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援平卢质子渡海

老奸巨猾的安禄山自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九日在范阳举兵南下,至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攻陷洛阳登极称帝,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狼奔豕突,横冲直撞,胡骑到处,万民涂炭。入夏之后,叛军攻势似乎到了强弩之末,东西南北四线战场皆遭到官军的有力打击,特别是河北战场,十万官军在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将军的指挥之下,以雷霆万钧之力,排山倒海之势,每战都杀得敌人丢盔卸甲,狼狈逃窜。百姓到处传言,叛军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郭子仪、李光弼二位虎将,皆被国人赞为大唐的万里长城。

此时,潼关由哥舒翰率领二十万官军把守,雄关险壑,固若金汤;南阳由哥舒翰的高足鲁炅指挥五万健儿捍卫,铁山四面,威震敌胆;颍川由号称“来嚼铁”的来瑱率两万将士在许昌据城自守,金城汤池,铜墙铁壁;以身许国、视死如归的张巡、许远坚守睢阳一带,虽然兵少将寡,却能以一当百,死守苦战,杀得叛军胆战心惊,寸步难进……各个战场上官军形势一片大好。据守平原的颜真卿虽然身在敌后,但却心怀天下,纵观全局,他想,安禄山虽在洛阳登基称帝,但他麾下臣僚和两万军将的妻室子女仍然被集中在范阳府城,叛军在各地抢掠的金银珠宝和珍贵财货也都全部锁藏在范阳的雄武城内,显然,安禄山依然将范阳作为大本营,是叛军官兵魂牵梦绕、心凝神系之所,此时此刻如果令河北战场上的十万官军趁热打铁,乘胜北上,将范阳府城一围,各地叛军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不等范阳城破,安禄山就会命令各个战场上的叛兵立即撤军援救范阳。各路官军挥师进入河北,将叛军团团包围在范阳城下,四面出击,八面围剿,无须几个回合,就会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天下大定指日可待……颜真卿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于是,他伏案挥笔书信两封:一封上奏皇上,封丸之后,令李铣化装为行脚僧人,日夜兼程送往京师;另一封写给郭子仪、李光弼二位将军,希望他们采纳自己的建议。可是,两封信发出许久却如泥牛入海。李铣历尽艰辛回到平原,向太守禀报说:“奏书交到了杨国舅手上,他小子哼哼地冷笑了两声,就将我打发走了。”颜真卿又给郭子仪写信询问,郭子仪回信说:“足下所述实为救国高策,天下谋士及各路将领所见略同。郭某也有此共识,无奈多次上书均无回音。”颜真卿有些沮丧,心中恨恨地埋怨道:“奸臣当国,欺君罔上……”

一日,颜真卿正在府廨二堂召开会议,李平匆匆进来附在颜真卿耳边悄悄说道:“安禄山旗下的平卢军将刘客奴举兵倒戈,被朝廷任命为平卢节度使兼柳城太守,控制了柳城和平卢两郡。他派内弟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四个武从渡海来到平原,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商量,要求立即进见府公。”

颜真卿又惊又喜,说道:“快,请他们到小客厅晤谈。”

刘客奴是东京都畿道河内郡武陟县人,性格刚直、朴厚,家贫从军,勇气过人,开元中跟随节度使薛楚玉来到平卢军。室韦部落首领段普洛以骁勇铁骑经常袭扰平卢,抢掠妇女和财货。一次对阵叫骂,刘客奴趁敌人不备,悄悄绕到敌阵后侧,匹马单刀突然向正在耀武扬威、大声骂阵的段普洛冲了过去,三千披坚执锐的胡骑以为战神从天而降,顿时惊慌失措,一片混乱,及至明白过来,刘客奴已经取下了段普洛的首级,飞马返回了唐师军阵。从此,大唐将士皆知刘客奴于三千军阵之中取贼魁首级,一时名动天下,威震四夷,被皇上拜为左骁卫将军、平卢军横海游奕大使。安禄山图谋天下,以他的铁杆心腹吕知诲为平卢军节度大使,率军镇守榆关内外的柳城和北平诸郡。吕知诲为了确保叛军老巢后防万无一失,多次屠杀对安禄山不满的将士。刘客奴忍无可忍,秘密联络了一批被迫从逆的将士,起兵诛杀了吕知诲,并派人赴京向皇上奏闻。不久之前——也即天宝十五载四月,皇帝李隆基下诏,表彰刘客奴精忠报国,义烈千古,并拜刘客奴为柳城郡太守、平卢军节度使、摄御史大夫,赐名刘正臣,管辖柳城及北平两郡。

柳城郡即唐初的营州,治所设在柳城县(今属辽宁朝阳市),时为辽西重镇,平卢军节度府设在这里。北平郡为唐初平州,郡治设在滦水下游的卢龙城中,辖内有号称天下第一关的榆关(即山海关)。安禄山的范阳节度府驻地蓟县距柳城不足千里,距卢龙仅有五百余里,快马加鞭,一日可至。刘客奴率军反正弃暗投明,犹如插在敌人背上的一把匕首,安禄山岂肯善罢甘休,只是一时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史思明、蔡希德东拼西凑的五万士卒嘉山一战土崩瓦解,蔡希德再次回洛阳向安禄山求援,史思明龟缩在博陵城内不敢妄动。刘客奴打算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以攻为守,主动出击,厉兵秣马,奇袭范阳节度府。如果得手,可一举端掉叛军老巢,然后挥师南下,与郭子仪、李光弼率领的官军会师。平卢军原有将士两万,坚甲利器,兵强马壮,前后多次被安禄山调往河南,库存粮食也被叛军征调一空。刘客奴举旗反正之后,麾下仅有三千士卒,加之最近征募的五千丁壮,共有将士八千余众,经过训练之后,虽然敢打敢冲,骁勇能战,但却苦于兵甲不足、粮草匮缺。正在为难之时,忽闻平原义军伐魏大捷,并掌控了天下北库,急忙派遣内弟李志带领儿子刘逸标悄悄渡海来到平原,希望得到颜真卿的支援。

颜真卿跟着李平来到客厅,平卢一行来人呼隆都站了起来,李平介绍之后,一位眉目清朗、举止文雅的中年官人对着颜真卿抱拳一揖,自我介绍说:“卑职柳城郡司马兼平卢节度府孔目官李志,奉平卢节度使兼柳城太守刘大人之命前来平原晋见府公。”说罢,从身后拉出一位十一二岁的英俊少年,又对颜真卿介绍道:“这位哥儿是我们刘大人的公子,名叫刘逸标,奉父命前来平原拜见府公。”说罢,即令刘逸标双腿跪地,对着颜真卿顿首大拜。拜罢,李志从发髻中取出一粒蜡丸,双手呈给颜真卿。

颜真卿打开蜡丸,取出一纸蝇头小楷写的密信,信曰:

河北道采访黜陟使颜真卿足下:

古贤曰:布德施惠,悦近来远。客奴历闻使公怀瑾握玉,志洁行芳,大仁大义,有万里之望,特派内弟李志浮槎渡海登门拜谒,作为客奴的全权代表,与使公协商靖难事宜。为表我诚心,特遣犬子前去为质,以释公怀。

平卢节渡使刘客奴顿首再拜

颜真卿看过密信,细细验过印鉴,突然发现下边还有“肝脑涂地,誓死奉国”八字血书,不由双眉一挑,眼中射出熠熠光辉,一连叫了三个“好”。他向李志详细询问了一番平卢军情况以及兵甲粮草、各种急需物资,当即承诺:全力支持刘客奴将军,誓作平卢军的坚强后盾。

次日,颜真卿立即召开了动员大会,决定令沈震、马燧、李铣三人负责到黄河下游以及马颊河入海口一带租赁二十艘渡海用的三桅大船,又令河北采访支使张澹、判官王延昌及负责保卫北库的清河义军领袖李崿三人负责,从天下北库调出足够武装八千士卒的兵甲粮草。十日之后,二十艘渡海的大船装满了各种军用物资,每船配备船夫十名、熟悉水性的丁勇二十名。平原防御副使贾载主动请缨,担任横海押运使。万事俱备,只等颜太守一声令下,二十艘满载着国人希望的三桅大船就可以乘风破浪,扬帆出海。

战争年代,局势动**,人心叵测,两国结盟,常以太子或其他王子为质押往对方。不同地区或者军伍之间的结盟,则以首领之子为质,一来表示信誉和决心,二来用以制约和敦促对方,以保证盟约和承诺的履行。平卢节度使刘客奴将儿子刘逸标作为人质送到平原郡,就是想以此向颜真卿表明自己奉国抗贼的决心。

颜真卿是一位高风亮节、高义薄云的坦**君子,他想,刘客奴在叛军老巢的大后方,没有朝廷支持,也没有盟友援助,四周驻军将领多为安禄山的心腹。在如此险境之下举旗反戈,孤军讨贼,若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岂敢轻举妄动?如此可歌可泣的壮举,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人家?颜真卿身兼河北道采访黜陟使,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代表朝廷,代表国家,他决心毫无条件地全力支持刘客奴。为了坚定刘客奴攻克叛军老巢的决心,同时也为了向刘客奴证明自己的诚信,保证刘客奴万一兵败范阳而率军南下平原时受到礼遇,颜真卿决定将刘客奴之子刘逸标送返柳城,同时将自己的儿子颜颇作为人质送到柳城,以此解除刘客奴的后顾之忧。

颜真卿共有三子:长子颜颇生于天宝五载秋天,这年刚刚十岁;仲子颜生于天宝八载,这年七岁;三子颜硕生于十三载冬,这时刚刚一岁半。颜颇出生时,颜真卿已经三十八岁,壮年得子,视子若掌上明珠。天宝十五载,颜真卿已年近半百,却让儿子冒险渡海,为人作质,若以常理,绝不可能。可颜真卿就是这样的人,尽管老牛舐犊,父子情深,为了国家早日太平,为了更坚定刘客奴的信心,他下决心要让儿子渡海为质。当范冬馥和李择交两位老友得知此事时,公然表示反对。范冬馥劝道:“目前局势动**不稳,敌我双方像拉锯一样反复无常,你将颇公子送到叛贼后方为质,兵荒马乱的,凶多吉少。”

李择交出身于世家,说话较硬气。他朝案上猛击一掌,嗔道:“胡闹!刘客奴虽然决心很大,但毕竟兵弱将寡,势单力薄,万一出兵失利,柳城陷入贼手,这不等于让贤侄去送死吗?”

颜真卿脸一红,争道:“我将儿子送往柳城,也就是说,他刘客奴必须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只可胜战,没有败北。”

李择交指着颜真卿气道:“迂腐书生。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出兵必胜之理?”

颜真卿住在府衙大院后边的一方小院子内,同僚都知道,他家中有一个叫成方的男仆,这年十五岁,长得虎头虎脑,浑朴结实,说是仆人,颜真卿却把他当作义子一样,每日陪同颜颇、颜读书习字。范冬馥说道:“如果府君非要质子渡海,表示信义,小奚奴成方比颜颇年长五岁,人又长得机灵壮实,何不让成方代走一趟?”

颜真卿面孔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脖子也热辣辣的,似乎被人扇了一耳光般不是滋味,说道:“成方是我长安老宅的门人顺子的长子。顺子之所以让儿子跟我来到平原,是希望他的儿子能够跟着我的儿子一起学些文化知识,有所出息。现在还没有什么出息,却代人为质,去冒牺牲的危险,无论能否平安归来,对于我都是不义之举,而对于平卢将士来说,这种李代桃僵的把戏,属于欺骗行为。公勿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范冬馥嗫嚅道:“平卢远在千里之外,谁会知道呢?”

颜真卿道:“他们不知道,我知道啊!民谚曰,天不可欺,地不可欺,人不可欺。我不欺人,人不欺我,自欺欺人,非灾既咎。”说到此,他望望天空,又感叹道:“头上三尺有神灵啊!”遂对二位僚友拱了一揖,回家去了。

这天晚上,颜真卿将颜颇叫到书房,颜颇虽然只有十岁,长得却威武高大,虎头虎脑,神采奕奕。他进门之后朝父亲书案旁的高凳上一坐,弓着背,叉着腿,歪着头,两眼盯着镇尺上雕刻的一对螭龙,心不在焉地问道:“父亲唤儿何事?”

颜真卿面孔一板,说道:“挺胸,抬头,两脚放正,双目前视。”他看着儿子坐端正之后,清了下嗓门,又道:“站有站姿,坐有坐相,站如松,坐如钟。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必须两脚站稳,脊梁骨挺直,双目平视前方,端端正正,不歪不斜。”

颜颇有些紧张,按照父亲的指示,挺直腰杆坐正之后,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如在塾屋听先生授课一样,眨巴两眼看着父亲。

颜真卿脸色平和了一些,看着儿子,轻声问道:“近来在读什么书?”

颜颇答道:“在读《太史公书》。”

颜真卿喉咙里轻轻“嗯”了一声,又问,“读了《列传》吗?”

“读过了。”

“知道甘罗这个人吗?”

“知道,”颜颇兴奋起来,说道:“甘罗乃战国时期的楚国下蔡人,秦国左相甘茂的孙子。甘罗十二岁任秦相吕不韦的家臣,出使赵国,为秦国争得五座城池,因功封为上卿……”颜颇说得眉飞色舞,忽见父亲不耐烦地摆摆手,急忙闭上了嘴巴。

颜真卿又问道:“你知道父亲为什么给你起名叫‘颇’吗?”

“知道,”颜颇又高兴起来,说道:“父亲是希望儿子将来能成为赵国廉颇那样的爱国将领。”

颜真卿对着儿子微微一笑,说道:“你行吗?”

“行!”颜颇霍地起身,挺胸昂首说道,“等孩儿长大,一定要为国家建奇伟之功,立不朽之业。”

颜真卿摆摆手,示意儿子坐下,看着颜颇那憨憨的,木木的,甚至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样子,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孩子,你今年十岁,已经不小了。且不说甘罗十二岁拜秦上卿,为国家立下鸿勋,就说本朝刘晏吧,开元十三年,天子东封泰山,刘晏时年刚满八岁,不卑不亢,面谒皇上,上《东封书》一卷,当场被封为秘书省正字,被世人视为神童。与刘晏相比,儿子应该感到羞愧了。”颜真卿说到这里,忽然看到颜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中也涌出了泪水。急忙说道:“父亲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颇儿不必难过。人比人气死人嘛!”颜真卿掏出手帕,轻轻给儿子拭去泪水,微叹一声,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儿子已经这么大了,至今没有经历过什么磨难。就说读书吧,你既没有尝过汉人匡衡凿壁偷光读书的滋味,也没有受过晋人车胤、孙康囊萤和映雪夜读的磨难,更没有经历过战国苏秦锥刺股和晋人孙敬头悬梁而发愤苦读的痛楚,就连为父在南山草堂读书时吃的‘苦中苦’,你都没有吃过。民谚曰:剑不磨刃不利,玉不琢不成器。我儿长这么大,从未曾经过丝毫痛苦的磨砺,将来怎么能成器呢?”

颜颇觉得自己有些委屈,鼓起勇气,顶了父亲一句,说道:“民谚曰:养不教,父之过。父亲并没有安排我去做什么,儿子怎敢妄自做主。”

颜真卿吃了一惊,本欲呵斥儿子,想想,又觉得儿子言之有理,于是微微一笑,说道:“没错,是父亲太娇惯你了。”颜真卿两眼看着颜颇,说道:“最近,贾载叔叔要押运一批军事物资送往平卢,父亲想让你跟随贾叔叔一同到平卢去,这是一个为国家建功的机会,你敢不敢去?”

颜颇又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回道:“敢!”

“那是要浮槎渡海,到很远的地方啊!”

颜颇拳头一扬,说道:“只要能为国家建尺寸之功,就是天涯海角,儿子也敢去。”

“要吃很大的苦啊!”

颜颇胸一挺,反问道:“难道还有什么比父亲在南山草堂读书时吃的‘苦中苦’更苦的吗?”

颜真卿感到一股热血在胸中澎湃,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说道:“去,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这话有些冷酷,但他又不能不说。话一出口,禁不住两行热泪潸然而下。颜真卿急忙一把抹去眼泪,双目炯炯,凝视着儿子。

颜颇却没有流泪,不急不慢地说道:“自从平原歃盟的那一天,父亲不是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了吗?”

颜真卿霍地站了起来,跨前一步,将儿子紧紧地揽在怀中,激动地喃喃说道:“我儿长大了,这真是‘国家多难,少年老成’啊!古贤常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始信此言不虚。”颜真卿朝儿子背上狠狠拍了两下,又道:“去吧!父亲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平叛胜利那天,大唐天子一定会为我儿披红挂彩,记功行赏。”

颜颇兴冲冲地来到母亲卧室,把他要渡海到平州去的消息告诉母亲。韦弦娘吃了一惊,问道:“真的?父亲逗你玩的吧?”

“真的,”颜颇回道,“父亲说,要我摆脱父母的翼护,去经一番战火的历练和洗礼。”

韦弦娘又问:“父亲和你一起去吗?”

“不,父亲让我跟贾载叔叔一同去。”

韦弦娘笑道:“我的儿子,你还未曾成丁,个子还没有马驹高,怎么骑马打仗啊?”

颜颇道:“父亲说,不让我打仗,只坐在刘将军幕中,就能为国家建功立业。”

韦弦娘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说道:“傻儿子,那是让你去做人质呢!”

“对,做人质。”颜颇说道,“父亲说,我只要到了平卢军营,刘将军就会下死决心,挥师直捣叛军老巢。”

韦弦娘摇摇头,说道:“不行,你还不到冠年。一个十岁的孩子,不能离开父母。”

颜颇道:“母亲,孩儿不小了。甘罗十二岁被拜为上卿,为国家立下殊勋;本朝刘晏八岁上书天子,被封为兰台正字。我都十岁了,我也要为国家建立功勋,名留青史,光照汗青。”

韦弦娘看着儿子那得意之中还流露着几分稚嫩和顽皮的神情,戏道:“好,好,你去吧!去给大唐天子建立奇功大勋,给你们颜家光宗耀祖。”

颜真卿听到妻子和儿子说得热闹,一步跨进房内,坐在妻子身旁,将颜颇出使平卢军的重要意义说了一番。

韦弦娘笑道:“男人心狠,你还真让颇儿到柳城去啊?”

颜真卿劝道:“颇儿已经十岁了,我们不能老像母鸡似的将孩子揽在怀里,应该让他像雏鹰一样飞到天空去翱翔。颇儿到了柳城,不仅可以更加坚定刘客奴攻打范阳的决心,对颇儿也是一次锻炼。古人曰:身处鼓鼙之间,必建将帅之勋。我不盼望儿子能建盖世奇勋,但定能磨砺他的意志和胆量,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夫人万万不要拖儿子的后腿。”

韦弦娘举目翻了丈夫一眼,说道:“我拖过你的后腿吗?”

颜真卿对妻子抱拳拱了一揖,笑道:“那是,我妻子是什么人?朝廷大贤相裴耀公的外孙女,国朝大儒韦述公的侄女,太子中书舍人韦迪公的掌上明珠,大名鼎鼎的国朝女才子韦弦娘是也。弦娘向来就是一位冰清玉洁、兰心蕙性、通晓大义、明白事理的贤妻良母啊!”

韦弦娘笑道:“夫君要用此话来堵我的口吗?”

颜真卿笑道:“夫人,你想想,刘客奴看到颇儿,就会想到河北采访黜陟使颜清臣在看着他,大唐天子也在看着他,朝廷百官和天下五千万华夏子孙都在看着他,他能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发兵攻打范阳吗?此举成功,我儿为国家立下多大的功劳啊!”颜真卿说得激动,眼中闪出熠熠光彩,又道:“颜、韦两门世受皇恩!而今国难当头,我们一定要心怀大义,为了国家的安定和天下太平做出贡献。”

韦弦娘呵呵地笑了两声,说道:“好,好,去吧!让颇儿到柳城跟着刘客奴建功去吧!将来也好向皇上讨个一官半职,为你们颜门光宗耀祖……”说罢,手一甩出了房门。

颜真卿见妻子开明大度,心中十分高兴,亲自动手为儿子准备远行的衣物。

这晚,颜颇睡下之后,韦弦娘坐在儿子身边,愣愣地看了儿子许久,轻轻地自言自语说道:“我儿真的要漂洋过海了吗?我儿真的要到柳城军营做人质去吗?那可是叛军的大后方啊!那是个狼虫虎豹出没的地方啊!那是个鬼都不去的荒野之地啊!”说着,两行热泪潸然落下。

第二天,平原府马颊河码头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颜真卿率领平原府官员和义军首领数百人云集码头,为支援平卢义军押送物资的人员送行。二十艘三桅大船,满载兵器、盔甲、粮草、布帛,每艘船上配了十名船夫、二十名护船丁勇,英姿勃勃,张帆待发。

颜真卿拉着儿子颜颇来到横海押运使贾载面前,说道:“船到北平郡之后,刘将军会派人在卢龙的滦河码头迎接你们,货一上岸,你的押运任务就完成了。二十艘船可暂舶在卢龙,估计也就是十天半月时间。刘客奴出兵伐贼如果胜利,你可带着颜颇立即起航回程;如果失败,刘将军会退兵卢龙,带领家眷及麾下将士乘我们的海船前来平原。”回头又对柳城司马李志拱了一揖,说道:“请务必转告刘客奴将军,平卢军如果来到平原,我一定会以上宾相待。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故而让犬子赴平卢为质,我颜清臣决不食言!”

颜真卿将颜颇拉到面前,说道:“卢龙在叛军老巢的后方,情况十分复杂,颇儿到了平卢,要学会保护自己。如果落入虎口,不要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可道出父亲的姓名,只说是逃难的百姓与家人走散。万一被敌人认出来,儿子,要当好汉,不当孬种。”

颜颇看着父亲,很坚决地点了下头,回道:“孩儿记住了,宁可一死,决不降贼!”

颜真卿心头一热,咬咬牙将涌到眼眶的热泪咽进肚内,转身对贾载又拱了一揖,说道:“贾君,犬子就拜托给你了。”

贾载抱拳回了一揖,说道:“府公放心!我在,侄儿就在,半月之后完璧归赵。”

颜真卿正欲让颜颇和贾载上船,一回首间,突然看到妻子韦弦娘站在旁边,呆呆地盯着颜颇,叫道:“颇儿,颇儿。”

颜颇听到母亲呼唤,大步奔到母亲身前,跪到地上叩了个头,说道:“母亲,儿子告别了。”

韦弦娘紧紧抱着儿子,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眼前好像突然出现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景象,举目所见,遍地都是死尸枕藉,鬼哭狼嚎……韦弦娘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浑身哆嗦着连声叫道:“不,不,不——”最后一个“不”字犹如雷霆震怒一般,响彻了码头,然后拉着颜颇就往回走。

这些天每日忙得焦头烂额的颜真卿一直没有发现,妻子压根就没有同意让儿子跨洋渡海远赴平卢为质,此时,他还以为妻子临阵变卦,有失体统,轻轻呵斥了一声“胡闹!”急忙奔到前边拦住了妻子。

韦弦娘眼中流露出冷冷的光,苦着脸,嘴角勉强扯起一丝微笑,理论道:“颜真卿,颜大人,我儿没有食租衣税,我儿不是官人,我儿是一介布衣啊!国朝律令,二十岁冠年,二十一岁成丁,我儿今年刚进十岁,还是个垂髫童子,我儿没有义务渡洋跨海去做人质。颜官人,你是平原太守,又兼着河北道采访使,你自己到平卢去做人质吧!”说着,拉着儿子就走。韦弦娘这年三十八岁,正值壮年,国难以来,为防不测,也时常练练手脚,耍耍棍棒,身板十分硬朗。颜颇一边挣扎,一边叫着:“母亲,母亲,人不能言而无信。”韦弦娘“哼”了一声,说道:“母亲从来就没有答应让你去做人质,何来言而无信?”拉着颜颇如拉一只羊羔一样朝前走。

颜真卿平时有些惧内,这不仅是因为岳父的兄弟们在朝中的显赫地位和韦氏家族的强大背景,还因为韦弦娘的知识和学问一点不亚于丈夫。颜真卿十分尊重妻子,凡事都礼让三分,韦弦娘也一向通情达理,支持丈夫。可是,儿子还没有成人啊,叫她如何放心得下?儿行千里母担忧,此情此景,谁又能说些什么?众目睽睽之下,颜真卿顿时感到自己威信扫地,脸上无光。他大吼一声“胡闹!”左胳膊挟住儿子,右手用力掰开妻子的手,轻声说道:“夫人,大庭广众之下,不可失了身份!”韦弦娘急红了眼,吼道:“你休了我,我不是你的夫人,我不能看着儿子去送死。”她看看丈夫还不松手,朝着丈夫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颜真卿顿时怒不可遏,挥起右手,用力一掌将妻子推出一丈开外,韦弦娘踉踉跄跄退了几步,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她抬头瞪着丈夫,怒斥道:“颜真卿,我父亲和伯伯从未曾动过我一指头。你竟敢打我,我和你拼了。”说道,两手在地上撑了几撑,没能站起,头脑一阵晕眩,昏倒在地上。二子颜看到母亲跌倒在地上,哇哇地哭着扑了过去。弦娘的一个丫鬟抱着主人坐在地上,泪水簌簌流了满面。李择交、范冬馥、张澹、马燧等人急忙围了过去,范冬馥懂点医术,翻开弦娘的眼皮看了看,抬头看着颜真卿,说道:“没有大碍,休息几天就好了。”这时李平已经弄来一副担架,急忙令人将弦娘抬回家中。

颜真卿拉着颜颇直奔舷梯。这时,颜家的仆人成方背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地来到码头,扑通一下跪在颜真卿面前,说道:“主人,让我代颜颇到平卢去吧,主人对成方恩重如山,成方知恩不报,岂不和猪狗一样,枉在世上行走一遭。”

颜真卿一手拉着颜颇,对成方说道:“你起来,你不是我的儿子。在这件事情上,你代替不了颜颇。”

成方对颜真卿叩了个头,起身说道:“主人平时将成方视为义子,今日为什么又不承认了呢?成方今年已经十五,年近成丁,愿为主人效劳,万死不辞!请主人给奴才一个为国家建功立业的机会吧!”说罢,转身欲上舷梯。颜真卿一把拽住成方,说道:“你父亲让你跟着我,是想让你能够学些知识,不是让你代我儿子去冒险牺牲。今日我若让你代替颜颇到平州去做人质,不仅失信于你的父亲,同时我也失信于平卢军节度使刘客奴将军,失信于天下。”说罢,将成方推到一旁,拉着颜颇跨上了指挥船,然后对着横海押运使贾载拱了一揖,说道:“一路顺风。”贾载轻轻将颜颇揽到胸前,对颜真卿挥挥手大声说道:“府公放心。”颜真卿下船之后,顺手将跳板一拉,手举一杆小牙旗挥了几挥,命令道:“启航!”一杆四周镶着牙边、中间绣着“横海押运使贾”的大旗,徐徐升上了高高的桅杆,贾载用力喊了一声“启航喽——”二十艘海船上一齐吹响了激越雄浑的海螺号角,“呜——呜——呜——”声振四野,响彻云霄。船夫们一齐摇动桨板,二十艘满载军资的渡海大船,舳舻数里,慢慢蠕动着启航了。颜真卿站在码头,两眼紧紧盯着不断向他挥手致意的儿子颜颇,眼中潸然流出两行热泪。

天宝十五载五月中旬,横海押运使贾载率领四百名护船丁勇、二百名船夫,驾驶二十艘装满兵甲粮草的三桅海船,浩浩****渡过渤海,来到北平郡滦河口,然后又溯滦水而上,到达北平郡卢龙码头。

兵乱之前,安禄山为了防备后院起火,曾将东北广大地区的边防驻军做了一番调整,在各个都护府、都督府,各郡、各镇以及各个少数民族部落安插了亲信。严格规定,没有他的命令,各节镇将帅以及郡守不得擅自离开辖境。刘客奴为了不招人怀疑,没有离开柳城,派遣他手下的兵马使董秦,带着牙将田神功和马弁李希烈在卢龙码头迎接。驻守卢龙的安东都护府大都护王玄志也奉命在码头等候。董秦看到颜平原给他们送来这么多兵甲粮草,高兴得击掌欢呼,赞不绝口,一个劲地称颂颜真卿仗义持正,厚德载物,当即就令手下士兵卸船装车,运往柳城。次日,董秦设宴招待过贾载和平原将士,即请贾载按照柳城司马李志和颜真卿的约定,暂且待在卢龙,等他回到柳城请示节帅刘客奴之后,再决定平原船只的去留。

刘逸标虽然年长颜颇两岁,二人的个头却相差无几,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尽管只有半个多月的交往,由于日共嬉戏,言语投机,竟然亲如手足一般,而且学着大人的样子,结下了八拜之交。刘逸标要跟随舅舅李志到柳城去见父母,颜颇也很想到柳城走一趟,一来是和盟兄刘逸标难分难舍,二来是想见见刘逸标的父亲刘客奴——这位于三千军阵之中取贼魁首级的国朝英雄。卢龙距柳城六百里路,尽管眼下东北尚无战事,贾载却放心不下,一口拒绝了颜颇的要求。

兵马使董秦少年从军,连蒙馆《兔园册子》都未读过。他驴高马大,膀宽腰粗,小眼大耳,满脸虬须,双目一瞪,对贾载斥道:“天下人皆曰,颜平原是一位高义薄云的正人君子,他敢将儿子送到平卢,就是对平卢将士的信任和器重,让颇公子到柳城去见见我们节帅,有何不妥?”

贾载对董秦拱了一揖,笑道:“颇公子首次远离父母,怕他一个人在外担惊受怕……”

董秦又小眼一竖,怒道:“柳城又不是狼巢虎穴,我们将颇公子奉为贵宾,担什么惊?怕什么鸟?”

牙将田神功对贾载说道:“我们刘节帅将逸标哥儿送到平原,是为了向颜府侯表明平卢将士举旗反正的决心。颜府侯既派足下给我们送来了二十船兵甲粮草,同时又将儿子送到平卢,是对我们平卢将士的信任和敦促。可见,颜公子的身份比足下还重要三分,我们不会慢待于他。再说,让他去见见我们节帅,也符合古制和礼仪。”

贾载仍不放心,又推托道:“颇公子年幼,怕他说话造次,有失礼节……”

柳城司马李志笑道:“俗话说,虎门无犬子。颜府公大仁大义,后日其儿必为人杰。即使有什么不妥,小孩子出言无忌,我等决不计较。”

董秦急着上路,说道:“足下再勿多言,待我和节帅议定出兵日期之后,立即派人将颇公子和逸标公子一并送回你的船上,万无一失。我董大耳一向说到办到,若有食言,你将我的两只大耳割下来当菜下酒。”说着,扯了下自己的大耳朵,逗得大家哄然大笑。

贾载仍犹犹豫豫,支支吾吾道:“贾某受上峰所托,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差池……”

董秦身后的马弁李希烈长了个刀眉、蛇眼、鹰钩鼻,左额有块刀伤疤痕,怒目圆瞪,毛发戟张,按刀斥道:“颜真卿是一位心雄万夫的豪迈之辈,麾下怎么有你这种板板六十四的死屌?”

贾载瞟了一眼凶神恶煞的李希烈,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急忙拱手说道:“请将军体谅贾某的难处,如果一定要将颜颇带到柳城,务必于三五日之内给我送回。”

贾载在卢龙等了五天五夜,还不见颜颇回来,心中就有点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天三次到平卢的安东都护府向大都护王玄志打听消息。王玄志是刘客奴麾下的守边将领,负责守卫北平郡及渤海北岸沿海边防,阶高权小,手下仅有一千士卒。因为他对人奸诈阴险,狡猾歹毒,不受刘客奴器重,为此,王玄志常心怀不满,郁郁寡欢,暗中脚踏两只船,手打顺风旗,只盼平卢军败北,不希望刘客奴凯旋,因而,对贾载也不冷不热,敷衍了事。

这天夜里,贾载正在船上心焦火燎,埋怨颜真卿不该将儿子送到平卢来做人质,忽见卢龙城内火光冲天,杀声四起。贾载估计发生了兵变,急忙披甲持枪,一边令护船士兵严阵以待,一边令船夫将船只驶离卢龙,开到渤海湾滦河口以观动静。

三天之后,贾载带着二十名化装为流民的士兵上岸打听消息,原来,董秦和田神功带着颜颇和百十车兵甲粮草到达柳城之后,柳城太守刘客奴听了内弟的汇报,并读了颜真卿的信后,顿时激动得热血沸腾,欣喜若狂,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强迫颜颇坐到客厅上座,就将颜颇当作了颜真卿,大叫一声“恩人”,恭恭敬敬地对着颜颇抱拳拱揖,顿首大拜,颜颇吓得大叫一声:“叔叔,使不得。”急忙躲到了刘逸标身后。

次日,刘客奴验收过贾载送来的兵械和甲衣,当即将麾下八千将士武装一新,明耻教战,宣誓讨贼,中午杀猪宰羊,犒劳三军,酒足饭饱之后,一声令下,挥师西征,攻打设在范阳郡蓟县城内的范阳节度府。大军路过西邻饶乐都督府奚王领地时,奚王阿笃孤主动要求与刘客奴一同出兵收复范阳,归附唐廷。不料,兵至半道,突然遭到史思明和范阳节度留后牛廷玠两万伏兵的拦击。奚王阿笃孤临阵反戈,指挥三千奚兵铁骑在刘客奴背后发动攻击。刘客奴腹背受敌,难以招架,急忙兵分三路:一路由董秦率领,回兵攻打奚王阿笃孤;一路由田神功率领,迎战牛廷玠;一路由刘客奴亲自率领,与史思明展开血战。两军交锋,你死我生,从上午杀到黄昏,从黑夜又杀到黎明,直杀得山崩地裂,天愁云惨,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兵马使董秦与奚王阿笃孤大战三百回合,阿笃孤力不能敌,拍马逃出一百多里,穷途末路,被董秦的马弁李希烈追上,挥枪刺穿了他的胸膛。田神功与牛廷玠战,直杀了八百回合,二人皆筋疲力尽,只能对骂,不能交手,骂得口干舌燥才分道扬镳,各自离去。刘客奴率三千步骑,与史思明的五千铁骑对决,双方士卒直杀得一个个血肉纷飞,遍体鳞伤,杀到深夜,敌我士卒皆伤亡过半,活着的虽然体无完肤,仍然手持火把拼命死决。最终,刘客奴寡不敌众,麾下只余几百士卒,还被敌骑冲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带了百十个骑从冲出包围,落荒而逃,逃到卢龙小憩时,被心怀叵测之徒鸩杀身亡。

刘客奴挥师出兵之前,曾令内弟李志带领妻子李氏、儿子刘逸标和颜颇三人迅速离开柳城,到卢龙乘贾载的海船南下平原郡,一来将颜颇送回平原,二来将妻儿暂寄颜真卿麾下,待战局稳定之后,再派人将妻儿接到自己身边。从柳城到卢龙要经过榆关,榆关本由平卢军将把守。不料,当李志一行到达关前时,把关的守将已经换人,关卒也已经换了军号,关墙上贴着捉拿柳城司马李志以及刘逸标和颜颇的告示和画像。关前有几百个过关的百姓,拥拥挤挤排着长队,每人都要经过检查才能入关。李志见此,心中明白发生了兵变,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带着姐姐、外甥和颜颇往回走,寻思着找个去处暂避兵乱。不料,没走多远,被巡逻的叛兵发现。李志一行急忙抛下行李,朝山上逃跑,眼看叛兵追了上来,李志让姐姐带着两个孩子逃命,自己拔出腰刀,堵住山口,与五个叛兵一气厮杀了半个时辰,力尽身亡。

韦弦娘生逢乱世,跟随丈夫来到这荒凉的渤海之滨一住多年,常常思念梅娘和兰姑两个女儿,数梦父亲和伯伯横遭不测。她多次独上高丘,西望长安,唏嘘长叹,仰天垂泪。颜真卿没有做好妻子的思想工作,突然间又让儿子渡海为质。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大家闺秀出身的韦弦娘哪里经得住这等生离死别的折磨。她每日躺在**,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日日等,夜夜盼,盼到的竟然是儿子失踪的噩耗。韦弦娘霎时感到天塌地陷一般,大叫一声:“颜真卿——”头脑“轰”地一下晕死过去。

这下子真吓坏了颜真卿,急忙让李平飞马赶到神头镇去请东方锄非。东方道长从一个小葫芦里取出一粒名曰“东方红”的小红丸,让孙女子玉用温开水化开之后,轻轻灌进弦娘口中。韦弦娘打了个激灵,慢慢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欲哭无泪,欲骂无声,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丈夫,一个劲儿地叫:“还我颇儿,还我颇儿……”情绪一激动,头脑如刀绞一般疼痛难忍。东方道长又给玄娘开了三剂药,吃下之后,头不疼了。但是,从此之后韦弦娘开始精神失常,有时哭,有时笑,经常一个人向隅而坐,自言自语。说累了,就抽抽搭搭,低声啜泣。颜真卿心中愧疚,默默地坐在妻子身旁,软声细语地安慰妻子,轻轻地给妻子拭去脸上的泪水。韦弦娘糊涂时,就将丈夫错认为儿子,拉住颜真卿的手,笑道:“颇儿,你回来了?你在平卢军营吃苦了吧?”说罢,就拿点心朝着颜真卿的口中塞。颜真卿叹口气,禁不住泪水簌簌而下。二儿子颜和仆人成方以及丫鬟都跟着主人垂泪不止。韦弦娘有时头脑清醒,指着颜真卿,恨恨地说道:“我知道,你属鸡,颇儿属狗。鸡狗相克啊!你容不下颇儿,将他朝火坑里推。虎毒不食子啊!你这个狠心的父亲,你到平卢去,把我的儿子找回来,我带着儿子回西京,不在这里碍你的眼……”说罢,又双手掩面,嘤嘤啜泣,边哭边低声喊道:“我苦命的颇儿啊……”

原来,弦娘看到丫鬟、仆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想起儿子乘的船是沿着马颊河朝东入海走的,于是就悄悄出了门,沿着马颊河的堤岸,一边叫着“颇儿,回来吧!”一边朝大海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走了三四十里路,晚上在一家人的麦秸垛边睡了一夜,第二天接着又朝东走。这天,在马颊河边一座观音庙前,一群村妇看到了弦娘长得慈眉善目,富富态态,穿着高雅脱俗,说话也轻言细语,一口的京腔京调,看得出是尊贵人家的夫人落难在外,急忙就端茶送饭,热情招待。有几个给菩萨进香的信女,看到韦弦娘坐在寺前一棵松树下的石板上小憩,竟以为是东海观音下凡巡视民间疾苦善恶,急忙跪在地上匍匐大拜,祈求降福祛灾,保佑平安。后来有许多大嫂大娘听说她是出来找儿子的,就帮她四处打听。

渤海名士封绍和高筼二公,曾于天宝十三载被颜真卿聘到平原郡廨参加过编撰《韵海镜源》一书的工作,后经颜真卿推荐,被朝廷分别任命为渤海郡阳信县县令和主簿。这天上午接到平原郡府发来的一份关于太守夫人失踪的文牒,急忙派人四处打听,下午就传来消息说,许多百姓在城南观音寺看到了观音下凡,封绍心中一咯噔,断定必是颜太守的夫人来到渤海,他急忙备上轿子,拉上高筼飞马赶到观音寺,一见到弦娘纳头便拜,竟把弦娘吓了一跳。

渤海郡阳信县两位县尊,一边派马快飞奔平原郡向颜真卿报告平安,一边请弦娘坐进轿子,二公骑马跟在小轿后边,连夜将韦弦娘送回家中。

神头镇的东方锄非得知之后,立刻带着孙女子玉来到郡廨。净手之后,先给夫人号了下脉,又看了下夫人的舌苔、瞳孔和视网膜,心中已经有了把握。于是在院内点了三炷香,敬过天地诸神之后,又杀了一只黑公鸡,在宅子四角各洒了几滴鸡血,然后手挥桃木剑,口中念着 “东方在此,神其听之,立诛魑魅,急急如律令……”接着就在小院的角角落落召神拘鬼,斩妖驱魔,最后向空中求得三纸符咒,分贴在宅院的前门、后门和弦娘床头。折腾了一番之后,这才给弦娘扎针灸、拔火罐、煎制草药。次日,东方锄非带着子玉姑娘下了一趟海,来回十日。回来时,带回了十副配制好的药物。什么黄檗、钩藤、半夏、白芍、牡蛎、蚌肉、朱砂、沉香、紫金锭、郁金粉,还有二百年的鳌头脑,三百年的老蚌珠粉,有千寻峰顶的风化石筋,有海底的蛟龙骨髓,有丸有粉,有膏有露,动物、矿物、草根、树皮样样俱全。总之,东方锄非尽了最大的努力,并请求时年已经一百岁的师父——住在渤海梨花岛海螺宫的海音道长亲自配制了十副天王补脑丸。当天,东方祖孙二人就动手给弦娘熬了一剂药,用东方氏自制的“东方红”药丸做引子,让弦娘饮下。韦弦娘服药之后,躺到**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当天病情就明显好转。之后,一日一副,至第十天,十副药用毕,韦弦娘头脑清醒,精神大振,玉体康复,病情痊愈。但是,从此之后却又变得郁郁寡欢,黯然神伤,常自跏趺入定,合十诵经,日念《金刚经》三百遍,夜诵《般若心经》八百通,一炷心香,四大皆空,国事、家事概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