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遭左迁途游华山
颜真卿在蒲州半年时间,食不甘味,衣不二色,折节下贤,厚待宾客,而且经常赈贫救灾,与百姓同甘共苦,很快稳定了民心,不仅振兴了解池的潞盐生产,全州八县的农业也逐渐得到恢复。金秋十月,蒲州大地一片丰收景象,久经战乱之苦的蒲州百姓脸上开始绽出了一丝笑容。
一日,颜刺史带着几个属隶走马四乡了解民情,回到府廨之后,收到岳父韦迪从长安发来的一封信函,韦迪悲痛地告诉颜真卿,伯父韦述已于两个月前在渝州绝食身亡。
原来,韦述流放渝州之后,渝州学子因为得到一位天下名儒而欢欣雀跃,多次联名上书,请韦述任州学教授,为学子授业解惑,渝州刺史薛子豪没有答应,却将韦述安置在自家私塾,为子侄教授《蒙求》《千字文》之类蒙学读本,人道是以庙堂之材去营造鸡窝。
薛子豪乃川东大户,至德初灵武军兴,朝廷财货极端匮竭,宰相裴冕万般无奈,遂采取权宜之计——推行临时捐纳政策,并明定章程:朝官一律授虚衔闲职,外官授非定额的员外之职或者副贰佐隶,严禁授给实权或正职。薛子豪先捐到一个渝州司马,继而交结权贵,重贿剑南留后崔圆,很快被擢为渝州刺史。
薛子豪本是地方豪强,历善渔肉百姓,入仕之后,趁着中原战乱、朝廷瘫痪之机,对百姓强取豪夺,重加盘剥。渝州百姓坠入水深火热之中,恨不饮其血,啖其肉,并将薛子豪称为薛耗子。民谚讥道:“判事驴咬瓜,唤人牛嚼沫。见钱满面笑,无钱当头喝。地无三尺土,人无十日乐。常逢饿夜叉,百姓不可活。”
薛耗子的儿子叫薛守财,人称小耗子。小耗子从小恶劣成性,惯好欺男霸女,撒野斗殴,年过弱冠还没读完一本《千字文》,多次在韦述公授课时怀抱丫鬟,动作猥劣,言辞**。韦公目不忍睹,痛加呵斥。小耗子指着韦述讽刺道:“吾父斗大的字不识两担,照样做得府侯。听说你韦矮子读过五车的书,还不是沦作我家阶下之囚?读书鸟用?臭书生一个。”韦述斥道:“竖子不可教也。”小耗子对着韦公就是一阵拳脚。
韦述在薛家后院作西席,忍辱负重,苟活于世,白天为薛家子侄讲课,夜晚则呕心沥血苦心焦思地撰写《天宝闻见录》后二十卷,并将散轶书稿整理出了一部分,他对天长长嘘了口气,心中也得到几许安慰。
薛耗子想流芳千古,让韦述为他写《功德颂》以刻碑传世。韦述觉得这薛耗子劣迹斑斑,罄竹难书,为他作颂实在有辱斯文,遭世人唾骂,拖了许久无从下笔,被薛耗子威胁了几次,才不得不泛泛写了几句,含沙射影地讽刺了他一番。渝州府有帮闲文人揭露此事,薛耗子恼羞成怒,将韦述打入大牢,并将韦述刚刚完稿的《天宝闻见录》一把火烧了。韦述气愤填膺,抗议道:“小人张势,斯文扫地。世风日下,以致如此!”
一日午时,囚卒端来一钵米饭,小耗子当着韦述的面朝饭内吐了口痰。韦述怒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绝食七日,毙命身亡。渝州儿童到处唱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
韦述死讯传到长安,国子司业兼两院学士韦逌和礼部郎中韦迪兄弟二人连连上书李亨,请求皇上派御史到渝州调查兄长韦述的死因。御史大夫崔器受命之后,派了一个叫唐旻的监察御史到渝州调查。唐旻受了薛耗子的贿赂,回到长安之后向皇上禀道:“韦述对朝廷定罪不满,并怨恨皇上未予关照。心中郁愤,绝食自杀。”就此了结此案。
韦逌在剑南做官十多年,朋友遍布四川。他拜托了几位友人明察暗访,朋友们来信皆言,韦述公完全是被渝州刺史薛子豪迫害致死。韦逌、韦迪兄弟二人再次上书为兄申冤,李亨托病久不临朝,遂将此事置诸高阁。
颜真卿接到岳父的信,心中再次激**起一股不平之气,当即上书,要求入京晋见皇上。颜真卿书中措辞激烈,流露出对御史大夫崔器和监察御史唐旻的极大不满情绪。但是奏书发出好多天,犹如石沉大海,渺无回音。颜真卿气愤之下,决心要亲赴长安面见皇上。颜泉明拉住叔叔说道:“十三叔,外官没有诏敕,擅自入京,朝廷要问罪的啊!”颜真卿愤然说道:“让他们问罪去吧!就是罢官,我也要入京弄个明白。”颜泉明无奈,急忙拉了两匹马,跟着十三叔直奔京师。
颜真卿的妻子韦弦娘年至不惑,两年前在平原痛失长子,现在又失去了令她十分崇敬的大伯父,犹如伤口上撒了把盐,满腔悲痛郁结心头,压抑了许久无处发泄,看到丈夫从蒲州回来,一头扑进丈夫怀中号啕大哭起来。长女梅娘带着儿子韦丹一直与母亲住在一起,看到母亲伤心,也跟着母亲流泪不止,顿时一家人都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
次日,颜真卿找到岳父韦迪和二伯父韦逌,又问了下韦述伯父的情况,伏案写了一份奏表,要到兴庆宫晋见太上皇,请太上皇出面处置渝州刺史薛子豪,为韦述公申冤报仇。韦迪、韦逌本想与颜真卿同行,颜真卿婉拒道:“这是逆鳞犯上的事,万一皇上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担当好了,何必再牵连两位长辈?”韦逌之子韦弦生时任兰台秘书郎,与太上皇谈得来,执意要陪姐夫同行,颜真卿只好带着韦弦生和颜泉明二人同赴兴庆宫。
太上皇李隆基自从至德二载十二月心中忐忑不安地从成都回到长安,看到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为他牵马引道,让他感受到作为天子之父的无上尊贵,顿时忘却了失国之耻,当天就在大明宫宣政殿将象征皇统法权地位的传国宝玺交给了儿子,彻彻底底交出了皇权,退出了帝位。然后回到自己居住了多年的安乐窝兴庆宫之内,过上了退休皇帝的清闲日子。
失去了皇帝宝座的李隆基,同时也失去了朝廷百官的拥戴、尊崇、恭维和无上的荣华富贵,每天由高力士、陈玄礼和老皇妹玉真道姑陪着,说不尽的旧话,忆不尽的往事,发不尽的感叹,流不尽的泪水,以此打发着无尽的寂寞和凄凉。一座曾经辉煌无比的兴庆宫,此时沉静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李隆基每天独步其间,沿着杨玉环的踪迹,寻寻觅觅,感叹唏嘘。被幽禁在兴庆宫内的李隆基,唯一的乐趣就是站在兴庆宫西南角的勤政务本楼或者花萼相辉楼上凭栏眺望,看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看九衢十三街鳞次栉比,斜晖满城。有时看到有人在楼下的宫墙外边经过,禁不住挥手向下招呼。有些京师老民看到是太上皇,想起他创开元盛世,一度给国人带来了富足和太平,就聚在一起,振臂高呼“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时的李隆基就会忘记孤寂之苦,频频向楼下招手致意,并令高力士到楼下摆两桌酒席,招待这些没有忘记他的长安老民。久而久之,就有一些长安的无赖棍徒故意聚在勤政务本楼下山呼万岁,骗一顿御膳,上皇得知后一笑了之。
这天,李隆基正在勤政楼上东张西望,忽然看到楼下的街上站着一位中年官员,身后跟着两个青年官人频频向他高揖致敬。李隆基将头伸在栏杆外边高声询问姓名,楼下官员急忙抱拳高高拱了一揖,大声说道:“臣颜真卿拜见上皇。”
李隆基听到颜真卿的名字,顿时激动得拍着栏杆大叫:“颜卿,上来,快快上楼来说话。”高力士听到上皇发话,急忙跑到楼下去接颜真卿进宫。韦弦生认识高力士,就说:“高公公,我很久没有看望上皇了,刚才上皇让我也上楼晋见呢!”高力士指指颜泉明问道:“他是谁?”颜真卿急忙介绍说:“这位是为国捐躯的常山太守颜杲卿的大公子、剑南道益州郫县令颜泉明,特来拜谒上皇。”高力士上下打量了泉明一眼,即将三人带到了勤政务本楼上。
颜真卿见到上皇,欲行君臣大礼。李隆基急忙拉住颜真卿,犹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左看右看,问长问短,与颜真卿抵膝而坐,述说往事。当颜真卿满怀悲愤地向太上皇报告了韦述之死时,太上皇气得连连拍案,大骂渝州刺史可恶至极。
开元天宝年间,韦述与张说、贺知章、赵冬曦、冯朝隐、康子元、徐坚、东方颢、毋煚、吕向等十八人为上皇身边的两院学士。上皇对十八学士礼遇有加,超过宰相。特别是韦述,前后给上皇当了三十多年的活词典,最后竟死于一个愚莽无知的恶吏之手,怎不令上皇气愤填膺?颜真卿向上皇提出,想请他帮忙敦促皇帝下旨惩办凶手薛子豪。太上皇慨然允诺,当即取了一张兴庆宫锦笺,提笔写道:“亨儿皇帝,渝州墨吏薛子豪……”刚写了一句,就听到高力士轻轻敲击玉案的嘭嘭声,李隆基抬头一看,高力士正对他又挤眼又摇头。李隆基脸一红,看着高力士呆呆地愣了会儿,轻声问道:“不可?”
高力士摇着头道:“不可。”
“写了又如何?”
高力士两手一摊,说道:“被他们驳回,岂不难堪?”
李隆基轻轻叹了口气,将写了一句的锦笺轻轻撕碎,对颜真卿说道:“时异世改,今非昔比,寡人……”自李亨灵武即位,李隆基不再自称“朕”,改称“寡人”。“寡人在成都行在时说话还顶用,所以接到颜卿的信后,惩办了那个窃他人之功欺君罔上的猾吏张通幽。自从返京禅让之后,有些权臣就将寡人的话当成了过耳春风,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去年冬,三司使详理从伪官员时,我对他们说,韦述只是一介书生,从伪之后并没有干过为虎作伥之事,何况今后对国家还有大用。寡人还想让他给我写实录呢,应当予以赦免。可是却被详理使崔器驳了回来。两个月前我想将马嵬驿的阿环墓移葬京郊,礼部尚书李揆就说我想否定马嵬驿兵变而为杨家翻案。唉……我知道,这都是李辅国那个御厩小儿在作祟,他整天在亨儿的耳边聒噪不休,致使亨儿不能终孝啊……”七十四岁的太上皇李隆基,满腹怨气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说到伤心之时,不由就唏嘘哀叹,凄然泪下。想起李辅国是高力士豢养的一个家奴,又指责高力士有眼无珠,养虎为患。许久,李隆基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抹了把眼泪,苦涩地笑笑,自我解嘲地说道:“寡人不怪别人,都怪自己当年用人失察,姑息养奸导致了羯胡肆虐,社稷蒙羞。今日寡人垂垂老矣,尚能保全余齿也是万幸了。至于朝事,寡人实实不便多嘴了,免得李辅国他们心存芥蒂啊!”
这时,高力士轻轻说道:“颜真卿,有些事情你来求太上皇帮忙,还不如直接找皇上去说,也许还好办一些。”
李隆基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知我者高公公也。”说罢,抬头望着雕满纹饰的藻井,轻声吟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这是李隆基看罢傀儡戏之后的有感之作,遇上烦心事就吟诵一遍,以警诫自己。
杨贵妃去世之后,她的侍女红桃一直待在李隆基身边。红桃看到太上皇心中难受,急忙从帷帐后边跑出来,先给李隆基擦擦脸上的眼泪,又将一支紫玉笛塞到李隆基手中,轻声细语地说道:“上皇一难过,就绽放出满脸的**纹。吹支《阿那曲》吧,我来唱,大家高兴高兴。”李隆基顿时就像小孩子似的笑嘻嘻地手执紫玉笛吹了起来,红桃就唱:“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下乍摇风,嫰柳池边初拂水……”笛声悠悠,歌声婉转,音调凄凉,飘然云外。《阿那曲》是杨贵妃的杰作,李隆基吹着,心头一酸,禁不住眼泪又潸然而下。
颜真卿看着太上皇那可怜的样子,深深理解了他目前的处境和心态,对太上皇安慰了一番,对韦弦生和颜泉明招呼了一声,然后三人一齐向上皇拱揖告辞。
事已至此,颜真卿只能晋见皇上了。可是,这天是个双日,皇帝不视朝,即便视朝,作为外官的颜真卿未接入京诏书也不能随便上朝晋见皇上。颜真卿无可奈何,就想采取天宝十一载冬入大明宫击登闻鼓的办法,强行要求晋见。
大明宫在兴庆宫北边,中间隔两个街坊,不足两千步。颜真卿来到大明宫的建福门外,直奔朝堂外边的鼓亭。抓起鼓槌,朝着鼓架上的红漆大鼓猛捶起来,颜真卿恨不得将一肚子的气愤和委屈都发泄到登闻鼓上。韦弦生和颜泉明怕这样会惹出事来,劝阻颜真卿另想办法。颜真卿一时间急红了眼,对二人吼道:“你二人害怕,给我滚!”接着又对着登闻鼓狠砸猛擂起来,“咕咚咚……咕咚咚……”鼓声回旋震**,声传数里之外。坐在南内兴庆宫务本楼上的太上皇李隆基,正为不能给他的爱卿韦述申冤雪恨连连叹息,听到登闻鼓声,心想:“坏了,这个刚烈得有些鲁莽的颜真卿要闯大祸了。”
大明宫内一阵**,左右金吾卫仪仗房内的千刀禁卫迅速跑了出来,一个个手持刀枪将颜真卿围了起来。监门校尉气势汹汹地将颜真卿带到一间警卫室内,值班的通事舍人贾至慌慌张张赶了过来。贾至认识颜真卿,对颜真卿抱拳拱了一揖,笑道:“颜使君,怎么是你呀?今日是双日,皇上不视朝。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击登闻鼓呢?皇上这一向龙体欠安,又为九节度围邺的事心烦意乱。你这一折腾,惊天动地的弄得三宫不得安宁,好事也会办砸。”贾至指着颜真卿,嗔道:“你真是,清明一世,糊涂一时。”
颜真卿将韦述之死一事简单地对贾至讲了一下。贾至一向将韦述视为先生,对韦述之死也深表同情。于是让颜真卿在朝堂小坐,自己入内通报去了。
不久,贾至回到朝堂,对颜真卿说:“李公公说,你未经批准擅自回京,有悖于官守。念你是一位有功之臣,暂不追究你的过错。他让你将奏书留下,待呈御览,令你马上返回蒲州,否则就难免牢狱之灾了。”
贾至说的李公公,就是一天到晚不离皇帝左右的权宦李辅国。朝廷返京之后,李辅国因为劝进之功官至开府仪同三司、太子家令,封爵国公,独掌皇宫禁卫,势焰赫赫,权倾朝野,连太上皇李隆基也怯他三分。颜真卿明白自己未经皇上恩准而擅自入京违犯了官禁,被人抓了辫子,今日既然将为伯父申冤的奏书送到了皇帝那里,也就达到了这次违禁入京的目的。他将奏表交到贾至手中,对着贾至高高拱了一揖,带着韦弦生和颜泉明回家去了。
次日,颜真卿告别岳父韦迪和妻子弦娘,带着颜泉明回到蒲州,一下马就吩咐仆从成方,整理文件,收拾行李,尽早做好离开蒲州贬谪边远的准备。
颜泉明不理解十三叔的举动,颜真卿说道:“我擅自入京违犯了官禁,又到兴庆宫拜访了太上皇,这无疑等于摸了李辅国的老虎屁股,他不置我于死地,就算是高抬贵手了。”
颜泉明道:“一个阉奴如此地践踏朝纲,干预朝政,国家何时才能安定下来?难道皇上就不制止他吗?”
颜真卿道:“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啊!”
“太上皇能够姑息他吗?”
颜真卿笑笑,说道:“你在兴庆宫没有看到吗?如今太上皇是泥菩萨过江啊!”
李辅国私设了一个察事厅,暗置密探百人,秘密监视朝野官员。他怕太上皇夺权复辟,在兴庆宫四周布了许多耳目,李隆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颜真卿一入兴庆宫,就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李辅国耳中。李辅国很快得知,颜真卿只是为了韦述之死入京申诉,并未威胁到他的权力,这才嘘了口气,放了颜真卿一马,并将颜真卿的奏折放到了李亨的御案上边。
李亨看了颜真卿为韦述申冤的诉表,召见御史大夫崔器和监察御史唐旻询问情况。唐旻受了薛子豪的重贿,回京时又代崔器向薛子豪索要了一份厚礼,崔器和唐旻怕颜真卿把事情闹大,败露了他们的劣迹,于是以攻为守,反咬一口,给颜真卿罗织了六大罪状,欲将颜真卿置之死地。六条罪状是:一、蒲州刺史颜真卿身为朝廷命官,公然为畏罪自杀的从伪官员韦述鸣冤叫屈,严重丧失立场,企图帮助伪燕朝廷反攻倒算。二、劫掠蒲州大户,夺民口中之食,故意激起百姓对朝廷不满。三、霸占百姓盐池,从中牟取暴利,中饱私囊。四、迫害祭祀名山大川为天子祈福的宰相特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打狗给主人看,矛头直指天子。五、笼络族人三百,私养团练三千,储为家兵,横行河东,图谋不轨。六、未经恩准擅自入京,四处串联,居心叵测。
李亨阅罢崔器和唐旻给颜真卿罗织的六条罪状,又召见了吕和王玙两位宰相征求意见。吕是蒲州永济人,颜真卿强迫永乐县的杨氏大族打开地窖开仓放粮,从而迫使全州八县大族豪富不得不跟着放粮济贫。杨氏族人失去了后台,不敢出头惹事,就到永济县怂恿吕氏豪富赴京告状。这样一来,颜真卿强迫蒲州豪门开仓放粮的事就传到了兵部侍郎吕耳中。吕本为崔器党伙,对崔器弹劾颜真卿的六大罪状增枝接叶,添油加醋。颜真卿驱逐女巫胡秋娘,令鬼神宰相王玙脸面扫地,记恨在心,也为崔器弹劾颜真卿推波助澜,纵风止燎。李亨心中明白,所谓“图谋不轨”“居心叵测”都是构陷人的子虚乌有之词。李林甫当政时贯用此招,令东宫太子李亨饱受其苦。于是拒绝崔器将颜真卿交御台史查办的建议,决定对颜真卿少示薄惩——平级左迁,迁得离京师远点,免得他随时进京告状,叨扰圣听,不胜其烦。李亨询问二相,将颜真卿左迁到哪里合适,神鬼宰相王玙想取悦皇上,说道:“让我来请神示下。”于是就在宫内戴上鸡翎高冠,穿上虎豹熊罴百兽衣,外罩一件八卦道袍,又把脸上涂得花里胡哨,然后就在天子寝宫门外的汉白玉高台上燃起三把香火,祷天告地,祭祀神灵,三跪九叩,念念有词。突然嗷嗷大叫三声,挥动玉柄拂子,奋袖低昂,顿足起舞,直折腾得额上微微发汗,猛朝空中一抓,就抓到一张黄表纸。当着天子之面,在烛火上一烤,干干净净的一张黄表纸上竟现出了“饶州”二字。
李亨心中惊奇,笑着询问吕:“饶州刺史缺员吗?”
吕答道:“饶州地处江南西道,高山层峦叠嶂,河流四通八达,山匪水贼十分猖獗。有次土匪夜袭州廨,刺史弃官逃窜。三个月前新任命了一位刺史,他犹犹豫豫,至今没有走马赴任,要求换个地方。”
李亨“嗯”了一声,高兴地说道:“颜真卿能文能武,廉能功干,让他到饶州,不出半年,定会让盗匪销声匿迹,给饶州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皇帝的诏书是十月九日下达的,当日经门下省复议,十月十日由都亭驿派高足快马送到蒲州。颜真卿细细看了诏书,除了表彰他赤胆忠心保卫社稷、廉能功干忠于职守外,并没有指责他蒲州的施政举措有何不当之处,关于伯父韦述之死也只字未提。左迁饶州,这就是他此次赴京告状的代价。令他欣慰的是,岳父韦迪和韦逌兄弟二人未受牵连。颜真卿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只好移交公事,卷铺盖走人。与颜真卿左迁饶州诏书同时送到蒲州的,还有一封敦促颜泉明速到益州郫县赴任的吏部公函,措辞强硬严厉,那意思是:如再拖延,即收回告身,另委他人。
颜真卿先将泉明从河北找回来的亲友妥善安排到其他亲友之处,然后打发泉明赴川上任。送别那天,罗宵妹突然跑到颜真卿面前叩了三个头,要求和颜泉明一同赴川。罗宵妹此举令颜真卿大吃一惊。颜真卿一直将罗宵妹当作干女儿关心呵护,打算再过一年半载,将她许配给跟了自己多年的成方,没想到罗宵妹公然提出要跟颜泉明赴川。颜泉明年近不惑,罗宵妹刚刚十四岁,颜真卿怕委屈了宵妹,看看泉明,又看看宵妹,不知说什么才好。颜泉明也吃了一惊,他怕十三叔怀疑自己不规矩,脸上热辣辣的,急得团团转。罗宵妹见此,捂住嘴嘻嘻地笑起来,说道:“你们都误会了,我可没有想嫁人的意思。”
颜真卿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随泉明哥哥入川呢?”
罗宵妹道:“父亲去世之前曾经告诉我,我有一个姑姑叫罗青娘,原在家乡华山出家修行,后来去了峨眉山。我早就想去找姑姑,无奈山高路远,道途险恶。我一个小女子不敢长途独行,就想乘此机会,和泉明大哥同路赴川。至于我的终身,不劳颜伯伯操心了,将来随缘而定吧。”
大家听了宵妹的解释,疑惑顿时烟消云散。颜真卿急忙令成方取了二十贯钱交给泉明和宵妹,嘱托泉明务必将宵妹送到峨眉山上,然后再去上任。
颜真卿在蒲州仅仅半年多时间,使数万饥民有了饭吃,不仅带领州民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而且还给参加围邺之战的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将军送去了两千团练兵,有力地支援了平叛之战。虽然没有立下像在平原时的显赫勋功,但也无愧于官箴和蒲州百姓。离城那天,十里长街欢声雷动,万人空巷,为刺史送行。颜真卿拱手高揖,沿街徐行,频频对给他祖道送行的耆老乡贤和数万百姓招手致谢。有一群州学先生,一直将颜真卿送到城外的十里长亭才依依惜别。
颜真卿离开蒲州之后,先回京城小憩了几天,与亲友一一作过告别。然后带着仆从成方东下洛阳,他打算到洛阳祭一祭颜二郎,看看恩师,再到饶州赴任。
这天,颜真卿和成方主仆二人乘了驿站的马来到华阴旅舍,刚刚翻身下马,面前突然站了一排壮汉,大叫一声“站住!”将颜真卿吓了一跳。抬头看时,面前站的一不是劫匪,二不是刺客,而是监察御史王延昌,大理评事张澹、穆宁以及华阴县令刘暠和县主簿郑镇等人。
大唐年间,朝廷常派监察御史在半道上秘密抓捕或诛杀贬官,特别是在李林甫执政期间屡见不鲜,弄得贬官在途中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从这五个人的身份来看,完全是拦道捕拿贬官的架势,不过今天这五个人聚在这里拦道,并不是抓捕颜真卿,而是要为他饯行。
颜真卿看到几位故旧煞费苦心,跑到距京师两百里外的华阴来为他饯行,心中有些酸酸地难过。朝有权奸,臣子钳口,道路以目,僚友们的正常交往也不得不偷偷摸摸,国之悲哀啊!颜真卿心中也有些生气,嗔道:“难道我犯了十恶不赦、株连九族的泼天大罪吗?前几天我在京城,诸位不在灞桥为我辞行,今日却来到这里,怕我连累你们不成?”
王延昌笑道:“要怪就怪我好了,颜公为了给韦述公申冤雪耻,冤情未雪反遭贬谪,我怕颜公想不开,心中憋屈出病来,因此邀了张澹和穆宁两位故人,想陪颜公到华山一游,散散心。”
张澹和穆宁从平原到达凤翔之后,被拜为大理评事,入京之后没有得到升迁。如今老上峰又连连遭贬,升迁更没了希望。心中郁闷,就想找老上司发发牢骚,骂骂娘,吐吐心中恶气,因此和王延昌结伴来到华阴。二人拉住颜真卿的手,眼泪巴巴,百感交集,许久才说道:“仕途多舛,来去无定,饶州距京师三千多里,颜公此去,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因此想到同游华山,也好与颜公一起多待会儿。”
颜真卿拉着张澹、穆宁的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王延昌拉过华阴县县令刘暠和主簿郑镇,向颜真卿一一做了介绍。刘暠对颜真卿高高拱了一揖,说道:“颜使君路过华阴,卑职刘暠和郑镇都深感荣幸。今日特备薄酒,欢迎颜使君光临敝县。明日我和郑镇陪诸位畅游华山,以尽地主之谊。”说罢,朝旅舍客厅一指,又道:“请!今日大家一醉方休。明天起早,平旦出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暠就将大家叫了起来。早饭之后,每人一匹马,还派了几个武差和脚力跟着。大家驱马来到青柯坪,役差将马送到附近村子里的车马店拴了,然后开始上山。
华山在华阴县城南,海拔二千二百多米。《水经注》上说它:“远而望之若花状,因名华山。”华山被汉武帝封为西岳,为西方白帝神居所。华山历来以奇拔峻秀冠天下,道路蜿蜒崎岖,起伏跌宕,十分险峻。许多地方本就不是路,如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以及擦耳崖、上天梯等处,或为山石裂缝,或为凌空栈道,或为绳梯铁索,或为陡坡上凿出的脚坑,每跨前一步都十分艰难。颜真卿一行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从五鼓平旦出发,到下午申时太阳西斜才爬到苍龙岭下,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虽说是十月中旬,山上已朔风凛冽,寒气逼人。大家都脱去了长袍,着夹衣短衫,蓬头垢面,仍然热汗淋漓,全没了官人的儒雅和骄矜。颜真卿一向注重锻炼身体,似乎显得比其他人精神许多。他走在前边,回头看看同伴们的狼狈样子,挥挥手说道:“小憩片刻。”于是,手扶一棵虬曲苍松,抬头四望。
苍龙岭长约五百丈,路径仅宽三尺,高高拱起的龙脊犹如登天梯一样伸向云空。游客来到这里,抬头壁立千仞,俯首深壑万丈,身旁白云缭绕,脚下苍鹰盘旋。身临其境,令人无不望而却步,不寒而栗。颜真卿面对着千仞雄脊,突然想到大家常说的一句口头禅——人生坎坷,仕途多舛,这多像是华山道路啊!上上下下,曲曲折折,迂回旋转,峥嵘崎岖。有时一步踏空,就可能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化为云烟……颜真卿正想着,突然听到一位老太太的声音:“嘿!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命了?出一点汗就将长袍都脱了,还敢躺在这石板上歇脚。山风似箭,会着凉啊!”说话间就有人打起了喷嚏,大家急忙起身披上长袍。
老太太看到这伙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啊,你们就是早晨上山的几位官人吧?走了大半天,才走到这里呀?”
颜真卿也想起来了,在青柯坪他曾看到三位老妪每人手持一条藤杖,与他们一同上山。因为天未大明,只见三位老人弓着腰,蹭蹭地直往前蹿,步履矫健,动作麻利,一边爬山,一边说说笑笑,轻松愉快如履平地,很快就把他们一行甩到了后边。没想到他们几位壮年男子还未到山顶,三位老妪已经下山了。颜真卿为了表达对老人家的敬慕之情,对着老人深深一躬,说道:“敢问老人家,今年高寿?”
老太太嗐了一声,说道:“我不寿,今年刚进八十。”说罢,举起手杖朝后一指,又道:“我那两个老姐,一个八十八,一个九十,都比我寿。”众人抬头看时,就见两位老人挺着胸脯,在那陡峭、狭窄的华山道上噔噔噔地朝下走,步履稳健,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就像从云雾中飘然而下地来到大家面前。两位老人都满头银丝,一脸**皱纹,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一位老妪用手杖敲打了一下裤脚上的浮土,笑眯眯地看了大家一眼,说道:“这几位小官人,是上山呢还是下山呢?”这一下把大家都问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八十老妪说道:“老姐,这就是早上咱们在青柯坪遇到的那几位官人,上山呢!”
“嗐!”八十八老妪笑道:“年纪轻轻的,走了老半天,咋会才走到这里?”口中就咕哝道:“真真的百无一用是官人哪!”
九十老妪也数落道:“你们这些官人哪,平时享惯了福。出有车马代步,入有奴仆侍候,锦衣玉食,饱餐终日,身子骨软软的,吃不了大苦,可怜人哪!”
王延昌早被九十老妪的强健身体和旺盛的精神气质惊得目瞪口呆,以为遇到了神人。他扑通跪到地上说道:“老神仙,受我一拜,小子愿受神人点化。”说罢,就对着老人五体投地,磕头求告。
九十老妪仰着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高髻银丝颤颤地抖,说道:“有人叫我祖奶奶,有人叫我曾祖奶奶,有人叫我老祖宗,还有人叫我老妖精。今天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神仙呢!”九十老妪用手杖朝一块石头上轻轻敲了两下,对王延昌说道:“起来,起来。我不是神仙,我就是一个俗俗的平民百姓,点化不了你。”
八十八老妪说道:“神仙都在山上的神龛里坐着呢,就是出行也是腾云驾雾,哪会像我们这样提着两条腿颠来颠去呢?我们三个老媪都是会吃喝拉撒的肉身俗民。”
颜真卿笑道:“三位老人身板硬朗,步履矫健,上下华山如履平地,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啊!老人家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练就这等功夫啊?”
八十老妪说道:“看这位小官人说的,我们都是乡下穷人,有什么灵丹妙药可吃?太平年间,年成好了,能吃上玉米饼子小米粥,晚上喝两碗杂面条,一日两餐,勉强度日。遇到兵荒马乱或者水涝旱灾,只能吃糠咽菜、啃树皮。树皮啃光了,就吃观音土。唉,莫提起,提起泪交流。”说罢,她从袋子中掏出一块咸菜疙瘩、两个高粱面窝窝头,笑道:“晌午我们就吃这东西。吃罢,向庙主讨一碗泉水一饮,就是一顿饭。官人不嫌弃,尝尝?”说着,将窝窝头、咸菜递给了颜真卿。颜真卿又分给大家,一人尝了一口,只觉得这窝头格外地香,咸菜也格外味美可口。
王延昌仍半信半疑地眨眨眼说道:“就吃这,腿脚会那么利索?”
九十老妪说道:“腿脚是走出来的。我们姐妹从小到老,几十年如一日。除了十冬腊月大雪封山外,平时几乎每月都要到山上打一转,走到西峰给三圣母烧炷香就下山。年长日久,走惯了,不算啥。”
县令刘暠对三位老妪拱了一揖,问道:“请问三位老奶奶,哪里人氏?”
“岳镇。”八十老妪回道,“就山下岳镇。官人不嫌弃,下山时到俺家里坐坐。”说罢,对另外两位老人招呼道:“快走吧老姐,还得赶回家吃晚饭呢。”
九十老妪回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苍龙岭,对官人们说道:“到山顶还有一段路呢,天不早了,你们还是加把劲快上山吧,天一黑就不好走了。”她看到王延昌、穆宁面有怯色,鼓励道:“别怕,弓着腰,抬起头,只管朝前走,不要回头看。一鼓劲儿就爬上龙头了,不难。”说罢,三个老太太厮跟着、说笑着下山去了。三个老妪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走路噔噔地响。颜真卿望着三位老妪的背影,心想,三位老人这么硬朗的身板和腿脚,是几十年不畏艰辛坚持不懈修炼的结果。人生当如此,凡事只要百折不挠,持之以恒,没有过不去的艰难险阻和竭蹶之道。于是,对大家招招手说道:“诸位官人,加把劲,上山。”
当晚,颜真卿一行爬上华山,在镇岳宫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赶到东峰放眼一望,一轮红日从层云缭绕之中喷薄而出,金光灿灿地照亮了大地。华山四周莽莽苍苍,层峦叠嶂,如拱如拜,如祝如祷,顿时,颜真卿感到自己好似置身于红尘紫陌之外的九层云霄,不见了尘世的浮华和喧嚣,也没有了凡间的你争我夺,明争暗斗。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那么干净、纯洁、清新和明丽,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空气纯净得犹如观世音菩萨手中净瓶内的圣水一般,用手一摸滑滑的,凉丝丝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真好似入了神界仙境一般,令人飘飘然欲醉欲仙。颜真卿突然想到,太上皇祭神拜佛孜孜以求追寻了几十年,一心想羽化升天,长生不老,他若到了这里,不就到了凌霄仙境了吗?
先天二年(713)八月,唐玄宗李隆基颁制封华岳神为金天王。颜真卿一行游览到落雁峰,在瞻仰金天王神祠时,应庙主请求挥笔写《谒金天王神祠题记》一篇。记曰:“皇唐乾元元年,岁次戊戌冬十月戊申,真卿自蒲州刺史蒙恩除饶州刺史,十有二日辛亥次于华阴,与监察御史王延昌,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穆宁,评事张澹,华阴令刘暠、主簿郑镇同谒金天王之神祠。”
颜真卿下了华山之后,于十月二十日来到东都洛阳。经过一场浩劫的洛阳城,虽然光复了一年之久,但至今没有恢复元气,大街小巷仍然有很多断垣残壁和荒废的院落,枯蒿满院,蛛网纵横,街上的来往行人比着战前显然少了许多,行人之中时见有断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战争给野心家带来了一时的快感,留给后人的却是无尽的痛苦和悲哀。
颜真卿到洛阳想办三件事,第一是到天津桥颜二郎杲卿殉国的石柱前祭奠一番;第二是到洛阳郊区鹞店乡高村给伯父扫扫墓;第三是看望恩师。颜真卿祭过颜杲卿之后,即赶到高村祭奠伯父。
颜真卿的伯父颜元孙是颜杲卿的父亲,泉明、季明、威明三弟兄的爷爷,颜真卿的父亲颜惟贞的胞兄。颜元孙十岁作《安石榴赋》一文,文惊四座,人称神童。光宅二年(685)十七岁高中皇榜,名列状元吴师道之下,流芳四海,名动天下。颜元孙先后历官长安尉、洛阳丞、太子舍人,滁、沂、濠三州刺史。学问精通训诂,书法以草隶名世。所撰《干禄字书》蜚声朝野,饮誉后世。开元二十年(732)七月病逝于长子颜春卿的绛州翼城县丞任所,享年六十五岁,葬于洛阳高村。颜真卿祭过伯父之后,挥笔作《祭伯父文》 一篇。
五个月前颜泉明在洛阳寻找父亲遗体时,颜真卿曾托他打听恩师张旭的下落。当时左金吾卫将军府一片废墟,颜泉明听说裴儆将军在洛阳保卫战中为国捐躯,张长史踪迹渺然,无处查寻。颜真卿无奈,只好向官方打听。
此时,崔圆为东都留守,从二品上衔,掌管洛阳宫禁守卫和收缴财赋,是东都的最高军政长官。苏震任河南尹,从三品,是负责巡察河南州县的长官。这两位大员,颜真卿都认识。因为崔圆人格卑下,虽然与颜真卿为同年进士,却为同年所不齿,颜真卿也从来不正眼看他。
苏震出身于官宦世家,祖父苏瑰和伯父苏颋分别为景龙年间和开元初年的名相。苏颋封许国公,和燕国公张说二人并称“燕许大手笔”,很受玄宗礼遇,为一时天下翘楚。苏震受家教熏陶,门荫入仕,兵乱之前任长安令,后随京兆尹崔光远逃到灵武,任兵马元帅广平王的粮料使,与颜真卿的弟弟、郭子仪的衣资使颜允臧交厚。洛阳光复之后,苏震擢任河南府尹。颜真卿久仰苏门风范,对苏震青眼相看。于是,祭罢伯父之后,直奔河南府廨拜访苏震。
颜真卿与苏震寒暄之后,一杯茶没有饮完就说明来意。苏震不敢怠慢,当即派了两名司录参军外出打听。趁此机会,苏震手下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宴,主客二人边饮酒边聊天。张旭公乃本朝鼎鼎大名的书坛泰斗,官场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个司录参军没出河南府廨大门,就在司功判司那里得知:叛军围攻洛阳之前,裴儆将军将张旭送到了洛阳南郊的龙门山龙门寨书童郭秋生家中,目前仍在龙门郭家。
颜真卿得到了恩师的消息,哪还有心思坐在这里饮酒,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要告辞。苏震何等精明,哪里会将颜真卿随便放走?口中说着“我这里有江南白茶,吃一杯再走”,又推又扯地将颜真卿拉进后堂。颜真卿抬头看时,书案上早已备好笔墨纸砚,博山炉内香烟缭绕,芳香四溢。两个青衣小丫鬟蹲在一个小火炉前侍弄茶具,看到主人进来,急忙斟了两碗茶端到几上,然后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颜真卿比苏震大了七八岁,将苏震看作小兄弟一般。他用手指着苏震笑道:“你的脑瓜子不大,人却十分精明。”苏震嘻嘻地笑道:“颜公,人在仕途,天各一方,见你一次比见皇上还难啊!今日不给我写几个字留下,休想离开洛阳。”
颜真卿收了笑容,说道:“字给你写,可是得应我一件事。”
苏震笑道:“一件?十件也行。”
颜真卿说道:“明天我到龙门看望恩师,无奈我老颜囊中羞涩,需借你两坛子春烧孝敬先生。”
苏震长长地“嗐”了一声,说道:“这算什么事嘛!送你十坛‘鹤觞’够不够?不够的话再送你十坛荥阳出的‘土窖春’。”
颜真卿对苏震抱拳拱了一揖,笑道:“一样两坛,足矣,足矣。”说罢,即卷上袖口,稍稍调整了一下文房四宝的位置,然后选了一支大碗笔,抬头问道:“写什么?”
苏震回答:“听公自便。”
颜真卿说道:“老的门匾、楹联都被匪兵当柴烧了,至今没有补上。我给你写块匾吧。”于是闭目凝思了会儿,口中轻轻念着“苏震,苏震……”突然就秉笔濡墨,挥毫写出了“威震中州”四字,正楷带隶,字大如斗,笔墨淋漓,熠熠生辉。苏震受宠若惊,还有点受之有愧,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说道:“颜公太抬举苏某了,不敢当,不敢当。”
颜真卿肃然说道:“你先别谦虚,我可不是夸你,是给你提个醒。古人常说,得中原者得天下。河南居天下之中,东都又是西京的屏障。苏震君既为河南大尹,可不要辜负了河南人民的厚望啊!达奚珣公血淋淋的教训犹在眼前,苏震君切勿步达奚的后尘。”
苏震对颜真卿的告诫不以为然,笑道:“颜公言重了。安庆绪龟缩在安阳城内气息奄奄,苟延残喘。史思明虽蠢蠢欲动也是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今日洛阳城金城汤池,四面铁山,几个气数将尽的叛匪难道还能卷土重来不成?”
颜真卿拍案嗔道:“苏尹公轻敌了。安庆绪愚莽小儿一个,不足为虑,可是史思明比狐狸还要狡猾,不可不防。”
苏震挺挺胸争辩道:“他史思明不是安禄山,我就不信一条小泥鳅能翻起多大的浪!”
颜真卿面露不悦之色,敲着桌子怒道:“苏震君,大意失荆州啊!”
苏震仍不以为然,嘻嘻地笑道:“洛阳不是荆州,颜公尽管放心……”正在这时,一位参军将苏震喊了出去,对他说:“留守司崔圆大人听说颜真卿在河南府,派了一位司马过来传话说,他想于明天上午在留守司宴请颜真卿。因为二人以前没有深交,怕请不动,拜托苏尹公探探颜真卿的口气,看他是否愿意赏光。”
崔圆当过宰相,现在又是苏震的上峰,苏震不敢怠慢,回到书房道了一句:“抱歉,有点小事处理一下。”然后小心谨慎地问道:“我听说崔留公与颜使君是开元二十二年的同年。如果颜公不嫌弃,明天我陪颜公到留守司去坐坐如何?”
颜真卿一听说崔圆就有点扫兴。他“啊”了一声,抬头朝门外看看,顾左右而言他,说道:“今天是十月二十吧?明天是二十四节令的大雪,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了。”
苏震笑笑说道:“无妨,真要下雪,让崔留公派一乘八抬大轿来接使君如何?”
颜真卿仍然不接苏震的话茬,起身对苏震拱了一揖,说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多谢苏尹公招待,告辞。”
苏震意识到颜真卿不买崔圆的账,急忙令两个役差抬出两坛“鹤觞”和两坛“土窖春”,另外还备了一百贯写匾的润资。颜真卿只收了四坛酒,令役差抬着高高兴兴地辞别而去。
次日,颜真卿令人抬着四坛子酒,又买了一筐子咸鱼和两包糕点,到洛阳南郊的龙门山看望恩师。龙门距洛阳城二十五里,颜真卿找到龙门寨时已经夕阳西下,山色朦胧,伊水上空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白烟。
张旭的大耳朵似乎微微翕动了两下,慢慢睁开一双长长的眼睛,仰着那张颧骨突出的清癯大脸,问道:“谁?”
颜真卿擦了一把眼泪,轻声答道:“先生,弟子颜真卿看您来了。”
“谁?”张旭眼睛昏花,看着面前的模糊面影,又问了一声。
“我,颜十三郎。”
这下张旭听清楚了,抖动着一撮山羊胡子,浑浊的眼中顿时滚出两行热泪,喃喃说道:“十三郎,是你吗?怪不得这两天左眉老是跳,敢情是你来看我啊!昨天我还在想,裴儆殉国了,魏仲犀把我忘了,徐浩也把我忘了,颜十三郎不会忘我。洛阳地邪,说你呢,你就来了。”
颜真卿摇摇老师的手,哽哽咽咽地说道:“弟子虽然不才,但是今生今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恩师的栽培和教诲。”
“我知道,我知道。”张旭说道:“上个月吴道玄从许昌来,他对我说,颜十三郎是个义道人,现在蒲州,一旦得空,一定会过河来看我的。”
颜真卿急忙问道:“吴博士现在何处?”
张旭说道:“他把家安在了许昌城北一个叫洞上的小村子旁,在我这里住了两天就到成都去了。是他的弟子卢楞伽邀他去的。”
“先生的身体还好吧?”
“不行了,”张旭摆摆手,说道:“行将就木了。这几年多亏了秋生啊!安禄山赏钱百万到处拿我,让我给他写匾。叛兵每次搜山,秋生就把我背到龙门山的空龛内,用石头封住洞口,叛兵走后,再把我从洞龛中背出来。我总算活到了今天。”
郭秋生是本村的村塾先生,教孩子们《兔园册子》《太公家教》和《千字文》之类蒙童本子。他听说颜真卿来了,急忙散了学赶回家中,生火做饭,招待客人。
当晚,颜真卿和张旭睡在一张**。师生二人喁喁私语,说不完的话,直到四鼓鸡鸣,二人才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