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穷国的勇士向西前进!

困兽之斗

蛊雕喜欢睡觉,因为现实生活太郁闷了。

但是睡觉也总有醒来的时候。在正常的时间段入眠,在正常的时间段醒来,都还是比较舒服的事情,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睡觉也是如此。最令它难以忍受的意外,是一百年一次的千里流火,每逢这一天到来,它总要被迫醒来。

因为它不愿意睡在火里,那不是享受,而是遭罪。另一种意外,是被一些不知好歹的人类吵醒,他们总梦想趁它睡着消灭它。对于普通人,它可以毫不理睬,但敢于来冒犯它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奇特的能力,这就让它感到很烦了。不过,经历过多次以后,它学会了一个法门:梦游。虽然,梦游并不是一种很舒适的睡觉方式,但总比醒着打盹强。因为睡眠不足,不但皮肤容易发皱,而且脾气也会暴躁,这两点在追求异性时,负面影响很大。

冰柱破碎,蛊雕醒来。

它还没有睡够,所以身体有种懒洋洋的感觉,神色看上去有些迷糊。它抬起头,习惯性地看了看太阳。日光并不强烈,没有云,没有流火,也没有天空撕裂的异象。

“我到哪里了呢?”它想。

蛊雕向东方走去,那里是一片郁郁青青,草芳树绿,清风徐徐,泉水如乳。沿着小路,绕过镜湖,穿过桃林,古柏耸立,形如擎柱;过柳岸,弯松对拱,状似门户。攀上小丘,蓦地眼前一亮:好一片猛恶的古森林!枝叶上干云端,盘根结虬,漫平原,覆山峦,直到天地相接处。

蛊雕掉头,向南方走去,树渐少而苔渐多,水渐浊而泥渐泞,虫蚁匍匐,毒瘴肆虐,溪水浮鳄,树头盘蛇,草间鸣蟆,石隙藏蝎。突然脚下剧震,红土崩裂,巨岳喷火,烧山焚野。冒火登顶一望:好一片大火!烧尽了六色只剩红,烧尽了五味只剩焦,烧干了大海,烧红了冷月,把南方四万万里,烧个天缺地绝。

眼前无路,蛊雕再向西走,月隐日出,路途渐渐崎岖,山势渐渐陡峭。怪石天成,如猛狮,如恶虎,如猼訑(bó yí)[45],如鯥(lù)鱼[46]。瀑布倒挂,怪鱼逆游,风狂呼,水怒号。越走越西,越走越高。地面雪被轻软,地底暗流狂暴。一脚踩着黄河的源头,再回头:好一方雪原!前方也是白色,后方也是白色,天也是白色,地也是白色。冻绝了万物,惊呆了蛊雕。

它一声叹息,转向北走,天地由明亮而昏黄,由昏黄而黑暗。上空无星月之光,周围无鸟兽之语,这夜黑得让人恐怖,静得让人不安。一声水响,却是一脚迈进水里。风起,云消星闪,月色绵绵;北望,除了水,还是水,睁开千里眼,千里之外不见岸也不见滩。

蛊雕回头,再向中部走去,脚下是松软的黄土,东方是初照的阳光。风若有若无,路时断时续。它仿佛又感到困了,打了个哈欠,伏在这既温暖又舒服的黄土地上,眼帘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突然,它身子一抖,眼睛暴睁,盯着那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的太阳若有所思。

“哈哈,我几乎被你骗了!”蛊雕居然开口说话了,它一跃而起,向那“太阳”冲去。一箭凭空射来,蛊雕稳稳落下,周围一切幻境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空****和几个人寥落的身影。

江离镇东南,有莘不破镇西南,羿之斯镇东北,靖歆镇西北。四个人的脸上,都掩不住失望的神色。

羿之斯道:“可惜可惜,你若就此睡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蛊雕张着雕嘴大笑,“刚才的幻觉虽然让人很舒服,但假的就是假的,当不得真。”它顿了顿,又说:“我刚醒来,布下种种幻象让我产生种种幻觉虽然难得,但在半日之间让我仿佛游历了十年,这份扭曲时间的功夫,可就更了不得了。这不像你的手笔啊。”它环首四顾,看到江离的时候,微笑着说:“小伙子,是你吧。”

江离道:“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蛊雕道:“小小年纪,有这样的修为,也算不错了。不过你虽然算尽机关,依然白费心思。人类,我问你们一句:你们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有莘不破道:“我们不想让你出去吃人。”

蛊雕大笑,“吃人?自盘古辟开时间与空间,分开宇和宙,天地不再混沌,万物由此滋长。但你们人类自从有了智慧,便以万物之灵自居,驱役万物为己用,杀戮万物为己食,**万物为己衣。万物必然有所食用才能生存,这不怪你们。但你们为了得逞一己的欲望,发泄无度的精力,滥杀滥伐,荒**无度,这也罢了。可笑的是你们全以自己为中心,自己立下法律规条,号道德,分善恶。其实也不过是顺你们的,就是善,害你们的,就是恶。你们无法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它岂是为你们而存在的?在你们存在之前,这个世界早就运转着了。在你们灭亡之后,这个世界还会继续运转着!”

蛊雕傲然道:“我蛊雕一族,自古以食人为本性,我们只吃人,并不妄自侵害他物。我自诞生以来,秉持六气正道,修成这不死不坏之身,不怒不扰之性。我虽吃人,但却有限,千年以来所吃人数,还不及你们十年来本族杀死本族的人数。我虽吃人,其实并没有危及你们作为一个种群的生存。但可笑你们不懂,我对你们这个群类来说,危害有限,而你们最大的敌人,其实却是你们自身的**恶之性。这些年你们放任心腹大患不除,只知道在一些肌理之疾上纠缠不清,好笑啊好笑。”

靖歆听若不闻,有莘不破挠头,江离失神,羿之斯神色坚毅如初。

蛊雕冷笑道:“人类啊,你们还要和我打这场没有意义又绝无胜算的仗吗?”突然仰天大吼,吼声中靖歆退了半步,有莘不破和江离如丧魂魄,羿之斯却依然硬得像一块石头。

蛊雕对羿之斯道:“你可真倔啊!”

羿之斯道:“我不是倔,只是以前听一个人讲过三句话。”

蛊雕道:“什么人?”

“一个大荒原所有怪兽都要匍匐在他脚下的人。”

江离一振,有莘不破回过神来,只见蛊雕的脸色却有些变了,哼了一声道:“什么话?”

羿之斯缓缓道:“第一句是:无论人神妖魔,真正有仁者胸怀的,话一般不会太多。”

蛊雕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第二句呢?”

“面对拿着刀子的人,越聪明的怪兽话越多。”

蛊雕阴沉着脸,不再接话。

羿之斯自己续道:“他的第三句话是: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口吐人言,理论高深莫测,立场冠冕堂皇,你也不要放下手中的刀子!”

蛊雕大笑起来,突然蹿起,一爪向羿之斯压下,变幻不测,有莘不破和江离都没反应过来,羿之斯的人却不见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跃起,瞄准蛊雕当头就是一箭。蛊雕再次蹿起,竟然对来箭全然不顾,向半空中无转圜余地的羿之斯全力一扑。只听一声惨叫一声闷哼同时响起。蛊雕中箭在前,羿之斯中爪在后,但中间只是电光火石的区别。空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落下。羿之斯身子还没着地,早被一条巨藤凌空卷往东南。蛊雕却仿佛已经全身动弹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羿之斯刚才这一箭天雷电羽,中者如遭电击,蛊雕在碰到羿之斯之前早就全身麻痹,但羿之斯也没有料到蛊雕竟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蛊雕这一扑用了全力,虽然半空麻痹,仍靠一股惯性重伤了对方。

靖歆见蛊雕趴在地上,好一会儿不动,不由大喜,正想催动影刀,却见蛊雕又突然跃起。羿之斯躺在江离背后数丈处,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冰火雷电都伤它不得,难道它当真无敌?”

蛊雕站稳了身形,观察三人:有莘不破严阵以待,靖歆却有退缩之意。再看江离:只见他身旁桃花乱舞,紫藤盘绕,无端端一阵东南风吹来,一股花香熏得自己睡意大盛。蛊雕吃了一惊,咬一咬牙,闭了鼻息,转行内息之术。“这小子很危险啊。”它不再犹豫,狰狞着向江离冲去,一路踩断拦路的荆棘,踢开盘脚的树根,弹指间来到江离的面前,前爪挥出,卷起一阵狂风。

江离见蛊雕竟然能够以内息代替外息行功,已吃了一惊,而自己布下的十八关连环扣也没挡得住片刻,心下更加骇然。眼见蛊雕巨爪袭来,爪未到,劲风已经逼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完全觉醒以后的蛊雕,不出爪则已,一出爪就全力以赴,仗着身坚体硬,看准了目标,不管偷袭,不理干扰,每一招都不遗余力。

危急间江离感到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抱住,砰的一声,这一招打了个结实,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影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蛊雕见一招解决了两个人,哈哈大笑,一步一爪地向靖歆迈去。蛊雕第一次出手时,靖歆和羿之斯反应最早,但他却为自己留下了三分力气,当其他三人受到袭击时,他未曾援手。这时见蛊雕走来,才着了慌,催动影刀向蛊雕攻去。蛊雕嘿嘿一声冷笑,不管影刀割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一脚踏下,把靖歆踩得扁平。

羿之斯空手躺在地上,落日弓早已跌落在远处。蛊雕刚才这一扑伤得他全身骨头有如根根寸断。眼见三个同伴也被各个击破,叹了一口气,道:“你赢了。”

突然一个人跳了起来:“谁说他赢了,我可还没死呢,刚才那一下,哈哈,就像挠痒痒!哈哈,哈哈……”有莘不破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他的脚有点抖,身子却站得笔直。在他脚下,江离也吃力地撑起了身子。

蛊雕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已没有抵抗自己的力量,冷笑一声,对羿之斯道:“我们现在在有穷之海里面?”

羿之斯不答。

蛊雕仰头盯着那“太阳”,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的,虽然没有进来过,但一定是的。哈哈,这宝贝最终还是落在我手上!臭厨子!我再也不怕你啦!”奋然一跃,跳进了那“太阳”的晕影之中。

有莘不破怒叫道:“回来!胜负未决,滚回来!”

江离道:“它不但刀枪不入,还通晓内息导引之术,我的力量也无法通过气味侵入他的体内,看来我们真的奈何不了它。”

有莘不破道:“我偏不信!等会我回过气来,扯开它的嘴,钻到它肚子里把它的肠子扯个稀巴烂!”

江离听了,不由心头一动。

羿之斯望着“太阳”,那是有穷之海的出口,眼见四大高手或死或伤,困在此中。大风堡内札罗元气大损,葛阗独木难支,蛊雕一出,只怕所有人都难以幸免。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在劫难逃,他心脏一紧,隐隐作痛。

突听一声嘶叫,“太阳”中先伸出来一条巨大豹腿,接着是一个庞大的身躯——蛊雕竟似被人逼了回来。羿之斯大喜:“好!寿华城主名不虚传!”

蛊雕在惨叫声中跌了下来,鼻子上鲜血模糊——它竟然受伤了!

有莘不破眼尖,大叫:“哈哈,好,这家伙瞎了一只眼睛呢!”

江离似乎心有所动:“看来可以从它的九窍入手。”

羿之斯却有些疑惑:“这不像是葛阗的手段啊!”

蛊雕毕竟有上千年的修为,暴怒之后,很快沉静下来,手往地面一撑,屁股翘起,尾巴越长越长,片刻触及了“太阳”,并穿了过去。

有莘不破问羿之斯道:“你不是说它没什么其他本事了吗?怎么还有这招?”

羿之斯苦笑道:“我是就我所知而言。”他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腹渐渐畅顺,便想取回落在远处的落日弓。那边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似乎也渐渐恢复了力气。

有莘不破刚向蛊雕跨出一步,便听江离道:“别浪费力气,伺机再动手。”

羿之斯运气虚抓,正想用“凌虚控鹤”的功夫取回落日弓,天际突然掉下一柄弓来,落在身旁,接着蛊雕的尾巴倒拖回来,末梢卷着一个人,那人衣衫破烂,神情萧索。有莘不破吃了一惊:竟然是终日伏在门外那个烂泥般的男人。

蛊雕狰狞说:“好小子,好小子,果然虎父无犬子,不过我会让你知道伤我的后果!”它的右眼鲜血长流,竟然瞎了。

羿之斯身子一震,再看身旁那把弓,赫然是世传两大神弓之一的落月弓,而从外面掉进来的那个男人,竟然就是自己的长子羿令符。

一时间悲喜交集,看着半空中不知死活的大儿子,他鼻子一酸,口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羿之斯不知道这些日子大儿子到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自从那次大祸以后,他一直强压着自己的悲痛,因为这个家需要一个坚强的父亲,这个商队需要一个坚强的台侯。但在这个男人平静的微笑下,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思念和爱意呢?对于那次家难,他和所有人一样,有着太多的猜测和疑惑。当再一次看到羿令符——自己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些猜测和疑惑刹那间全部被抛之于脑后。他甚至忘记了这一仗的重要性,也已经没有兴趣知道刚才有穷之海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被蛊雕制住的这个年轻男子的生死。

蛊雕收紧长尾,把羿令符勒得骨头作响,但这个男人却仿佛完全没有知觉,既没听见地上父亲的高呼,也没感到身上的痛楚。羿令符到底怎么了,连羿之斯也不知道。他颤抖着拿起身旁的落月弓,却没办法搭箭拉弦。有莘不破抓紧了拳头,却不敢轻举妄动。江离却是一片迷茫的眼神,喃喃自语。

蛊雕抓住羿令符以后,似乎已完全镇静下来。它没有受伤的左眼闪烁着异样的目光,似乎看透了眼前这个微弱生命的想法。它突然微微放松了尾巴的力道,因为它是一只有智慧的怪兽,不想敌人在求死状态下没痛苦地死去。它要想办法让这食物清醒,然后再在痛苦中死掉。

就在这时,空中倏地垂下一根更粗更长的尾巴,啪的一声甩在蛊雕负伤的右眼上,蛊雕负痛,松开了尾巴,向后退却。羿令符直挺挺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种非常复杂、非常奇异的神采,盯着拦在自己和蛊雕之间的那条上半身是人形的巨蛇。巨蛇微微侧过头来,把有莘不破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了?”江离问。

“她,她是银环!”

“银环是谁?”江离又问。

有莘不破忽然有些忸怩。也许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江离的这个问题,也许因为他想起了和银环那粉红色的初遇。

传说中的落日弓和落月弓

美人蛇和蛊雕对峙着。

这是一个非现实的幻境,这是一次非人类的对决。人类并不能看清它们的底细和强弱,但它们自己却知道。蛊雕已经恢复了狰狞,整个幻境中响起了它的爆笑,仿佛看到了一个愚蠢之极的怪兽在做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

银环的脸上已经失去有莘不破在寿华城中见到的那种善变的风情,她的神色笼罩在忧郁中,然而这忧郁并不能完全掩盖她对蛊雕的恐惧。看到这种恐惧,众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蛊雕的对手,而且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蛊雕的对手。

然而她还是挺立着,怯生生地挺立在蛊雕和羿令符之间。

她回头向羿令符望了一眼,再转头,上半身也慢慢变化为巨蛇。巨蛇吞吐着血信,尾巴狂扫,向蛊雕卷去。蛊雕冷笑,任由她卷住自己,突然间一爪向巨蛇的七寸插落。

一声悲鸣中,无数鳞片纷纷飘落。

“滚开!”羿令符狂吼道。他左手虚探,随即使出,落月弓已从羿之斯手中飞入他手。一招“凌虚控鹤”,没有人能形容他出手的速度,除了羿之斯,江离也从未见过如此利落的箭术:他这一箭竟然是向银环射去,中箭之后,银环全身剧震,跌出七八丈外。箭杆在与巨蛇的撞击中粉碎,奇怪的是箭镞却跌落在羿令符脚下。

蛊雕盯着爪上的鳞片,诡异地笑道:“不错啊。你躲过了雷劫,功力又有进步,要是以前,只怕这一爪就要了你的命。”它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继续道:“我指点了你避难脱灾的法门,你却恩将仇报。而这个对你大呼小叫、张弓相向的小子,你反而百般维护。我实在搞不懂你们蛇类,难道你真的有了人的感情——笑话,那可是让整个大荒原所有灵类笑掉门牙的大笑话!”

巨蛇盯着蛊雕,眼神中除了恶毒,就是悔恨。

蛊雕低头看着羿令符,饶有兴趣地说:“但对你们人类,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她杀了你老娘,杀了你妻子,杀了你即将出世的儿女,而你居然还对她处处手下留情,刚才在外面,你什么也不管,但居然还为了救她而出手。看来你们人类天天讲的伦理纲常,夫妻恩爱,父子天伦,都完全比不上和异类的一宿偷欢啊!哈哈,哈哈,哈哈……”

蛊雕还没说完,羿之斯已经变了颜色。羿令符全身发抖,痛叫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

蛊雕突然出手了,在羿之斯的惊呼声中,他的前爪和羿令符的头顶已经相距不过数尺。

鲜血激喷。

羿令符被突然挡在前面的银环撞退了十步。他茫然地抱着软在手中的巨蛇,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血越流越多,蛇越缩越小,慢慢地只剩下拳头粗、丈来长。

蛊雕漠然地看着这出好戏,它并不着急,因为它已经完全有把握控制住场面,也完全有把握得到自己觊觎已久的有穷之海。在这瞬间数变中,连羿之斯和有莘不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江离轻轻叹息一声,一扬手,一朵蓝花随风飘出,落在银环的七寸上,一沾鲜血,一朵变两朵,两朵变四朵,伤口被蓝花迅速覆盖,血也慢慢止住了。羿令符回过神来,满脸的胡须不住**,眼泪沾到胡须上,冲刷着污垢和烂泥。

“我死了吗?”银环慢慢睁开双眼,然后她看见了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很悲痛,但那种自暴自弃的色彩却也被这悲痛冲淡了。她突然很高兴,尽管那种虚脱的感觉不断袭来,她知道,她的元神就要丧灭了,这是比身体丧灭更可怕的事情。但她仍然很高兴。望着这双眼睛,她挣扎着蠕动自己已经不听使唤的舌头。

“我很后悔,真的,我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但当我从有穷之海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但我更后悔的是在钦原界线前向你求饶。

“你当时没有射杀我,却射杀了你自己。那没有射出来的一箭,把你的自尊、自爱、自信全部毁灭了。当我看见你之后自暴自弃的样子,我知道我错了。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向你求饶?我本是妖,你本是人。我害死你的至亲至爱,你杀我是天经地义。对你们人类来说,不正是这样吗?

“如果你杀了我,你就能像一个男人一样重新站起来,不用自责,不用愧疚,如果你杀了我,就算杀了我以后再杀死自己,你也不会像这段日子这样,像逃避影子一样逃避我——不!你逃避的不是我,你逃避的是你自己。我知道的。

“我不愿意看到你那样子,看到你像一摊烂泥一样,呆在仇恨的阴影中,想爱我又不能,想杀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见你这样子,这不是我喜欢的男人,这不是改变了我整个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个羿令符,我思念以前那个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复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让你杀了我!

“我开始诉说我们之间的仇恨,我要让你恨我,让你杀我,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开始骂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动手。只要你肯动手,你一定能够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把你带到寿华城,那里有无数卑贱的男人,我故意在你面前和他们调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愤怒,你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张开你的弓,可是,你为什么不动手!

“今天,你终于动手了,一动手就伤了无敌的蛊雕。哈!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死亡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许并没有那个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这个世界会继续孤独吗?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过,今天,现在,我很高兴……”

这些话羿令符听得到吗?听得懂吗?银环连这一点也不知道了。她已经走了。尽管蛇的躯体内心脏还在跳动,但银环却已经死亡了。若干年后,如果蛇能够再一次修炼成妖精的话,那也不再是银环,而只是存在于巨蛇同一个躯壳内的两段完全不相干的记忆罢了。

羿令符呆呆地抱着微微蠕动的蛇,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刻间他的心里发生了多少次翻天覆地的变化。风声响起,他本能地往后一跃,避过了蛊雕不耐烦的一扫。

羿令符抬头,回过神来,看见了蛊雕的冷笑,他右脚一点,突然向后滑出了二十丈,尽管抱着一条不能动弹的长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轻盈翔动。如果银环能看到他这一滑的神采,一定会很高兴。

蛊雕冷笑着,一步步向羿令符逼去,它并不着急。

羿令符环顾四周,在这个空****的所在中,他看到一个衣冠狼狈却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个怯生生却令人一见忘俗的少年以及远处一张扁平的肉饼。接着,他看到了无力地坐在地上的父亲。他的神色坚毅起来,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因为这个地方有一个他需要全力保护的亲人。

羿令符向后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转身把长蛇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张开了落月弓。

蛊雕对这个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许右眼的伤让它太过小心了,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不死不坏身练成以后的第一次创伤。但当它看见这个男人似模似样地张开了弓却忘了搭箭时,仍忍不住狂笑起来。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击得疯掉了,傻掉了,一定是这样的。蛊雕是一头暴力型怪兽,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击对手,却能让它拥有强烈的满足感。就算是很厉害的强者,也常常会有一些很幼稚的习惯。

在狂笑中,它看见这个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羿令符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羿之斯心中一动,手中落日弓一弹,在一声“寒雾之曲”的轻响中,一片轻雾蒙住了有莘不破和江离的视线,同时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片雾帘很薄,因为羿之斯的功力已经大幅度削弱了;但却来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离只觉眼前一片迷蒙,接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强光突然闪现,穿透薄雾,刺得两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强烈的光明中,两人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吓了一跳,想惊呼,声音却被另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淹没了。惨叫的,竟然是蛊雕!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恢复了视力,眼前的迷雾已经消散,狂叫乱舞的蛊雕如同疯了一般,无目标地攻击着周围的空气。

“它瞎了。”有莘不破和江离对望了一眼,同时想到,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层轻雾,也许自己也会像蛊雕一样吧。

“呜——”蛊雕恐怖地吼叫着,它的怪力卷起的狂风刮得连身在远处的江离也如受刀割。但和蛊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里,稳得就像是铸死在地面的铜柱,动也不动地守在银环蛇的前面,有好几次蛊雕的利爪几乎和他擦面而过。

“如果蛊雕能看得见,他只怕已经死了一千次了。”江离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羿之斯奔去。江离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弹,叫道:“接住,无论如何别松手!”有莘不破并没有停住脚步,只是顺手接在掌心,却是一颗种子。他也不多问,江离让他做的事情,他总觉得是理所当然,没有多问的必要。何况他现在也没时间多问了。

“快!”有莘不破来到羿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过去!”

“什么?”

“你看它嘴巴张得多大,把我射进它嘴里,我去撕烂它的肠子!”

羿之斯一愣,终于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

“快!趁它还没定下来。”有莘不破催促道。

“让他去吧。”江离说。这少年的话,连羿之斯都对之有一种信任感。他毕竟是当世之雄,决断明快,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于是不再多说,落日弓一晃,幻变成一把巨弓,两臂肌肉坟起,成为两只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并在一起的双脚,用“巨灵诀”把这个年轻人射了出去。

有穷大箭手,当真名不虚传。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处在疯癫状态中的蛊雕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觉被风刺得两耳剧痛,便已一头撞在蛊雕的上颚。他知道只要给蛊雕牙齿咬中,那就万事皆休,头一碰“壁”,马上往蛊雕喉咙里钻,蛊雕是吃惯人的,但这次眼睛初盲,舌头还来不及搅动,某块自己送上门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没想,咕噜一声咽进了肚子。

有莘不破进了蛊雕的食道,还没来得及展开拳脚,四周一股又黏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挣不脱,踢不断,片刻,便觉连力气也被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护体真气,刚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蚀得体无完肤,但饶是如此,觉得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不但身体,连头脑也越来越模糊。这种濒死的情况,他经历过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过这样的体验。那时候有羿之斯救他,现在呢?有谁能来救他,有谁会来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训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觉前讲有莘氏的故事;阿衡师父,偷吃阿衡师父煮的清汤……他突然想起了江离,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责骂,想起和他打赌却输了,想起他召唤来怪兽强迫自己洗澡。呵呵,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给我里里外外地再洗个干净,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两个人真气浑然一体的那种体验。

他的力量本来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仅剩下一点自幼修成的护身真气苦苦支撑,这时足太阳**经和足少阴肾经却无端端涌出两股相逆相反的真气,循经脉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龙虎交会以后,又分为阴阳两道,分别顺着手太阴肺经和手少阳三焦经,汇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紧紧握住的掌心之中。

蛊雕渐渐冷静下来,羿令符抱着银环蛇默默发呆。羿之斯暗暗着急,看江离时,只见他双眼紧闭,两手虚抱成圆,两只手的掌心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华。

“难道他在隔空传功!这、这……以他的功力,怎么可能做到?”

江离深情无限地睁开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蛊雕终于静了下来,倾听着这个虚空世界的呼吸声。“哼哼!”它残酷地笑了,因为它已经察觉到人类的气息。它在狂喜与狂怒的交集中向羿令符的方向迈去,但刚刚跨出一步就顿住了。不对!这气息的数量不对。这个空间之内,有六个生命。就算那条蛇还没死掉,也应该只剩下四个。自己刚才明明已经吞掉了一个,怎么反而多出了两个?

就在蛊雕预感到一种不祥的时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阵悸动。它明显地感到:有第七个生命诞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壮大。在一瞬间它忽然清楚了:七个生命——两个在自己体内,五个在自己体外。就在它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打断了它的思考,无数锋锐的事物在它体内翻搅着,刺破它的肠,刺穿它的胃,但仍然无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肤,那胡乱寻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两个方向蔓延,就在蛊雕刚刚产生大恐怖的时候,一阵穿透脑腔的剧痛让它连恐怖的感觉也失去了。刀枪剑戟般的树枝从蛊雕的眼耳口鼻中生长出来,一弹指间枝开叶茂,再一弹指繁花似锦,红艳艳的桃花把这个空****的幻境点缀得诡异而华丽。

羿之斯和羿令符看得目驰神炫,既叹息这杀戮的华美,又惊于这杀戮的残酷。

在桃花拥簇中,一个桃子迅速成长,开始只是拳头大小,十弹指间长成五六尺方圆。这颗变态的桃子长到枝叶承载不住时啵的一声裂开,一个男人赤条条地跳了出来,远远指着江离道:“这次无论如何,你休想再逼我连洗七次澡!”

可怕的杀戮场

寿华城,大风堡,烛阴阁。有穷之海就安放在这里。

坍塌得七倒八歪的墙壁下,是无数的碎末——墙壁的碎末、家具的碎末还有尸体的碎末。

有莘不破穿着江离临时用叶子裁剪而成的简单外套,从有穷之海中跳了出来。他的体力已被蛊雕的胃液腐蚀得几乎虚脱,但从有穷之海出来的时候,看起来仍然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模样。

札罗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不破,眼光锐利得仿佛要刺透这个少年的五脏六腑。有莘不破也看着札罗,却不是因为兴趣,而仅仅因为整个烛阴阁只剩下他一个人。

“蛊雕呢?”

“死了。”

札罗有些吃惊,却没问什么。江离、羿之斯、有莘不破、靖歆,这几个人加在一起,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说话间,江离也出来了,为了催生“桃之夭夭”这棵食妖树,他也早已耗尽了真气,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从有穷之海中飘出来的时候依然和平时一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两个人的底细,札罗一直都没有看透。

当江离看到满目疮痍的烛阴阁,不由心中叹息——蛊雕只出来那么一会儿,竟然把这里破坏成这个样子。

“他们人呢?”有莘不破问道。刚刚进去的时候,这里聚集了寿华城所有的贵宾,葛阗也在这里压场,但现在却只剩下札罗一个。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你居然还守在这里,真难得啊。”

“因为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什么?”

“有穷之海。”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道你不怕出来的是蛊雕?”

“就算它出来,我也有办法应付。”

“应付?我看是有办法逃走吧。那也是,你的两条腿,再加上窫窳的四条腿,用那爆发力来逃跑,只怕连蛊雕也追不上。”

札罗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难看,但有莘不破依然笑嘻嘻的,他仿佛已经忘记,这时候札罗只要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羿之斯父子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他们的对话。尽管大战之后四人在有穷之海中调元神,运元气,折腾了整整一天才出来。但羿之斯也仅仅是能够站起来,三个年轻人的情况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看到羿之斯重伤,札罗的眼神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我们出去吧。”有莘不破说,却被札罗拦住了——他伸出了手,“先交出东西。”

有莘不破嘲弄道:“窫窳寨主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家子气了?难道你害怕羿台侯赖了你不成!”

札罗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但仍然挡在门口,眼睛看着羿之斯。

“行,我给你。”羿之斯向有穷之海一指,喝道,“封!”但大喝过后,有穷之海仍然浮现着幻化的光芒,有穷幻境的通道并未关上,一时间不由有些尴尬,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难道……”有莘不破想说,“难道因为你功力尽失,连这‘门’也关不上了。”但终于忍住没有出口。江离马上接口道:“难道我们还落下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一声得意的长笑从有穷之海中传出来,笑得众人背后直冒冷汗。笑声中,一张扁平的人皮浮了出来,在有穷之海上空渐渐涨大,就像一个被慢慢吹大的气球,逐渐丰饱起来。

有莘不破失声叫道:“靖歆!”

羿之斯叹息道:“我就说,你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影若有质,身若无形,嘿!好影魅!好功夫!”

靖歆微笑着,隐隐有出世之姿,但有莘不破一想起他在其他人并肩作战的时候装死避祸、不顾别人死活的行径,就想冲上去揍他两拳——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有穷之海的光芒渐渐消散,通往那个空间的大门已经完全关闭。札罗把这件至宝拿在手中,却发现它变成了死灰色,就像一只不值一文的破碗,全然没有第一次到手时的那种饱含神秘感的光泽。他举了起来,问羿之斯:“怎么回事?”

札罗思索了片刻,不再说话,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跟在他后面的有莘不破刚刚跨出烛阴阁,札罗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拐弯处。

“寨主干吗走得这么急,送女儿上花轿吗?啊!这!这!你们快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他那么着急!”听到有莘不破在门外大嚷大叫,阁中所有人都抢了出去。

大风堡,竟然已变成了一座死城。

尸体,尸体,尸体。

整个大风堡似乎连一点儿生命的气息也闻不到了,甚至连血也早已凝固。

在所有的尸体中,葛阗的尸体最为显眼。虽然死了,却仍然如同临阵的将军一样笔直地屹立着,脸色狰狞而愤怒,但是他的胸腹之间却穿了一个将近一尺的大洞。

倒在他旁边的,有手无寸铁的平民,有重甲在身的侍卫,有奇装异服的宾客,还有有穷的子弟兵!羿之斯脸色大变,冲了过去,一个踉跄,竟跌在尸体的旁边。羿令符把大蛇珍而重之地交托给有莘不破,也冲了过去,扶起了父亲。“快!看看他怎么样?”

靖歆见羿之斯跌倒,羿令符也脚步虚浮,心下打着小算盘,偷偷向有莘不破和江离望过去。有莘不破接过仍然处于晕死状态的大蛇以后,正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对满地的死尸视若无睹,幸好羿令符没有看到他这个样子,否则定要叹息所托非人;江离面对这座城池最终没有避免的死亡,却是一副无限神伤的模样。

“那莽小子不足为虑,但这白脸小子虽然有点娘娘腔,却实在深不可测!”

“是莫其。”羿令符说。

若无其事的有莘不破听到“莫其”的名字,才抬起头来。他在有穷作客,就住在莫家三兄弟守卫的客车“松抱”上,他们对他着实不错。

羿之斯抽搐道:“再找找,只怕,只怕他两个哥哥也……”

羿令符吃力地掀开周围的尸体,果然,莫罗和莫音也死在附近。这三兄弟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又同一天离开了。

“好兄弟!好兄弟!”有莘不破喃喃说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过去揪住靖歆道,“看见没有?这才是同生共死的好榜样。看看!你这临阵缩脚的牛鼻子!”其实莫家三兄弟的死和靖歆也没什么关系,但有莘不破突然看见一个几天前还在把酒言欢的熟人死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郁闷,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随便揪住靖歆就要出气。

靖歆挣脱了有莘不破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堡外,“不是死人就是疯子,不是人待的地方。”

“没想到这样又被你吓跑了一个。”江离想笑,但看着满地的死人却笑不出口。

羿之斯和羿令符突然同时叫了出来:“糟了!令平!”

看到羿之斯,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台侯,是台侯!”

“我们有救了!”

“你们进有穷之海以后,二十几个贵宾分为两批:一批在外抵抗怪兽,另外一批守在烛阴阁。葛城主、札罗都在阁中,我也在。

“我们盯着有穷之海,个个焦躁不安,只有葛城主镇定如恒,札罗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仿佛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有穷之海这时候坏了,会怎么样?’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当时我没有多想,顺口回答说:‘听家父讲,有穷之海如果在开启之后被破坏,残存的力量会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吐出来。’札罗听了这句话以后就不再开口。但当我看见周围许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时,背脊不由得一凉——我突然全明白了:这些人竟然希望能够就此封住有穷之海,让蛊雕和进去为他们拼命的人同归于尽!

“当时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就在这时候,外头形势突变。

“本来,无法攻进大风堡的怪兽已经被歼灭了许多,由于寿华城的外城也有一些地方没有受到流火的波及,怪兽们开始向这些地方聚拢,到后来完全丧失了进攻内城的斗志,转向和同类抢夺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到了昨日半夜,算来你们已经进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没有落下流火,虽然到处都还飘散着一股股焦臭的味道,瞭望手登高远望,许多原本光秃秃无物可烧的地面也不再像先前一样一片赤红。残存的怪兽们开始向城外退却。

“我们都舒了一口气,不久,外面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原来不知谁对平民们泄漏了胜利的机密。我们当时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葛城主看起来却有些不满。不久平民们一级一级地反映上来,要求出堡,恢复平常的秩序。葛城主拒绝了。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还没有除掉。

“就在这时,蛊雕冲出来了,尽管早有准备,我们仍不免大吃一惊。原先准备的陷阱、刀网等布设统统没用,烛阴阁虽然很宽大,但这畜生一出现就显得十分局促。近身接触,比远远望去更可怕!它一出手就杀了座中三四个高手,突然向我冲来,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伤不了它,当它的怪爪带动的劲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完了。”

说到这里,羿令平歇了口气。他们已从附堡中转移到了大堂,苍长老率人侦察外城,昊长老率人侦察内城,旻长老率人清理尸体、扑灭火苗,上长老安抚残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后一场大雨,把渐渐成势的几处大火扑灭,尽管如此,大风堡也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几个首领人物聚集在无争厅,羿之斯先对儿子略略说了有穷之海里面发生的事情后,便追问他自己进去以后外边发生的事情。

对于银环的事情,羿之斯只是略略带过,这个女妖杀害了他的妻子、媳妇和未出世的孙子,但却曾救过他两个儿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和评价她。羿令符抚摸着怀中的大蛇,心中隐隐作痛,也不知怎样回答弟弟的问题。

江离见状,道:“她的元神已经被蛊雕打散了。或许若干年后,能够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羿令平并没有注意到羿令符全身一震,默哀了一会,继续道:“我们还没逃出烛阴阁,又被它一爪一个抓住了。它仿佛并不急于杀我们,而是要慢慢把我们捏死。它发出很奇怪的笑声,好像我们越痛苦它就越开心。我只感到全身骨头叭叭作响,就在痛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它的手突然松了,大声鬼叫,我心有余悸地望上去,只见这畜生双手捂着脸,爪掌指缝鲜血淋漓。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伤了它,当时谁也不知道那一箭从哪里射过来,有人还以为是爹爹从有穷之海中赶出来了,不断喊着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强的气把整个烛阴阁的人压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说过的‘五丁开山’功夫,葛城主终于出手了。

“蛊雕还没有从丧目的痛楚中恢复过来,但葛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没法伤得了它,只是把它逼进了有穷之海。施展了这一招以后,葛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任谁都看得出他元气大伤。没过多久,一条长长的尾巴从有穷之海中飞出来,在墙角一卷,把哥哥卷进去了——那时候我还没认出是哥哥,以为只是贵宾中的一个。然后,那个女子也跳了进去。

“我们以为蛊雕很快就会再次跳出来,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没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跳进去,反而有好几个偷偷地往外溜。连札罗也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哈管带闯了进来,浑身带血,高呼说:‘城主!不好!贱民们造反了,我镇不住他们了。’后来我听在外面的人说,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些很惑人的流言传了开来,说葛城主临危自保,不顾城中居民的死活。后来越传越盛,平民们也越来越愤怒,开始有人起来闹事,接着开始有卫兵反戈,事情越闹越大,终于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阁中剩下的贵宾纷纷叫嚷着要出去帮城主镇压平民的反抗。其实他们大多是想找一个逃跑的台阶下,留在这里,万一蛊雕再出来,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面,以他们的功夫在平民暴乱中自保却绰绰有余。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外面的形势远比想象中险恶。

“外面早已乱成一团。倒戈的卫兵混在暴乱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敌我。‘全都给我住手!’葛城主威风凛凛地这么一喝,果然镇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数人在互相厮杀中,根本就停不下来。葛城主冲入人群,似乎正想做什么,却突然停住了身形——在他身前出现了一头人面兽身的怪物。我们认出了,那是札罗和窫窳的合体!他说还要三天才能元气尽复,原来都是假的。这才过了不到一天,它那气势,完全不下于在城下和蛊雕对抗的时候。

“葛城主也大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立定了势。‘城主,小心,他,他……’哈管带仿佛要说什么,踉踉跄跄地走到葛城主背后,突然出手扣住了葛城主的双肩,招数凌厉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伤。

“葛城主吃了一惊,一挣没有挣脱,札罗的一只生角的触手直刺过来,贯穿了他的身体,连站在葛城主背后的哈管带也一并杀死了!我当时站在旁边,亲眼看到哈管带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脚下,而葛城主却死也站得笔直!”

说到这里,羿令平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仿佛想到了一些极力想掩抑的事情。羿之斯和葛阗相交多年,想到这一方之雄就这样死于一个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有穷之海的被盗,想起至今没有找出来的内奸,一种兔死狐悲的欷歔油然而发。

“后来怎样?”有莘不破追问。

“葛城主死了以后,场面更加不可控制。窫窳寨的强盗们冲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抢不了的东西就放火烧。本来城中卫兵和平民的人数比他们多得多,但大家一来各自为战,二来卫兵和平民本身就在互相残杀,所以根本没法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强盗。窫窳寨那个叫卫皓的嚷嚷道:‘大家不要急!听寨主安排,整座寿华城都是我们的,我们会成为这座城池的新主人’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所有强盗都杀红了眼,抢红了眼,烧红了眼。卫兵们但求自保,贫民们互相践踏。

“我见场面混乱,率领有穷的兄弟们全部撤入附堡,总算保住了元气,但是,一些弟兄还是死在混战中,而且我们的货物……”

有穷的货物早已被洗劫一空,连铜车也大部分遭到了破坏。

羿之斯安慰说:“你已做得很好了,只要人还活着,车队迟早可以重建,货物也迟早可以赚回来。”

之后,羿令平就一直固守附堡,只放进了一些平民和相熟的旅客。窫窳寨盗众曾经几次试图攻入,却被负隅而斗的有穷勇士连番击退。

江离沉吟道:“难道除了躲进附堡的人,其他的全部死光了?”

有莘不破道:“我们出来的时候,窫窳群盗应该早就撤走了,只有札罗惦记着有穷之海,独个儿留了下来。否则这么一大群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再说,如果蛊雕不死,他一个人要逃脱机会也大得多,若连他的强盗子孙们也带在身边,可以说谁也逃不了。”他转头问羿令平:“你可知道他们走了多久?”

羿令平脸一红,说:“后来我们虽觉得外面静了下来,但只怕是札罗的诱敌之计,因此固守附堡,静观其变。过了好久,正想派几个勇士出来打探,你们就找到了。”

羿之斯道:“人心一散,繁华的城市也会成为一座破落的废墟,强盗就是强盗。他们能够毁掉这座城池,却当不了它的新主人。”

原来阴谋在**

破落的寿华城,宁静的夜。月光再次清朗,风中虽还飘散着焦臭,但已经没有那种诡异的气息。

金织回到东城的家,这一带的房屋没有遭到天劫流火的**,也没有被窫窳寨的盗火波及,但显然有怪兽光临过,从屋顶、墙壁到地面,到处有大大小小的洞坑,而那扇木板门居然还在。

金织惊喜地关上门,上了闩,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箱倒柜地乱找,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才迫不及待地掀开床板,搬出两床铺盖,扯出十几套旧衣服,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陶瓮,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破旧匣子。她又四处望了望,这才打开匣子,数了数里面那些不贵不贱的首饰。这个老资格的妓女给自己准备的嫁妆、她下半辈子的美梦居然经过这么大一场动乱后还完好无缺!金织抱紧匣子,感谢上苍对她的眷顾。

“阿三一定等得很着急了。”她想着,把匣子紧紧藏在胸口,便要下床出门,突然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吓得她不敢动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宝贝。

“为什么有穷之海会在札罗手中?”金织不敢出声,缩在床角。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

“嘘!小声些。”是石雁。金织松了一口气。既然是石雁和她的客人,那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关自己的事情。她突然见到墙壁上一个小洞,似乎是犰狳(qiú yú)[47]之类的怪兽留下的痕迹。有时候人的好奇心真的很要命。

“小声什么?这附近的人全都死光了。快说!为什么有穷之海会在札罗手中?”那个男人和他的声音一般英气勃勃的,比阿三俊多了。金织好像见过这张脸,一时却没什么印象。反正寿华城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多半是某个商队随行的公子哥。

“来,过来,我看看。嗯,还好,你要是受了伤,我非心疼死不可。”年轻男子很不耐烦石雁顾左右而言他,但在脸庞被她柔弱无骨的手抚摸下,脸上的怒气似乎也减了几分。

石雁笑了,她一笑,金织就知道这年轻人要糟糕。果然,年轻人的眼中慢慢露出痴迷的光。“你为什么这么说?”石雁问,慢慢挨在年轻人的怀里。

“他是个强盗,趁乱打劫是看家本事。这几天又这么乱,你丢了东西也不奇怪。可是你知道,有穷之海对我们商队、对我们羿家都太重要了!要不是你说,不看一看这天下至宝,死也不瞑目,我,我怎么会……”

有穷……商队……难道他是有穷商队的人?金织寻思着,慢慢在头脑中捕捉到一个脸孔:天!难道是他?她再仔细看去,没错!尽管当时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但是羿令平没错。有穷商队的二公子,居然和石雁勾搭上了!她突然感到害怕。虽然有穷之海是什么她完全不懂,但这两个人很明显正在谈论一些秘事,如果自己被发现,光是为了掩盖两人关系这秘密,就足够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金织突然感到一阵哆嗦。

“你为什么要为我开脱?”石雁幽幽地说。

“你说什么?”

“其实你知道的,你应该猜得出来。虽然是某个男人指名要我,但特许我进内城的却是哈驼子!而哈驼子是札罗的人——这两层关系,你应该都是知道的。”

金织还有些听不懂,羿令平却脸上变色,重复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石雁抬起头,逼视着羿令平,“东西是我交给札罗的,亲自交给他的,自愿交给他的。”

羿令平怪叫一声,推开了她。金织也在奇怪,为什么石雁不顺着羿令平的话头否认掉?为什么要直承其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记得我很详细地追问你关于你们在大荒原上行走的细节吗?”石雁不回答,反而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有了这些细节,札罗就有可能推测到你们出来的路线,就有可能在大荒原交界处埋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报复你的父亲!”石雁突然嘶声叫道,“他抛弃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地抛弃了我!为什么?我并不要求很多东西,我甚至连名分都不要。我只要他能够带我离开这里,到有穷去!我不奢望他每天都来陪我!但是我希望自己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有个可以盼着的男人。可是他偏偏把我留在这个见鬼的地方。在他走的第一年,我保着自己的身子——已被他、你的父亲破了的身子,不让一个男人碰我。我在等他,等着他带我走。可是第二年他来的时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石雁的神情由痴情而哀伤,由哀伤而绝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自从那个照面,自从那个他对我看也不看的瞬间开始,我知道我这辈子完了。那天晚上,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样,被葛阗的下人扫地出门。”石雁露出呆板的笑容,“从那天晚上开始,就有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爬上我的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守的了。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忘不了第一次跨在我身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叫羿之斯的男人,也就是你的……”她望着羿令平,狂笑道:“你的父亲,生你出来的那个英雄!”

“为什么不说?你不喜欢可以把耳朵捂起来啊!你可以逃跑,可以杀了我!你为什么不?因为你喜欢听,是不是?”石雁的声音就像薰草[48]燃烧所散发的香气,但羿令平却已将痛苦得无法站直。

“所以,”她的语速慢了下来,“我要毁了他,让他一无所有!我要让他知道,背弃我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事情。我要回去!回到内城,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找到有力量的贱男人!你知道我为了有资格回去,花了多少时间?受了多少苦?但是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都是值得的。我不能像隔壁那个老妓女一样,烂死在这里!”

金织突然抖了抖,不是因为石雁的辱骂让她生气,而是因为石雁的仇恨让她害怕。羿令平坐倒在地上,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英气,只有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

石雁完全融入回忆之中,仿佛自己所叙述的场面正一一出现在面前:“里面那些男人惊呆了,当他们看到我再一次出现在内城的时候。看到他们的嘴脸,我知道他们和外城那些进门就脱裤子上床的痞子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个一直还在假正经的羿之斯。可是,这些臭男人连一个有用的都没有,看到他们提起羿之斯就又敬又怕的样子,我连对他们使心机都懒得使了。一个个都是没用的软脚猫……直到我遇到了你。那时候,你可真年轻,年轻得什么都不懂……”

她向羿令平走去,俯身从背后抱住了他颤抖着的身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年轻、这么强健的男孩,更重要的是,这个男孩是他的儿子……”

感到石雁的手慢慢伸进自己的衣服,抚摸着自己的胸膛,羿令平颤得更加厉害,“不要,求求你,不要……”他一挥手就可以打破这个女人的头颅,一叉手就能扭断这个女人的脖子,但当此情此景,却只有求饶的份。

石雁轻轻地吹着羿令平的脖子,“还记得你从男孩变成男人的那个晚上吗?”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隔壁响起,金织听得连脸都红了。她自己觉得最过分的一次,是同时接待了一对兄弟。那天她恶心了足足三天,但之后对这种事情也就习惯了。然而隔壁的声音仍然让她受不了。

石雁在羿令平身下,一边呻吟,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和羿之斯**时的事情。羿令平一边大动,一边哭泣,一边狂吼,声音极度痛苦而又极度享受。

“因为你喜欢听……”金织想起了石雁的这句话,突然想作呕。“难道羿令平早就知道石雁和他父亲的关系?难道他们以前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像现在这样?”她突然想逃得远远的,不再听这些令人反胃的鬼话!但是她不敢走,怕一走动就被发现。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被发现,自己连一线生机都不会有。

“你还记得台侯提过的九天神珠这东西吗?”

“没什么印象。”

“就在他和札罗交接有穷之海的时候。”

“哦,好像有,对了,似乎是一件能够让有穷之海恢复力量的宝贝。难道这件宝贝也能帮人恢复力量?台侯正在用,所以怕人偷看?”

“不!根本就没有所谓九天神珠这东西。”

“你怎么知道?”

“有穷之海的来历,我比这里任何人都清楚。我不但知道怎么使用,而且知道怎么让它恢复力量——根本就不用什么九天神珠!”

“那……我懂了。”

“哦?”

“这是一个鱼饵。”

“鱼饵?”

“钓内奸的鱼饵,对吧?”

听到这句话,江离笑了。

有莘不破继续说:“台侯要引蛇出洞,所以要遣开所有的人。否则蛇就不敢出来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你担心台侯的伤势?”

“嗯。”

“我倒不是很担心。”

“为什么?”

“也许台侯的伤势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严重。”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你说他在假装?”

“如果他没有把握制住内奸,大可让我们暗中埋伏。他为什么没这么做?因为他有信心。再说,如果他不受伤,内奸怎么敢再次现身?札罗能用的诡计,台侯为什么不能用?”

有莘不破望着星罗棋布的夜空,原来这安静的夜晚,还是暗藏着心机的。网已经布下,鱼呢?

“今天你很棒!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棒!”

羿令平脸上掠过一丝红潮,不知是真的兴奋,真的开心,还是在自己欺骗自己。

“我听说,你家还有一颗‘九天神珠’……”

羿令平迟疑道:“我从来都没听过。”

“难道你爹爹连你也瞒着?”

“或许是因为我年纪……年纪还不到知道的时候。”

“但你哥哥却一定知道的,是吗?”

羿令平就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

“我想……”

“不行!”

“我只是想看一眼,真的。有穷之海的事,是因为我想报复,可是现在我想通了,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了。所以,我只是想看一看,真的。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话,对吗?有穷之海的事情,我本来不必承认的,可是对你,我无法说谎。”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做对不起家族的事情。”

“家族?谁的家族?那是羿之斯的,以后则是羿令符的。”

“不要说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只有咱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我们唯一快乐的时候,你……”

“喂!你还在不在?东西拿了吗?喂,门怎么关了!”

听到是阿三的声音,羿令平舒了一口气。而隔壁的金织却紧张得要死。她不敢去开门,连动都不敢动,她虽然对武功和法术之类的事情很陌生,但也知道阿三绝不是羿令平的对手。如果现在出去,两个人一定一起死在这里。

敲门声越来越响,金织汗流浃背地祈祷着,希望羿令平和阿三都认为自己早已走了。敲门声突然停止了,阿三终究没有闯进来,他的抱怨声越来越远,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隔壁呢?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羿令平和石雁也走了?这是金织最盼望的事情,但她却还不敢确定。

过了很久,很久,周围还是那么静。看来,他们都走了。金织鼓起勇气凑到小洞口一瞄,谢天谢地!空****的一个人都没有。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腿脚却不听话,原来太久没动,腰部以下全都麻了。

金织捶了好一阵的腿,这才站起来,下了床,床板也不收拾了,径自卸了闩,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眼神冷得如同冰霜的年轻人。

大蛇醒了。

羿令符拿着江离送给他的奇怪叶子,一片一片地喂它。这条超大的毒蛇盘绕着羿令符,温顺地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尽管江离说它早已失去了智慧和记忆,但对于羿令符,它似乎还有些残留的善意。

“或许若干年后,它会重新拥有智慧。”江离所说的若干年,到底是多久?修炼成以后,她还会记得我吗?这些羿令符都没有问,也不敢问。面对强敌他显得那么坚强,面对感情却显得如此软弱。

不记得也好,至少,银环和自己的恩怨情仇便完全终结在它以死相救的那一扑。何况到银环再次修成智慧的时候,自己多半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轻轻抚摸大蛇的鳞片,头顶突然卷起一阵风,巨大的龙爪秃鹰降了下来,停在自己的左肩上,轻轻地啄弄自己的头发。羿令符知道,它其实是在向自己索取生命之源。龙爪秃鹰是一头幻兽,在这个世界上无法长期独立生存,尽管它能够自己捕食鸟兽补充体力,但仍必须从召唤主身上得到生命之源的力量才能维系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它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是因为爹爹伤势太重,无法提供生命之源?”羿令符脑中突然闪过一掠不祥的预感。

金织倒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羿令平就在她的面前,他背后的石雁轻轻关上了门,走到羿令平背后,轻声道:“杀了她!”

金织叫道:“别!别!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不!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别杀我!别杀我!我,我不想死……石……石妹妹,不,石姐姐,咱们一场姐妹,多年邻居,求求你,求求你……”

羿令平手一探,掐住了金织的咽喉,却又犹豫了一下。他不是没杀过人,却从未杀过一个没有反抗力量的人。

“快!”在石雁的催促声中,羿令平一狠心,脸色狰狞起来,手一紧,金织的脸慢慢由黄变红,由红变紫,眼睛凸,舌头吐,这形状让羿令平没来由地产生一种害怕和厌恶,手一甩,金织向那破床飞去,掉进了她自己造好的藏宝窟。

“走吧。这种时候,多一个死人少一个死人没人会注意的。”

羿令平却仍待在那里。以前杀死怪兽和强盗的时候会给他带来一种荣誉感,但为了灭口而残杀这样一个女人却让他生出一种残酷的罪恶感。他突然感到,自己这双手已经完全被这个卑贱女人的血染污了。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羿令平突然反手拖着石雁,飞一般逃离这个房间。

寿华城最下等的妓女,即将腐烂在自己掘好的洞窟中。她凸起的眼珠仿佛还在留恋着许多东西,尽管她的一生实在没有发生过什么真正快乐、真正激动、真正值得留恋的事情。但她死前不久毕竟还曾有过一个希望,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希望,一个已经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

或许唯有这个希望,才能证明她在这个时空中曾经活过。

后羿后人的悲剧

大风堡无争厅,一丛蕙棠[49]在角落里静静地生长着。

虽然失去了有穷之海,虽然失去了铜车队,虽然失去了大部分货物,但有穷商队并没有完全失去信心。只要羿之斯还在,一切仍然有希望,一切仍然有可能。

羿之斯的呼吸渐渐平缓,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羿令平轻轻走进了无争厅。他的儿子凝视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垂下了头,缓缓地往门口退去。

突然,一闪奇异的色彩晃亮了羿令平的眼睛。羿之斯的头顶,有一团忽明忽灭的光华。“难道这就是爹爹说的九天神珠?”羿令平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对自己的体贴。他摸了摸怀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际流传下来的宝物,利可断金,功能辟邪。石雁坚持让他带着,贴身收藏。“小心些,我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是临别时石雁的叮嘱,回想起她说这句话时那种关怀备至的神色,羿令平就会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温馨和自豪。

“她说只是看一看的。”羿令平犹豫了一会儿,走近前来,看父亲时,五官朝天,额头隐隐呈现青紫之气,知道至少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回过神来。他踌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团光华。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无争厅中陡然暗了下来。

“唉——”

父亲这声长长的叹息在羿令平耳中却如同雷轰电鸣。黑暗中他看不到父亲的脸,只觉得那叹息声中饱含着伤心和失望。

看着龙爪秃鹰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飞,羿令符微微有些疲倦。大蛇亲热地凑上来,亲昵着他的脸颊。羿令符信任地对它笑了笑,闭眼睡去。

“你为什么这么做?”羿之斯怒吼着,“札罗到底许了你什么,竟值得你背叛商队、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羿令平紧咬着嘴唇,全身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你毁的不仅是自己的品行,你还把所有亲人的信任、族人的敬爱、朋友的尊重乃至敌人的畏服都一并丢光了!你以后叫我和你哥哥怎么信你?让苍、昊、旻、上四长老怎么服你?让有莘不破和江离怎么看得起你?就连札罗——本应是你敌人的强盗——也根本不会把你当回事!一个可以收买的敌人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丢掉的不是有穷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来,是你作为一个男人的资格!”

羿令平紧咬着嘴唇,全身剧烈地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天啊!我羿之斯作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不肖子!我有何面目面对有穷?有何面目面对族人?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羿令平紧咬着嘴唇,全身异样地发抖,不知是紧张、是痛苦,还是害怕。

“为什么你不学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够了!”羿令平突然抬起头来,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羿之鹰眼练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会有各种异象,这不奇怪。但羿令平的鹰眼一直都没有练成,这种绿色光芒的波动,却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这光芒在黑暗中却显得那么诡异,羿之斯陡然感到,这个一直以来畏畏缩缩的小儿子,身上正发出一种令自己难以忍受的气势。

羿令平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从小就不如他!有穷最烈的风马,是他驯服的;荒原最残暴的狸力[50],是他射杀的;商队最大的危机,是他化解的!族人们把最好的藏酒献给他!武王用最高的荣誉封赏他!箭神将最强的弓箭传授他!本来只属于你的幻兽龙爪秃鹰也亲近他!就连商国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爱的也是他。

“他永远都是最好的,最强的,最勇敢的,最潇洒的。他是你最好的儿子,是你最骄傲的儿子!就算他害死了母亲!就算他害死了那个商国最温柔、最美丽又最爱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还没出世的儿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儿子,最骄傲的儿子,永远永远的儿子!”

羿令平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但这腔调却令羿之斯更加难受,“我呢?我什么也不是,我从来就什么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远照耀着别人,被人捧着,爱着,甚至歌唱着!我却永远缩在角落里,连坟墓边的鬼火都不是!人们甚至不会把我遗忘,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记得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样是你的儿子?尽管他失踪了,你仍然悄悄地在为他打造新的车队,可我却仍只是商队中的一介使者——也许永远是一介使者。在他面前,我连他的跟班都不如!我连妒忌他的资格都没有!”

虽然羿之斯有鹰眼的异能,但重伤之余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里,站在对面的儿子他连容貌也看不清。羿之斯只能用耳朵听着,听着,到后来耳朵嗡嗡直响,但那锥心揪肺的话仍一字不漏地传进耳中。突然,羿令平的声音变得柔靡起来,“只有她能安慰我,只有她才能让我快乐,只有她才能让我忘记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痛苦,尽管她只是一个妓女!”羿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脑际。

羿令平忘情地抒泄着,仿佛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父亲的存在,痴痴道:“只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听到石雁那个女人的名字,羿之斯绷紧的神经突然全线崩溃,他近乎呻吟地试图打断儿子的话头:“不!不行!这个女人,你,你不能……”

“她曾是你的女人,对不对?”羿令平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让羿之斯感到可怕,“这我知道。她在利用我,这我也知道。甚至连她在骗我我也知道。可当她在**告诉我,我比你还强的时候,我什么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来骗我!我需要一段这样的感情来自己骗自己!”

“无争厅那边,好像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江离有些忧心地说。

“不是没有动静,是我们离得太远。”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们猜测的,台侯要引出内奸,当然要制造一个完美的陷阱让他来钻。”

“但他把所有人都远远遣开,万一有变,我们连救援也来不及。”

“现在好像变成你在担心了,刚才你还对台侯信心十足的样子。”

“那是因为平静得太久。按理,如果内奸真的上当,现在早就应该出现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东方,天空并没有一点发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连月亮也躲了起来,破晓之前,比子夜来得更暗。他回过头,隐隐见到江离掌中一丛微微发光的香草。

“这是什么?”

“这是孪种蕙草,唉,不知以我现在这点残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两个人静静地对立着。做儿子的话已经说完,做父亲的却还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不足一顿饭的时间,两人都觉得似乎过了十年。

羿之斯想找点话来打破沉默,却越想越伤心;羿令平不敢说话,一阵疯狂的独白过后,冷静下来的他只剩下后悔与害怕。他们父子俩有多久没有真真正正谈过心了?也许从来也没有过。羿之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不了解儿子,而在羿令平眼中,父亲永远都那么深不可测——不可测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来越厉害,羿令平也怕得越来越厉害。他突然想起九岁的时候,他在亳城[51]和一个巨贾的小女儿玩家家酒,被父亲看见,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从那时候起,他就对这个本应最亲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夜黑得越来越厉害,羿令平也怕得越来越厉害。他薄弱的意志已经被恐惧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突然听到羿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记得,每当父亲决定对敌人动手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胸口。

羿令符抱着银环蛇,鼾声微作。

羿之斯露出一点没有声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儿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闪,心肺之间一阵剧痛,羿令平怪叫一声,像逃避恶魔一样逃跑了。

羿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再也收不回来,就像那渐渐远去的儿子一样。突然间他眼前一黑,终于倒了下去。

羿令平不住脚地逃着,不知逃了多远,不知逃向哪里,甚至不知在逃避什么。那一刀刺进去,连鲜血也来不及喷出,他已经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无力,一直逃到东方发白。终于他跪了下来,背对着太阳,失神地跪着。

父亲怎么样?死了吗?自己的恶行暴露了吗?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突然间,他只觉得天地茫茫,却无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凶手没?”有莘不破的一拍让羿令平吓了一大跳。

“没抓到凶手吗?那也不用这样子。算了,以后我们总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台侯!他只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说,拖了羿令平就走。回过神来的羿令平,脸上什么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却未看到。

羿之斯还没有死,匕首没有拔出来,血也不再流,一个巨大的花苞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脏一起一伏。羿令符哭倒在他脚边。江离一手搭着他的脉搏,脸含哀凄。众人环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一路上恐惧、悔恨、怨艾、无奈,但见到垂死的父亲,羿令平突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心中什么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木偶。有莘不破轻声道:“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轻轻一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亲的脚边。

羿之斯咧嘴一笑,这种温和的笑容,羿令平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静下来,眼泪也慢慢地流了下来。

“是我不好,我,我从来不知道,怎么,怎么做好一个父亲。”他说了这几句话,脸上涌现淡淡的红潮。江离知道不该让羿之斯多说话,这样只会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来的这点生命,已经没有比和儿子说几句话更有价值的事情了。

“你也许自己觉得不如哥哥,但,在,在我心中,你们永远是一样的。好、好孩子,一直以来,我牵挂得最多的,其实是你啊……”羿之斯喘着大气,再也说不下去,羿令平抽噎起来,紧紧抱住父亲的脚,真想马上死去。

羿之斯的另一只手向大儿子伸去,却停滞着伸不出去,羿令符一把抓住,紧紧地抓住。看着儿子的眼睛虽然充满了悲伤,但泪水后面蕴涵的神采却远胜自己当年,他知道小儿子说得不错,这个男人不但是他骨中之骨,血中之血,而且是他永远的骄傲。

“能看到你重新振作,我,很高兴。无论将来,再发生什么事情,你不能再次倒下,答应我。”

看到羿令符含泪点头,他又把目光转向有莘不破,却不说话。

有莘不破指着羿令符道:“你要我帮他?”羿之斯的眼神否定了。

有莘不破又道:“你要我照顾商队?”羿之斯的眼睛笑了:“他们,都是我的子弟。帮我带回有穷去。让令符,帮你。”四大长老都吃了一惊,羿之斯如此说,等于把商队的领导权传给了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挠挠头,不解地道:“这件事情令符兄也能胜任啊!而且更合适,对不对?”

羿之斯不答,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色。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刚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跳了起来,叫道,“我懂了,你,你知道我是谁?”羿之斯又一次笑了,笑得仿佛是逮住一头小老虎的老狐狸。他把头转向江离,又看了看羿令平。江离道:“我知道了,我答应就是。”

羿之斯欣慰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又睁了开来,虎门炯炯,闪烁着羿之鹰眼最后的光芒,他的精神,他的气势,仿佛瞬间回复到最鼎盛的状态,“你们记住,不用替我报仇!因为能杀死我的人,只有我自己。”

在众人的嗟愕中,羿之斯迅疾无伦地按向心口的刀柄。花苞暴绽,开出一朵血红色的大玫瑰。眼睛,却永远地合上了。

用酒和血为出战壮行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做领导人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敢做领导人——而这两个条件,恰恰是成为领导人的前提。

羿之斯已经由四长老择地下葬。死于斯地,葬于斯地,这是有穷的传统。

不过,江离并没有说过关于羿令平的话,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猜得出临终前他答应了羿之斯什么要求。总之江离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又恢复了天劫之前的模样,对所有人都若即若离,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

至于羿令符,则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已经不再流泪了,虽然无论坐着、站着、走着、躺着,腰杆都挺得笔直,但显然还没有心情来处理目前商队所面临的种种问题。

不得已,苍长老找上了有莘不破。毕竟,羿之斯临终前当着众人的面把商队的领导权交给了他。

“我们必须赶快想办法,现在这种情况,简直糟透了!”

“有多糟?”有莘不破不为所动地反问。

苍长老突然噎住了,不知怎么形容,想了一会才说:“首先,我们没钱。”

“没钱?”

“我们的货几乎被那群强盗洗劫一空,值钱的东西不是被抢了,就是被烧了。”

“这个不难,钱嘛,有去就有来。我已有主意了。就这样?”

苍长老不信任地看了他两眼,继续说:“还有就是车,我们的三十六驾铜车只剩下七驾基本没有损坏,修一修还能用的也有七八驾,加起来不足十五驾。”说到铜车,苍长老几乎哭了出来:“这可是我们有穷最大的家当啊!”

有莘不破点头道:“这个倒有些为难。这么大的车子要造一辆也不容易。”

“最要命的是孩儿们的士气,”苍长老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商队的情绪低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有莘不破默然。他知道这也许是最难解决的事情。从有穷之海的丢失到商队被洗劫,商队的勇士们都挺了下来,但支柱人物羿之斯的去世,对整个商队造成的精神伤害却是不可估量的。羿之斯对商队的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领袖,一个英雄,更是一个亲人,一个父亲,一个兄长!如果他有莘不破不解决这个问题,整个商队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隔了良久,有莘不破才道:“除了人和车,我们还有多少家当?”

“一些存粮、兵器,还有酒。”

“酒?”

“是在大风堡的地窖发现的,都是数十年以上的陈年老酒,埋得深,所以躲过了洗劫。”

“好,今晚把酒都拿出来,召集所有人,到堡外去,生篝火,我有话要说。”

“去办事啊。”见苍长老迟疑,有莘不破道。

“就这件事?”

“你自己是不是有别的想法可以解决问题的?”

“那么就按我的话去做吧。”

苍长老看起来有些不悦,恹恹然走了出去。

对错综复杂的局面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并敢于带领没有看法和判断的众人去实践,是有领导天分者的特权。

江离就坐在旁边,轻抚九尾灵狐,对有莘不破和苍长老的谈话,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见。

有莘不破在他面前踱着方步,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商队的事情无法解决?”江离问。

“不是。”

“那你烦恼什么?”

“按我的想法,虽然有成功的胜算,但……”有莘不破忽然愤愤不平地道:“但从此以后我就被拖下水了,我千方百计逃出来,可不是为了被这个商队拖住。”

江离并没有问他从哪里逃出来,为什么逃出来,却问:“你千方百计逃出来,本来想干什么的?”

“我要到天涯海角去,到毒火雀池[52]去,到天池[53]去,到大人国[54]去,到招摇山[55]去,到羽民国[56]去。”一提起未来,有莘不破立刻充满幻想,“我要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找到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不死山[57],找到长生不死的秘密!”

江离打了个哈欠,似乎全无兴趣。但有莘不破却没有注意他的不屑,自顾自继续忘情地意**着:“我要去见大夏王,看看这个**天下的暴君长什么样子。我要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宗师,学会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艺,召唤出世界上最古老的幻兽,接住有穷饶乌的箭,刺穿季丹洛明的甲,踩着血剑宗的尸体,撕破血祖的影子,踏碎心宿的内脏,捣毁天魔的老巢!”

江离听到第二句就赶紧捂住嘴巴,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捧着肚子狂笑不已。

有莘不破瞪眼道:“干吗?”

江离勉强收敛笑容,道:“你这些远大理想很好,很好。”

有莘不破一本正经地道:“可是现在我却被有穷给绊住了,羿之斯这只老狐狸!临死还给我这么一个难缠的活。”

江离悠悠道:“带领有穷商队和你的这些远大理想有冲突?”

“怎么没有?”

江离道:“你想去的这些地方,难道带着商队就没法到?陆行乘车,水行乘舟,山行乘梮[58],这些,商队任何一个人都比你精通得多。和商队在一起,你不用担心风餐露宿,不必担心饥寒孤独,商队中老于世故的人,还能沿途告诉你许多古迹的传说,许多隐秘的故事,当你遇上歧路,他们还能给你指明正确的方向。”

有莘不破想了想,点了点头。

江离继续道:“如果让你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宝藏,你一个人能运出来?如果让你遇见世界上最妖艳的女子,多了一个商队首领的身份,难道会妨碍你去勾引她?找到昆仑和不死的秘密以后,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和你的朋友共享?”

江离悠然道:“至于大夏王嘛,他不一定会接见一个浪人,但如果是名震四方、富甲四海的大商贾,或者另当别论。下面的那些嘛,”江离忍住了笑,道,“不说也罢。但总而言之,好像带着一个商队也并不妨碍你。”

有莘不破想了想,迟疑道:“但我要养活好几百个人啊。”

“等你找到宝藏,一切不就都解决了?”

有莘不破又想了想,突然大笑道:“不错,你说得不错!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呢!只要不是一座不能动弹的都城,只要不是一个让我不得自由的牢笼,带着商队,也不过是让我多了几辆行走方便的大车而已。好,我想通了!我就带着这些年轻人,驾着这些大车闯**去!”

“不过,”江离道,“这些年轻人肯听你的话吗?”

“只要我能给他们财富、梦想、荣誉。”

“你有?”

“所以今晚我要让他们相信,我们会有!”

篝火已经燃起,队伍已经聚集。月光很亮,篝火更亮。

“老大,你说他要干什么?”旻长老悄悄问了一句,苍长老摇了摇头,说着看看满地堆积的酒坛。他们这些老成的人对羿之斯把商队交给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大感不满。

“他这个样子,真能带领我们穿过不知被天火烧成什么样子的大荒原,回到家乡?”不仅是四长老,所有人都存着这个疑问。

泥封已经拍开,大碗已经满上,酒香四溢。

没有被破坏的“松抱”停在篝火群的中间,有莘不破一手拿着坛子,跳上了车顶,所有的目光都向“松抱”聚集,所有的眼睛都向有莘不破仰视。虽然背景是一座破落的城堡,但有莘不**上却溢出飞扬的神采。

“弟兄们,接下来的路,我们该怎么走?谁来告诉我们?”

没有人说话,尽管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有莘不破指着离他最近的阿三大声道:“阿三哥,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阿三吓了一跳!他怎么也想不到有莘不破会在这种场合让他说话,在数百对眼睛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回家……”

全场一听轰然大笑,笑声中阿三忸怩不堪,有莘不破却神色自若,他的声音把所有笑声都压下去了,“你们为什么笑他!他说错了吗!难道你们不想回家,回去见你们的亲人?见你们的朋友?见那些在故乡等待你们的女人和孩子?!”

场中静了下来,这正是这几天他们做梦也想着的事情。经历过这几天的劫难以后,没有人不渴望得到家庭的温馨和祖国的庇护。

“但是,”有莘不破继续道,“我们能就这样回去吗?假如亲人们问起:‘你们从有穷带出去的财富增值了多少?’我们怎么回答?假如朋友们问起:‘有穷的荣誉和声名是否因你们而更加响亮?’我们怎么回答?假如女人们问起:‘男人们,那些被强盗杀害的英雄和勇士们的仇,你们报了吗?’我们怎么回答?”

“我们没法回答,所以,我们还不能回去。在决定回去之前,我们要夺回我们的财富,我们要杀死我们的仇人。只有这样,我们的战友和我们的英雄,他们在天之灵才能安息,他们的荣誉和声名才能在我们身上延续不堕!只有这样,在亲人面前,在朋友面前,在情人面前,在孩子面前,我们才能抬起我们的高贵头颅!才能不愧有穷好男儿的称号!弟兄们,杀害我们的英雄羿台侯和我们的战友的强盗,现在还在他们的窝里逍遥快活!难道我们是有仇不敢报的懦夫吗?”

“不!”一些人响应着。

“我们能放任这些强盗不劳而获地享用我们的财富吗?”

“不!”很多人响应着。

“我们能就这么回去,让有穷国所有人都瞧不起吗?让商王国所有人都笑话吗?”

“不!”所有人都大呼起来。

“你们愿意跟随我去夺回我们的财富吗?”

“愿意!”

“你们愿意跟随羿令符去杀死我们的仇人吗?”

“愿意!”

“你们愿意跟随羿台侯的亡灵去实践一个男人的勇气吗?”

“愿意!”

有莘不破一句一句地问着,青年们的热血都开始像篝火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苍、昊、旻、上等老成的人隐隐觉得不妥,但见到连羿令符也激动地站起来,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阻止事态的发展了。

有莘不破右手举刀,左手持酒:“勇士们,弟兄们,拿起你们的刀来,举起你们的酒来,让我们用血来铭记我们的仇恨,让我们用酒来替即将发生的大战壮行!”

他一刀砍在手臂上,任由鲜血流淌进坛中,渗入酒里,高举过顶,鲸吞豹饮。

这一晚,有穷所有人都醉了。

窫窳寨里,正处在大丰收之后的狂欢中。

混迹在大风堡遗民中的细作来报:羿之斯已死,有莘不破率人前来报仇。

“报仇?”札罗冷笑。

失去了羿之斯和铜车的有穷商队,就如同失去了刀剑和盾牌的战士,失去了爪牙和皮甲的野兽。无论是天时、地利、人数还是装备,有穷商队要想攻下窫窳寨无异于以卵击石。

“由有莘不破率领?”札罗冷笑。他承认那个年轻人的蛮力和勇气,但由这样一个年轻人来做首领,只能把有穷往更深的灾难之渊推。

看来有穷商队的命运,即将伴随羿之斯的死亡而结束。

铜车“松抱”内。

从小被限制饮酒的有莘不破喝高了以后,醉得就像一个死人。苍、昊、旻、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

“我们现在正往窫窳寨方向走,七拼八凑的车马,根本没法组成铜车圆阵。”

有莘不破用力敲打着疼得几乎要裂开的头颅,道:“这一次我们是攻击,不是防守,要车阵干什么?”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

四老一听,不由喜出望外。

有莘不破忍住头痛,说:“我们有三大优势:第一,我知道大风堡留有札罗的探子,他知道羿台侯死了,而且看不起我,所以他会轻敌;第二,我们商队还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会贪心;第三,我们几百人一条心,他们上千人却永远都是乌合之众,所以容易溃散。”

四老没想到这小子也能分析得头头是道,都点了点头,道:“那我们怎么办?”

有莘不破怒道:“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还问我怎么办!难道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要我教你们吗?”

四人面面相觑中,有莘不破却已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