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复会的入会仪式
第二天一大早,光复会的人便与杜心五换上客商的行头,一同离开安徽会馆,打算趁天刚亮的光景,早早地离了北京城,以免流连城中多生是非。
胡客和姻婵本打算休养几日再离开北京,但他二人都不是安徽籍,光复会的人一走,二人便没了继续租住安徽会馆的理由。吴樾力邀二人同行,还雇来了一辆马车。胡客尚未定好下一步的打算,无论是去袁州府的日月庄查鳞刺的事,还是去寻找天层的天道,他都没有详实的计划,索性便和姻婵一起坐上了马车,与光复会的人同行,打算出了北京城后,再慢慢地定下一步的计划。
一路向永定门走去,街道上隔不多远就能见到一两个巡警,看这戒严的架势,北京城内肯定又出什么大事了。三大案的热潮还未平息,又会添什么新乱子?陶成章、杜心五等人当然不清楚,也不便寻人问,只管埋头走路。胡客却心知肚明,这种全城戒严的态势,多半就是冲着行刺慈禧而又逃出皇城的他来的。
到了永定门,却发现今天想走出北京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永定门是北京外城的正南门,是从南面出入京城的通衢要道。此时的永定门,已被一队巡警封锁,出城的人,必须经过一番严厉的搜身和盘查。
杨笃生暗呼侥幸,幸好昨晚和吴樾、张榕商定,将炸弹先藏在安徽会馆内,等去了保定府又返回北京城后,再取出来使用,如果是带在身上的话,今天可就走不掉了。
陶成章走在最前面,一个巡警伸手拦住他,极不友善地问:“出城的凭证呢?”
“凭证?”陶成章面露茫然。
那巡警懒得解释,朝旁边一指,在城墙的墙脚处,贴着一张告示。那告示上红纸黑字,写明了:出城者,必须前往外城警厅开具出城凭证,由警厅厅丞朱启钤亲自签章后,持证方可出城。
三大案时,出城虽然也要盘查,但无须开具什么出城凭证,远不如现在查得这般严。这一回,慈禧这个老太岁头顶的土被人动了,当听说刺客竟然逃出了皇城时,她在储秀宫中雷霆大怒。为了搜捕胡客,清廷这一回是动真格的了。
胡客撩起车帘,朝外面扫视。
“你在想什么?”姻婵见胡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街上没有御捕门的人。”
经胡客这一说,姻婵也发现了,虽然大街上巡警随处可见,永定门也被一队巡警封锁,但却看不见一个御捕门捕者的身影。按理说,索克鲁费劲千辛万苦要抓胡客,应该派人守在各处城门才对。可如今却连一个捕者的影子都看不见。
胡客猜不透索克鲁的想法。他认定索克鲁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这位双腿残疾的总捕头究竟打什么算盘,胡客实在猜想不出。
“不管御捕门想做什么,总之,先出了北京城再说。”
姻婵说的不错,胡客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凭证,就出不了城。陶成章向杜心五等人摆了摆手,准备折返回去,另谋办法。
巡警却把他们拦了下来。“既然到了城门口,不出城也要搜查!”那巡警蛮不讲理,不打算就这么放他们走。
“我们这是准备去警厅开凭证。”陶成章连忙说。
“上头有命令,城里大大小小、各家各户,全都要搜查!何况是你们几个小小的商人!”他招来几个巡警,要强行搜查各人的包裹和皮箱。
“车里是什么人?”巡警用警棍指着马车,“里面的人,下来接受检查。”
马车里没有动静。
那巡警用警棍拍打手心,向马车走近了两步,吴樾急忙拦住他说:“车里头是病人,是病人。”
“别他妈说是病人,就算是死人,也要从老子的眼皮子底下过!”那巡警神气无比,用警棍抵开吴樾,走到马车跟前。
车帘忽地撩起,姻婵探出半边身子来。她说,用盛气凌人的口气:“我家少爷要出城,你们这群狗奴才,竟然敢拦道?”她右手向前一伸,一张凭证和一块腰牌,左摇右晃,抵在那巡警的眼前。
这张凭证,正是出入京城的凭证,那是当日胡客应允刺杀慈禧时,向索克鲁提出的几个条件之一。胡客那时就为自己考虑好了后路。他料到刺杀慈禧后,若有什么意外,自己极可能会被困在京城里,如果有出入京城的凭证在手,出城就会轻松许多,所以才向索克鲁要了一份出入凭证。至于那块腰牌,便是曹彬的捕者腰牌,当日被御捕门搜走了,后在胡客的要求下,索克鲁又归还给了他,这是胡客第二次使用了。
那巡警倒也识货,一下子认出是御捕门的专用凭证和捕者腰牌。但他不敢擅自拿决定,回头找来了另外一个巡警,也就是这一队巡警的领头。领头巡警看过凭证和腰牌后,又看了看陶成章等人的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商人,脑筋一转,想当然地明白了什么。御捕门怕是要出京秘办,这才化装成了商人,领头巡警暗暗地想。
当日查封刺客道的头号当铺时,这位领头巡警也在查封的队伍当中,亲眼见过上级——也就是那位姓陈的警探——在索克鲁面前低声下气的姿态。再看姻婵,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领头巡警知道御捕门不是好得罪的,稍加思索后,摇了摇手,让手下拉开了隔路的栅栏。
陶成章等人见胡客拿出这两样官府的东西,不禁大为惊异。杜心五是孙文的贴身保镖,向来心细如发,更是对此产生了怀疑。
不动声色地出了安定门,走出一段路后,杜心五拦住了马车,开门见山地问这两样东西的来历。
“是我在监狱里抢来的。”姻婵替胡客回答了。那块腰牌的确是她从曹彬那里夺来的。“这事他知道。”她指着吴樾。吴樾简单说了八宝洲秘密监狱的事,杜心五这才释去了心头的怀疑。
“原来二位不是光复会的人。”杜心五昨晚见胡客和姻婵与光复会众人同在西耳房内,还当是一起的,他抱拳说,“但只要和清廷作对,那就是一家人,杜某这里失敬了!”
姻婵轻轻哼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离开北京城后,两帮人便分道扬镳,杜心五、陶成章等人朝天津大沽口码头赶路,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则向保定府方向行走,陈独秀却只身南下。胡客和姻婵暂时未定去向,随同吴樾等人向保定府行走。
当北京城被甩在身后逐渐远去时,胡客的心中,却隐隐约约冒出一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
经过涿州时,胡客开始有些明白了。因为他发现,身后似乎有了尾巴。
经过定兴县时,胡客肯定了这种不好的感觉。的确有人,一路尾随在后。
经过徐水县时,胡客开始隐约担心起来。身后跟踪的人,不知何时会采取行动。
等到达保定府时,胡客却暗暗地奇怪。这条尾巴已经跟了整整两天两夜,却始终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怀着这样的疑问,胡客跟随吴樾等人走进了保定府两江公学翠竹轩——光复会在北方设立的秘密集会地点。
在这里,张啸岑、赵声、徐锡麟及其妻子徐振汉等四人,已经留守了一个多月。除此之外,徐锡麟的表妹秋瑾,也已经来此等候有十多天了。
秋瑾是追随表兄徐锡麟的脚步,前来投身光复会的。在得知副会长陶成章和其他人已经先行去了日本后,秋瑾的神情明显有一些失落。
吴樾等人早已听闻过秋瑾的名字。且不说她在上海为营救万福华而奔走,只说当年她那首《满江红?平生肝胆》,早已在革命党内部口口相传。“俗子胸襟谁识人,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能写出这等诗句的女人,一定是一位巾帼须眉。这是吴樾等人首次见到秋瑾的真容。一身男装的秋瑾,须眉之间英气毕露,果然配得上诗句中的男儿豪气。
吴樾大声笑起来:“要加入光复会,何必讲这许多鬼门子规矩?!”
在既没有会长也没有副会长在场的情况下,吴樾和张榕擅自在翠竹轩中设下了黄帝位,写誓词“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十六字于纸上,让秋瑾刺血洒于纸面,跪在黄帝位前宣誓,而后再刺血滴入酒中,由秋瑾一饮而尽。刺血之时,秋瑾眉头不皱,面色不改,看得吴樾等人暗暗点头。
仪式一结束,写有誓词的纸条作为入会的凭证交给秋瑾保管后,秋瑾便算加入了光复会。“等你随表兄表嫂去了日本,知会蔡会长和陶先生一声就行了。你就说是我吴樾推荐的,他俩绝不敢有异议。”吴樾的一番话,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笑完后,就是商讨接下来的安排。
当得知吴、张、杨三人准备返回北京继续行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时,张啸岑、赵声和徐锡麟等人想方设法要阻止。
“你刚才不是说,杜先生也曾劝阻过你们吗?”赵声的声音急之又急,切之又切,“杜先生说的很对啊!冒着生命危险刺杀几个满清贵族,还会有其他的满人来替代,不如保存力量,以待将来起事!”
吴樾已经打定了主意,以他的性子,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问赵声说:“当前的形势下,刺杀和革命,孰难孰易?”
“那还用说,当然是前者易,后者难。”赵声脱口而出。
“这就对了,我三人做的是容易事,至于困难的事,就留给你们来做。”吴樾慨然说道,“将来你们提大军北上之日,就是替我三人报仇雪恨之时!”
一番话,说得张啸岑、赵声、徐锡麟夫妇和秋瑾等五人心绪翻涌,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吴樾拿出自己撰写的《暗杀时代》,交到了张啸岑的手里。“等我死后,你就把这份文稿交给陈独秀先生,设法加以刊印,公诸天下,必能砥砺我辈中人。到时候化一我而为千万我,前者仆后者起,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叫清狗们闻风丧胆!”
吴樾已经铁了心,要以自己的死,来拉开一个时代,一个暗杀主义风行的时代!
吴樾的这番言行举止,让作为旁观者的胡客,也不禁为之动容。有那么一瞬间,胡客心想,若不是身上背负了家族的使命,或许他也会投身于革命的道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