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京华市造纸预赛

赛后一周,陈元正式拿到了特五级证书,还有造纸师联盟的四星认证。薛晓峰怂恿着要他请客。下课之后,三个人便向学校附近最受欢迎的火锅店出发。

两瓶啤酒下肚,简墨也有了些醉意,向两人打了声招呼:“我去趟厕所。”

薛晓峰指着他嘲笑道:“不会是要吐了吧?”

简墨头重脚轻地走了几步,一转弯,不小心撞上一名快步而来的服务员。对方连忙把差点摔倒的简墨拉住。这时正好路过的主管模样的女士看见了,责怪道:“怎么搞的,居然把客人撞倒了。”

服务员面色难堪,简墨连忙道:“不是他的错,是我喝多了撞的他。”

主管走开后,简墨向服务员问了洗手间的方向。痛快地清空了内存后,他走到洗手池边,接了一捧水拍在脸上,发热的大脑顿时清醒了几分。简墨正要出去,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嚣:“肯定在这里!四处搜搜!”

他心中正好奇,突然感觉到什么,退后一步,发现洗手池下面蜷缩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男孩见他发现自己,顿时面露惊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和恳求。

简墨顿时明白外面的**八成是为了这个孩子。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指指小隔间,“躲里面去。”

男孩犹豫了一下,便从水池下爬出来。简墨拉着他关上隔间的门,随后掏出电话打给简要:“我在校门口火锅店一楼的男洗手间里。”

七八个男子封锁了火锅店的各个出入口,开始分头寻找。

其中一拨人很快搜到男洗手间门口。他们毫不客气地踢开一个个隔间清查,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走在这群人身后三四步远的,是一个头发及肩、左耳戴着两只小小黑色耳环的男子。他在洗手间门口,对着最后一个隔间凝视了两秒,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薛晓峰皱着眉头,看着这一群来势汹汹的人抱怨道:“学校附近的治安也太差了,怎么让一群小混混跑到火锅店里来闹事了。”

陈元却道:“谢首还没有回来?”

薛晓峰有些紧张:“不会是和这群人起冲突了吧?阿首脾气硬,别跟人杠上了。我去找找,你在这等着。”

简墨松开手,男孩睁开眼睛,迷茫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火锅店里了。

“放心吧,你现在安全。”简墨说,“但是那伙人可能还在找你。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男孩听见最后一句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简墨的大腿不放,“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回去。他们要挖我的眼睛。我不要被挖眼睛……”

简墨有点措手不及,“谁要挖你眼睛?”

男孩抽抽噎噎地说:“……他、他们说,我被写出来,就是为了把这双眼睛挖给别的孩子。可我不想把眼睛给别人。我不知道什么责任义务,我只是不想被他们挖走自己的眼睛——”

简墨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蹿脑后,冷意从心口一直蹿到手指。他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小心地收束了魂力波动。果然,灵台视角中,一团淡蓝色的水雾静静地悬停在男孩身边。

“他们是谁?”简墨蹲下来,注视着男孩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他们在哪里?”

京华市海息区,一处位置偏远的仓库。

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一间天蓝色鲸鱼形状的小房子前,神色不虞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房外小花园里的秋千。

仓库里这样的房屋有二十多个,设计风格各不相同:有的典雅清幽,像是个书卷气满满的学者居所;有的精巧富丽,像是某个名媛的豪宅;有的酷炫奇特,像是年轻人充满个性的蜗居……有的只有一片空白的土地,暂时无人居住。它们如同羽毛一样,飘浮在空中,不时微微摇**一下。

中年男子转身走了几步,从空中的鲸鱼屋落回地面。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中年男子走到书桌后坐下,阴沉着脸抹了一把额头,这使得他的发际线看起来更高了。

一个胆子略大的小眼睛青年主动解释道:“我们有追踪到他的踪迹。可是……明明看见那孩子跑进去了,但翻遍了整个火锅店都没有找到他。”

中年男子嘲讽道:“你的意思是,他一个活人会凭空消失?!”

小眼睛青年壮着胆子回答:“这个,可能——火锅店里正好有一名异级在呢?”

桌面上一只烟灰缸飞了过来,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小眼睛青年登时打了个结巴:“镜、镜也去了,他可以作证!”说完,他用看救星的眼神向后看去。

距离这群年轻人大约两三米的偏僻角落,站着一名长发及肩、左耳戴着两只小小黑色耳环的男子。在中年男子问话的过程中,耳环男一直垂眼看着地板,仿佛所有事情都与他没有关系。

听到镜这个名字,中年男子原本烦躁的目光又带上了一丝不喜。他把目光投向耳环男,后者才开口道:“518号进的那家店,一楼的男洗手间里有异能发动过的迹象。”

中年男子微微眯起眼睛,停顿了一秒,然后向其他人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查查那个时段进出的都是些什么人!”

十分钟后,中年男子得到了一个坏消息:“监控录像坏了?”

小眼睛青年战战兢兢,“店员说本来有的。可去找的时候,他们……他们就发现这段时间的视频文件都损坏了。”

中年男子的发际线再度面临后退的危险时,他的电话却响了。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中年男子压抑着火气,没听两句眼睛就猛然睁大立刻道,“这么快?!好……我知道了!”

中年男人挂了电话,扫了一眼众人,“乌鸦来了。赶快夹紧尾巴滚!”

在场其他人听了,立刻争先恐后地清理现场,然后迅速撤离。

中年男子则快步走到书桌边。旁边做工精巧、价值不菲的十余架魂笔、点睛和孕生水材料在他眼里恍若无物。中年男子只将抽屉里一本黑色大书拿出来,夹在怀里走了出去。

耳环男的目光在中年男子怀里的东西上一触即离,他什么也没收拾,只回头望了一眼飘**在半空中的房屋,以及屋内对外一无所知的人影,然后跟着其他人离开了。

看到所有人都从仓库里撤出,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地发动路边的轿车。车里的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仓库前,数辆造纸管理局的稽查车在已经完全漆黑的夜幕中,拉着警笛呼啸而至。待稽查员拔出佩枪向楼里冲,中年男子表情冷淡地按下手边的某个按钮。

十五秒后,仓库里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仓库对面一栋民宅楼房的天台上,两高一低的三个身影目睹了那栋建筑宛若沙雕般崩开的一幕。

男孩被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全身一抖,原本充满期待的目光顿时变得茫然不敢置信。过了一秒,他突然惊恐地喊道:“他们……他们都还在里面!他们都还没出来!啊啊——”

同样愕然无措的简墨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想要跑出去的男孩,将他的小脑袋用力按在胸前。男孩一边挣扎扭动一边号啕大哭,“他们都还没出来,还没出来!”

简墨用尽全力箍着男孩,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夜色中腾起的尘雾。巨大的落空感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快速地划过心头。他知道这片规模不小的粉尘中,一瞬间被分解成无数微粒的不仅有那群非法造纸者的昭昭罪证,还有不知道数量为几何的鲜活血肉之躯。仅仅几分钟前,他还自以为可以让这些纸人如同这个男孩一样,从桎梏中脱离。但此刻,如果靠得近的话,自己或许就会看到,那些无辜的半透明魂晶在星海中消失的情景。

明明已经找到了犯罪窝点,明明造纸管理局的人已经赶到了,为什么还是这种结果?他的胸口仿佛有巨大的火焰喷涌而出,将全身瞬间点燃。烧得翻滚的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咆哮,想要冲破血管的桎梏,迸向天空,将灼热滚烫的温度,暴雨一样地砸到敌人的脸上、身上。最好可以化身为最恐怖的强酸,将那群人一点点腐蚀、融化殆尽。

那边的烟尘慢慢飘过来,酸涩刺痛的感觉让简墨本能地想闭上眼睛。可眼睛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它试图撑开更久的时间,好把眼前的场景一笔一笔地铭刻下来,让天真轻敌的大脑牢记住这个教训。

简要站在旁边,看见简墨的嘴唇开阖了好几次,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只红着眼睛道了一句:“我……早该想到的。”

三人待在天台上,眼睁睁地看着十多名稽查员拿着手电筒在一堆沙尘里扒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终一无所获,满脸怨气地收队离开。

简墨蹲下来,对已经不再哭泣的男孩说:“我先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吧。”

男孩茫然道:“可是那个坏人跑掉了。我迟早会被捉回去的。”他顿了一下,抬起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望向简墨,里面升起一抹希望的光,但很快又低下头。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忍不住道:“大哥哥,你能不能把那个坏人抓起来?”

见简墨只是一怔,没有马上拒绝,男孩眼里升起了希望,“我在这里待的时间是最长的,有好几个月了。那个坏人还有他们一伙的,带走了好多好多人。有一个高个子叔叔,他们要把他的肝脏挖给别人。还有个漂亮的大姐姐说,她的皮肤要给一个身体90%都烧伤的人。对了,前几天有一个老爷爷被带走了,也不知道是干吗去了。他们真的好可怕!”

简墨听着听着,只觉得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明明是初夏季节,却感到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男孩的描述,让简墨不禁想起六街凌晨马路上的那些婴儿,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强行咽下了一整扇排骨,梗在胸口怎么都下不去。

男孩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他恳求道:“那个坏人肯定还会造出很多像我这样的人,然后挖掉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给别人。他就是一个魔鬼!大哥哥,我求求你了,你把他抓起来吧!求求你了!”

这男孩投来的目光就像正午最炽热的小太阳,直刺得简墨忍不住想移开眼睛。虽然他毫不犹豫地救下这个男孩,并跟着他去捣毁这个非法造纸窝点,却一点都没想过要将这些造纸师绳之以法。傻子也知道,这群人既然敢将非法造纸用于器官移植,且不提他们本身的凶残,其后台绝对不可能简单。

看见自家造师眼里的愧责越来越浓,简要走上前,轻轻按住男孩的肩膀说:“少爷,这个孩子交给我吧,我会安置好他的。”

简墨微微松了一口气,才要起身,却见已经被简要带离的男孩回过头,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肩上被什么重重压上,连站起来都觉得那么艰难。

回到寝室,简墨找了个借口向薛晓峰、陈元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中途离开,然后便翻上床铺睡觉。

然而这一夜,他注定是要失眠的。

“我以为像柯晋那样以凌虐纸人为乐,已经是人类残忍的极限了。没想到,居然还有更过分的。”简墨来到宿舍楼的天台,望着沉沉的夜色,胸口有种想冲着什么咆哮一通的冲动,却又觉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夏历5068年造纸管理局颁布的《造纸管理法》在第五条第一款首次规定:“禁止任何组织和个人,以原人为蓝本进行造纸,无论该蓝本是否同意、或者已经死亡。违者处以五年以上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一百万以上罚金。”

夏历5101年,造纸管理局、纸人管理局共同对《纸人权益法案》进行第三次修订时,第一次明确规定:“禁止任何组织和个人,以医学移植、科学研究为目的,进行造纸活动。违者处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死刑,处以一千万以上罚金或没收全部财产。”

但是世界上总有法律的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总有人泯灭良心,去进行一些令人发指的违法行为。

“造纸管理局里有内线,仓库里提前设定了销毁程序。同伙众多,撤离时却井然有序。手段高明,经验丰富,预案周全,业务量稳定,说明他们在京华市的存在经年日久,绝对不是个别一两个造纸师小打小闹。你没答应那孩子是正确的。这群人的背景,不是现在的我们惹得起的。”早就等在这里的简要平静地分析,“我不是觉得少爷今天不该出手相救。但实际上,您救下了这一个,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这个造纸师既然能写出一个,难道还不能写第二个?”

简墨握住胸前的银链,看着那根小小的魂笔吊坠,“是啊。我能救这一个,可我救不了所有。这个世道不改变,就算我把现在这个该死的造纸师抓起来,这世界上也还会出现下一批,下下一批。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原人,这辈子恐怕都不可能把纸人当成和自己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放下银链,他自嘲道:“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已经用尽全力,也只是在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勉强有一挣之力,怎么能妄想与整个世界为敌?”

简墨不知道,他身后纸人的手一直紧紧攥着,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但目光坚定而自制,无论他何时回头,都能看到一片仿佛永远不会被任何事务干扰的冷静。

静静地望了天空几分钟,简墨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我十岁那年的造生节,我爸带我到市里最有名的游乐场去玩了一次。”

“那里许多项目都是由异能来操纵的,很特别也很有趣。其中我最盼望的一个项目叫作‘热海潜翔’。异级操控员会用异能把人套进一个巨大的泡泡,然后送入水中,与众多热带水族一起玩耍。但是那天我去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什么意外?”简要问。

“隔壁观赏区的一只虎鲨,不知道怎么被放进来了。当时场馆里的孩子有上百个,可操控员一次只能移动一两个孩子,无法同时顾及所有孩子。而泡泡又根本无法承受一只成年鲨鱼的全力撞击。第一个孩子被攻击身亡后,整个场馆的家长都疯了。”

“我当时想逃走,可是怎么也出不了泡泡。接着我听见一个女人喊:‘那个小孩我认识!他是个纸片!把他丢过去!一条鲨鱼吃不了多少。只要堵住它的嘴,其他孩子都安全了!’而她说的小孩,”简墨自嘲地用手指指自己,“就是我。”

简要顿了一下,“我记得鲨鱼是不喜欢吃人的,通常它只会咬一口就换其他对象……后来呢?”

“恐怕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点,又或者他们已经被吓昏了头。”简墨脸上带着淡淡的讽刺,“操控员开始没理她。那女人就满场馆狂喊:‘那个纸片今天死了,我出钱写一个!保证和这个一模一样!’她还煽动其他孩子的父母:‘只是牺牲个纸片,能够救这么多孩子,这还需要考虑吗?!’没过多久,场内差不多所有人都倒向那个女人,吼声都快把屋顶掀翻了:‘一个不够,我也出钱写一个!快把他扔过去!’”

“那后来呢?”简要大约在想象当时的情形,静默了几秒,接着问。

“后来场馆负责人赶来了,下令操控员用我来堵虎鲨的嘴,以便争取救援其他孩子的时间。然后,操控员照做了。”

简要难得用同情之色看着自家造父,“最后,是谁救了您呢?”

“我爸。”简墨笑了起来,“他跳下来,用随身带的工具刀,捅翻了那条鲨鱼。”

“简先生真是勇猛。”简要评赞道。

“是啊。”简墨笑了笑。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一直顽固且清晰地驻留在简墨记忆里的,并不是听见满场馆的人叫着“我出钱再写一个”时的惶然,也不是泡泡破碎面对血盆大口时的绝望,而是他缩在他爸怀里,被抱着走出场馆的那一路:周围还是那些人,可空气静悄悄的,连一个大声呼吸的都没有。他爸仿佛老旧阅读器里童话中那个震慑住所有恶龙、踏灭所有宵小的勇士,带他逃出了血色和恐惧弥漫的深渊。

这个时候,天空大概起了风。乌压压的云层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正巧让一颗星星把自己在亿万光年之外的光芒投射了过来。

简墨讲完了往事,便望着这唯一的一颗星星,打量了良久,“这颗星真亮。”

“是啊。”简要附和道,“确实挺亮。”

“乌云那么多那么厚,其实这颗星它也不知道,自己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投来的光,到底能不能让我们看到?可如果,它先不走出这一步,我们便永远不可能知道星光是怎样的,对不对?”

简要顿感不妙,正欲开口,便见简墨深吸了一口气道:“简要,去查这伙人的来路,查昨天去火锅店的人,查这所仓库的使用者,查那个最后离开仓库的男人,还有纸人男孩复刻的对象。”

他的造父目光一点点地坚定起来,“从所有能查的线索上去查。”

简要立刻反对道:“少爷,我们要量力而行。京华市不仅可能有连蔚的仇敌,还有六街杀手的背后指使者,再招惹上这么一伙丧心病狂的家伙……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风更大了,乌云聚散游移,似乎很想继续霸占这块领空,不想离去。

“我知道会遇到很多危险。我也知道,”简墨正面直视简要,“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要做到这事情很难。可它已经摆在我面前了,我无法视而不见,我相信你也不能。或许我们能做的只是杯水车薪,最终无济于事。但就像这颗星星,或许我们也会成功呢?”

“这颗星星失败了,它还是这颗星星。”简要斩钉截铁道,“可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

“我向你保证,全程一定听你指挥,谨慎行事,绝不冲动莽撞,任性妄为。”简墨举起手掌。

简要闻言一笑道:“就单你想的这件事,难道还算不上冲动莽撞,任性妄为?!”

他说完这句话,直接走到天台的那头,把后脑勺冷冷地对着他。

“简要。”简墨喊了一声,简要没理会。他只好走过去,想要哄哄儿子。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有摸简要的脑袋了,他正要抬手,却感觉高度有点不太对。

简要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从简墨脑子里划过,他看见旁边有块台阶,索性踩了上去,俯下身体轻轻地把手放在儿子的头上,揉了揉头发,“简要,去做吧。”

简要的头侧了侧,甩开简墨的手,沉默得很倔强。

“那颗星星一定很美。”简墨并没有放弃,双手按在简要的肩膀上,认真而郑重地说,“我想看一看。”

这次简要没有再甩开他的手。两人就这么足足站了十多分钟,简要先愤愤地开了口:“我一定是疯了!”

他板着脸把简墨的手从自己肩膀上一把扫下来,转过身面无表情道:“说好了,这件事情你得全听我的。我说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我说什么时候终止,你就必须什么时候终止。没有什么是值得拿命来拼的。”

简墨赶紧答应:“我保证。”

简要继续补充:“还有,这件事情要机密进行。重简方略现在的人手不能直接用。你得给我增加帮手。”

风持续不断地吹着,乌云最终不甘心地被吹走了一半。两人的头顶上露出半边闪闪发亮的夜空。

海息区的一处仓库在造纸管理局稽查组抵达的时候爆炸,这个消息虽然并没有在广大市民中引起大的反应,但还是引起京华市许多高层人士的关注。

此时此刻,在京华市造纸师联盟总部的执行主席办公室里,褐发欧裔男子面前的浏览器上,正显示着这则新闻。此人便是造纸师联盟的执行主席——霍恩。

“市级预赛马上就要开始,竟然还出这档子事。”他语调轻松,并没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一处非法造纸的窝点,与纸人独立组织倒没关系。”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坐在沙发上,不以为意道,“仓库里早就布置好了。一旦引爆,所有的犯罪证据都没了。没有诞生纸,就分析不出购置人。没有定制魂笔,就查不出造纸师。痕迹打扫得这么干净,我倒有点佩服了。”

“不是针对这次比赛就好。你回国的第一件事若办得不漂亮,后面难度就更大了。”霍恩放下鼠标,“我就担心像七八年前的点睛爆炸案,闹得京华造纸界差点停摆了三个月。”

“那次案子我也听父亲说过,当时好像闹得整个万山的造纸师都得跑到千湖、观日地区去买点睛。”李微生对这件旧事还有些印象。

“你说通山的那些纸人是怎么发现的,”霍恩双手搭在膝盖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往萤石矿粉里掺一点海化岩的粉末,制出的点睛温度超过30℃就爆炸?当时整个学术界都还没发现这事,几家点睛企业更是死活查不出原因,都以为是竞争对手捣鬼,闹得不可开交。”

“听说后来是十二联席万山地区的席主出面调停的。”李微生不以为然,“其中五六家企业背后都是万山的老牌造纸世家,一般人说话不管用。”

“是啊,丁之重这人倒是有些能耐,很快发现出问题的只有万山本地出产的点睛,又扛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家族的压力公布了这个消息,硬是让造纸师们先恢复了写造,紧接着就查到了通山那边,快刀斩乱麻地将那批纸人都处理了,才让一切回归正轨。”霍恩感慨地说,“据说当时丁之重去通山的时候,那些纸人正打算把所有的矿坑都撒上海化岩呢。”

“万山80%的点睛原料都出自通山,他查那里也是理所当然。”李微生淡淡道,“这么说来,这人在万山还很得人心?”

“比你想象的要难搞,我不建议先从他身上入手。”霍恩说,“你三叔四叔那边最近如何?”

年轻男子哼了一声:“李君珏从前就看我不顺眼,如今我回来,自然更是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若非我那位堂弟的智商实在是不在线,我还真要有点担心了。”

年轻男子正是如今造纸管理局局长李君珲的独子李微生,也是李家现任家主李德彰的长孙。他的眼睛细长,即便是被眼镜挡着,但看上去仍旧充满神采。虽然五官不算出彩,但皮肤白皙,加上总是见了人习惯性带上三分笑,因而整个人看上去阳光清爽,像一个刚从象牙塔里出来,斗志昂扬准备踏上社会的大学生。

“李微言眼高手低却又刚愎自用,确实难成大器。虽然他成事不足,但若是铆足了劲去坏你的事,也不能轻视。”霍恩提醒李微生,“你三叔李君珏心胸狭隘,私心深重,为人狡猾多疑,野心勃勃,这十多年来在三大局中人脉已经不逊色你父亲。若非你爷爷目光清醒,始终站在你父亲这边,你如今的情况就没那么乐观了。”

“是啊。”李微生叹了口气,取下眼镜,捏捏鼻中,然后又重新戴上,“我爸的政治敏锐度实在是有点低,能够维持这样的局面,对他来说实属不易。”

“你也不要太小看你父亲,他虽然政治觉悟略逊一筹,但好在意志坚定,又肯听人建议。若小心谨慎,李君珏未必能够从他身上讨得了好。倒是你那四叔,我总觉得看不透他。”霍恩蹙眉道,“我只知道他年少成名,人缘极好。有人曾说,若非他晚生了十年,恐怕就是第二个李君瑜。当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从李家跑出来,改了名字在教育系统里扎了根。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这事我还真不太清楚。那时我也才三四岁不懂事,后来又去了欧盟。我爸很少跟我提四叔。”李微生摸了摸额头,“不过如果我四叔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能与我大伯不相上下。我觉得他这么做,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一山不容二虎。”

“既然你四叔早早就对那把椅子没什么兴趣,我觉得你倒可以多接触一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霍恩建议。

李微生凝神想了想,顶了下眼镜:“我觉得你这提议不错,值得一试。”

这次欧亚交流赛京华市预赛的比赛地点,就在京华市河静区的独立造纸学院。

独立造纸学院是泛亚第一所专门培养造纸师的学院。虽然每年招生规模不大,但教学等级可以匹敌泛亚大部分造纸研究所,在所有造纸学院中的地位超然。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第一任院长是李青偃的长子李春和。

据说,独立造纸学院刚刚创建时面积并不大,但随着不断地修缮和扩建,如今足以匹敌任何一所贵族私立学校。光从占地面积来看,大概没人相信它四个年级的造纸系学生加起来只有六十人,还不到京华大学造纸学院的一半。但这里的学生造纸天赋级别最差的,都是异一级,完全是造纸师精英中的精英。冲着这一点,难得主动出一次门的简墨也同意了薛晓峰为陈元送考加油的建议。

小心地收束起魂力波动,简墨闭上眼睛。幽暗的海洋中,无数星光在他身边畅游,量级比他平常在京华看到的大多数都要高出很多,其中有几颗简直可以把人包裹进去。

最近的一颗在前方十多米处,主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藏蓝色正装西服打领带,还挂着工作牌,显然是这次比赛方的工作人员。

向左边三十度,距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是一个成人等身大小的淡黄色大光团。光团的主人是一个扎着辫子的文静女生。女生身边一个目光温柔,穿着白色西服的男子,在他的身边简墨能隐隐看到一片银色的水雾。

向右边六十度,距他五十米处的超大光团,是目前校园里他发现的量级最高的魂力波动。几乎将它的主人以及附近一群保镖都包裹了进来。超大光团的所有者是一个满脸傲色的青年男子,精致不凡的衣饰展现了他优渥的生活水准。

正观察着身边这几个大光团,简墨便听见有人喊他:“谢首!”

回头一看,简墨便看到穿着京华大学校服的一队人走了过来。招呼自己的正是学生会主席丁一卓,后面还跟着两男两女。简墨向丁一卓点点头,便向陈元走去,正欲说话,却被另外一个男生截住,“说起来,我们三个能够参加比赛,还要多谢谢同学。”

陈元面色微沉,面带怒气瞪着男生,显然来的路上就起过争执了。

那男生一看便知是大四生,怎会将一个一年级师弟的威胁放在眼里,“如果不是谢同学将小话剧纸人的造师打得现在还躺在医院,怎么会轮到我们这种二流货色参赛?”他说完斜眼看了一眼陈元,不屑地哼了一声。

简墨明白了,男生暗指自己打伤齐伟几人,导致他们无法报名参赛,就是为了给陈元腾出名额。

“如果齐伟是我打的,说不定师兄还真得好好感谢我一下。对于师兄现在的天赋等级,这样的运气未必会有第二次。”简墨早就听陈元说过这次参赛选手的天赋等级:丁一卓特七级,他与另外一名女生特五级,其余两个特四级。显然这个出言刻薄的男生肯定是特四级。

“你——”男生面色铁青,回头向不远处喊了一嗓子。两个魁梧的男子立刻奔来,一脸凶色地瞪着简墨——他们显然是男生的造纸。

“邓翔,这里是赛场,你难道想被取消参赛资格吗?”丁一卓警告道。

邓翔得意地说:“丁主席,我不过是把与比赛无关的闲杂人等‘请’出去而已,又不是打架,怎么会被取消资格呢?”

然而他的两名纸人才有所动作,下一秒从附近各个角落迅速钻出几个人,眨眼间便将邓翔三人铁桶般包围起来。这群人穿着不一,装扮各异,有的打扮得像送考老师,有的像参赛学生,有的像卖饮料的商铺店员,有的像学生家长。

“你们是什么人?你……你们想干吗?”邓翔不由得退了一步,发觉事情有些不对。

这班人齐齐从自己衣内掏出一张胸牌,挂在自己的左胸前。胸牌上的LOGO是一个红色的手书狂草“首”字。

“首家纸源派遣。”一位学生家长打扮的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说,“你已经威胁到我们雇主的安全。请保持安全距离,否则后果自负。”

邓翔脸色大变,他作为一名四星造纸师,自然知道这家一年来异军突起的纸源劳务企业:首家纸源传闻资金十分雄厚,决策眼光精准。虽然购置纸人的准入门槛略高,但在纸人权利保障上却声名在外。很多自由纸人都乐意挂靠在这家企业下工作。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造设系学生竟会舍得雇佣首家纸源的便衣保镖。便衣保镖不同于贴身保镖,通常隐藏在暗处,一般是不乐意正常生活被打搅的公子哥儿们才会请的。

这一举动也引起了周围参赛者的侧目。他们惊异地看着京华大学的这群人,窃窃私语起来。

组织方的工作人员本来只是在一边旁观。毕竟这种参赛团队内部的小纷争,只要不影响比赛秩序,他们管不着也犯不着管。但是眼见阵仗要闹大,两名工作人员立刻赶来,“发生了什么事?”

在丁一卓的斡旋下,比赛方的工作人员总算没有做出什么处罚,只要求他们这一队先行入场做准备,说完还特地看了简墨一眼,显然对于未曾发现这么多便衣保镖而感到恼火。

陈元他们进去后不久,简墨明显感觉在身边巡视的人多了不少。他不由得自我打趣:自己好像总跟造纸比赛的安保人员搞不好关系。

这个时候跟着另一辆校车来的薛晓峰总算到了。

“路上堵车了。”他一走到简墨身边,就四处张望,“陈元他们不是走在前面吗?还没到?”

“他们提前进去了。”简墨解释道,将刚刚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经过七河谷森林事件,薛晓峰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只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周围,似乎想分辨出哪些是简墨的保镖。

这时,简墨的灵台视角又观察到四只光团在向自己靠近。他定睛一看,正是他们的系主任石正源、院长李铭,还有一对夫妇和一个青年向他们走过来。

“主任,院长。”简墨礼貌地问好。

石正源哈哈一笑,“谢首,你的排场不小啊。”

简墨无奈地笑了笑。

从七河谷森林回来后,经过和简要的商量,他决定将一部分实力适当地展现出来。虽然对京华市的大家族来说根本不够看,但威慑一下那些威胁不大却喜欢恶心人的小人物还是可以的,比如邓翔之流。

李铭笑着说:“见了主任、院长知道招呼,怎么见了校长倒一声不吭了?”

石正源打趣道:“这孩子怕是连校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说完指着那位儒雅的中年男子道,“这是谭副校长和他夫人,还不快打招呼?”

眼前的男子大约五十岁出头,气质平易近人,未语先笑,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谭副校长?谭长秋?简墨忽然想起,简要有一次说过,十六年前与张亚关系紧密的人中就有此人。简墨心里琢磨着,脸上表情如常,只微微向此人鞠躬行礼,“谭校长好!”

但当他直起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谭夫人时,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此时简墨的魂力波动仍然处于收束状态,因此当她靠近时,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块淡紫色的半透明玻璃体。起先,他还以为中年美妇的魂力波动太小,被周围四人的魂力波动所掩盖。可现在仔细一看,这中年美妇分明是一个纸人。

原人和纸人结为夫妇虽是法律允许,但即便在规矩混乱的六街,简墨也未曾见过。他看了一眼挽着谭夫人的青年。这青年不是中年美妇的亲生儿子,但与她的亲昵表现却与正常母子无异。简墨将疑惑暂且收起,又礼貌地喊道:“谭师母好,谭师兄好。”

旁边的青年恼了般看了母亲一眼,仿佛在说别扯到他身上,随后也对简墨点头,“师弟好。”

谭校长笑呵呵地说:“你们主任和院长跟我多次提到过你,很是看好你。你可不要让他们失望啊。”

“你们是来送陈元的吧。”李铭知道他俩关系好,“他最近进步挺大的,一下子从特三级跳到特五级……欸,一卓比赛,怎么没看见苏圆来送呢?”

石正源明显不大喜欢苏圆,“那小姑娘不在也好。年纪不大心思不小,有她的地方总少不了是非。”

“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还是让他们自己处理吧。”谭校长不以为意,淡笑着说。

石正源瞧了谭校长一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李铭呵呵两声,“我说你们两个人年纪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了,别在孩子们面前耍脾气啊。”

正说笑着,薛晓峰忽然说:“陈元怎么出来了?”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简墨向入口看去,果然见到陈元与丁一卓走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李铭作为造纸学院的院长最是关心,首先开口问。

陈元阴着脸没有说话,丁一卓开口解释:“陈元刚刚发现他的魂笔不见了。”

“不见了?”李铭诧异道,“怎么会不见呢?你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是什么时候?”

“离开寝室前我还检查过一遍,直到刚才进了赛场,才发现背包被刀片划开。其他的东西还在,只有魂笔不见了。”陈元一边说一边翻过背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偷的。”

大家一看,果然背包有道一指长的破口,边缘齐整,顿时心里一寒。如果是走前忘拿或者中途丢失还好说。但这显然是蓄意偷窃,想让陈元无法参赛。为了防止意外,学院还专门派车辆接送,因此同车的都是一起参赛的学校同学。

丁一卓看了陈元一眼,“我带了两支,说借陈元一支,他又不肯。”

李铭摇摇头,“你们带的魂笔不是M8,一支不保险。你借给了陈元,可能最后两个人都拿不到好成绩。”他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一卓你先进去参赛。还有半小时才开考。我们在外面再想想办法。”

话虽这么说,但是25岁以下组选手要求使用同校造设系学生的作品,因此魂笔都是请造设系的大四生提前根据原文制作好的。临时去找,哪里正好就有现成匹配的。大家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只能听着石正源给几个大四生打电话。

这时简墨走到一边,给简要打电话:“……能找回来吗?”

简要否决了这个可能,“不知道两支魂笔的具体坐标,无法置换。”

简要提醒道:“少爷不担心暴露了吗?”

“那份试验品和完成版只有七八成相似。”简墨低声说,“再说现在点睛纸笔上模仿M系列的魂笔多的是,应该无妨。”

石正源打了一圈电话一无所获,忍不住骂道:“比赛不就是为了发挥造纸师最好的实力吗?为什么不能选择自己能弄到的最好的魂笔呢?”

陈元在旁边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突然感觉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简墨摊开手掌,“这是我练手的作品,与你的原文属性大致相同。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死马当活马医吧。”

陈元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真的是你做的?”

薛晓峰也惊喜地大叫:“阿首,你真是大救星!”他这一喊,石正源、李铭、谭校长的视线也都转了过来。

石正源有些不相信地伸手从陈元手中拿起一支魂笔,“你做的?给我看看!现在大一生就能开始做魂笔了吗?不是到大二才开始教画导流图的吗?”

他拨开保险环,小心地向里查看,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怎么了,主任?”薛晓峰以为石正源发现了不好的地方,紧张地问。

石正源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魂笔上收回目光,盯着简墨的眼睛道:“谢首,你老实说,这魂笔真的是你亲手做吗?如果不是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作为造设系的主任,目光自然歹毒。简墨并不意外石正源说这话。“我以人格担保,是我亲自设计,亲手制作的。”

石正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魂笔还给陈元,然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去吧。”

此时此刻,远远躲在一边的林跃几乎要跳出来:怎么陈元那个家伙还是进去了?谢首怎么会正好带着两支魂笔,属性还是匹配的。这也太巧了吧。

“师姐,这怎么办?要阻止他啊!”林跃急道。

“住嘴,你脑子坏掉了吗?”苏圆皱着眉头说,“你没看见院长和校长都在吗?这个时候去阻止陈元,不是摆明是我们设计陈元?先让他们多高兴一会儿吧。谢首不过是一个大一生,怎么可能做出魂笔?这魂笔八成是他买来准备仿制的。待会儿我们就去比赛方的纪律监督会投诉,这可是他们自找的!”

“对啊。本来我们只是让陈元参加不了这一场比赛,可如果被纪律监督会发现作弊,那可是要禁赛三年的。”林跃兴奋地说,“这可是送上门来的把柄。”

因为出了这档子事情,本来打算只是来看看的三位校方领导,都决定等到下午比赛结束后再离开。不过比赛时长八小时,他们便决定找个地方喝茶打发时间。简墨婉拒了三位师长的邀请,和薛晓峰继续在赛区外等候。

门口站着三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原人和两个天使——一个金色长发,手持红色十字架,眼神锐利,俊美无俦。另一个浅银色短发,冰蓝色眼眸,沉静而高贵。

米迦勒。

加百列。

简墨第一次亲眼看到异体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目光落到中间的原人身上。这名男子褐发褐眼,欧裔相貌。魂力波动仅仅比陈元略强些,显然不是这两名天使的造师。

这一行特别的组合不只引起简墨等人的侧目,比赛方的工作人员迎接的态度更是殷勤。

过了几分钟,那名欧裔男子向简墨走来,“我是霍恩·格兰,负责欧亚造纸交流赛的安全监管。不知道这位同学怎么称呼?”

“谢首,京华大学造纸学院的学生。”简墨回答道。

“刚刚的事情我已经了解,责任不在你。不过职责所在,工作人员不得不出面干涉,请你谅解。”霍恩态度十分温和,“如果谢同学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向我提出来。”

这让简墨有些意外,毕竟霍恩·格兰刚刚与工作人员交谈时看起来十分严厉。简墨本想说没事,但突然改变了主意,把陈元魂笔被偷的事情说了出来。

霍恩点点头,“谢同学,这件事情我会进行调查。有了结果我会通知贵校的。”

简墨不知道,以造纸师联盟执行主席的身份,这种小事根本不必霍恩亲自出马。只是正好他和李微生约在附近,一时兴起,来看一眼。

“正好路过考场,处理了一点小事情,所以过来晚了。”霍恩笑着说。

李微生亲手替他倒了一杯茶表示慰劳,“辛苦了。”

“我已经与联盟里九星造纸师接触过。其中有七名表示不想插手李家事务。有五人明确表示愿意支持你进造纸管理局,有三个人想和你面谈。其他五人目前态度暧昧——我知道其中有两个人是倾向你三叔的,其他的就不知道背后有没有人了。”

“那三个人就麻烦你帮我安排一下合适的见面时间……不知道秋主席,他对我的看法如何?”李微生问。

“老师对李家的态度,我想你是知道的。”霍恩摇摇头,“你的事情我都是背着他去做的。哪敢在他面前提,那不是找骂吗?”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秋主席还没放下啊。”李微生叹了口气。

“有什么办法,老师可就那么一个女儿。”霍恩说,“再说当初的婚事,老师本来就不赞成。”

正说着,霍恩的手机响了。

“格兰主席,有两名学生来纪律监督会,投诉京华大学一名叫陈元的选手使用不符合比赛方规定的魂笔参赛。这种层级的事务本不必惊扰您,但刚刚您恰好提过这位选手,所以特地通报您一声。”

下午5点30分,比赛结束。简墨与薛晓峰在场外等陈元出来,但一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连丁一卓都没有出现。两人正疑惑,却看到石正源、谭校长等人一脸霜色地走了过来。

“谢首,你跟我们来一下。”石主任声音冷漠,显然是镇压着怒火。

简墨心中诧异:“是陈元出什么事情了吗?”

“陈元有没有事情,就看你的了。”石正源愤愤道,“我就知道那个小姑娘不是个省事的!”

等到了赛场内的纪律监督会办公室,简墨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你们投诉陈元使用不合规定的魂笔?”丁一卓色厉词严地责问苏圆,“你是怎么知道他的魂笔不合规定的?”

在院长、副校长的目光下,苏圆哪还敢随便开口,满脸通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林跃一见到院长,就知道事情坏了。他先是畏缩着不敢开口,但见原来一向高高在上的师姐也退缩了,反而不屑起来,破罐子破摔道:“怎么知道的?我们亲眼看见谢首把自己的魂笔给陈元。当然就是违规!”

“亲眼看见?你们也在赛场附近?”丁一卓果然把目光投向林跃,“你怎么知道那魂笔不是陈元的?他们俩是朋友,谢首帮陈元带套备用魂笔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可能,魂笔是谢首的,不是陈元备用的。”见到鲜少主动与他说话的丁一卓居然亲口来提问,林跃顿时激动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丁一卓又问,“你跟他们又不熟。”

在丁一卓的一再逼问和众多目光的盯视下,林跃被逼急了道:“陈元分明是被偷了魂笔,没有办法才离开赛场的。他根本没有其他备用的魂笔!”

他气急败坏地转向陈元,冲着陈元的脸说:“陈元,你不用师兄和老师帮你编造谎言。你用的就是谢首的魂笔,绝对不是本校师兄师姐制作的魂笔!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

陈元冷眼看着色厉内荏的林跃,“我的魂笔被偷了,并不能说明谢首拿出来的就不是备用魂笔。除非你提前打探过,我只带了两支魂笔。从开始到现在,丁师兄从没说过我的魂笔是被偷的。比赛魂笔是定制物品,虽然价值不菲,但就跟眼镜一样,属性不配,偷之无益。一般人不更应该猜测,是我忘拿或者遗失在哪儿了吗?”

“我,我——”林跃被陈元问得哑口无言,眼珠乱转,最后忍不住又偷偷看向苏圆。见苏圆低着头,完全没有搭救自己的意思,道:“这……这和我没有关系,都是师姐的主意。她让我买通了邓翔,让他的纸人找机会偷陈元的魂笔,让他比不成赛。我,我都是听她的。”

真是个蠢货!苏圆恨恨地瞪了林跃一眼,知道今天的事情算是彻底失算,但内心的骄傲还是让她抬起头,委屈地看着大家,“陈元突然越级,让林跃失去了参赛资格。他气恼不过跟我抱怨,我们便商量着与师弟开个玩笑。我们本没有打算真的破坏他的比赛,所以一直在外面等着。只要陈元一出现,我们就会把魂笔还给他。如果不是谢首先把魂笔给了陈元,我们早就把魂笔还回去了。我只是一个特二级,陈元能不能参加比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打算把魂笔还给陈元,那魂笔呢?”丁一卓冷冷地问。

魂笔一到手,苏圆就扔了,现在哪里还有。她急得额头冒汗,“我看见陈元拿了谢首的魂笔,见计划落空,一气之下就扔了。”

“就是就是,我和师姐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并没打算真的不让陈元比赛。”林跃连忙跟着附和,但眼睛却盯着陈元,“却没有想到陈元居然违规使用了非本校学生制作的魂笔,这对其他比赛选手,就太不公平了吧。”

石正源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若不是比赛方负责人在现场,他就要骂人了。谭校长的表情也十分尴尬。比赛前他还和石正源因为苏圆起了口舌,现在却打了自己的脸。

唯有李铭面上虽然没有笑容,却已经维持着从容淡定。

丁一卓向冷眼旁观的霍恩道:“此事的前因后果现在已经水落石出。但陈元所使用的两支魂笔是我校造设系学生谢首亲手所制,并没有违反比赛的规定。”

林跃瞪大了眼睛,不服气道:“他说是自己做的就是他自己做的?大二生才开始学习画导流图,大三的学生才学会完整的制作流程。谢首不过是一个造设系的大一生,说魂笔是自己做的,真是信口开河!”

霍恩看了看在场众人各异的表情,“你们各执一词,我也无法评判,还是请这位谢首同学亲自解释。”

这时,一直在众人背后默默旁听的简墨才被让了出来,霍恩拿出两支魂笔,“这两支魂笔是否是你亲手制作的?”

简墨不置可否,向工作人员要来清洗液,戴上手套,将残留的点睛冲洗干净,然后打开那两支魂笔的保险环,仔细查看了内部结构,才向霍恩回答:“这两支笔是我的作品。”

“装模作样?”林跃嘟囔着,“一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既然知道有人喜欢玩些阴人的手段,我自然也要小心一点。万一我给陈元的魂笔中途又被谁调包,我就莽莽撞撞地认了,就算事后分辩,又有谁信?”简墨瞅着林跃,不急不躁道。

“你——”林跃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简墨在含沙射影地骂他。

苏圆到底比林跃还是多一点智商,没有浪费时间在无聊的唇舌之争上:“你怎么证明这魂笔是你亲手制作,而不是买的或者别人送的?”

“每一个人都检查,自然是无法做到的。”霍恩此时公事公办的严肃态度,反比之前的温和让简墨感到更正常,“但如果有人举报,纪律监督会也不会置之不理。”

“应该怎么证明,要我亲手做一次吗?”事情到了这一步,拒绝显然是不行的。简墨便问,“材料和手工倒好说,但溶液调配和浸泡不是一两天可以完成的。如果不考虑魂笔实际使用效果的话,我可以现场演示一次。”

魂笔制作师的真正实力虽然不能说窥一斑而知全豹,但只是检测一个大一生是否可以制作出一支完整的魂笔,霍恩认为这种程度的证明已经足够。作为本次比赛的高层负责人,他直接拍板道:“这样就可以了。”

为了尽快确定陈元的成绩是否作数,在赛方提出要求后,独立造纸学院很快给出答复:出借学校的一间制作室和全套制作工具、器械,并提供所需全部原材料。

简墨提供给陈元那支笔的原材料不算名贵,因此他清单上的材料很快就被送来:五十年生的宋振木、已经车好的空白笔芯、内嵌弹片、隔离纸、外壳,还有保险环等小配件。

他先将桌面上的原材料、工具等全部整理齐备,一一过目发现没有任何遗漏后,方在众目睽睽下不慌不忙地洗手、擦净、穿工作服、戴上口罩。

先取了两个厚度不过1.5毫米的半环形笔芯,用卡尺量了一量,用铅笔做了记号,拿到小铡刀上截了理想的长度。然后取了一只加热炉烧了一小锅开水,将两只空白笔芯丢入其中,待水沸12分钟后,用镊子小心取出,用棉布吸干水分,又以炉火内焰将表面烘烤干燥。他用中指指腹轻轻在内壁捏了一个来回,感觉柔软度可以了,方才又取出角尺,将内壁上下沿弧度分作6等分,每30度为一份。

将两个半环形笔芯都做好记号后,他便将笔芯固定在工作台,不断以卡尺比对上下对应的等分点,在内壁中用直径0.1毫米的木柄刻针刺出细细的标记点,然后将它们连成一条线。他没有用初学者常用的记号笔,以减少笔芯吸收的墨水杂质。

……

简墨一旦开始工作,注意力就不在身外。他没有注意到,开始还有人窃窃私语的工作间慢慢安静了下来,整个房间只剩下他拿放工具时发出的细小声响。而他自然而然也错过了周围的人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意外、不敢置信乃至震惊的表情。

刚才临近发飙的石正源,此刻竟然完全不生气了。眼前这个他自以为了解的学生,正用实际行动刷新着自己在石正源脑海里的印象:

对材料很熟悉,清单列得很仔细。年份、部位、尺寸、采集时间、处理工艺都有注明。书写之规范,即便他带的研究生,也没有几个能够坚持做到。

手法非常娴熟,各种测量、标记手法干净利落,步骤没有偷工减料,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个人习惯性动作,标准到可以直接录制成教学视频,而且看他随意自如的姿态,显然是长年磨炼出来的。

他甚至知道,使宋振木柔软易雕刻却又不易开裂的技巧——用冷水煮沸12分钟,再低温烘烤至表面干燥。石正源正心情舒畅地盯着简墨的一举一动,突然见他的这位学生开始在内壁上用刻针刺记号点,不由得叫道:“你连导流图都不画吗?”

石正源的叫声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十分响亮,然而工作中的少年连手都没有抖一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手中的刻刀稳而有力地在内芯上勾勒。

导流槽仿佛广袤田野上的田埂,一会儿直行,一会儿偏斜,一会儿分岔,一会儿聚合……又仿佛是小树生长过程的视频快放,从一根小小的苗,快速地成长,然后生成两个枝丫,两个枝丫又生成四个枝丫或者六个枝丫,枝丫生枝丫,以一种充满生机的韵律,一种勃发美感的姿态不断地向外扩展,扩展……纹路有条不紊地布满了内壁。

李铭、谭校长、丁一卓和陈元此刻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些,霍恩淡漠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唯有苏圆和林跃相视而笑,面露得意之色。

“魂笔制作师都是先在纸上画好导流图,然后对照导流图在内芯画出导流槽,最后用刻针或者刻刀雕刻导流槽。”林跃压低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冷笑,“为了过关,他也是豁出去了。”

苏圆鼻子哼了一声:“希望他的这份自信能够坚持到最后。”

丁一卓瞥见两人这副表情,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表妹虽然与他一起长大,但受姑姑和姑父的影响更多,过分看重造纸师的荣耀,以至于对其他任何职业都懒得付出关注。就像现在,连大一的陈元都从简墨的操作中看出他的高明之处,已经是大二生的苏圆居然还会误解石主任的话是指责简墨在偷工减料。

简墨刻完一支,如法炮制另外一支。直到两支都做好,他将两个半环笔芯对好,轻轻打入插片,将它们连接成一只环。至此,魂笔最重要的环节,完成了。

接下来装好外壳,灌入点睛,合上保险环,简墨方才合上眼睛,深深舒了一口气。等他将目光从魂笔上移开的时候,看见周围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愕然了一秒,方才把魂笔递给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