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危险的控诉

简墨走出当事人的席位,站在评委席和听众席中间,“这件事情与抄袭事件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却是今天这场闹剧的根源所在。既然大家到现在还未离场,想必对闹剧发生的原因是有兴趣知道的。我希望大家能耐心听一听,做一个见证人。”

听众席上一阵微微**,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梁少麟直接开口:“如果你所说的有理有据且都是真实的,我愿意做这个见证人。”

简墨向他微鞠一躬,然后道:“坑害石主任的,不止谭副校长一人。当然为了避免日后有人认为我是趁他不在,在背后编造谣言,蒙骗他人,我想有必要请另一位当事人到现场。”

简墨话音刚落,会议室中央突然凭空多出一个人。这人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人抓到了没有?你再——”

他意识到身处的环境有变,迅速按挂电话,警觉地看看四周。当认出自己身在何方后,这人骇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简墨。但他很快发现不妥,收回了目光,镇定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梁少麟震惊之后反应过来,正色提醒道:“谢首,你确定找的人是丁席主?此事不可开玩笑!”

“丁之重先生,你走得实在有些太早了。”简墨盯着他,“既然来了,就请务必听完了再离开。虎头蛇尾可不是好习惯。”

谢首所说的另一位当事人,竟然是十二联席万山地区的席主丁之重!场内一片哗然,怀疑自己现在看到的可能才是一出新闹剧的开头。

丁一卓则第一时间发现他爷爷握着拐杖的右手在发颤。

“爷爷,冷静一点。”丁一卓握着爷爷的手,沉声急切道,“且先听听谢首怎么说。”

丁爷爷好歹也做了家主这么多年,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他深吸了几口气,让全身因激动而沸腾的血液平复下来,“石正源进来的时候,我就预料到此事恐与他脱不了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死不悔改。罢了,自知道谢首是连蔚的弟子后,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瞒了那么久,爷爷还是知道了。丁一卓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今天只是来旁听的,既不是当事人也并非工作人员。什么时候离场是我的自由。”丁之重微微昂头,语气十分冷淡,“枉顾他人意愿,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谢首,你这是绑架!”

“就像星光塔上我曾经对你说过的——你有资格对我说这话吗?”简墨冷笑着,“五天前,我和同学去万山总部参观,结果后来去了哪里,需要我提醒你吗?”

他说完这话,侧过身,将目光投向会议室侧门。

众人随简墨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又抽了一口冷气:一个黑发黑眸少年正站在门口。那少年虽然看上去蔫蔫的,但模样竟然与谢首毫无二致。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双胞胎兄弟。”简墨讽刺道。

“那你说说,这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丁之重上下打量了这位“简墨”两眼,鼻子里嗤笑一声,“你总不至于以为,随便弄出一个和你长相相似的人,再编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就可以构陷我了吧?”

冷漠的声音陡然变得锋利起来,像是被冒犯的狮王,昭告着百兽,它不动怒亦不代表着会纵容宵小的不敬,“谁给你这权力?!谢首?”

“你这声威严十足的质问听着真令人瑟瑟发抖。”简墨语调毫无起伏地评价了一句,然后话归正题,“他或许与你没有直接关系。那苏塘先生总与你有关吧?要不要我告诉你,他人现在在哪里?”

“苏塘?”丁之重的目光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头一次用算得上认真的目光看着简墨,“你把他怎么了?”

他这一句话旁人听着还好,却让听众席上原本只是来看好戏的苏圆紧张起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爸被谢首绑架了吗?”

丁一卓本想说谢首不可能绑架苏塘,但看见苏圆担忧的模样,收回了到嘴边的话,只道:“最近两天我没和姑父联系。我觉得你现在应该问问姑姑。”

苏圆连忙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然后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场内的动静,一边焦躁地等待回复。

“看样子,苏塘先生对丁之重先生还是很重要的。那么不知道苏塘先生的下落,是否值得丁之重先生拨冗二十分钟,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简墨的声音回归平静客观,“请坐吧,不要逃避,不要离场,不要假装心脏病突发,或者真的心脏病突发。我今天既然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在事情解决前,就没打算让和这件事情相关的任何人离开。”

与丁之重能给人带来重重压迫感的语调相比,简墨的声音显得单薄而青涩,却有着不容更改的刚劲,“如果丁之重先生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可以离开,尽可以一试——但请注意你的风度!十六年前,你好歹是从连老师手上接过十二联席万山席主的位置,别让我觉得我老师太傻。”

“这才是你今天的真实意图吧!说到底,”丁之重露出讽刺的笑容,“你就是帮连蔚来报复我的。真是可笑之至!众所周知,连英是自杀,连蔚也是自己辞去席主之位。有些事情的发生确实令人十分遗憾,但没有道理因此迁怒于下一个接任者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傲然道:“回去告诉你老师。他若对我担此职位不满,自己来万山与我公平竞争。无须推出一个孩子,自己躲在背后玩些魑魅魍魉的计谋!”

“连英真的是自杀而死的吗?”面对丁之重的振振有词,简墨不为所动,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一字一顿地反问。

“不是自杀是什么?!”丁之重反问。

会议室的侧门又开了。一个年轻人推着一架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双鬓花白的老人。

年轻人向众人鞠了一躬,又向简墨鞠了一躬,才道:“我叫张代英,这是我的导师张亚,京华大学医药学院院长……也是连英师兄当年的导师。”

听众席的中央席位上有一半人的年龄超过了二十岁,对于十六年前十二联席万山总部席主之位的变故,即便不是记忆犹新,至少也都耳闻一二。听到这几个名字,这些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阿英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他很早就想建立自己的实验室。我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又私心希望借他的研究扩大实验室的影响力,所以一直反对,可他始终不肯放弃。那段时间,谭长秋常常来安慰我,说阿英恃才傲物,根本没把我这个导师的话放在心上,又说学校资金也不充足,连英如果要新建实验室,学校方面的压力也很大。后来他有一次开玩笑,说年轻人太浮躁不是好事,不妨给点小小的教训。拿他的研究报告找位造纸师写个同样天赋的纸人。有这么个竞争对手在,看他还敢不敢目中无人……最后,我就动心了。”

轮椅上双鬓斑白的张亚声音沙哑,突然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这是我有生以来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我原本只是想让阿英留在我的实验室,但是却没想到他会走上绝路。我对不起他。”

发出一声低哑的抽泣后,张亚又抬起头,控诉起听众席上低头不语的谭长秋,“这十六年来,谭长秋一直以此事为把柄,逼迫我做了许多违心的事情。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听说连蔚的学生来到京华后,我就让代英偷偷地去找他,希望能够在揭发谭长秋的时候出面做证,算是稍稍弥补我当年犯下的弥天大错。”

张代英轻轻地把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向简墨诚恳地说:“老师这么多年一直很愧疚,有时候睡着了还会喊师兄的名字。我知道这话由我来说不合适,但是老师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就算是判刑,他也坐不了几年牢。我希望你们能够原谅他。”

原谅?简墨顿时想起,被置放在连蔚书桌最下层抽屉的那个相框。他有一次问,为什么不把连英的照片摆在外面。连蔚神色黯淡地回答,因为无颜面对。

连蔚尚且没有原谅自己,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请求原谅?简墨记起老旧阅读器里的一本小说,便对他回答道:“活的时候坏事做尽,就不要指望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坏人要是在临死前忏悔两句,就能上天堂,那好人又该去哪里?不过,有权回复你这个请求的不是我,是连老师。你们应该向他请求原谅。”

张代英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推着张亚的轮椅,站到一边。

解决完张亚的事情,简墨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一阵眩晕猛然袭来,他眼前微微发黑,脑子里不由得回放起在唐宋醒来后,那名叫作镜的异级纸人对他说的话。

“书冢的异能效用不仅仅是囚禁,还可以持续消耗被囚者的生命力——即使你离开书冢也一样。虽然治疗能够削弱这种影响,但不可能做到完全消除。”镜说,“你的意志是比一般人要坚韧,不但在无水无粮的情况下存活了五天,还维持神智的清醒。但实际上你的精神和体力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你最应该做的,就是绝对的静养。只要度过二十四小时的衰弱期,便能很快恢复。但如果你不但不休息,还要去做这么耗费体力和精力的事情,我不保证,你能活着回来。”

“少爷,你答应过我的。”简要的态度同样坚决,“我说中止,你就必须中止。”

“可是——这些证据如果不趁丁之重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公布出去,或许不出半日,甚至不出一个小时,他就能完全反应过来,掩盖所有的犯罪痕迹甚至倒打一耙……我们之前做的种种努力,冒的种种风险就会全部白费。”

“你心里最清楚,这样的时机,”他在**撑起上半身,对转身不欲再听的简要强调,“以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了。”

“时间必须控制在九十分钟内,否则我亲自把你带走。”抵达点睛纸笔论坛时,简要在地下停车场里,毫不留情地对他警告道。

现在还剩下多长时间?简墨佯装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睛,想稍稍喘息两秒,才一合眼,便感觉到了背后简要的目光似乎扫视而来。

“这都是我的错。”这时谭长秋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简墨睁开眼睛,看见坐在中央席第三排的谭长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那张早上还精神奕奕的面孔好像老了十岁,苍白得近乎透明。此时此刻这位京华大学的副校长,双目无神地看着他说:“是我对不起老石,对不起连英,也对不起连蔚。当年,我故意怂恿张亚阻止连英另建实验室,是因为学校用于科研方面的资金,被我,被我,被我……”

他一连说了三个“被我”,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一闭眼说了出来:“被我挪用了出去。剩下的资金根本不足以建新的实验室。我没想到,事情后来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这是我的错。”

众人面面相觑,京华大学的副校长竟然当众承认挪用公款,这不是在开玩笑吗?会议室角落的媒体记者们却兴奋了,手中的相机不断地变化角度,快门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

“这都是我的错。我以为谢首回来,是为当年连英的死来报复我,所以我才,我才找到狄江,想让谢首身败名裂。”谭长秋抬起头,满眼歉意和愧疚地望着简墨,“我会向司法机构自首,说明当年的罪行。连蔚先生那边,我也会……去认罪。”

说完他垂下头,俯首认罪的姿态令众人不由得内心唏嘘。尤其是坐在左翼听众席上的京华学生,他们内心的震动简直是一波三折。

“我感觉自己今天不是来参加审理会,更像是看了一场大戏,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薛晓峰茫然地说,“最让我吃惊还是阿首,明明和我们一样是大一生,居然能够和院长、副校长对上,最后竟然还赢了!”

“谢首的表情,可不像是觉得自己赢了。”陈元观察着场内,轻声说。

谭长秋突如其来的爽快认罪,并没有让简墨的内心感到快乐。他自然清楚对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丁之重此刻仿佛一个局外人,正低着头优哉游哉地整理西服的袖口。等到他整理完,才双手背在腰后,从容的目光与简墨的视线相触,嘴角勾了勾,仿佛在说:“早就说了吧,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

“谭长秋,你所说的全部属实?”梁少麟脸色郑重而严肃,“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众目睽睽,你要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任!”

“我说的都是真的。”谭长秋低哑的声音说,“在场的记者应该都录下我的话,即便到了法庭上,我也不会否认。”

梁少麟长叹一声,“糊涂——”

简墨打断了梁少麟的话:“这样就完了?你对不起的只有连英、连老师和石主任吗?你的妻子梁小雅呢——你怎么不提她?”

谭长秋身体猛然一颤,他慢慢地抬起头,用一种惊恐中夹杂着绝望的眼神看向简墨,仿佛被人强行剥去了最后一层遮羞的外衣,丑陋、干瘪、长满脓疮的皮肤在众人面前暴露无余。

他的声音颤抖得连神经最粗的人都能听出不对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提我妻子干吗?!她与此事无关!无关!”

会议室的侧门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度打开。

一位中年美妇和一名青年走了进来。

中年美妇自然是谭夫人。她望着谭长秋,气质依旧温婉如水,只是脸上的笑容淡而无奈,“老谭,他已经知道了。”

简墨记忆中青年对谭夫人的亲昵之态,此刻**然无存。他表情冰冷地盯着谭长秋,“爸,我妈去哪儿了——我说的,是生我的那个妈!”

谭长秋面无人色,全身如同筛子一般抖了起来。然后他蓦地低头抱住脑袋,发出一声崩溃的哀鸣。

场内一片瞠目结舌。

“谭副校长,夏历5131年,也就是十九年前,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杀死了你的妻子梁小雅女士。为了掩盖罪行,你对外谎称妻子出门旅游,同时委托一位造纸师写造了现在的谭夫人。”简墨望着谭长秋,“但很不幸,因这件事,你也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这位造纸师的手中,被迫成为他任意驱使的走狗。”

谭长秋只是像一头困兽颤抖着,没有一句辩驳。

众人见到他这副穷途末路悲伤可怜的辛酸模样,纷纷转过头去叹气,露出愤慨又不忍的表情。

简墨却没有放过他,“《造纸管理法》在第五条第一款规定:‘禁止任何组织和个人,以原人为蓝本进行造纸,无论该蓝本是否同意、或者已经死亡’。”

“谭长秋,你是否能够告诉我,以你真正的妻子梁小雅为蓝本,写造了现在谭夫人的那位造纸师是谁?”简墨盯着他,“或者说,十六年前写造了张代英,如今复刻了石主任,甚至,还包括我本人的那位造纸师,是谁?”

谭长秋一动未动。

“你不敢说吗?”简墨提高了音量。

谭长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悲鸣,拼命地摇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推她的。我想救她,我拼了命想救她,可是她已经、已经……”

场内有些人掩面不忍看下去了。梁少麟也叹了一口气,“谢首,今天就告一段落吧。你身上的抄袭嫌疑已经洗刷干净,罪魁祸首也找到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司法机构吧!他们肯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

“不,还没有结束!”简墨斩钉截铁地说,他瞥了谭长秋最后一眼,“你不敢说,我替你说!”

简墨微微转身想找简要要东西,忽然又一阵眩晕袭来,身体顿时如同飘在云上。这时候,一双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至于摔倒。

“您已经超时十分钟了。”不出所料,简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简墨急切地寻找简要,恳切地望向他。

“我知道,时机不再。”简要轻声说,“但您需要休息,所以剩下的交给我。相信我。”

简墨迟疑了一会儿,微微点头,“我不能离开,我要亲眼看到结果。”

“好。”

看着今天一路披荆斩棘的少年被扶到听众席插上静脉输液针,脸色已经与白纸几乎没有差别,众人恍然想起他之前提到自己被囚数日,投向谭长秋的同情心瞬间淡了许多。

“装模作样。”苏圆还记得谢首提起她父亲的事,哼了一声,又焦躁地看了一眼手机,“妈妈怎么还不回信息啊!真是急死人了!”

看到爷爷忍耐地抿一下嘴,丁一卓瞟了一眼苏圆,“你要是着急的话,干脆到外面打个电话。”

苏圆想了想,同意了,“那我出去一下。回来的时候,你要告诉我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啊!”

她路过第三排时,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面若死灰的“石正源”和抱头崩溃的谭长秋,努了努嘴走了过去。

与后者同坐一排的李铭面色相当平静。除了“石正源”被点名时表现出些许惊讶外,他此后便再没有特别的反应。

“你看出点什么了吗?”李铭问他身边的年轻人。

李微生点点头,“还要再看看。”

“之所以打电话问你来不来,其实是有人请我帮忙,邀你过来一趟。”李铭望着场内,轻描淡写地说。

“谁?”李微生很好奇。

李铭没有回答,目光落回场内。

此时,简要已经安顿好简墨,回到场内,准确无误地站在了简墨原先的位置。

“我家主人谢首先生身体状况欠佳,接下来的进程由我代他完成。”简要声音清朗,“丁之重先生可以放心,我保证自己对此事所知与我家主人完全一致,并且能够完美地理解和执行他的意愿。”

说完,他的左手轻轻张开,一本资料册及一本黑色大书凭空出现在手心。那本黑色大书极具设计感。尽管只是简单的纯黑硬壳封面和金色烫金标题,却凭借优良精细的材质和恰到好处的排版,牢牢吸引住会议室中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在想,这么特别的书里到底写的什么?

丁之重脸上的从容淡定在看见那本大书时有了一瞬间的崩裂。他不自觉地咬了下嘴角,但很快松开。脸上一如既往的高傲,让人几乎以为他对简要手中之物完全不在意。

“想抢的话,丁先生尽可以试试。”简要平静道,“我有自信拿出来,自然有自信旁人取不走。”

丁之重冷笑一声,“又是什么粗制滥造的证据,收废料的都不要。”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简要拿起资料册,“这份资料是我和我家主人连夜从这本异能书里整理出来的,一共531份。”

“其中有一部分涉及今天在场的人士。”他望了一眼听众席,然后翻到其中的一页,“比如,项目编号17——夏历5131年4月13日,项目内容:原人整体克隆。蓝本:梁小雅。项目要求:与本人相似度98%以上,一型纸人。费用承担人:谭长秋。造纸师——”

简要清楚地念出一个名字:“苏塘。”

“你胡说!”这时,听众的后方传来一声尖叫,“你一个纸人,有什么资格污蔑我爸!”

苏圆刚刚从会议室外进来,却没想到一进门就听见这么一段话。

面对苏圆的咆哮,简要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只道:“谭副校长的夫人是否纸人,我想这是很容易辨别的事情。”

苏圆“噔噔噔”冲到听众席前面,反驳道:“她是纸人又怎么样?难道是个纸人就一定是我爸写造的吗?好笑!”

简要并未辩解,微笑着仿佛很好商量地说:“那么我就再提供一些证据。”

这个时候大家发现,场内有人正将一只便携式迷你投影仪放置在审理台上,开始播放视频。视频上的画面一眼便能看出录制时间是在夜晚,光线虽然不佳,但摄像头的效果还算不错,能够清楚地看到一座仓库。仓库外行人不多,只偶尔有一两部车驶过,看上去位置比较偏远。

视频快进了十秒钟后,恢复了正常速度。一群人陆续从仓库大门里跑出来。这时镜头调整了一下,将画面拉近了许多。众人能够看到,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指挥下,其他人行色匆匆地驾车离开。最后白大褂自己也坐进一辆汽车,缓慢地驶离。就在这辆车快离开镜头视野的时候,四五辆属于造纸管理局的稽查车呼啸着停在仓库门口。稽查员正向里冲的时候,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将整个画面都笼罩了起来……

尽管不是高清画面,但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白大褂的脸,正是属于苏塘的那张面孔。

“这能证明什么?”苏圆显然没见过这座仓库,理直气壮道,“那个人虽然看着是有些像我爸,但肯定不是他本人!没准也是像石主任那样被人写造来的纸人呢!再说,就算是,这也不能证明我父亲违法造纸了!”

简要从容笑道:“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爆炸后现场毁坏严重,几乎没什么物证。不过还好,我们还有人证。”

不等苏圆露出得意之色,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走进了会议室,一双明亮通透的眼睛特别醒目。

男孩表情有些忐忑,但还是勇敢地站到简要旁边。他双眼细细地扫向整个会议室,目光扫到屏幕上的苏塘时,双眼骤然瞪大,眼眸的光芒如同热油浇上两堆篝火,熊熊燃烧起来。没有变声的嗓音带着一丝尖锐,指着画面上的苏塘,声音如一支利箭直插所有人的耳膜:“就是他!就是这个人,说要挖我的眼睛给别人!!”

简要同时翻开资料册的另一页,“第518号项目:活体眼球移植。蓝本:宋朗。项目要求:匹配度99%以上的活体。费用承担人:李依云。造纸师:苏塘。”

纸人无法造纸,能够写造纸人的,只能是造纸师。

两人的话就像一个无声炸弹扔到了听众席上,所有人被炸得瞠目结舌,连李铭在这一刻也坐直了身体——竟然是活体器官移植!

到目前为止,人体器官移植这一块虽然已经被人类科技攻克多年,但无论是人的情感和伦理道德上,依然有着严格的限制。如果单独培育出一个人体器官进行器官移植,几乎所有人都能够接受。但是创造出一个活人,然后从他身上切割一个器官移植给他人,这是多数人无法接受的。尤其是在二次协定后,这一医疗手段便为政府严令禁止。

但不接受归不接受,病患为了延续生命,器官提供者为了利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依旧大有人在。以原人为蓝本复刻的纸人不但基因与原人一致,因为技术门槛低,监管力度更是较克隆人要弱许多,所以几乎是屡禁不止。只不过因为无论是病患还是器官提供者,为了逃避法律的惩罚,都将罪行小心地隐藏于水下,几乎不为人所发现。

场中的投影此刻又浮现的一张家庭合影:上面以游乐场为背景,被父母抱在怀中的男孩,与场内指证苏塘的男孩,相貌完全一样。

“当初我就不应该把他赶出去了事,”丁爷爷的情绪再度激动起来,手哆嗦得不成样子,“而是应该直接打死!”

“爷爷,”丁一卓按住爷爷手臂,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可丁爷爷眼底一片通红,竟似完全听不进他的劝说。

这时一个女声在旁边道:“丁老先生的身体要紧,不如让他出去休息一会儿。”

丁一卓没想到说话的竟是一位娇媚的女郎,他犹豫了一会儿便下了决定:“爷爷,小叔……丁之重已经不是丁家的人,可您还是丁家的支柱。若是为了他把您气得病倒了,以后丁家怎么办?”

丁爷爷大概把这话听进去了,叹了一口气,在孙子的搀扶下离开了。

经过苏圆的时候,丁爷爷瞥了她一眼,“跟我出来。”

苏圆也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弄蒙了,听到丁爷爷的话,眼神挣扎了一下,还是跟在丁一卓身后出去了。

丁之重的眼角余光在瞄到娇媚女郎时瞬间犀利了起来,但接着又见父亲在丁一卓的照顾下离开了会场,神态才稍稍放松。

“真是不错的表演,当然还有出色的编剧。”他向前踱了两步,歪着脑袋笑着点评,“一个视频,一张照片,一个来历不明的纸人,一通胡言乱语,就可以成为指证一名异造师的证据了吗?你告诉我,你要如何证明这些证据都不是伪造的,毕竟异级纸人能做到的事情很多呢?还有,你说这些纸人都是苏塘写的,凭什么?就凭你手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册子?”

说到这里,丁之重目光凌厉地扫过整个大厅,“诸位就看着他胡闹吗?”

“一个还没有从学校毕业的大一学生,竟敢公开对一位无辜的异造师恶意污蔑,构陷谋害。以为拿出这些所谓的证据,就可以随意往苏塘头上扣罪名吗?在座许多人也是造纸界有身份有威望的人物,莫非将来随便出来一个跳梁小丑,都能骑在你们脖子上撒泼吗?”

众人交头接耳,喧嚣声再次笼罩在一号会议室的上空。

梁少麟面对丁之重的质问,面色也有些左右为难。他没想到一场普通的抄袭案居然牵扯到十六年前万山地区的席位之争,然后又扯出复刻纸人违规造纸的事情。如果仅仅是因为席位之争的事情,梁少麟还能理解。可最后抄袭案的当事人之一,谢首居然试图指控丁之重的姐夫兼心腹苏塘,涉嫌利用复刻纸人私下进行器官移植。以苏塘和丁之重的紧密关系,如果苏塘有这份嫌疑,几乎等同于说丁之重也有这份嫌疑。

“谢首同学,简先生,我可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梁少麟缓声说,“可苏塘是一名三级异造师,他的身份地位放在那里,也可能不缺那几个器官移植的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评委先生说得对。”一个声音自旁听席上响起,“一名三级异造师一年的收入有多少,谢首你大概不知道吧?更不用提苏塘先生还是万山地区的席位长老。他会为那几个器官移植的小钱操心?我觉得你们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攀扯再多,你们也拿不到更多的补偿金啊?”

说话之人正是齐伟,他讽刺的目光落在简墨身上,“谢同学,今天你能胜了狄江就已经很不错了。见好就收吧。可别为了一时出风头,得罪了业界大佬。师兄可是为你着想呢?”

被点到名的简墨掀开眼皮,声音虚弱却不退缩:“可我担心你不同意。”

齐伟却觉得简墨是在有意拖延时间,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你说什么?我有什么不同意的?”

心中隐隐有预感的齐茵悄悄拉着堂弟的衣服,低声喝道:“坐下!”

齐伟难得有刁难简墨的机会,哪肯放弃,根本不管堂姐的阻止,更加大声道:“你倒是说个理由给我?”

简墨再度闭上眼睛。简要则低头,翻到资料册某一页:“编号520项目:活体肝脏移植。申请人:齐茵,项目要求:匹配度99%。造纸师:丁之重。”

“等等。”齐伟脸上的表情仿佛十分意外,“你说我爷爷移植的肝脏是纸人提供的?”

齐家只有一个人做了肝脏移植手术,这在业内也算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根本无须隐瞒。

齐伟目光闪动,转头看向身侧的堂姐,“你让人写造了纸人给爷爷移植?”

齐茵立刻矢口否认:“没有!”

齐伟向简墨得意道:“我姐没有找人写造纸人进行器官移植,你可不能空口无凭,胡说八道。”

简要平静道:“即便是辨魂师,也不能分辨被移植的器官是来自原人还是纸人,所以你觉得可以矢口否认?”

齐伟双手插兜,不无得意地晃了晃身体,笑得肆无忌惮。

简要眼中的平静逐渐转为人人可见的怜悯,“可如果我是你,今天回家时就会顺路去一趟诞生纸档案局,请一位辨魂师去瞧瞧自己的爷爷——看看他到底只是被换了一个肝脏,还是整个人都被换掉了?”

“你说什么?”齐伟呆了一会儿,用力甩甩头,仿佛自己耳朵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齐茵一时都忘记了拉扯堂弟,因为她自己也被简要话中的意思震慑住了。她看看简墨又看看简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惊恐。齐茵很想用自己素来自豪的理智压住这种恐惧,但话已经脱口而出:“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胡说八道!”

被吓到的不止齐茵。这种骇人听闻的猜测,似乎把会议室里每个人都冻僵在原地,包括一直录像和满场跑着拍摄的媒体记者——他们面面相觑,消化着简要最后的那句话。

“谢首他的意思是,丁之重他们借手术的机会,将原本用来培育器官的复刻品替换了本人?!”众人心想,“他以为自己是在编恐怖故事,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事!”

然而只要他们沿着这个问题继续想下去,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测似乎也并无什么证据去否认,“可手术的时候,手术室里除了病人自己和医生外,也没有其他人。如果真的被替换了,确实也不会有人知道。”

如果说之前简墨对丁之重的种种指控,会议室中大多数人只是抱着一种好奇和感兴趣的心态来看,此刻他们就再没有这种无关己事的轻松。因为坐在这间会议室里的,绝大多数都是原人,并且有相当一部分在京华市乃至整个泛亚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齐家在过去十多年中,算是京华市中排得上名号的家族,如今他的家主如果被人复刻并替换,这一天轮到自己,又会有多久?”虽然理智都觉得不可能,众人却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那个手术台上的人,忽然感觉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梁少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丁之重的面色却是彻底苍白了起来,仿佛一直隐藏的死穴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

“我家主人谢首先生进入京华大学后,我一直在协助他,暗中追查连老师儿子连英死亡的真正原因。”简要语言简练却又没有遗漏一个重点,“从连英的导师张亚,一直查到了十六年前与张亚关系亲密的谭副校长身上,然后机缘巧合地发现了谭夫人的异状。尽管有所怀疑,但因为年代久远,对这件事的追查到此就陷入停滞状态。但期间主人意外救下以宋朗为蓝本写造的纸人——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位男孩。通过他提供的线索,我们对这家仓库进行举报。但结果如诸位所见,当时的收获只有这么一段画面,我们甚至还不知道画中人的身份是苏塘先生。

“一个京华市内,两件看似没有关系的事情,都有复刻纸人的出现,这不能不让我们产生某种联想,所以主人坚持查了下去。通过DNA对比,我们寻到宋朗本人,在宋朗父母的打款记录中找到一家叫作东盛的纸源公司,随后又在东盛纸源的经济往来对象中发现一家私人医院——海德这个名字,齐家人想必应该不陌生吧?”简要瞥了一眼陷入极度惶然之中的齐茵,“最近十六年来,这家医院一共进行385例器官移植手术。而这385名手术患者,经过我们的调查结果,表现出一个有趣的共同点:他们本人或其重要亲属,都在万山地区的造纸界有着不俗的地位和话语权。”

说到这,简要半开玩笑道:“虽然我家主人和齐家的关系并不好,但我们也不能不承认,齐家在京华市,至少曾经在京华市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这385名患者,我们请辨魂师暗中一一查验了,其中有339人不是原人。”简要说完这句话,抬眼看了一眼丁之重。

开始振振有词无懈可击的万山席主此刻却一言不发,目光闪烁。随着一项项数据的公布,他脸上原本的傲然不屑在众人眼中显得色厉内荏起来。

梁少麟的声音微微发抖:“你有证据吗?你应该知道,你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证据?当然有。此刻诸位肯定想知道,那些已经被替换掉的原人去了哪里。”简要将资料册放在一边,左手轻轻地拂过下面的那本黑色大书,小指上的银色指环闪动着微光,“这本书是一枚异能键。书中一共500页纸。第1页连接着一间档案室,里面保存着531份造纸项目的详细资料。其他499页,每一页都连通一间小黑屋。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包括食物、水、光线、声音。我家主人谢首先生,在学校安排的参观中,经苏塘先生引导,在万山总部的资料室里翻开了这本看似平平无奇的书……我很幸运,抢在死神到来前找到了他。他是这本书的第464页住户。”

“齐伟先生的祖父齐骏先生在459页。而连蔚先生唯一的儿子连英,”他的声音沉重而缓慢,让在场所有人的胸口都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抑,“在第39页。连英不是自杀,自杀的那个不是真正的连英。真正的连英,是被……囚禁致死的。”

一号会议室今天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安静,恨不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简要缓了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话到此处,诸位应该都能够看明白了:无论是十六年前连英的死,还是用复刻纸人替换这些万山界的精英,其目的都是一致的——为了万山地区造纸界的控制权。”

片刻过后,简墨的声音才响了起来,虚软无力却清晰无比:“以原人为蓝本的造纸,纸人与原人DNA一致。死人的魂力波动观察不到,可顶着这462个名字生活的活人,究竟是原人还是纸人,应该是可以辨别的吧?

“丁之重,我或许证明不了这些纸人是谁写造的。但462具骸骨在这里,他们被替换后,那些复刻纸人会听从谁的指令,谁是最大的受益人,谁才是那个幕后操纵者,自然有人来评判。我只需要把这本书交给公众,把资料对所有人公开——三大局自然会去查,他们几百名属下为何全部变成了纸人?那些造纸家族自然会去查证,他们族中的精英甚至家主怎么会被人冒名顶替了?为何他们都忘记了自己应有的职业道德和家族立场,莫名其妙地为你丁之重谋利益?不用我动手,我只需要坐在家里,等着看你会有怎样的下场!!”

现在场内再没有一人认为这个少年声音单薄又青涩,难堪重担,反觉得其中坚韧和忍耐令人震撼。一时间,连场内威望最高的梁少麟都不再发话了。

“四叔,邀我前来之人的意图我已经明白。”坐正身体,李微生诚心诚意地对李铭道,“谢谢四叔为我考虑。”

李铭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对得起你这段时间在四叔面前献的殷勤。”

一分钟后助理再度返回,又对李微生耳语了几句。后者目光落在前排的断眉少年身上,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哈哈,哈哈……”久未发言的万山席主忽然一阵大笑,笑得众人又一阵后背发凉。他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一字一顿地说:“好,很好。谢首,我当真小瞧了你!”

丁之重手指轻轻抚摸着胸前的怀表,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着简墨,“我原以为你只是追查连英的事情,便一直对你没怎么上心。没想到你竟然连纸人的闲事也管!”

“诚然,这都是我做的,我承认。可整个万山人口上亿,为何你们眼里看到却只这几百人?”丁之重环视了场内众人一眼,嗤笑一声,气势又重新回到身上,“你们怎么不问,统筹整合了这几百人的权力,我为万山带来了什么?!

“我丁之重担任席主的十六年,是不是半个世纪以来万山造纸界最安定、平稳的一段时期?八年前‘点睛爆炸案’发生时,是不是我压住十几个家族的反对,让万山的造纸界没有陷入瘫痪?这十六年是不是再没有发生过造纸世家为了一家之私利,造成混乱到难以收拾的局面?

“年轻的孩子们或许不知道,但是年长一些的应该还记得,而我自己更是亲身经历。丁家与陆家当年的席位之争,搅得整个万山地区风波不断,造纸界人人自危,其中人亡家破的何止几百几千?出生普通的,如苏塘,一名三级异造师,本该是前途远大吧?!被陆家旁系子弟抄袭了作品后直接送入监狱!万山百年的造纸世家丁家,”丁之重高昂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握住右手的那串青金石,“长子也死在一场阴差阳错的车祸里!那是我哥,我亲哥!

“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有朝一日成了万山席主,我亲眼见过的这些悲剧,绝不让它在我脚下这块土地上重演!我一定要建造一个没有你争我夺,没有人心动**,没有毫无价值的牺牲和流血的万山!为此——”他抬起头毫不愧疚地说,“不惜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这时一个锐利愤慨的声音自听众席后响起,“哪怕被爷爷赶出丁家?”

众人齐齐回首,听众席有人惊叫:“丁一卓。”

在重重证据和简要的步步紧逼中,丁之重都没有流露惶然之色的脸此刻竟然白了一分。而当他看到丁一卓走下台阶站到简要的旁边,这一分白就变成了三分。

“这十六年来,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坐上了席主的位置,护着丁家从衰败中复兴,便能够弥补犯下的过错,缓解你内心的愧疚,甚至让爷爷后悔当年因连英之死将你除族?

“可爷爷刚刚告诉我,他对你的所作所为只想说四个字,”丁一卓恨恨道,“无、药、可、救!”

丁之重整个人一瞬间哆嗦了起来,脸色一下红如赤血,一下白至透明,看上去极端狼狈,又极端可怜。这位素来高傲矜贵、沉稳从容的十二联席万山地区席主,此刻像是被人抽走了唯一的精神支柱,尽管想伪装出镇定如常的模样,但后背却不自觉地弯了下来,仿佛有一百吨的重量压在头顶。

“好。”良久之后,丁之重仿佛刚从窒息中恢复呼吸,颤抖着说了一句话,“好好,我明白了。我懂了。”

他手中的怀表突然打开,一道黑色的流烟立刻从表盘之中涌出,落到地上瞬间化作一个长发及腰的女子。

众人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只见丁之重一把抓住长发女子伸出的手,后者与丁之重的身体又一同重新化作流烟,飞快向表盘里回缩。然而不等这道烟完全消失,一声惨叫凭空而起。众人只听见一声巨响,再定睛一看,两人似乎被什么东西大力弹了出来。

丁之重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昏过去了。长发女子却没有这么幸运,她的身体仿佛被一把大刀生生切断,只剩下上半截躯体在地毯上拼命地挣扎和哀号,鲜血随着她的翻滚喷溅得四处都是,钻石耳坠也被掩盖了原本璀璨夺目的光芒。

虽然场内所有人的精神才经历了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洗礼,但是这突然降临的血腥画面仍然引得场内胆小者惊叫连连,不少人甚至跳了起来,身体做出防御的姿态,打算随时逃离这个危险之至的是非之地。

而早在长发女子出现的时候,简要已经出现在简墨身边,在他身边设下空间隔离。

“不是我们的人。”简要知道简墨心中在想什么,主动解答。

这时,一个年轻但稳定有力的声音从中央听众席上移动到场中:“大家不要害怕,只是为了防止嫌疑人逃走,临时采取的应急措施。这里很快就会处理好,请大家放心。”

说话之人正是李铭的那位侄子——李微生。情况果然如他所说,空气中浓厚刺鼻的血腥味和地面上触目惊心的血痕,以及那名长发女子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就从会议室消失了。而昏迷的丁之重,也被两名保镖控制起来。

简要与简墨早就商量过,以他们目前的实力,就算找到了足够指控丁之重的罪证,也不一定能够让丁之重受到他应有的处罚。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所有的证据公之于众,通过受害者的亲友,受害者权力的觊觎者,乃至公众对三大局公信力的质疑,迫使三大局采取措施。但他着实未曾预料到现场就有人接手这件事情,而且这人还是刚刚回到泛亚的李家嫡系子弟。

简墨对这位李家第五代实在是不了解,犹豫地望向简要。后者冲他微微点头,示意此举可行。简墨又思考了两秒,道:“可以。但我有一个请求。”

李微生脸上连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十分随和地说:“请讲。”

“这件事情中的复刻纸人是无辜的。”简墨尽量选择一些容易让人接受的措辞,“但此事一曝光,他们受迁怒是必然的。我希望贵局处理时能够多加考虑,既不让受害者亲友继续被蒙骗,也莫让这些纸人遭受不该由他们承担的罪责——当然,如果在他们顶替原人身份的这段时间里有其他犯罪行为,自然还是依法处理。”

李微生微怔一下,立刻恢复如常,“这是自然,是他们的罪责就由他们承担,不是他们的责任,谁也没有权力强加给他们。”

李微生这番话说得很有“分寸”。但简墨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做的极致了。这群复刻纸人固然无辜,但是那些被剥夺了包括生命乃至所有一切的原人,下场又何尝不悲惨。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复刻纸人呢。

简墨这样想着,心神彻底放松下来,感觉整个人仿佛滑进了黑暗静谧的湖水,慢慢地向湖底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