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碧海长鲸

此时此刻的唐宋里,一个穿着牛仔服的青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简要,“你就是重简方略的负责人?”

“不许对简先生无礼。”青年身后一个头发纠结的干瘦老头对着青年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一边露出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齿对简要殷勤地笑道:“简先生,这是我的干儿子郑铁。异一级,擅长控制金属。给简先生演示一下。”

被唤作郑铁的青年眼神在简要脸上打了个转,右手不情不愿地摸上左手上的三枚戒指,右手一画:无数金属丝随着他手指画出的痕迹,在半空中如同柔软的飘带一样飞跃、旋转,穿梭于彼此之间,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指拿着烟花在空中挥舞一般,细细的弧线,流畅地游走;手一握,金属丝顿时消失,一把两寸长的锋锐刀刃赫然夹在了中指和食指间,薄如浮冰的边缘,平直如线,冷冽的寒光仿若在平如镜的刃壁上滑得站不住脚,倾泻如水;手一挥,刀锋瞬间沉入手心,再猛地张开顿时化作无数牛毛小针向一边墙上扑去——装在橡木色画框里的蓝色鸢尾花油画顿时被扎成了筛子。

简要扫了一眼油画,目光在青年的手指、手腕、脖子、耳朵和衣服上走了一遍:上面都有着金属质的饰品,应该是为了随时能够使用金属预备的。

郑铁做完这些,便一言不发,但骨子里的倨傲溢于言表。

简要面色平静如常,“一定要手接触到金属才能控制,还是身体随便什么部位接触到了都能控制,或者在周身一定范围内都可以控制?对金属的控制有没有条件限制?比如一定要是某几种金属才可以,还有最长可以控制多久,控制的重量有多少,会不会被什么因素影响效果……”

这几个问题全部直戳要害。对于聪明人,只要知道了能力的具体数据,就等于有了制胜的策略。毕竟这世界上绝无无敌的能力。

郑铁闻言果然不悦,“纸人的天赋是能随便透露的吗?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亏你还混……”

郑铁话未说完,老头又是一巴掌拍过去,“你懂什么!听简先生说话!”

简要对于青年的诘问和质疑并没有生气,只是将椅子转了个方向,望着郑铁:“纸人之间默认彼此隐瞒天赋的规矩我自然知道。但那只限于没有什么交集的陌生人之间。如果你在我这里,问你会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程度,你却不说或者只说一半,你觉得我该如何用你?”

“听见没有!如果你自己藏着掖着,简先生将来怎么重用你?”老头连忙帮腔。

郑铁眉眼间依旧有些不耐烦,但却没有反驳老头的话。他盯着简要问:“在我回答这些问题前,我想先问简先生一个问题——重简方略成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简要的目光直视着他,“重简方略,顾名思义,一切从‘简’。它是独属于我家少爷的私人组织,使命只有两个:第一,保护他的安全。第二,做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其他问题吗?”

直到郑铁扶着老头离去,简要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露出浓浓的思考之色。他拨通一个电话,“最近加入重简方略的异级数量又猛增不少,是您在背后推波助澜吧?”

他说的虽是问句,但用的却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话筒那边传来轻笑,“这样不好么?你不是正需要人手吗?小墨之前被人诬陷作弊,若不是我推荐的人,你怎么能这么快查到罪魁祸首?”

简要的手指在桌面上滑动,眸光更加精锐,“如果您真心实意想帮忙,我会举双手欢迎。但如果您别有用心的话,我可不会为他人做嫁衣。”

对方虽是他的入世之师,但这不代表他会对这个老家伙放松警惕。简要比简墨看得更透彻,这个老家伙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背后,都蕴含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意图。往往只有当事情被揭破的那一天,你才会察觉。

“你若怀疑我借机安插眼线,我保证以后不再与他们联系。”话筒那边的声音始终轻松而坦诚,“再说以你的智商,就算我有什么企图,还不是很快就被你看破?”

对于一个你怎么试探都感觉是刺到棉花里的人,简要也觉得十分棘手。虽然他自认不会吃这个老家伙的亏,但无法预测和控制对方的行为,总让他有一种淡淡的无力感。

“最好是这样。”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简要轻轻点下挂机。

这个时候,简墨刚刚走回寝室,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路想着楼船雪在活动中心楼下说的那句话,心中也有些疑惑。

简要的天赋是很高没错,但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他造生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两年七个多月,说简要现在能够在楚中市呼风唤雨,简墨相信;说他可以在东二十七区手眼通天,简墨也能相信。可是简墨决定报考京华大学,也不过是去年五六月间的事情,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这半年时间建立起的情报网,就能把两天前开除的监考老师,今天去哪家公司上班,公司股东和学校里的谁有什么关系都能查清——这确实有点不合常理。

是自己对儿子的天赋认知太过不足?还是简要早就算到自己会有来京华的一天?简墨摇摇头,决定找机会去问清楚。

“你摇什么头?”薛晓峰奇怪地看着他,“想什么呢?”

简墨自然不能说真话,转念想到另一件事,于是问道:“陈元,你知道往年小话剧的演员最后都是怎么安置的吗?不会在狂欢会表演结束后就丢弃了吧?”

“丢弃?”陈元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眼神里难得出现了不可思议,“你不知道一个纸人话剧团能够创造多少价值吗?”

尽管泛亚将文学创作视作一种罪大恶极的浪费,但人们本能的精神需求却始终无法抹杀。新纪元没有电影、电视剧,也没有小说和动漫,勉强为大众价值观所能接受的,便只剩下作为造纸师练笔副产品而存在的话剧了。而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一型纸人更能完美地刻画人物的形象和内心——他们本身就是角色“原型”。一型纸人本就难写,受欢迎的故事在新纪元更是千金难求。

“我只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讲述旧纪元幸存者在大洪水中求生的话剧,主创不过是一名十级普造纸师。但这个话剧红了整整五年,所赚的财富让这个造纸师一度排入了泛亚造纸师财富榜前五十。你要知道造纸师财富榜上,连特造师都难见几个。”陈元瞥了若有所思的简墨一眼,“我看狂欢会那部小话剧,若运作得当,受欢迎的程度应该不会比它差。”

问题是,这世界上哪有几十年不退的热度?等故事被观众厌倦时,纸人所有的价值便被造纸师压榨殆尽。也就是说,如果叶青昨天没有被他带走,那篇文中的剧情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叶青未来的生命中重演,直到被人们厌倦,或死亡。

想到这里,简墨握着水杯的手忍不住收紧:昨天就应该让叶青他们把他揍个半身不遂。

这时手机响了一声,简墨看了一眼屏幕,然后也打开笔记本,登录点睛纸笔论坛——果然又是骆驼的留言。

“墨力,M8真的只做两支啊?”骆驼发了个讨好的小人头像,“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的作品!”

两门考试加上狂欢会的活动,平常还要正常上课,简墨觉得自己能够挤出时间设计出M8已经够不错了。更何况M8本来改进就比较大。崔明告诉简墨,这完全可以视作一项新技术。作为首次采用这种技术的作品,M8系列的数量绝不能多。崔明决定申请了专利后,再采用拍卖竞价的方式来出售这两支笔。

于是,从M8被挂上点睛纸笔的拍卖台后,骆驼就开始天天留言骚扰他。

看在老顾客的面子上,简墨随手回复了一句“我知道了”以示看到。

“你到底知道什么啊……”骆驼又打了一大堆话过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卖一支给我吧,价钱随便你开。我会祈祷纸爹保佑你的。”

见骆驼又请出纸人之父,简墨知道再回应又要没完没了,不得不复制了崔明的电话给他,然后果断合上了笔记本。

薛晓峰好奇地继续问:“今天学生会发了什么奖励没?刚刚我还和陈元讨论,这次狂欢活动办得这么出色,学校到底会发些什么奖品呢?”

简墨见陈元的眼睛看都不看这边一眼,一副“我不感兴趣”的表情,就知道刚刚薛晓峰必定拉着他“单方面讨论”了许久。

“碧海长鲸?”薛晓峰大叫道,“你竟然有三周的通行时限!天啊!”

“怎么了?”简墨问道,“那个地方很好玩?”

陈元这时居然转过头,对他露出诧异的目光。简墨便知道自己不小心又暴露了常识盲的属性。

“你不知道碧海长鲸?”薛晓峰震惊地看着简墨,“你怎么比我还像是小地方来的?那可是全泛亚最有名的纸人集境之一!一年只开8000周。8000周,不是8000人!平均每日境内游客人数还不到两百。天哪,我好想去一次!”

陈元忍不住开口加入:“那里我去过一次,但只待了一周。去过碧海长鲸,再去其他纸人集境,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什么,阿元,你不但去过碧海长鲸,还去过其他纸人集境……”薛晓峰抱头哀号,“你们怎么都这么好命?!”

犹豫不决之下,简墨决定打电话给连蔚,“如果只是纸原比例高些,我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去。虽然考完就是寒假,可一去就是三周,新年就得在外面过了。”

“纸人集境是指人为建造的纸人聚居地,不是你以为的像六街那样的地方。”连蔚解释道,“碧海长鲸确实不错,安全系数也高。既然学院给了三周时间,机会难得,你不如就在长鲸岛上过年吧。”

在连蔚的坚持和未知的**下,简墨最后还是踏上了前往碧海长鲸的路途。

这次拿到碧海长鲸通行证的四十二个学生会成员,报到地点居然各不相同。背着简要准备了三天的旅行包,简墨站在指定地点——秋山风景区最高峰的峰顶,安静地等待着接自己去碧海长鲸的人。

只是,这里除了一面人工开凿的逶迤小道外,其他三面都是万丈深渊。简墨站在栏杆前,四下眺望了一眼,除了涤**山涧的白色云雾和绝壁上隐约可见的迎客松外,连一只鸟的影子都看不到。所以,他在等的到底是什么?就算对方是开着直升飞机来接他,这山顶也没有停机坪啊?

第五次去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为:6点55分。对方该到了吧,简墨心想。

就在这一刻,他眼前霞光万道,盛开如莲。

那柄蓦然而至的长剑,长约两尺七寸,其身湛然若有光,于翻涌的白色云雾中岿然不动。

轻踏剑身的是一道青色身影,衣袂翩翩,形容潇然。

简墨此刻脑子里如同《祝愿》里的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想:我单知道这个世界有异级纸人,却不知道有人已经把剑仙给写出来了。

踏剑之人见到愕然瞪大眼睛的简墨,脸上并无异色。他微微打量了简墨一番,含笑拱手问道:“在下贺子归,来此迎接前往碧海长鲸岛的历练者。阁下是否是谢首谢公子?若是,可否出示一下抚心牌?”

碧海长鲸?那不是琼华山昆仑派,不,昆仑山琼华派吗?简墨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从卫衣袋里拿出通行证递了过去。

碧海长鲸的通行证是一枚青玉的平安无事牌,牌头是浪涌鲸喷雕纹,下挂墨绿色流苏玉穗,官方名字叫作抚心牌。

贺子归见到抚心牌,神色更加认真,衣袖一翻,跳下飞剑。

那柄飞剑于半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无误地插回他背后的剑鞘中,同样的墨绿色剑穗来回跳**了好几下,看得简墨满目艳羡。

“果然是谢公子。欢迎前往长鲸岛,请随在下一同出发吧!”贺子归检验一番后,将抚心牌还给他。

简墨依依不舍地收回盯着飞剑的目光,道:“可我们怎么去呢?我既没有飞剑,也不会御剑飞行啊?”

贺子归这才发现自己的飞剑竟已经自行回鞘,不由得苦笑一声告罪:“小家伙调皮,请谢公子不要见怪。连山——”

飞剑磨磨蹭蹭地从剑鞘里出来,宛若有灵性一般,讨好地挨了挨贺子归的胳膊,却把剑尖向简墨挑了挑。简墨看得满头黑线,这是对凡人的鄙视吗?

“连山,不得对客人无礼!”贺子归见状,板起脸呵斥,“立刻启程!”

简墨抱着贺子归的腰,小心翼翼地踏上宽不足两寸的剑身,有点担心这柄薄薄的飞剑能不能担得起两个人的重量——毕竟秋山之巅海拔超过一千八百米。

“谢公子不必担心。连山协助我接引历练者已有数百次,从未出过差池。”贺子归大概感受到简墨的忐忑,温和地说。

果然一等简墨双脚离地,飞剑便毫不费力地呼啸而去。

此时,太阳升起不久。层层云海之上,苍穹净若琉璃,呈现一片美丽的渐变色,从赤到橙,由白转蓝。耳边的风声呜呜,鼻间的空气清冽,简墨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如鸿鹄,穿越长空,感觉神奇而惬意。

云上的旅程不过二十分钟,他们便已经行至海上。出海大约十分钟后,简墨再未见任何人迹。飞剑的轨迹也开始变得自由随性起来了,一会儿贴着粼动的海波飞行,惹来海豚追逐;一会儿在天空穿梭,与海鸥嬉戏……简墨在看到第三条鲸鱼跃出海面后,不由得心想,叫长鲸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约又过了三四十分钟,简墨的新奇感逐渐消散,久立的僵硬感慢慢升起:“贺……公子,我们还有多久到长鲸岛?”

贺子归笑道,抬手一指,“那里就是了。”

简墨精神一振,放眼远眺,便见广阔无垠的海平面上慢慢升起一座小岛。

小岛的西北是起伏的绿色山峦,东南是一座小镇。以小镇为中心,向外散落着许多房屋建筑。岛的外延是浅色的沙滩。周围分布着若干更小的岛屿,如同珍珠一样撒在海中。海中碧波跃金,白鸥散集,渔船星布。诚然人间仙境矣。

接近小岛的时候,仙剑的速度明显变缓。

“碧海长鲸包括一座主岛,六座副岛。主岛即长鲸岛,本地居民共有五百余,大多居住在此岛,其中九成以捕鱼和种植为生。”贺子归介绍道。

“那像你这样的——修仙者,岛上有多少呢?”简墨好奇地问。

贺子归笑起来,“谢公子以为,何为修仙者?”

简墨试探着回答:“以成仙为目标或者学习仙术的人?”

“那成仙前呢?”贺子归摇头,“我们也要饮食休憩,耕耘劳作……修仙者其实与常人并无不同。”

简墨的脑子里立时涌出阅读器中上百篇修仙文的设定,即将脱口而出时又顿住了:那些不过是小说里的情节。

“我不知道。”简墨老实地回答,“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谢公子可在这二十一天里慢慢思索。”贺子归似乎也并不指望简墨能够答出个所以然来,继续介绍道:“来碧海长鲸的历练者多喜在长鲸岛的东隅城中落脚,一则环境热闹,消息灵通;二是物品丰富,生活方便。岛上海产与果品都属上佳,手工艺品也颇受历练者的欢迎。不过如果谢公子喜欢清幽闲逸的生活,亦可选择去林间、海边体验一番。”

贺子归话音才落,简墨恍然感觉自己好像穿过一道透明的屏障,顿感迎面的风力一减,眨眼间进入碧海长鲸的境内。俯眼看去,他们脚下一条宽阔的灰白色道路,正从海边悬崖处一直延伸到东隅城门口。

他身前的贺子归道:“此路名西来道。”

简墨只觉眼前一花,失重感骤生,但不过数秒,足底便传来脚踏实地的感觉。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正在西来道的起点上——背后是碧海狂波,身前却是平整如削的宽阔平台。平台中心地面刻着一只巨大的鸟,左侧立着一座古香古色的迎客亭。亭子檐走如飞,匾额上用隶书字体写着“青鸟亭”三个字。

简墨的目光顺着平台向西来道那边看,仙韵十足的东隅城如同石狮一般,盘踞道路的尽头。城上旌旗飘扬,城下人来人往。

“谢公子既是第一次踏入碧海长鲸,作为接引人,在下还需告知公子碧海长鲸的九大禁令。望谢公子入乡随俗,切勿触犯。”贺子归突然神色肃穆起来,不见之前的温和,“碧海长鲸一禁恶言辱人;二禁斗殴杀伤;三禁坑蒙拐骗;四禁偷窃强盗;五禁调戏**;六禁强买强卖;七禁诬陷造谣;八禁私刑私囚;九禁夜间喧戏——节日除外。这九项禁令无论对本地居民,还是对外来历练者皆一视同仁。若在岛上发生任何纠纷,谢公子可至城中不可涉台提出申诉,会有我思峰的长老出面,公正公开地解决此事。”

简墨亦正色回答道:“我知道了。”

“在下只能送公子到此。接下来的路,公子要自己走了。”贺子归见简墨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神色微柔,“最后还有一事需要提醒谢公子,碧海长鲸流通的钱币乃是铜板和金银,本地居民不接受外界的钱币。”

贺子归言毕,一揖手便御剑离开,剩下简墨站在原地傻眼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全身,只有脖子上的银链——是绝对不能花掉的。但除此之外,哪来的金银呢?

步行了半个小时抵达了东隅城,简墨直接找到当铺,将背包里能当掉的东西都当掉了。手机当然是拒收的——碧海长鲸根本没有信号。魂笔是他以过去的自己为对象,以简要未来的异能写造为需求设计的,采用了最新的双槽导流,正在最后的修改阶段。他舍不得随时可能冒出的灵感,因此最近一直带在身上。点睛也配好了一份,方便随时调试。除此之外,大都是好东西:精钢的军刀、多功能水壶、急用药品、高能量巧克力……都是当铺愿意接受的。

既然要住三周,简墨索性买了两套本地居民的便装和一些米面盐油,借住在了一户渔民家里。不得不说古人思想纯良,房租不收,还提供被褥,只是每日清晨要跟着主人家一起出去打鱼半日,其他时间倒是可以自由支配。

听见外间隐约的动静,简墨便一骨碌爬起来,利落地穿上布衣,将抚心牌挂在腰上。可他一走出房间,主人家的娘子就对着他笑得直不起腰来:“谢郎君,衣服应该是右衽,左衽是死人的穿法。”

简墨顿时赧然,心道难怪刚刚总觉得哪里不对,只好回房间去重穿。他这才发现衣服里是有带子的,刚刚黑灯瞎火的居然没有看见。

等上了渔船,简墨才发现,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天不亮就出海,太阳出来再去不也一样吗?

渔民大叔笑答:“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早出来,潮水涨得太厉害的时候会出来得晚些。小郎君,你不做这一行不知道。这是老天爷定的规矩,遵守它就有鱼吃,不遵守就要倒霉。”

冷冽的空气已经把简墨的瞌睡赶得差不多了,这时他才静下心来打量周围的景色:可惜除了海水,还是海水,简墨再未见到一个如贺子归般的修仙者。难得到一个满是异级纸人的地方,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难道这次他要入宝山却空手而归?

“大叔,修仙者都住在哪儿啊?”简墨心想,也不知道这里的普通人知不知道修仙者的居住地。估计不是在什么奇峰险崖,就是被什么阵法掩盖着。

渔民大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住在哪儿?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啊,长鲸岛所有居民都修仙啊!”

京华市湖平区,丁家别墅。

丁一卓正拿着一块洁白的毛巾,仔细地擦着一支通体漆黑的魂笔,对着放在笔架格板上的手机说:“上次我说的事情,试验得如何?”

“丁先生,试验结果已经出来了。”电话的外放中传来回答,“很让人吃惊。”

丁一卓微微蹙眉,“等等。”

他将毛巾放到一边,将魂笔小心地摆回原来的支架,看了一眼,然后关上玻璃门,接着拿起手机坐到一边的沙发上,“说吧。”

“我们召集了24名普十级以上的造纸师和8个非天赋者进行实验。第一组8个造纸师,8个非天赋者,将非天赋者创作的原文交给造纸师写造;第二组16人全部为造纸师,再分为A、B两个小组,A组造纸师创作原文,然后将原文交由B组造纸师写造。

“等所有纸人诞生后,我们发现,第一组中,所有纸人忠心暗示的对象都是造纸师本人。可是第二组里,A组造纸师写造的纸人,忠心暗示却在B组的造纸师身上。反之亦然。”

丁一卓心道果然如此。内容原创之人在创作之时是否拥有造纸天赋,这一点是关键。尽管谢首发生了魂力暴动,但是写下那篇小说时,他的天赋是存在的,因此造纸原理默认,谢首才是小话剧演员们忠心暗示的归属对象——这对那日苏圆所说之事,便有了很好的解释。

“我们还有一个发现。在第二组中,A组造纸师写造的纸人虽然更听B组造纸师的指令,但是如果B组造纸师不在现场,或者在第一次给予明确指示前,A组造纸师的指令也能够影响纸人。”电话那头继续汇报。

这是说忠心暗示的归属还存在优先级吗?丁一卓眸色一深:如果作为原文创作者B组造纸师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纸人的忠心暗示最高优先级是否会变成A组的造纸师呢?

他突然从松软的沙发上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才对电话那头说:“我知道了。这次试验的结果尽快公布出去,但不要挂我的名字,和丁家也不要扯上任何关系。还有,”丁一卓握着手机的手突然一紧,“尽快让齐家人知道这个试验结果。”

过了几分钟,传来敲门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扶着手杖推开门,见丁一卓拿着手机站在房间中央出神,不由得笑道:“在想什么呢?”

“爷爷,实验的数据出来了。”丁一卓把手机放在书桌上,转过身将实验结果简单说了一遍,“和我猜想的基本一致。”

“这不是很好吗?告诉齐家就可以了。”丁爷爷在沙发上坐下,把手杖靠在一边,望着孙子挑起眉毛,“难道你怕他们不信你?”

“他们信不信,对我来说不重要。就算此事是苏圆挑的头,他齐伟得了便宜不收手,还要去挑衅谢首,挨打也是活该。”丁一卓轻轻摇摇头,“我实验的目的主要是为自己解惑。不过,谢首现在只是一个非天赋者。齐家不敢对我们怎么样,对付一个谢首却绰绰有余。”

“难得见你对一个同龄人如此在意,这个谢首真这么出色吗?”丁爷爷笑着拍了拍沙发,示意孙子坐过来,调侃道,“我孙子已经是目前学院里天赋最好的造纸师了,难道他比我孙子还出色?”

“就算谢首写造天赋还在,哪怕是异级造纸天赋,服务于我丁家的异级造纸师还少吗?”丁一卓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坐下,客观冷静地评价,“若他能够在造设系做出点成绩,我倒还能高看他几分。这至少说明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知道眼下什么选择对他是最有利的,而不是一味地沉迷在过去——那些不可能再实现的辉煌里。”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事到底是因为表妹而起,如果闹大了,我丁家多少名誉有损。”

“你担心齐家会为此杀了谢首,以取得纸人忠心暗示的最高优先级别?”丁爷爷问。

“一型纸人话剧团圈钱能力不弱。这笔钱对于齐家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齐伟一个还没出校园的学生来说,还是颇有**力的。再说这也不单是钱的问题,齐家也是要脸面的。”

“那你还让人把数据透露给齐家人?如果不知道忠心暗示优先级的存在,齐家虽然不会放过谢首,却未必会为此杀人。”丁爷爷看似在为谢首说话,但脸上却丝毫没有忧色,倒更像是在试探孙子心底的想法。

丁一卓沉默了数秒,还是没有对爷爷说出谢首是连蔚弟子的事,只道:“爷爷,你说得没错。我对这个谢首,是有些在意。虽说他的天赋已是过去时,但是不知道怎的,我的直觉提醒我,这个人有些底牌没有翻出来。所以,我想试他一试。”

丁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开始挑起家里的重担。放心去做吧,你会做得像你父亲一样好的。”

身处碧海长鲸的简墨并不知道有人已经试验出叶青异常举动的原因。此刻,他正瞠目结舌地消化刚刚获得的讯息。

都是修仙者?

碧海长鲸的所有居民,五百余人?

坐在**漾的渔船上,简墨感到一阵华丽的晕眩袭来:竟有如此之多。这手笔,只能用奢侈来形容了。

“谢郎君,你怎么了?”

简墨回神,忙道:“这么说,大叔你也会御剑飞行了?”

渔民大叔摸摸头,有些羞愧,“不,大叔只会一点简单的小法术。”说着挥动手指向渔船头一指。

简墨只见黑暗中火花一闪,穿透的火把被点着了。附近的海面顿时亮堂起来,水面上斑驳地倒映着火焰的颜色。

“能够御剑飞行的只有长老们的亲传弟子,比如送你来的贺先生就是。只有天资出众的孩子才会从小被长老收做弟子,传授更高深的法诀。”大叔解释道。

羡慕地看着船头噼啪作响的燃烧声,简墨真心诚意地说:“这样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惜我没有修仙的资质。”

渔民大叔笑了笑:“谢郎君,有什么可惜的。其实修仙不修仙又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一样过。你看我,每天出海打鱼,回家晒网。贺先生呢,每天上午劈柴煮饭,下午处理岛上各种事务,晚上还需要与其他人一起轮流巡岛。”

“难道你们没有让生活和工作变得简单一点的法术吗?”简墨问,“我以为修仙者不会被这些杂事所累,每天要专心修习法术,追求天道,尽快成仙呢?”

“谢郎君,那天道是什么呢?天道可不只是几个神仙法诀啊!”渔民大叔哈哈大笑,“四时变换,六道轮回,是天道。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也是天道。你想做神仙,那想过成了神仙后每天做什么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是粮食自己从地里长出来,还是鱼自己从海里跳出来?”

“大叔觉得,做神仙就是每天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像现在这样,每天出海打打鱼,然后换钱给老婆孩子买吃的穿的,全家人一起开开心心的……想要过神仙的日子,先要学会过人的日子!如果作为一个人,都不知道怎样的日子才叫快活,”大叔摇摇头,“那又怎么可能做个快活的神仙呢!”

简墨嘴唇微微张开,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脑子里几乎一瞬间就想起那段经典的台词: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人道未修,仙道远矣。

水天一线处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鱼肚白,很快下面会有一个红太阳跳出来,简墨眺望着那一抹朱红想,大叔的修仙生活如此,可自己的仙道又在哪里?

自小到大,他最喜欢的就是躺在自己的**,享受那部老旧阅读器带给他的美好时光,还有就是坐在书桌边,将脑中流淌着的故事记录在本子上。这两件事情,给他的生活带来无穷的乐趣。后来,他知道了最初的纸人就是源于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便对成为造纸师生出无限的遐想,期盼着将自己笔下的人物带入真实的世界——可是,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动过笔了?

简墨望着渔民大叔站在船上,双眼圆瞪,蓦地把网撒了出去。那么大的一张渔网,居然在那两只胳膊的操纵下,于半空中平平地展开,然后向海面猛扑而去,下面无数银鳞攒动。

简墨盯着网缝中穿梭的鱼,渐渐有些明白了:无人不想追求自己的理想。可在这个过程中,许多人逐渐沉迷于用以达成梦想的各种手段,而忘却了理想本身,甚至做出与之背道而驰的事情。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自以为备受白眼和欺辱的那十六年,或许才是自己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那个时候,他每天都可以开心看书,自在写文,吃简爸做的饭菜,和三儿一起插科打诨,到处嬉耍……

可现在,为了自保,为了查到简爸的下落,为了查出杀死三儿的仇人,为了获得更大的力量,他研究魂笔,研究造纸原理,研究异能——他已经多久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写下文字了?

纵然负重前行,切记勿忘初心。

简墨忽然心头一轻,仿佛有一些长久压抑着自己、桎梏着自己的东西悄然粉碎,脑中一片空明,整个人仿佛身轻如燕。他站了起来,仰头对着天空:“啊——啊——”

天空中的白鸥一边在他头顶盘旋,一边“欧嗷——欧嗷——”地回应着他。

船头渔民大叔扯着渔网大叫:“谢郎君,还不快过来帮忙?”

简墨转头高声回应道:“来啦——”

他忙于在渔船上奔来跑去,丝毫不知道半空中有两人正在讨论他。

“子归,你觉得这个少年有希望?”白眉长须道人打扮的老者望着下面的断眉少年,正是不过一周就被晒得黑黝黝的简墨。

“子归观察这位谢公子有数日。此人品行端正,待人诚挚,性格内敛持重,眼光悟性也颇高。那日他去市集当行李,盯着市集的石砖路看了两眼,便问当铺老板建立多久了。老板回答已经2500多年。后来他去王师叔家借住,我听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自言自语:‘那本地理杂志上说丽江古城不过800年,地上的石砖路走着都打滑。2000年的古城地上居然……我看实际建成最多三四十年。果然都是一型!’”

“你曾说过,与他同一来处的历练者提过,谢首并非造纸师?”白眉道人疑惑地问。

“确实如此。但其中是否有其他缘故,子归就不清楚了。”贺子归摇头,“王师叔对谢公子也是颇为欣赏。他说这几日出海归来,谢公子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涂涂写写,整个人较初来时精神了许多。”

白眉道长点点头,“既然如此,有机会便试探一下。”

贺子归拱手应道:“是,师父。”

白眉道长看着自己俊秀的弟子,叹了一口气,“‘世人皆醉我独醒’,殊不知醒着的人又有几多烦忧。子归,为师真不知道告诉你这些,到底是好是坏?”

贺子归劝慰道:“师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趋吉避害乃人之本性,但如果天不从人愿,坦然受之也是寻常。”

白眉道长摸着胡子,“哈哈,为师真是越活越糊涂了,竟不如你想得通透。”

贺子归谦道:“弟子少不经事,想法简单。师父历练千年,难免顾虑繁多。”

白眉道长哈哈大笑,“到底是千年,还是‘最多三四十年’,谁知道呢?”

如同云端上踏剑而立的两人,此刻长鲸岛本地居民亦神态安然地各行其是。但一种淡淡的不安之感,在所有历练者心头莫名而生。

幽暗的星海看上去似乎一切如常,但是身置其中的星星们,都感到海水传递来了不寻常的波动。它们开始身不由己地随着这波动轻微颤抖:发生什么了?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

海水没有说话。在这片永恒沉寂的空间中,无数极细极小的存在开始缓缓移动,向百里之外的中心区域汇聚、收缩……它们就像宇宙中某片磅礴星云,突然在某个瞬间决意收缩演变为恒星,最后坍塌成黑洞。

夕阳渐沉,海边的小木屋中,简墨将快秃了的毛笔搁到一边,拿着一沓写满字迹的宣纸满足地翻了翻,半是得意半是无奈:“简要,为了你的新天赋,我也真是不容易。”

他胸前银色的链子,泛着幽幽的光。

放下宣纸,简墨推开紧闭的屋门走了出来,对着扑面而来的海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仰头合眼,放开全部身心去感受这个世界。

一瞬间,漫天的星光黯然失色。

简墨却沉浸在万顷海波映霞光的美景里,全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明天让我去教书?”晚饭结束,听到这消息的简墨大吃一惊,“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啊?”

“最近私塾先生家里有点事情,需要一位临时先生代课数日。我见谢郎君每日写写画画,颇有文才,所以就向天风馆推荐了。”渔民大叔拍拍他的肩膀,“不用紧张,只是教他们认几个字而已,以谢郎君的才华绰绰有余。几个小屁孩,不听话就揍他们。”

渔民大叔干脆直接拿下简墨腰间悬挂的青玉牌,将珊瑚珠穿在墨绿色的穗子上。

简墨拿着青玉牌,摸了摸那粒光滑流转的红珠子,“这是纪念品?”

“抚心牌上的泪如珠代表历练者在碧海长鲸获得的认同度。认同度积累到一定程度,离开碧海长鲸的时候,可以获得相应的馈赠。”

简墨好奇地问:“会送飞剑吗?”他对贺子归的飞剑可是眼馋得很。

渔民大叔大笑,“谢郎君声望足够高的话,飞剑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没有修仙资质,有飞剑无法驾驭,只能赏玩。馈赠之物多半是一些品质极佳的特产,或者留岛时限。我印象里历练者获得过的最高奖励好像是‘长老的承诺’。即在长老的能力范围内,只要不违反道德底线,不损害碧海长鲸的利益,历练者可任意提一个要求,长老都会为他做到。”

当晚简墨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第二日下午就在渔民大叔的帮助下,搬到城内的私塾。

私塾并不大,头前一间大房做教室,侧面是厨房和杂物间,隔着小庭院的另一边是书房,最后面则是两间寝室,专给教书先生及其家眷住的。外面还有一个小院。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还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一桌四凳,看上去有些年月了。

可惜这个季节既没有桂花可以闻,也没有葡萄可以吃,连葡萄叶子都是枯黄的。但简墨还是很满意的,起码现在住的地方要宽敞许多,据说他还不用自己动手做饭。

这时有女声在庭院中喊:“新来的私塾先生可在?”

简墨闻声连忙快步走了出去,一见喊话的人却呆住了,“楼师姐?”

楼船雪也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穿着本地服饰的简墨一番,讶异道:“谢首,你怎么在这里?我这几天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一书阁也留了讯息,你跑哪儿去了?”

“我第一次来,不知道这里只收金银,只好把行李都当了,换了米面油盐,找了一户人家借住,每天帮他出海半日来抵房钱。”简墨颇为不好意思地说。

楼船雪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把行李当了?你不知道蓬壶所可以兑换金银吗?”说完,见小师弟满脸愕然,不由忍俊不禁,“碧海长鲸的居留时间这么短,如果要靠打工来养活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时间玩啊?”

可阅读器里的穿越小说,现代人到了古代,不都拿随身带的首饰、行李之类去当铺换钱吗?简墨忍不住抚额闭眼:其他人知道货币不通用后,都知道问如何兑换。而他,头一个想法就是——当行李?

“我来找新来的代课先生——”楼船雪停下来笑了,“不会吧,你就是?”

简墨点头,“我借住的渔民家王大叔推荐我来的,今天刚到。”

“那,你现在算是历练者还是NPC啊?”楼船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NPC?”简墨疑惑地重复,“什么NPC?”

“碧海长鲸本来就是一处以修仙异级纸人为NPC的仙侠风游乐园。游客以历练者的身份进入这里,通过完成任务来获取认同度。不同等级的认同度可以获得不同的奖励。”楼船雪解释道,“丁一卓上一次就带走了一幅长达十米的手绣十美夜宴图,是六位绣娘花了一年时间绣成的。当时很是轰动了一阵,有人出价百万收购呢。”

简墨怔了怔,竟然……真的是游戏。心底的猜测被印证,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在他的心头弥漫:王大叔知道他的理想其实只是别人笔下的产物吗?贺子归知道他的能力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吗?碧海长鲸的五百余居民知道自己接待的历练者,只是把他们当成游戏中的Non player character吗?

不过纵然生而知之,一旦造生,此后的人生也是纸人自己的。生活在这座小岛上,用劳作换取自己的衣食,不时接待一些外来历练者,碧海长鲸与旅游城市并无区别。历练者用劳动换碧海长鲸的货品,也相当于支付了报酬。虽然肯定有历练者会因他们是纸人而歧视欺辱他们,但作为异级的修仙者肯定不会甘受欺凌,碧海长鲸九大禁令和不可涉台在那里摆着呢。只要碧海长鲸的人自己觉得没有问题,似乎也没有什么为他们悲哀的——至少比起叶青来,他们要幸福得多。

见简墨突然出神,楼船雪奇怪地问:“谢首,你怎么了?”

简墨想通了这一点,心情稍稍平复,“没什么。楼师姐找我也是任务吗?”

楼船雪不像他穿着深衣,还是校园中的打扮。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心里总觉得楼船雪身上少了什么,却一时又想不出是什么。

“是啊,天风馆有给私塾新来的代课先生送年货的任务。我看着不远,就顺路来了。喏——”楼船雪递给他一只盒子。

简墨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挂腊肠、一条腊鱼、一刀腊肉。这在古代也算是贵重的东西了吧,他问道:“这是谁送的?”

“是我思峰统一派发的福利。看来碧海长鲸还挺重视教育的。”楼船雪笑着打趣,“对了,大家都约好了,若没有事情,每天下午4点在海寒楼见面交换情报。丁一卓比我们晚出发了一周,昨天也到了。这样一来四十二个人都齐了。今天下午你要不要来?”

简墨这才是第二次进东隅城,心里也很想到处逛一逛,于是点点头。

“感觉到什么了?”简墨莫名其妙地问。

楼船雪蹙眉不解道:“你没感觉到?不可能吧!一书阁的留言板今天都写爆了。从昨天申时,嗯,就是下午3点后,岛上所有的历练者突然都感到心慌不安,但碧海长鲸的人偏偏没一人感到异常。谢首,你真的没感觉到吗?”

“你的意思是,所有原人都觉得不安,而纸人们却没有丝毫反应,这种情况怎么听着有点像是——”简墨猛然停住了嘴。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楼船雪身边,他居然没有看到任何光点。

简墨闭上眼睛。不光是楼船雪的魂力波动,在他的灵台视角中,“星海”已经完全消失了。

此时在京华市某间医院的VIP病房中,齐茵不耐烦地说:“你听懂了?实验结果的意思就是,只要有谢首在,那个小话剧团你是要不回来的。”

“那就干脆点,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吧。”齐伟阴沉着脸,“只有他消失了,叶青他们才会重新听我的话吧?”

“可能会,也有可能不会。”齐茵说,“一个实验而已,别人总不能杀几个造纸师去验证这一点吧。”

齐伟露出一个阴鸷的笑容,“那不妨让我们代为验证一下吧。”

“行。那这事就这么办了。”齐茵站起来,拿起包,“你闲了多给爷爷打几个电话。我最近忙得很,没事别来烦我。”

“忙个屁啊,我是你亲堂弟!”齐伟抱怨道,“帮我教训个人还要三催四请。”

“点睛纸笔有个魂笔制造师前段时间挂出来一项新技术,现在不光是万山地区几个家族盯着,外面还有人打算伸手。我为了这项技术忙得焦头烂额,要照顾爷爷,同时还要收拾你这一屁股烂事,你觉得我时间很多吗?”齐茵毫不客气地骂道,“给我在医院安分地养伤。再惹事,别说外人,我都想让你在医院躺几天。”

简墨将行李一一安置好,楼船雪帮他打扫了房间。整理完毕后,两人就向位于东隅城中心的海寒楼出发了。

简墨首先看到的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一书阁。阁内八块一米见方的白色玉璧,成八卦方位悬浮在成人腰腹的高度。璧面微微倾斜,方便观看。只要将抚心牌放置玉璧上,该历练者有权限查看的所有留言,便会原样浮现在璧面上。简墨看到玉璧侧面悬吊的玉质毛笔,心道,大多数留言的字迹惨不忍睹也是有原因的。

发布任务的天风馆共有两层。每层都有长达百米的木制任务栏,上面贴满了一张张写着任务内容的白色纸条。简墨见有人用抚心牌在纸条上轻轻盖一下,纸张便自动飘落,落入他的手中。

这时,楼船雪拿出同样的纸条对简墨道:“正好我也把任务交了。你的抚心牌给我盖一下。”

简墨看了看自己手心的抚心牌,不由得想:贺子归曾说碧海长鲸制作的飞剑自己是不能使用的,但这抚心牌却能够由历练者独立携带并且记录任务的完成情况。它到底只是异级纸人发动异能的一种远程媒介,还是能够完全脱离异级纸人为原人所用呢?如果是前者,一个纸人如何控制如此之多的抚心牌,并且还是不分日夜?如果是后者,这样的纸人该怎么写呢?

简墨虽然已失去天赋,但一遇到造纸方面的问题,总是不自觉地开始思考。

楼船雪看见简墨的抚心牌,却是大吃了一惊,“你做了什么,竟然拿到了珊瑚等级的泪如珠?”

“打了一个星期的鱼算吗?”简墨从思考中抽离出来,稍稍转头便看见天风馆斜对面的蓬壶所,楼师姐口中的历练者货币兑换所。相对一书阁和天风馆来说,这里的人要少许多。

楼船雪自然看出简墨内心的郁闷,暗笑着将他拉进了不远处的海寒楼。楼上已经有些学生会的成员坐着了,见到简墨后纷纷与他打招呼。

丁一卓也在其中,他一见简墨的打扮,笑道:“你倒是聪明,弄一套古装,想来和本地人沟通起来会方便许多。拿到多少珠子了?”

“没多少。”简墨随口道,他目光向丁一卓身边一扫:果然也看不到。

曾经那么清晰明亮的光团,现在也看不到了。这意味着他魂力波动的情况是恢复了还是更糟了?简墨忐忑不安地想,最近过得还算顺心,没受什么刺激,应当没理由恶化。那有没有可能恢复了呢?现在连蔚不在,他也没法确认——是不是因为恢复了魂力波动,辨魂能力被再度掩盖?

在楼船雪的怂恿下,简墨顺手将腰上的抚心牌拿出来放在桌上,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坐下。他侧头俯视,假装看楼下的风景,顺便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连蔚说,因为他魂力波动量级过大,掩盖了周围其他的魂力波动,所以过去他未曾发现自己的辨魂能力。可魂力波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能不能主观去控制呢?如果可以,能不能调整魂力波动,让辨魂能力同时发挥作用?

昨日原人感到的不安,说不定就是他魂力波动恢复引起的。话说昨天申时他在干什么——刚刚完成一部新小说的大纲,接着开心地跑出去吹海风。岛上原人的反应与他魂力暴动时的相比,尽管程度上有所不同,但表现十分相似。前者发生时,他觉得十分开心惬意;后者发生时,他正处于极度紧张恐惧中。也就是说两者发生时,自己的情绪都处于一种不同于常日的激动之中。

想到这里,简墨开始想象着自己身边有一只特别大的光团,然后将自己的意识集中起来,不断地收缩收缩……

此时,丁一卓看见简墨抚心牌上的那颗珊瑚珠,不由得有些意外。

长鲸岛每完成一个任务可以获得一枚泪如珠。但普通任务只能换到一枚木质的,集齐五枚木质的可以换一个铁质。同此比例,依序可以再取得铜珠、银珠、金珠和玉珠。历练者要接银珠级别的任务,首先要集齐5个铜珠兑换一个银珠,才能去接报酬为银珠的任务。也就是说从木牌到玉珠,最快也需要完成21次任务。但这也已经是非常罕见的情况。首先任务难度逐级上升,等级越高难度越大。其次,就算升上了银珠级别,也不能保证接到的每个任务都是银珠级别,所以说在一周内取得玉珠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而谢首拿到的珊瑚珠,与玉珠是同一个级别,却比玉珠更加罕见。因为这类泪如珠的发布并不在天风馆——不知道任务发布者是谁,也不知道任务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做了什么才算完成了任务。获得这类泪如珠的历练者,往往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做,然后莫名就得到了珠子。因此也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其他人看见珊瑚珠,同样露出惊讶又好奇的目光:长鲸岛的最高奖励“长老的承诺”就是用五个玉珠兑换的!曾经有人砸了重金去收购玉珠,然后拿去兑换最高奖励却被拒绝了,理由是任务非本人完成的不能领取奖励。长鲸岛的本地居民们只需一封纸鹤传书就可以传递信息,历练者们很难钻漏洞。

丁一卓虽然获得过极好的馈赠品,但那是他将十余次碧海长鲸的奖励累积到一起才拿到手的,因此不由得问:“谢首,你——”

话未说完,他突然握紧了手掌——这感觉怎么又来了,昨天刚刚上岛的时候也是这样。丁一卓心生不祥的预感,看了一眼周围,见其他人也皱起眉头,好像有些难过。

谢首似乎正在想什么事情,没理会他的喊声,三四秒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向他转过头来,“怎么了?”

丁一卓的瞳孔骤然缩起。

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道横空出现的巨浪猛然拍死在海面上,整个人立时化作无数粉末,被撒在无尽的海面上。眼前的世界,仿佛意外翻倒的摄像机拍下的画面,颠倒而混乱,逐渐远离他。

简墨正集中所有注意力收拢意识,突然被人打断,顿时前功尽弃。他心里有些恼火,却见丁一卓身边微光一闪,惊喜油然而生:这应该是——

几乎是同时,惨叫声和坠物落地声在四周迭起,惊得简墨站起来后退一步,却发现身边的学生会成员,包括楼船雪全部晕倒在地。他附近一个意识清醒的人都没有。

整个海寒楼二层,只剩下简墨一个人惶然地站着。

就这么愣了好几秒,他才意识到什么,连忙转头向窗边看去。

原本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大街,仿佛是末日来临了一般,从古意盎然的游览模式瞬间切换到癫狂混乱的地狱模式。昏迷的历练者整条街道都是。有的倒栽在水果堆里,有的横在路中央,有的靠着墙滑倒。不远处,五六个人抱着头哀号着逃窜,他们似乎根本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不时被地上横七竖八的躯体绊倒,又爬起来继续。不论是在逃跑还是在昏迷,所有人的脸上都痛苦无比,如同刚刚经历了酷刑一般。

本地居民们纷纷从各家店铺里跑了出来,慌乱无措地看着周遭的情形。一时间上百只纸鹤从地面腾空,向不同的方向掠去,瞬间消失无踪。

那年,玉壶高中附近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简墨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感觉手脚冰凉——当初距离他最近的复原社劫匪,无一人活下来。

简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颤颤地伸出两根手指靠近丁一卓鼻下。

心慌意乱的简墨并没有发现,此刻窗外霞光万道绽开,盛开如莲。

“他还活着,谢公子。”贺子归站在飞剑上,透过窗户,神情凝重地望着他。

接到城中居民的纸鹤传书后,贺子归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飞抵现场。站在高空的他稍一观察,便发觉异常者全部都是历练者,长鲸岛居民毫发无损。更奇异的是,这些异常的历练者分布得极有规律——以海寒楼为中心,几乎摆成一个正圆。

他立刻催动自己的飞剑靠近海寒楼一探究竟。然而入目所见,让贺子归非常吃惊,楼中同样躺满了昏迷的历练者,除了那位少年谢首。

作为唯一可能知道异状发生原因的谢公子却神情恍惚,面色苍白,始终一言不发。贺子归无法,只得将他带回我思峰,交由长老们裁决。

简墨第一次目睹被魂力波动波及之人的惨状,心神大乱,完全没注意自己被带到何处。直到贺子归连唤数声,他才发觉自己的双脚重新踏回了地面。

碧海长鲸长老的居所,位于长鲸岛北部山峦的我思峰上。此时,两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在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内等待他们。

其中一位青袍老者扫了简墨一眼,“子归,这是何人?”

贺子归恭敬地向两位老者行礼,答道:“君明师叔,师父,这位正是谢首谢公子。”说完又抬手为简墨介绍:“这位是君明长老。这位是君羡长老,也是我的师父。”

贺子归立刻将自己在海寒楼附近所见的情况如实描述了一番。

两位长老神色微讶而凝重,两人看了简墨一眼,又交换了一下眼神。

君羡长老开口道:“听小徒提及谢公子多次,早就想与公子一叙。之前恐交浅言深,因此不曾贸然相邀。如今公子在碧海长鲸居住也有数日,可还过得习惯?”

简墨见君羡长老没有立刻提及海寒楼的异状,心中的压力稍稍减轻,回答道:“挺好。王大叔很照顾我。”

君羡长老微笑着说:“那谢公子是否发现碧海长鲸有怪异不谐之处?”

简墨不明所以,“不知道您所说的是哪方面?”

“比如——碧海长鲸号称有两千余年的历史,城中的石板路却丝毫没有被时光打磨的痕迹?”君羡长老意味深长地盯着简墨,“又比如我等明明有一千多年的记忆,却只有近几十年的记忆能与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上号。”

简墨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看了贺子归一眼。

“谢公子不必惊慌。谢公子不过是在碧海长鲸逗留数日,便能发现传说与现实有所出入。吾等在这里居住已经……数十载,又怎么可能对这些漏洞毫无察觉呢?”君羡长老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佯装不察而已。”

君明长老有些不耐烦地说:“师兄,这不过还是个孩子,你真打算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君明,碧海长鲸历练者虽多,可对我们心怀善意的却寥寥无几。便是那些初看德行端正之人,一旦事涉我等,态度也是截然不同。”君羡长老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谢公子是头一个未去蓬壶所兑换钱币,且又不曾主动申请任务的历练者。他没有将我等视作玩偶而冷漠轻视,所作所为亦非为获得奖励。这样的人已是万中难挑一。而且,我观谢公子为人品行端正,就算我等托付不成,必定也能保守秘密。”

简墨微微皱眉,“君羡长老可能对我有所误解。我未曾如其他历练者一样兑换钱币,领取任务,不过是因为我第一次来碧海长鲸,并且之前无人告诉我这里的情况,所以不得已做出的选择。如果我事先知道这些,选择很可能就不一样了。”

君羡长老和君明长老大概没有想到他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后者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前者却又笑了,“那稍后老朽所讲之事,如果要求公子保密,公子能够做到,是吗?”

简墨沉默了两秒,“我不能保证,要看您说的是什么。”他顿了一下,“实际上,我希望您不要告诉我。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您是修仙者。不管我是否愿意保密,您总有办法让我闭嘴,不是吗?”

简墨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这是什么眼神!”君明长老顿时暴躁起来。

君羡长老立刻拦住他,“师弟少安毋躁。”

他转向简墨,面带歉意,“是老朽的不是,要求公子对一件不明就里之事保密,确实强人所难。但老朽保证,这件事情一不背弃道德良心,二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公子是否能够答应保密?”

简墨想了想,“可以。”

君羡长老笑了,又看了一眼君明长老。后者哼了一声,道了句:“随你的便吧。”然后走到两步外的石凳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看也不看这边一眼。

君羡长老摇摇头又转向简墨,“让谢公子见笑了。此事关系重大,勿怪我等慎之又慎。”

说着他整衣正冠,神色郑重地向简墨行了一个大礼,“请谢公子救我碧海长鲸上下五百三十七人!”

简墨错愕了两秒,赶紧朝旁退了两步,“您这是什么意思?”

君羡长老笑容微带苦涩,“公子觉得老朽向你求救十分不可理解吧。其实,老朽是想请公子帮助碧海长鲸所有居民找回各自的诞生纸。”

这个意外之请让简墨愣了足有三秒,但他一回神便道:“我拒绝。”

君羡长老未曾想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面色微变,“谢公子,老朽能知道你拒绝的原因吗?”

历练者的口风并不都是那么紧,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碧海长鲸的居民听到会怎么想。有的历练者会公开嘲笑他们不过是几张“纸片”,有的历练者会在任务完不成或者奖励不如意的时候发出威胁:敢惹他们不高兴,回去就销毁他们的诞生纸。开始大家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是何意。但几十年来,类似的话从居民的纸鹤传书中看得多了,长老们也逐渐触及了真相。

值得庆幸的是,碧海长鲸的普通居民接触到的信息零碎纷乱。根据庞杂琐碎的信息分析至“诞生纸就是纸人命脉”这个程度的,目前也只有我思峰的长老而已。

简墨还未解释,君明长老便嗤笑了一声,“我就说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能耐?师兄,你太高看他了。”

简墨并没有被君明长老的轻视惹恼,坦然回答道:“我拒绝的原因有二。第一,如君明长老所说的那样,我现在的实力还没达到可以自由接触诞生纸的层次,更不用提把它们从诞生纸档案局里偷出来。就算我未曾去过档案局,也知道那里的管理必定非常严格,外人很难进入。”

“第二,”简墨顿了顿,“即便有这个能力,我也不会答应你们的要求。至少现在绝对不行。”

君明长老眼睛一瞪,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哼,原来谢公子也同那些人一般,把我等当成可以恣意驱使的仆从奴役吗?”

君羡长老忙喝止:“君明,住手!”

贺子归立刻旋身挡在简墨面前,恳切叫道:“君明师叔息怒。”

尽管如此,简墨还是被气流波及,胸口一窒,连咳了几声。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简墨却并不觉得气恼。“世界上多数原人对纸人,尤其是像碧海长鲸居民这样具备攻击能力的纸人,都怀着深深的忌惮。一旦发生冲突,五百多个异级对无缚鸡之力的原人来说是多么大的威胁,我想你们不会不清楚。若没有任何掣肘,原人怎么会放心修仙者这种逆天的存在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能偷出你们的诞生纸,只怕第二天就会有军队开进碧海长鲸,将此处夷为平地!”

两位长老的面色顿时齐齐变得难看起来。

君明长老怒道:“按你这种说法,我们就必须像乌龟一样,缩在这块土地乖乖地听任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一个人的自由如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与奴隶何异?”

“那你想怎么样?”简墨语气冷下来,“我不知道君明长老对碧海长鲸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莫非这里的日子已经难过到你宁愿拿人命去换?”

“你——”

简墨打断了他的话,“我理解您的想法,谁也不乐意自己的人生控制在别人手中。但如果您只是打算让碧海长鲸上下五百三十七口朝闻道夕赴死,那么偷一偷诞生纸也无所谓。但是如果不是,我只能告诉你,此事无论成败,你们面临的必然是异查队毫不留情的反击和永无休止的搜捕。这样的后果,是您愿意看见的吗?是碧海长鲸能够承担的吗?”

“你莫要危言耸听!”君明长老喝道,“你不过是想叫我们忍气吞声,继续做供你们原人取乐的玩物!”

“据我所知,碧海长鲸的九大禁令和不可涉台并非摆设。若历练者有恶言恶行,碧海长鲸给予处罚,似乎也没有遭到过外力的阻挠。单只这一点,我认为碧海长鲸的缔造者并未将你们当作取乐之物的意思。”

“另外,你们既知自己是被写造出来的,那么就应该知道,造纸师既然能够造出一个碧海长鲸,一旦有一日你们成为了威胁,他们就能再造出十个碧海长鲸来镇压你们。”简墨面色不耐,“我只想提醒你们一点,如果单想着反抗后可能获得的好处,却没有觉悟和勇气去承担反抗带来的恶果,还是早点打消这个念头好。”

这场对话不欢而散。最后君羡长老让贺子归将简墨送下我思峰。

贺子归站在连山剑上,低声说:“谢公子,真的没有办法吗?”

简墨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有办法,但是我并不希望出现那种情况。”

“什么情况?”贺子归满怀希望地问。

“第三次纸原战争。”简墨冷漠地回答,“把一滴水藏起来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放进大海。当整个世界都乱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碧海长鲸就不那么起眼了。”

造纸师联盟总部的主席室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接听一个电话,“碧海长鲸的历练者集体昏迷?”他的声调沉稳,虽是问话,却让人一听便仿佛找到了依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说的这种情况和魂力暴动倒有七八分相似。”老者的目光落在自己办公桌上的一个相框上。相框上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八九个月大的婴孩。两人大脸挨着小脸,眼里俱是开心快乐。

“好了,我会派人去调查的。莫担心,先安置好历练者再说。”老者挂了电话,又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碧海长鲸有数十名游客突然集体昏迷。你去看看,到底是意外还是纸人在做什么……最近不太平,多带几个人,夏尔。”

贺子归的飞剑一离开,我思峰上的院落内从屋里走出一个人。

“他不肯答应吗?”这人望着少年乘飞剑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笑意。

“白先生为何看中这个少年?”君明长老气呼呼地说,“就算如子归所说,这少年品行俱佳,对纸人也并无歧视。但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将碧海长鲸上下五百三十七个人的性命攸关之事托付与他——如不是白先生强烈推荐,我师兄还真不能向一个孩子开这个口。”

“莫欺少年穷。他的将来不会简单。”白先生笑盈盈地在他旁边坐下,将自己的爵士帽放在一边,拿起一个小巧玲珑的茶杯细细品味。

“白先生既这么说,我等自然不会怀疑。只是他并不肯答应我们的请托,下一步该如何处置?”君羡长老问,“这少年虽然未曾应许,但他所言之事我却觉不虚。他日我等取回了自己的诞生纸,就真的获得自由了吗?只要原人对纸人的忌惮一日不消,就算诞生纸在手,生活亦不能如意!”

“君羡,时机未到,少安毋躁。碧海长鲸虽然身在桎梏,但眼下日子还算太平富足,并未到必须破釜沉舟的时刻。”见君明长老面有不赞同之色,白先生又道:“君明,纵然你自己有朝闻道夕赴死的血性,可你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一个个朝不保夕,随时随地死于非命的心理准备吗?你能保证长鲸上下五百三十余人都甘愿放弃眼下衣食丰美、家人和乐的生活,只为换取一张目前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的诞生纸吗?岛外即便是身处比长鲸恶劣百倍之境的纸人,也未必个个有与压迫者忘死一拼的决心。不到逼不得已,谁会走到拿性命相抗的地步?可反过来,如果连舍弃性命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就想以五百人去对抗强大于自己不知道多少倍的敌人,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那我们就注定只能这么窝囊地过一辈子吗?”君明长老愤愤道。

白先生拿起桌上的爵士帽重新戴回头上,慢慢走出院子。“我并未指望他会在此时答应你们。但他需要看到更多纸人的现状和心中所求。等到那一日真正来临的时候,希望他能站在我所想的那一边。”

贺子归将简墨悄悄地送到了东隅城一处医馆内。

“多数历练者不过半个小时就醒过来了,情绪虽然有些不稳定,但身体并无大碍。”贺子归轻声说,“与谢公子你同来的历练者都在这间医馆里休养。他们距离最近,受到的影响也最大,目前还在昏迷中。我已经单独为你留了一间房,对外假称你在里面。公子快进去吧。”

关于海寒楼的异状,从头到尾,贺子归只问过一次。见自己不回答,他不但再未提起,还为他做了如此周全的掩护。简墨微微动容,学着对方的礼仪,拱手深深一揖。

贺子归笑了起来,坦然受了这一礼,然后为他打起帘子。

简墨犹豫了一下,停住正要迈入房间的脚步,“我离开碧海长鲸后,贺公子若得空,可来京华大学寻我。我送一本《造纸简史》给你。”

贺子归怔了一下,顿时大喜,向简墨深鞠一躬,“多谢公子馈赠之恩!”

见贺子归如此郑重其事,简墨反而有些不安,“只是一本普通教材。来碧海长鲸的历练者大多都有,并不稀罕。”

贺子归摇头,“碧海长鲸抚心牌存数最高时超过五万,却从未有一人向我们提过此书。也未曾有一人,如谢公子那般设身处地为我等分析碧海长鲸的局势。对我而言,这并非只是一本书而已,而是谢公子诚恳对待我等的心意。”

与贺子归告别后,简墨合眼回到**,脑子里却久久无法安宁。他拿出手机想给简要发信息,却发现还是没有信号,叹了口气又放了回去。

距离上一次纸原战争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这段时间够造纸师写造多少纸人?整个碧海长鲸就有五百三十七个异级,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类似碧海长鲸的纸人集境?东方的修仙者,西方的魔法师,各国的神话童话、寓言传说……如果被写造出来,会有多少这样的纸人群体?

像碧海长鲸长老这般发现真相后试图找回诞生纸的纸人一定还有。可是,他自己不过是一个连自身安危都无法保障的人,又如何去保障如此多的人?既然做不到,那就不能给别人虚妄的希望。

简墨在**翻了个身,盯着眼前木板墙壁上的花纹,想到隔壁病房里还躺着昏迷的同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既然魂力波动已经恢复,那么再见简要时,就马上为他添加异能吧。这才是提升实力的最终保障。

“表哥,你醒了?”

此刻他的房间里守着好几个人:苏圆、楼船雪和几名学生会的成员。

丁一卓只茫然了一秒,很快找到昏迷前的记忆:不安的心悸,剧烈的头疼……最后画面模糊地停留在谢首回头望来的一瞬。

“你们都还好吧?”丁一卓揉揉额头问。

“我们早就醒了。只有你,还有那个谢首一直都没有醒过来。”苏圆抢先坐到丁一卓旁边,瞪了一眼同时起身的楼船雪。

丁一卓皱了下眉头,“谢首的情况如何?”

“还在昏睡。”楼船雪轻声道,“我去看过他两次了。大夫说脉象平稳,问题不大。”

丁一卓闻言心道,这动静虽说与魂力暴动十分相像,但谢首已经暴动一次,肯定不是他。

“你们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他问。

苏圆立刻道:“我打听过了。以海寒楼为中心,半径十米之内的基本当场就昏迷了;百米内的,都感到不同程度的痛楚。百米之外,也有轻微的不适。但这些都只发生在历练者身上,碧海长鲸的纸人没有一个有反应。”

楼船雪递给他一杯水,“给谢首诊治的大夫说,那条街上的历练者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苏醒了。海寒楼里的人一两个时辰后也醒了。我们这几个,都是两个时辰后才醒的。一卓你已经昏迷了差不多五个时辰了。谢首到现在还没醒。按照这样推断,引发昏迷的根源很可能就在你和谢首附近。”

苏圆难得没有跟楼船雪抬杠,只小声说:“可你和谢首附近并没有人死亡或者仍在昏迷。谢首又已经魂力暴动过,难道表哥你——”

丁一卓掀开被子,冷冷道:“你觉得我因为谢首拿到珊瑚珠气到魂力暴动了吗?”他拿起外套,向外走去,“我去看看他。”

笼罩碧海长鲸的夜空从深蓝变成墨蓝,月亮越来越明亮。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星星也很少。

简墨在睡梦中被人推了几下,迷糊地微抬眼帘,看见一道人影站在床边:“谁?”

人影的声音充满调侃:“故人到访,不起来迎接一下?”

简墨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当他看清对方的脸时,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等确认不是在做梦,简墨慢慢放松了呼吸,强自镇定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不是为你而来的。”夏尔见简墨的反应,对自己的影响力十分满意,“何况我早就不在六街了,如今我可管不到你——放松点,小家伙。”

简墨仍旧警惕地盯着他,他对这个人实在缺乏信任。

“我是为今天历练者集体昏迷的事来的。你是我在这家医馆见的最后一个人。说实话,”夏尔耸了耸肩,“我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碧海长鲸是你的产业?”夏尔这个理由勉强说得通。可惜作为昏迷事件的罪魁祸首,简墨并没有感觉更轻松一点。

造纸师联盟?简墨心中一跳,这才注意到夏尔的衣襟上别着一枚小小的三角形状的徽章——由金银铜三色魂笔首尾相连组成。这是造纸师联盟的标志。

为什么堂堂造纸师联盟主席的徒弟,会屈就六街一个小小的警长之位,并且一待就是五年时间?简墨想不明白。

除开三大局,造纸师联盟可以说在普、特级造纸师中拥有着排名第一的话语权。造纸师联盟的交易平台为无数造纸师提供了就业机会和生活来源,更不用说它最为人称道的造纸师援救基金——像祝鸿飞那种只能写造婴儿的造纸师,都能够靠着这个基金的援助养活一家人,水准在祝鸿飞之上的造纸师不知道又有多少受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造纸师组织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维持类似基金正常运转,因此单这一项,造纸师联盟就将普、特级造纸师的人心尽收囊中——不要小看这一点,毕竟普级造纸师和特级造纸师加起来就占了造纸师总数的99.5%。

“三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简墨问。

既知夏尔不是为了当初六街的事情追踪自己,他稍稍放松了一些。最初的紧张过去之后,简墨发现自己有一肚子的疑问:“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我还活着。看来你很清楚当初死的人是三儿,不是我。那个时候你应该还在六街,你可知道为什么六街会谣传我已经死了,封三失踪了?还有,三年前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清街?”

看着当年在自己治下战战兢兢卖魂笔的少年,现在居然也有胆子诘问自己一连串的问题,夏尔觉得十分有趣,“你真的想知道?”

简墨忍无可忍地说:“你特地留下来,只是想跟我叙旧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夏尔索性坐在床边,脚反而搁在一边的圆凳上,“比如,你一直没有见过你老爹吗?”

“他从清街那天起就失踪了,这点你不是应该比我清楚吗?”

“真是无情啊,养了十六年,说丢就丢。”夏尔揶揄着简墨说,眼中却是若有所思,“这个老怪物做事总让人猜不透。”

他说完,直视着简墨,“你可曾想过我在六街一待五年,完全是因为你?”

简墨瞪着他,心里默默提醒自己,谨慎一点,不要被夏尔的胡言乱语糊弄了。

夏尔见简墨不说话,也不在意。“就算失去了造纸天赋,也不必妄自菲薄。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没有天赋,却能够引动风云变幻的人物——”

“我失去造纸天赋的事你也知道?”简墨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我不是纸人?”

“你压着我的照片不发?”简墨盯着他,“这与我在石山念书有什么关系?”

“你是忘记杀死封三的凶手了吗?”夏尔嗤笑了一声,“虽然那群白痴杀错了人,可六街认得你的人多了去了。如果六街有人知道你还活着,难道就没可能有一天把消息传到那伙人的耳中去?”

“你知道他们是来杀我的?”简墨瞪着夏尔,掀开被子跳了起来,“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如果不知道他们是谁,你觉得我会有必要故意放出封三失踪,而你被杀的消息吗?”夏尔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看着简墨的反应。

“是你?”简墨果然被这句话震到。他盯着夏尔,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清过这个人。他回过神来,追问道:“你为什么帮我?那些追杀我的人究竟是谁?”

夏尔正要回答,却扫了门外一眼,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简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道:“等等,你先告诉我——”

这时,夏尔向门外看了一眼,仿佛他能够透过这道墙透视外面的景象一样。简墨下意识地也向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可除了墙面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他一瞬间就明白了夏尔在看什么。

夏尔竟是辨魂师!

他突然想起清街的前一日,夏尔曾经请他到咖啡店里喝一杯,曾经就用这种探查的目光看自己。难道那个时候,夏尔是在观察他的魂力波动?

“我还要在碧海长鲸待上几天。”夏尔道,“来找我时最好小心一点,我想你也不愿意太多人知道我们认识的事情吧。”

接连经过两场惊吓的历练者们,在苏醒后都离开了碧海长鲸。在事件发生的原因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多数人都没有勇气继续再玩下去。谁知道这种事情是不是还会发生?如果再来一次,天知道命能不能保住?

学生会的成员多数也是这样的想法。如果不是有代课和找夏尔这两件事,简墨本来也想提前离开。此刻看着学堂里排排坐的小萝卜头,简墨的注意力不得不从各种纷繁复杂的事情中转移出来,他咳了几声,“夫子家中有事,我临时来为大家上几天课。不知道大家学到哪了?”

历练者的大批离去,并没有影响本地居民的生活。学生会的学生也并不是都离开了,至少丁一卓并没有。他不光留了下来,而且每天都要来私塾闲聊一会儿。简墨总觉得这位学生会主席在有意无意套自己的话,但偏偏每个问题听上去都很正常,这让他应付得十分不耐烦。

等小萝卜头走了之后,简墨拿出前一天在集市上买的红纸,在写废了无数张之后,终于弄出了一幅勉强能看的对联和一张福字。他在厨房里找了点剩饭,糊在了门框和门上,正得意地欣赏时,身后传来声音:“你倒真沉得住气,我在岛上待了三天,你竟一次都不来。”

“最近私塾里有客人,不方便去找你。”简墨含糊地说,他相信夏尔知道自己说的是谁。

“半小时后我的船就要走了。走之前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夏尔像在自己家一样,走到小院子里葡萄藤下的凳子上,悠闲地品着简墨胡乱泡的茶水,“既然你现在已经走上了造设这条路,那就继续安静地走下去。没了造纸天赋,这个平凡的身份或许对你来说更好些。”

“另外,不要去找简东。就算他主动来找你,也不要理他。你现在也知道自己是原人——一个纸人告诉一个原人,他是自己捡来的弃纸儿,到底是什么居心?”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原人?我既然不是纸人,我爸也可能不是。”简墨无法保持沉默,“弃纸儿又如何?我从小就以为自己是纸人,也从来不觉得比谁低人一等。我爸说我是弃纸儿,也可能是一时搞错。被丢在六街的婴儿谁脑门上写着原人或者纸人两个字了?还有,我想怎么处理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插手。”

夏尔听着,眼底爬满了阴霾,“父子?你爸?知道自己是原人,还这么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把自己和纸人相提并论?以纸人自居……你脑子坏掉了吗!”他盯着简墨的眼神很可怕,仿佛看到了一个世纪大笑话。

简墨冷道:“我怎么做人不需要你教。”

夏尔将茶碗在桌上重重一放,起身嗤笑道:“我现在懂了,为什么那个老怪物要亲自教养你了。他真的是很成功。你既喜欢与纸人为伍……罢了,早知如此,何必浪费我那么多工夫!”

简墨拦住他,“你还没告诉我,杀死封三的凶手是谁?”

“你需要知道他们是谁吗?”夏尔勾起嘴角,讽刺道,“不,你不需要。就凭你这副自甘堕落的模样,不会有人费心思来杀你的。”

简墨盯着夏尔离开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然后忍不住狠狠地捶了一下门板。这是几年来他距离答案最近的时刻,但他却没把握住。可无论如何,他是没法漠视有人在他面前侮辱他爸的。

既然夏尔不肯说,那他就自己想办法查。夏尔既然认识要杀自己的人,显然那人是在夏尔的交际圈子里。简墨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想通知简要,但手一碰到口袋,便想起这里没有信号。

来不及去看偷袭之人在何处,简墨啪的一声关上门,身体抵着门,快速把门锁好。他左右看了一眼:房子基本是木质结构,在古代说来算是不错的配置。可是如果对方拥有热武器,这层薄板比一张纸好不了多少。要是再加上红外镜,自己站在屋内和屋外可真没什么区别了。

简墨心跳极快,手按着胸口的银链快速思考: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冒险从院子里跑出去喊人。碧海长鲸连小孩子都是修仙者,只要能引来一人,他就能得救了。

他小心翼翼地移到窗边,目光透过窗户缝隙向外搜索。无论是天空还是地面,都没有看到碧海长鲸的居民。虽然是在城中,但私塾为求清净,地段有些偏远,最近的人家距离这里都有一盏茶的步程。

怎么办?简墨忽然感到院子附近有人影快速晃动,他连忙一翻身,想躲到柜子后面,但这一动才发觉腿已麻,整个人直接摔倒。与此同时,中庭一声惨叫响起,紧接着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外面有人被袭击了?难道敌人不止一拨?还是说有人来帮自己了?简墨恼火地按了按腿上伤口附近,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显然,刚刚伤了他腿的利器上涂了麻药。如今跑肯定是跑不动了,难道真的只能呼救?

简墨正在心中纠结,敲门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少爷,我来了。”

简要?

简墨从窗缝里看了一眼,心中一喜,一点点挪过去开门。

简要一见简墨的姿势,脸色便变得很难看。他反手迅速关上门,把简墨架起来,放在椅子上,检查起伤势。

“你现在感觉如何?”简要问。

“下半截都快没感觉了,我肯定是动不了。”简墨摇摇头,“外面还有敌人是吧?”

“嗯。”简要低声道,“碧海长鲸没有通行证极难进入。我是跟着一艘小游轮偷渡进来的。这几个人也是。只是未曾想到,他们的目标就是您。”

“东南百米处就有一户本地居民。”简墨赶紧道,“他们都是异级,你从后门出去,想办法求援。”

简要听完后,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没用的。刚刚那只是探路的。最多两分钟,一旦发现他没回去,剩下的人都会进来。等我回来,您早就死了。”

简墨心中一凉,不由得想起玉壶高中那时的情形,心中一狠,果断道:“把你的诞生纸给我。”

简墨又指了指书架顶上自己随身带的那支魂笔和点睛。一等简要将东西给他,简墨便下笔若游龙,在一行行陈旧的青蓝色字迹后,填上在脑海里早已不知道琢磨了几百回的文字。

新鲜的点睛,是春天的嫩芽,在淡黄色的纸上不断绽放。熟悉的字迹,是给旧日写的上阕,配上了完满的下阕。

麻痹慢慢上升,腰部以下完全失去感觉,简墨左手扣住桌面,避免自己从椅子上滑下去,右手仍旧在奋笔疾书。额头的汗一粒一粒地渗出,他的眼睛盯着笔尖,不敢写错一个字。平常随手就能完成的五百字,成了简墨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次书写任务。

不能睡,不能闭眼。简墨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几乎没有感觉的手将魂笔小心地放在远处,避免污染诞生纸。

一行行,一道道,青蓝的水痕划过,一条新加入的游鱼,只一摆尾,就激活了整片大海。

院落里,简要用第一个刺客留下的弓弩放倒两人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感到心口微微发热,接着迅速升温到滚烫。仿佛有火红的岩浆,从心脏的瓣隙里流淌出来,向四肢百骸迅速蹿过去。全身血液顷刻间蹿到一百摄氏度,在每一根动脉、静脉、毛细血管里沸腾起来。简要的意识蓦地模糊起来。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如同浓墨入水,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

更奇怪的是,突发的异状不但没让简要感到恐惧和慌张。相反给他一种熟悉而安心的感觉。就好像记忆里有过这么一段时间,在某种浓稠而温暖的**里,他整个人被紧紧地包裹着,无数信息缓缓渗透进生命的最深处。

这到底是什么?仿佛是在回答他的疑惑,简要的脑海中一瞬间便浮现出了答案,就像做乘法题时下意识背起九九乘法口诀,又像是做化学题时脑子里自动浮现元素周期表。答案早就已经在那里等待着他。

简要猛然清醒过来,眼中的光变得越发清亮。

他随意地伸出一只手在眼前拂过,迎面飞来的十余支闪着银光的弩箭,突然间无声地碎开。它们没有改变轨迹,却改变了状态,化作一蓬最细腻的风沙吹到他的身上,然后坠落到地上,和原有的泥土再分不开了。

简墨将六名杀手的尸体和他的武器交给了贺子归,并以安全为由,请求贺子归为简要申请一个留岛名额。不知道是出于对这次安全疏漏的补偿,还是看在贺子归的面子上,我思峰同意简要留在长鲸岛,直到简墨离开。

简要的出现,让丁一卓对于简墨的背景有了更深的猜测。丁一卓自认如果较真的话,丁家自然有能力找到碧海长鲸的所在。但这并不代表丁一卓愿意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去得罪碧海长鲸背后的势力。可谢首看起来完全没有这种顾忌。

简墨不知道这位学生会主席数日来的心理变化。简要到来之后,他的生活立刻变得讲究起来,尤其此时正是新年时期。简要愣是跟着碧海长鲸的风俗,把能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

除夕夜里的大红灯笼,火光跳跃,耀眼而喜庆。它们从每一家每一户的门檐、廊下,一直缀到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彩色的年画贴在古朴的木门上,工整的吉语立在火热的对联中,许愿的红绸带飘满了大树,成串的风车转成了一片彩色的虚影。孩子们穿新衣戴新帽,成群结队,围着火树银花欢呼尖叫,妇人们将美味佳肴陆续摆上桌,男人们将酒杯斟满,开始推杯换盏。可谓是户户飘香,家家热闹。

收拾完年饭后的残羹剩饭,简墨装模作样地坐到圆椅上,对简要道:“你过来。”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大红封,对儿子笑眯眯地说:“磕头就免了,不过起码要说些祝词吧。”

“恭祝少爷新年大吉大利,心想事成!”简要却跪下来,仪态无缺地磕了三个头。

受了大礼的简墨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简要在手心倒出八个铜板,嫌弃道:“铜板啊。”

“你要喜欢,出岛后,我给你做个金锞子。”已经知道自己有些资本的简墨心安理得地放大话,“在这里时间太短,可挣不了几个钱。”

简要欲言又止,也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这是给少爷你的。”

简墨感觉到手心沉甸甸的,定睛一看,是一枚梅花样的金锞子,顿时大惊失色,“你哪来的金子?”

简要轻描淡写,“我在附近水域里捞了一百多个蚌壳,出了一粒不错的大珍珠,卖给珠宝铺了。”

简墨拿着金锞子,有气无力地说:“这给我算什么?”

简要想了想,“孝敬钱?”

鞭炮声几乎响了整夜,但简墨还是安稳地睡到了大天亮,接着被空气中诱人的牛肉汤香气唤醒。

“你如何知道杀手是齐家派来的?”简墨接过简要递来的筷子,“他自己肯说?”

“少爷,碧海长鲸的修仙者虽然鲜少见血,但这种浅层次的问题,他们连刑都没上,就问出来了。”简要笑道。

“是因为我教训了齐伟?”简墨低头用筷子夹起裹满红油的牛肉,在碗沿刮去上面沾着的一颗葱花,然后放进嘴里。

“齐家是京华市的新贵家族,名下造纸研究所拥有造纸师二百余人,其中特造师五十三人,异造师十人,有齐家血脉的造纸师有十二人。仅有的两名特造师,就是齐伟和齐伟的堂姐齐茵。家主齐骏近年身体不好,齐家大权掌握在齐茵之手。这位大小姐是一个性格强势,雷厉风行的女人。齐家的主要收入来自两个方面,一项是向东一区的机械重工行业提供作为机械设计师、高级技工的纸人,几乎垄断了这一行业的劳动力市场;另一项便是魂笔制造,是东一区官方授权许可经营的十五家魂笔制造商之一。”简要边说边把自己那一碗也端了过来,然后看到简墨碗沿的一圈葱青色,抬头问道:“少爷打算怎么处置齐家?”

简要注意到简墨一瞬间的闪神,但并没有猜到造父所想。他继续道:“不用少爷出面。M8新技术授权的十二个魂笔品牌里,就有齐家。暗地里让他们吃个亏,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此时此刻,距离私塾不远处的高楼房内,贺子归掐指画了一面水镜,对那边的人道:“师父,私塾似乎被一种奇妙的手法与外界隔开了,纸鹤进不去。子归也无法探听到谢公子与他的管家之间的对话。”

“这位简管家看来是与我们同样的存在了。只不过,这位谢公子不是已经失去造纸能力了吗?”水镜中君羡长老的影像随着水纹微微波动。

“子归曾听说,谢公子有生以来只两次造纸都因意外被破坏掉了。”贺子归回答道,“或许,这位简管家并非谢公子的造纸。”

“明明没有造纸,却有这样厉害的纸人随身侍奉,又得白先生那般看重。为师觉得,即便他暂时拒绝了我们的请求,我们也不能放弃与之交好的机会。”君羡长老拈着胡子思考了一会儿,“子归,刺杀一事你务必与外事长老郑重汇报,为谢公子讨回公道。”

“子归知道了。”贺子归五指一开,水镜立刻消散。

简墨为简要精挑细选的新能力是——空间。这一方面满足了简要对自己提出异能的要求,也遵循了适用范围最广、克制因素最少、实用性最强这三项标准。空间属于自然类技能中的协律型,即操控自然规律的能力。

目前简要已经摸索出来的使用技巧有三。一是空间切割——对相连的空间进行分离,属于全体类异能。

“空间切割不但杀伤力大,操控形式自由,且手法隐蔽,异能发动前中后都不容易被人察觉。”简要一手拿着一个大大的白馒头,一根手指在馒头一侧轻轻划过,简墨便见五六片切口平整、宽度一致的馒头片落了下来。

但馒头片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在快要碰到地面的时候突然消失,出现在桌子上的盘子里。

“这是空间置换,全体类异能。以后少爷要是再遇到麻烦,我赶过来就方便多了。不过也有些限制。”简要说,“比如少爷在碧海长鲸,我若想从京华市赶过来,就必须提前知道您此刻在碧海长鲸的准确位置,并在脑海里模拟出一个具体地点,否则我会随机出现在碧海长鲸的任何一个地方,比如海底,或者某个山洞,甚至是海拔百米的高空……但很难正好就出现在您身边。”

简要拿起装着馒头片的盘子,将它们一起倒进油锅。油锅立刻哗啦一声,自馒头片周身迸发出无数细小的油珠。下一秒油炸声就消失了,密密麻麻的油珠在锅里跳跃着,却始终没有超过油面上方一厘米处。

简墨正要伸手去拿一片香气四溢的馒头,却见一双筷子猛地敲了下来。他连忙手一缩,见简要冷眼盯着他:“少爷,洗手了吗?”

简墨只得讪讪地拿起筷子,在儿子的虎视眈眈下,压力巨大地夹起一片馒头。正要放进嘴里,一碟晶莹的白砂糖出现在他的筷子边。简墨面色一赧,夹着馒头片,在碟子里正蘸一下,反蘸一下,然后放进嘴里,笑嘻嘻地讨好儿子:“好吃。”

确实好吃,甜香酥糯,再配上浓浓的牛肉面汤,真是美味到可以连舌头一起吞下去,他心里暖暖地想。

简墨曾经无数次想过如何为简要添加新能力。

说明书般的现代派原文自然好办,反正内容不存在起承转合的关联。可对于传统派来说,就等同于为一篇已经完结的小说添加上新的后续情节。如果添加上续篇的原文存在着不为造纸三原则认可的疏漏,不但无法增加新的天赋,还会导致简要现有的状态改变。

对此简墨没存任何侥幸心理。他前后在简要原文的基础上续写了五个不同版本,从中挑出最能与原来的情节完美糅合的一版,然后进行了二十三次修改,做到了无论从故事主线支线,还是人物形象塑造……各方面都没有一丝错误和相悖之处。考虑到以后可能还会为简要添加别的天赋,简墨还特地在续写的部分保留了伏笔。

但作为一个六街的常识盲,他所不知道的是,对纸人原文进行添加删改作为各大研究所的经典研究课题,已经保留了几十年了。甚至在第一次战争之前,就有人对这个课题进行多次试验,为已经造生的纸人进行新天赋的添加或旧天赋的删改,但至今无一成功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