得差点儿没从树上掉下来。只听那小姑娘已豪气干云地道:“我想了,这是阻止我爷爷计划的唯一办法。他从来义字当头,江湖规矩第一,能避免让他逼我乱嫁的唯一条道就是——‘烈女不嫁二夫’。反正你人不错,心眼又好,看你的轻身功夫也还可以,长得……那个……”小姑娘难得地脸上一红,“所以,你带我私奔吧。那样,我爷爷就是抓到也没办法不认你是他的孙女婿了。”

那少年这次是真真实实地从树上掉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