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纸人造生节

1 纸人造生节

儿子因为纸人的介入,不但投入了无数心血的成果被人夺去,还失去原本光明一片的前途,最后甚至绝望地了断了年轻的生命。

也无怪连蔚那日几乎是暴怒地诘问自己。

可是,纸人何辜?被制造出来的种种罪孽,并非纸人愿意背负。真正要恨的,大抵只有那个自私残忍的导师和唯利是图的学校,或许,还有拿着别人成果造出具有同样天赋纸人的特造师。如果没有那个特造师,导师的阴谋又怎么会得逞?

但问题就在这里,连蔚自己也是一位特造师。

连蔚是否想过,他自己曾经写造出来的纸人,又夺取了多少精英俊杰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

简墨心情十分复杂,因为他突然想到:连蔚对自己问出那句话时,内心所希冀得到的答案到底是否定,还是肯定?

“连主任极可能因为这个才对造纸师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和动摇。”齐眉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创作过任何作品,也不再和造纸行业有任何牵扯。听说余校长和连主任有多年交情,两人面上看起来不太亲密,实际上感情却很好。连主任辉煌的时候曾经给了余校长不少帮助,所以连主任主动退出十二联席后,余校长依旧待他如昔。连主任这样骄傲的人,自此便在小小的高中屈就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年级主任。”

“当我知道你是连主任推荐来的时候,其实是很吃惊的,欧阳也是。”齐眉把话题又转回简墨身上,“欧家在石山中学有股份,有些事情是瞒不住欧家的。这么多年,多少学生家长用尽各种手段,想让连主任帮忙把自己的孩子调到更好的班级,又或者消除某个处分,连主任都无动于衷。所以,这一次他居然主动开口要为一个学生走后门,我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震惊,你大概想象不到。余校长曾说过,连主任是那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会开口的人,你却轻易让他破了例。阿首,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让连主任这样看重呢?”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在齐眉的这番话下,简墨也渐渐觉得,自己或许不能再用简单的同情心或者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来解释连蔚对待自己的异常了。

别墅大厅内的装饰和自助餐虽然不错,但待久了也很闷。

晚餐结束后,简墨走到室外,找了个喷水池旁边的椅子坐下。这里位置很好,不仅空气清新,环境幽静,还可以透过落地玻璃看见整个大厅里的动静。

今天的主角欧阳正在和一个穿蓝色长裙的漂亮女孩共舞。追光灯打在两人身上,营造出华丽梦幻的视觉效果,像极了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

齐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看到欧阳臂弯里那个眉目精致的少女时,笑容突然有些僵硬。不过她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情绪控制得很好。

青春期的荷尔蒙总是到处飞扬,简墨心想。

简墨不知道的是,他和齐眉在看大厅里的人的时候,大厅里那位穿着蓝色长裙旋转的女孩的目光也扫过了他们。

一曲舞毕,蓝色长裙女孩对欧阳莞尔:“欧少,那就这么说好了。后年楚中市中学生造纸大赛的赞助欧家可是主力噢。”

欧阳笑道:“能为造纸人才的培养和发掘尽绵薄之力,是欧家的心愿。更不用说这是万主席主持的赛事,欧家一定会全力支持。”

穿蓝色长裙的年轻女孩在几个重要宾客之前混了个脸熟后,便走进了小花园里,似乎是跳累了。

一个穿着侍者服装的男子走了到她面前,毕恭毕敬地递给她一杯冰镇果汁。

“记得时不时提醒一下负责对接杨华东的人,谨慎一点,别让人察觉出了痕迹。”年轻女孩接过果汁,咬着吸管,琥珀色的眼眸里一抹赤色划过,“若是坏了我的事,就问问他想被分成几块下葬。”

“是,我一会儿就联系他。”侍者后背微僵。

“可惜晚了一步,要是能拿到明年赛事的组织许可就好了。”年轻女孩表情颇为遗憾。

侍者犹豫了一会儿:“队长,这个计划要不要先知会一下社长,毕竟社里不太主张向这些不成气候的小造纸师下手。杀死一个成名的造纸师,作用可比杀几个才通过认证的造纸师影响大多了。”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杀个造纸师,还要挑老的不要嫩的。”年轻女孩讽刺道,“副社长是担心行动一旦成功了,他的地位不保吧。”

“怎么会,大家都盼着老社长,”侍者被队长狠瞟了一眼,立刻改口道,“不不,是社长,大家都在盼着社长能早点回来。副社长其实也一直在设法救社长出来,这不就派轻音队长您亲自来负责楚中市的工作嘛!”

“既然知道楚中市现在是我负责,就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少自作主张。”年轻女孩看着大厅内几位衣冠楚楚的造纸师,“小树苗看着不起眼,但它们成片长起来的时候,就很难清理了。”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又有多少无辜纸人被制造出来?而这些纸人要受多少磨难,又会给多少原人带来灾难。终归都是要杀的,为什么不从源头开始掐断?”她瞥了侍者一眼,“社里有哪条规定说,制裁的对象只能是成名已久的造纸师,不能是新晋造纸师?”

“当,当然没有。”侍者赔笑道。

年轻女孩目光再度投向简墨那个方向。

侍者显然也注意到队长的眼神,为了弥补之前话题的不愉快,他立刻道:“队长,那个男生有什么问题?您瞧了他好几次。”

年轻女孩用毛巾擦了擦手指,才回答道:“这个男孩有点像会展中心那个修好安检门的那个清洁工。虽然他那天做过伪装,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一些痕迹。”

“是他?”侍者惊讶了,“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跟着我们来的?”

“谁知道呢?”年轻女孩又向简墨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天事后我本来想查一查他们的底细,没想到两个家伙溜得还挺快,今天居然还遇到一个。”

侍者赶紧说:“这小子的来历我刚刚听说了一点,才多长时间就与楚中市首富的儿子以及前十二联席之一连蔚走得这么近?我们花费了这么长时间也才走到这个地步。队长,我们是不是要好好查查他?”

“才提醒你的话就忘记了。”年轻女孩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要不要我向上面申请一下,让你独自领一队出去。”

“不不不,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侍者连忙道。

“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只有你自己知道。”年轻女孩起身,留给侍者一个警告的眼神,“你少做些多余的事情。”

看着年轻女孩走远,侍者原本恭敬忐忑的表情一下阴鸷起来:“你当还是老社长在的时候,整天一副自己多么了不起的模样。若不是看在你有异能的份上,社长早就把你赶出去了!一天到晚把老子当仆人一样呼来喝去,哼!”

他走到暗处,摸了摸耳朵上的耳钉,低声道:“社长,轻音队长她……”

“去欧家了?”连蔚听了简墨晚归的原因,不由得皱起眉头,“以后那种铜臭熏天的地方少去。他们这种人,哪怕出门上车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要考虑是不是有利可图,你跟那种人搅和,”连蔚看了看少年脸色,“吃瘪了吧?”

简墨摇摇头:“吃瘪倒不至于,只是不太喜欢那里的空气。”

他最后一句本来是想说“以后不再去了”。但不知道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那日欧阳人在门外,墙砖在地上的场景,犹豫了一下,改了口。

连蔚听他这样描述,不由得笑起来:“那里的空气确实不好。”抬头看了看时钟,“不早了,去休息吧。”

简墨显然不慌着去睡觉,他犹豫了一下,说:“今天齐眉问了我一个问题,其实我也很想问你。”

连蔚瞧着他认真的样子,点点头:“你问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简墨说,“你一个特造师,为了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做这么多,为什么?”

连蔚收敛了笑容,望着他的眼睛问:“谁跟你说的?”

简墨说:“谁和我说的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连蔚转身在书桌前的靠椅坐下,轻轻向后靠了靠,慢慢摇起来:“不是欧阳的话,就是齐眉了。他们是不是还跟你说了我的很多事情?哼,猜都猜得到!你对我的私事向来不感兴趣,现在这么问,八成是他们挑起的。不过,这回他们的小心思怕是要落空了。我估计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是一问三不知,不过这至少能让他们肯定一点,你其实根本不是我的什么远方亲戚,这两只小狐狸!”

简墨看着书桌上的台灯,以及那灯光下晕开的黄色光团:“你不用岔开话题,我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很干脆地给了回应。

“你猜!”

“你猜我猜不猜!”

简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咽下胸口堵着的一口气,走出书房。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简墨对连蔚的性格也有些了解,知道就算自己再追问下去,或许能得到一个答案,但也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答案。他猜测这个答案或许是涉及了连蔚的隐私,甚至某个痛处。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强求。

欧阳生日的第二天,对纸人们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十二月三日,纸人造生节。

这一天是世界上第一个纸人的造生之日,后来逐渐演变成所有纸人庆祝自己造生的节日。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造生在哪一日的纸婴,也喜欢用这一天作为自己的生日。

十二月三日,是全世界所有纸人狂欢的日子。

简墨是简爸七月十六日那天从六街街头捡回来的,虽然他很可能不是造生在七月十六日,但简爸还是把这天当作了简墨的造生日。而简爸自己却是和很多纸人一样,在十二月三日过造生日。

简墨曾经问过简爸,他是正好造生在这一天,还是和某些纸人一样只是选择这一天作为自己的造生之日。

简爸的回答很不令人满意:“你猜。”

不过不管简爸是不是真的在这一天造生,十二月三日,简家都会和其他所有的纸人一样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

没有家庭的纸人们大多会集中在附近的一户纸人家中一起庆祝,他们会用代表着点睛的青蓝色和代表着诞生纸的淡黄色为主的装饰物,布置房间和院落,然后在桌子上摆满各种口味的诞生纸饼和点睛酒。

诞生纸饼是一种用淡黄色或白色的糯米纸裹着各种口味馅芯的馅饼,和茯苓饼有一点相似。点睛酒不一定是真正的酒,它可以是青蓝色的饮料,也可能是调成青蓝色的鸡尾酒。但不管是用高脚杯还是普通玻璃杯,吸点睛酒的吸管一定是魂笔样式的。喝的时候,笔尖向上,看起来就像是纸人将点睛喝进肚子里一样,美其名曰“补充点墨水”。

庆祝者们会一起吃着诞生纸饼,一起唱着纸人们最喜欢的歌《我的生命》,然后举起点睛酒一饮而尽。接下来他们会互赠礼物,互写“天赋祝语”,狂欢到十二点。

纸人的造生节上,如果想对某个人表达祝福,便用制成魂笔模样的普通墨水笔蘸上青蓝色墨水,在被祝福者的皮肤上写下“天赋祝语”,可以在手上,也可以在其他**的部位,这种仪式象征着祝福的“添加”,希望被祝福者的未来如同“天赋祝语”一样美好。规模盛大一点的聚会,所有的参与者会一起穿上淡黄色或者白色的传统衣物,让祝福者直接在衣服上书写“天赋祝语”。

但是一般情况下,被祝福者的眉心都是空出来的。因为这个位置要留给对被祝福者来说最重要的人。

庆祝快结束时,主人家会拿出自制的“孕生水”给大家洗去手上的祝福语,或者将水洒在所有客人的身上,寓意着“天赋祝语”融入孕生水,已经生效。

因为合欢花是制作孕生水的常用材料,所以“孕生水”一般是浸泡着合欢花的清水。不过十二月不可能有新鲜的合欢花,因此大多数人都是在店铺里买了干的合欢花回来。当然如果主人家富裕的话,也可以买用异能保鲜过的合欢花,打开包装泡在水里,就像是刚刚摘下来一样。

有家庭的纸人们大多会在自己家里完成这一整套流程,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同关系亲密的几个纸人家庭一起庆祝。

可今年的纸人造生节,简墨只能一个人过:没有诞生纸饼,没有点睛酒,没有“天赋祝语”,也没有礼物,甚至没有家。简爸不知道在哪里,最好的朋友死于非命,而他只知道那场狙杀很可能是冲着自己的。但对于为什么会有人想他死,什么人想他死,他依旧一无所知。

虽说以前每年都过造生节,简墨也不觉得特别稀罕,也就是一般开心而已。可或许是失去的东西总是更让人想珍惜,一想到他和简爸分开前两日还在为看李氏展览吵架,他心里就更不好过了。或许,他真的不该去看那场展览的。

更烦心的是,他脸上还必须摆出一副啥事都没有的样子,否则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一脸丧气,他总不能回答,因为没有人跟他一起过节吧。

“您的提拉米苏和茉莉红茶好了,需要打包吗?”简墨带着礼节性微笑向一位女生询问。

“打包,谢谢。”

简墨将打好的袋子递给女生,说一声“欢迎再来”。

目送着客人离店,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透过门店明净的玻璃门,简墨羡慕地望向街道那边:他隐约可以看到一栋楼房中有两个窗户彩灯闪烁,好像挂着无数青蓝色和金黄色的小星星。传到耳边已经朦胧的音乐声和歌声中饱含着满满的欢喜。

“水木金石中诞生的血肉之躯

天赋注定了不会荒废的能力

笔墨书写了独一无二的天性

命运寄托了拒绝更改的使命

在化生池里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

纯白无瑕的灵魂 降临

生而平凡 就像小草一样

去点燃 田野山谷城市荒漠烟火

抑或传奇 颠覆科学道理

轻易了 人间平山填海斗转星移

我的到来 连接现实与梦想

通过一层诞生纸的距离 抵达前所未有的时代

……”

这首歌的旋律很熟悉,它在纸人中就像圣诞节的“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一样耳熟能详,人人会唱。

天已经黑了好一阵子,外面街道的人也渐渐少了。甜品店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客人再进来。简墨放松了警惕,下意识跟着旋律哼了两句,但很快又闭上了嘴。

“爸,生日快乐!”

自己的这声“生日快乐”,他爸是不是永远都听不到了?

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超过正常下班快四十分钟了。简墨不由得好笑,自己居然伤感了这么长时间,收拾好卫生后,便锁上店门走人。

看到街头卖诞生纸饼的小摊,简墨停下脚步,对坐在小椅子上抽烟的大叔说:“老板,给我一个‘平安’。”

大叔露出黄黄的大板牙,咧嘴笑道:“好的,十元一个。”

虽然牙齿看起来有点恶心,但大叔却意外地爱干净,拿饼的那只手还特地带上了白色卫生手套。

递过来的是一个白色糯米纸包着的纸饼,上面用青蓝色的糖浆写着“平安”两个字。小车上还整齐地放着“如意”“长命百岁”“财运当头”等。

虽然造生节是纸人的传统节日,但日久经年,许多原人也慢慢受到了影响,喜欢追求潮流的年轻人也经常在节日里互赠诞生纸饼,所以简墨去买一张诞生纸饼,并没引起任何人的猜测。

将纸饼放进嘴里,淡淡的糯米香混合着桂花味的糖浆在舌尖慢慢地化开。

真巧,简爸的诞生纸饼也总是做成桂花味的。简墨低头看看手里的纸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饼的口感和简爸做的很相似。

猛地回头向那个纸饼摊子的方向看过去:老板大叔抱着手臂靠在小椅子上,正张着嘴,吐出一个个规整至极的烟圈,好像在玩杂耍一样。

简墨苦笑一下,摇摇头,想什么呢?简爸莫说自己抽烟,别人抽烟他都躲不及呢。

等短马尾少年的背影在这条街上消失,黄板牙大叔大概觉得时间也不早了,用脚碾熄还剩大半截的烟,开始收摊子。他将小椅子挂上车,然后取下手套,从车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纸饼中拿了一个,一边吃,一边慢慢地推着小车走出这条街。

取下手套的右手虎口上,露出一个斜十字的浅白色疤痕。

2 再回六街

站在梧桐树浓厚的影子里,简墨拉起黑色羽绒服上的兜帽,摸了摸遮住大半张脸的黑口罩,确定不会轻易掉落后,便选择了最不引人注意的路线,小心翼翼地向那栋熟悉的房子靠近。

距离清街已经一个多月了,那伙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黑色电线杂乱无章地横亘在梧桐树的树枝中,因为太长的缘故,还在某处盘了一个鸟巢似的大圈。二三只麻雀站在电线上,偶尔挪动一下位置,却并没有发出叫声。夏日茂盛浓绿的梧桐叶现在已经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枯黄卷曲的,随时随地准备投入身下这条破旧小路的怀抱。

六街这个光景,正是一天中最懒散闲适的时候。

回家晚的才开始吃饭,吃饭早的已经打开电视。而从前的他,要么是在自己房间里看阅读器里的书或者写文,要么是陪着简爸一起做家务或者看电视。那个时候,各家各户的灯光,都或朦胧或清晰地从玻璃窗透出来。眯眼望去,就像无数飞翔的萤火虫,悬停在深黑的夜色之中。

虽然是在破旧的六街,这些灯光同样承载了温馨宁静的味道。

即便没有细数,简墨也能感到,灯光比从前稀疏了许多,就像是忽然间搬走了许多户人家。尽管早知道这次清街波及不小,但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伤感。

一边观察着周围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一边计算着不同的撤退路线,简墨一点点地靠近,警惕也越来越高:五十米、二十米、十米……熟悉的房间里黑漆漆一片,没有一点声音。

但这并不代表里面没有人,或者别的什么。

屏住呼吸,观察一下周围,他后退了几步,然后一个加速,在外皮已经脱落的墙面上快速蹬了两步,蹿起两三米高,一把抓住二楼简爸房间的窗棂,快速往里扫了一眼,打开窗户,翻了进去。

很久没有通过风,空气闻起来有些不舒服。简墨轻轻摸了一下,桌上积了薄薄一层浮灰。他又随意开了几个抽屉,没有发现少了什么物件。用来存放现金的饼干盒里的两千多块都还在。

离开简爸的房间,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书桌面上除了灰尘外,只有他那盏孤零零的小台灯。简墨拉开抽屉,瞟了一眼,一切如旧,习惯性摸摸原来放阅读器的卡槽,空空如也。打开下面的柜子,里面大大小小的本子依旧凌乱地堆着。

他已经基本适应了房间里的阴暗,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灯光,又细细查看了一番,依旧没发现什么便签纸条或者字迹符号。

什么都没有,简爸或许是真的再没有回来过。

简墨一屁股坐在**,双手抓着头发:真的是被那伙人抓走了,又或者被杀掉了吗?他到底该怎么办?

“爸——”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他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再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嘘寒问暖,也再没有人为他汲汲谋划、恨铁不成钢。从此以后,他就只能靠自己了。

简墨头一次体会到“孤身一人”这词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现在很后悔当时太胆小,跑得太快,连杀手长什么样都没看见。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看到那个杀手的模样,绝对没有逃走的可能。

抬起手,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深呼吸了一把,然后站了起来。

现在还不是死心的时候,事情或许不像他想的那么悲观。阅读器上不是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他爸还是有好好活着的可能的。不管是自由的,还是被人抓住了,只要活着,他就一定会把他爸找到。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得变强大起来。

最后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简墨的目光落在了柜子里的六十七个本子上,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今天把它们都带走。如果说这里还有什么是他割舍不下的,就是它们了。

可是这么大一堆本子,想要轻松带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简墨犹豫了一下,蹲下来伸手去拿最上面的几个本子。

然而,他的手却摸了个空。

柜子里并没有什么本子,那是一张模拟得极逼真精巧的3D图。

简墨手一穿过去,图上的颜色就流动起来,如同浮在水面上的一层彩色油脂,以他手腕为中心飞速汇聚,形成一个五颜六色的旋涡,最终收束成一只光圈,不大不小正好卡在他的手腕上,前后用时不过一秒钟。

上当了!

简墨满心懊恼地甩着镣铐一样的光圈,然而他也知道只是徒劳。这明摆着是由异级纸人设下的陷阱,他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轻易摆脱。

但紧接着他就呆了,光圈居然真的被他甩出去了。

光圈掉到地上,滚了两圈,光芒越来越明亮,然后猛然向窗外窜了出去,在简墨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流光溢彩的残影。

不等他反应过来,只听见“嘭、嘭、嘭……”连续一串礼花绽放的声音,简墨心中生出更不好的感觉。他抬起头,此刻窗外的天空已经被绚烂的烟火映成了一片白昼。

简墨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抓住胸口的银链。

他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过去一个月,对方就放弃了。可对方根本没打算放弃,还动用了异级来抓他。谨慎啊谨慎,他怎么就学不会!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前,他拿什么与敌人对抗?上一次运气眷顾他,可不代表每一次他都能靠运气从强大的敌人手里逃命!

但现在说放弃还太早了一点,简墨根本没打算坐以待毙。两分钟后,他已经从房子里翻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在混乱的街道中移动。

敌人来得也很快。来拦截他的人虽不是异级,却也是特级以上擅长近身搏斗的高手。

简墨的身手在六街的同龄人中算是很不错的,但那只是对一群十六七岁的小混混而言。遇上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高手,简墨连走过五招的信心都没有。

他现在开始庆幸自己事先还做了些准备。从前配置处理魂笔材料的溶液时,简墨曾经用到一种有麻醉作用的溶剂。这种溶剂在正常情况下不会有危险,但浓缩到一定程度,只要划破毛细血管,就能够在三秒内放倒一个成年男性。以前为防万一,简墨总习惯性备一些。今天回六街是临时起意,他来不及准备,想到曾经制好的强力麻醉剂,便随手买了一对四指指虎[1]。

指虎上手,简墨心里冷静了一点,信心也恢复了一些。尽管他知道,对于真正的高手,这东西只是增加一点麻烦而已。现在是深冬,谁的衣服都不单薄,想要短时间划破对手的皮肤,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好在第一个敌人虽看到指虎,却没想到上面有麻醉剂,猝不及防中招,很快倒下。

简墨看也没看那人一眼,忍着肚子上挨的那一拳疼痛,脚底下跑得更快了。

六街凌乱繁杂的地形在他脑中如同电子地图一样清晰地摊开。各条逃跑线路的优劣都在脑海里被快速地评估着——他的能力实在有限,哪怕能够借助外力多提高零点一分的概率都很有必要。

不到半分钟,第二个敌人也追了上来。对方的警惕心因为第一个同伴的倒下提高了许多,下手也更加不客气。

简墨本想挨几下装出不敌的样子,再趁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偷袭。可事实上不用装,对方很专业,两招就让他几乎失去行动的能力。捂着腹部,天旋地转地摔在地上后,简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维持不住清醒。若是此刻昏过去,以后就只能任他人鱼肉。

他眼睛快睁不开,还很想吐,但是胃里没有东西,是他被轰成豆腐渣的脑浆在喉咙管汹涌翻滚。

对方还是不放心,在他身上又踢了两脚,见他只是呻吟完全无法动弹的样子,才慢慢走近,小心地将他手上的两个指虎摘下来,扔得远远的。然后将他一把扔上肩膀,像扛一头死猪一样,嘴里骂骂咧咧:“小兔崽子,还挺能的,一会看老子不……”接着掏出大概是对讲机的东西说:“得手了,马上归队。”

他话才说完,整个人就软下来,直直地倒了下去。

简墨无可避免地跟着又摔了一次。这一下摔得不比刚才那一下轻,他感觉自己的脑浆快要从脑壳里摔出去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了好一会儿,才忍着眩晕勉强爬起来。

能够干掉这个人,完全得益于从房子里逃出时简墨的灵光一现——他顺走了一根平常用来钉扣子的缝衣针。

简墨将针插在自己羽绒服的袖口内侧,线留在外面。这样就算被敌人看见了,也会以为只是衣服上的线头。等到要用的时候,眼睛都不用睁,只把线头一拉,针就出来了。

指虎划不破冬天的厚衣,但一根寸许长的针如果想要扎到肉,还是很容易的。

能够干掉两个这样的高手,已经远远超出他平常的水平。

扶着墙干呕了几下,简墨强压下全身细胞想要罢工的嚣叫,双脚颤抖着,一步步向前挪。每迈出一步,他都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和毅力;每一次呼吸,肺就像重新被撕裂了一次;腿部肌肉紧绷成一块水泥板,酸痛得快能挤出醋汁来;被重击过的腹部,疼痛逐渐变为麻木。汗水顺着额角流了下来,碎发被打湿,紧紧贴在脸上,感觉像快要死去……

可这个时候,简墨模糊的视线里却有了一个令他心沉到谷底的发现:曾经被光圈缠绕过的手腕上,一道极细的光圈在皮肤下若隐若现。他用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掉。

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摆脱敌人的监控啊。

简墨仿佛能感觉到这光圈主人深沉的嘲意:臭小子,你是不是以为马上可以从我手掌心逃脱了?嗯?

最令人绝望的是,就算他再精通电子设备,也没办法拆除这异能作用下的追踪。

还能坚持下去吗?还需要坚持下去吗?

简墨的意志有些动摇了。

他手腕上的光圈分明就是套在狗脖子上的项圈。无论他去到哪里,都能将他拖回项圈主人手中。

简墨开始后悔:他今天为什么要这么莽撞地跑来六街,为什么要那么轻率地去碰那些本子?简爸明明说过,陷阱往往就隐藏在你最熟悉的东西之中,在你最掉以轻心的时刻,取你的性命。

空气越来越稀薄,世界开始一点点崩塌,眼前模糊的景象化作无数泥沙,混入黑暗之中。

不。他不情愿,也不甘心,他不想低头,更不想认命。

简墨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几步,也不知道下一个敌人距离自己还有多远。他只是下意识地向前走,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走……

直到听见一声尖锐的急刹车,简墨感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然后失去了知觉。

他没有听见,与此同时在身后响起的一个声音:“吾曰……”

追到十字路口的魁梧男子目瞪口呆地看到穿黑色羽绒服的少年被一辆小货车撞出了七八米远,正要上前查探,却发现少年的身影忽然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从朋友家造生节庆典回来的甜品店老板童小琴猛地刹住了车:前面不远处的马路中央躺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有点眼熟。

连蔚觉得很生气。首先气的是简墨为什么打工结束后不马上回家,非要好奇心那么重的去逛造生节的夜市,结果被车撞了。当然,他更气的是,事发现场居然没有摄像头,逃逸的肇事者完全没有线索可查。

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的简墨则是满心疑惑。他脑子里对那道急刹车的声音有些印象,连蔚说他出了车祸,他认了。但是那一撞总不至于把他一个大活人从木桶区直接撞到了石山区,还好巧不巧地让他打工店的老板娘发现了。

更奇怪的是,自己明明被那两个敌人打得半死,可身上除了被车撞得肋骨轻微骨裂外,其他地方连点淤青都没有。那道隐匿于皮肤中的光圈更是不见踪影。

莫非六街的那一场追杀,只是他幻想中的场景?

可羽绒服袖口上残留不多的麻醉剂味道,让简墨确定自己在六街被异级狩猎不是一场幻觉。

肯定是有人帮了他。挨那么些拳脚,不可能一点伤都没有。能把人撞飞的力度,也不可能让自己身上只留下一处轻微骨裂。帮自己的人肯定是一名异级纸人。是他帮自己消除了这些伤,留下一个能够解释自己昏迷的合理理由。

那个救了他性命的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只是出于好心吗?

简墨摸着胸口的绷带,苦笑起来:这次回六街,不但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而有了更多疑惑。

唯一确定的是,想杀他的人还在,并且随时随地等待着对自己再次下手。

他们看来是算准了自己会忍不住回去,于是就在六街守株待兔,结果被自己逃掉了。那将来,他们会不会找到石山区,甚至找到连蔚家来?

虽然听齐眉的语气,连蔚从前似乎挺有些影响力,但那毕竟是从前了,如果那些人找上门来,连蔚不一定能够护得住自己。

可不留在这里,他还能去哪里呢?简墨轻轻叹了一口气,去哪里都未必安全。

楚中市郊区的一栋别墅里。

“你的那位小朋友挺厉害的。”富态的中年男子手里把玩着一对指虎,带着一点调侃,“一个人放倒了我两个特级,最后居然还逃掉了。”

“如果没有人在背后帮他,你以为光凭他自己能逃得掉?”夏尔用镊子夹了一粒方糖扔进自己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简东果然还没有离开楚中市。”

“没有离开的话,你想要找到这位小朋友岂不是更麻烦了。”富态男子将指虎扔在茶几上,“要不要找你老师借几个人手?”

夏尔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有现成的人手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去麻烦老师?”

“虽说你我关系好,可我到底只是十二联席之一,你的老师可是造纸师联盟秋大主席。放着造纸师联盟的大好资源不用,却要找我这个小席主,让你那个师兄知道了,怕是又有闲话要传了。”

富态男子嘴里说着为难的话,脸上却丝毫没有觉得为难的表情,反而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

“别跟我提他。”夏尔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再提要你好看。”

富态男子对着自己的口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手势,随意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杀封三的凶手查清楚了吗?”

夏尔冷笑一声:“他们跑得倒是利索,没留下什么痕迹。可是就算什么也没有留下,总归是那几个人中间的某一个,当年事情没做干净,现在跑来收拾尾巴。我倒是奇怪,他们是怎么知道简东在这里的?”

“你不是说过,李氏的那个展览办得莫名其妙吗?”富态男子在沙发上敲着手指,“我总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点什么关系。事出蹊跷必有妖啊。”

“事情到这一步,追查李氏的那个展览有个屁用。”夏尔又抿了一口茶,“经过这一次,那小家伙怕是不敢再来六街了。不过,只要我想,总会有办法让小家伙自己乖乖滚出来!”

[1] 指虎为格斗拳术家的常用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