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小御史弹劾大将军
天宝八载,榴花似火的五月,敦化坊颜家院内突然打破了往日的宁静,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先是因为颜真卿出使朔方和陇右,受到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将军与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及陇右、河西黜陟使李麟的表彰和举荐,吏部考核为“上上”,属于九级考核中的最优一等,遂被擢为殿中侍御史,掌管御史台三院之一的殿院,纠察朝廷百官殿廷朝仪,兼知朝廷库藏、出纳及宫廷守卫,同时分监京畿诸郡兵将违失,负责检查京师治安。此外,还要轮番入值大明宫维护朝仪秩序,职务繁剧,责任重大,亲朋好友纷纷登门祝贺。不久,女主人韦弦娘生下一子,起名颜,是颜真卿的第二个儿子。一家人忙忙碌碌,沉浸在融融的欢乐之中,人道是颜家双喜临门。
这年,大女儿颜梅十三岁,已经出落成一个聪慧文静、知书识礼的青春淑女,不但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文章也颇见功夫。二女儿颜兰这年八岁,每天除跟着姐姐习字背诗学做女红之外,还要带着弟弟颜颇玩耍。四岁的颜颇是颜家长子,在大姐带动下已经开始捉笔习字。颜梅常常学着父亲的口气,教导弟弟、妹妹说:“习字须横平竖直,端端正正,如同做人一样,一笔不苟……”韦弦娘经常窥视着长女窃窃微笑,悄悄对丈夫说:“看梅姑那架势,将来我们有了外孙,何愁不能成为国家栋材……”
这天,颜真卿刚为小颜举行过弄璋之庆,突然接到二哥颜允南的来信,说是他已接到敕令,调任京官,于近日携眷属迁居老宅。颜真卿急忙带领门人顺子和紫砚夫妇,一连忙碌了多天,将后院东厢三间房屋给二哥一家腾了出来,里里外外修葺一新,又置办了床铺、桌椅一应家具。一个月后,颜允南带着家属从洛阳回到长安。
颜允南在江南经略府任了两年判官,协助江南经略使刘同昇管理江南军务。刘同昇为颜允南的从祖姑的儿子,二人为表兄弟关系。刘同昇届满返京,向皇上述职,盛赞颜允南正身守位,志洁行芳,勉励苦节,克己奉公,有辅佐襄赞之才。李隆基听了高兴,当即传谕吏部侍郞李彭年和达奚珣,授予颜允南门下省左补阙一职,为朝廷献可替否,拾遗补阙。
颜允南这年五十六岁,妻子陈氏也四十多岁。长子颜颖、次子颜频都已过弱冠之年,弟兄二人随父亲学习五言诗,习练草隶书法,攻读经史,准备参加科考。
大唐制度规定,参加皇帝临朝典礼的朝会,必须五品以上的京官才有资格。颜真卿与颜允南都不及五品,但是殿中侍御史和左补阙都属职事官,必须参加朝会。兄弟二人每逢朝廷单日朝会,必于鼓五筹一同起床,同赴大明宫参加朝会。有时,参加朝仪的大臣总共不过三十几人,一门之中兄弟二人携手联袂同登朝堂面谒天颜,一时传为美谈。
三个月后,也就是长安城满街飘溢着桂花芳香的时候,李隆基坐在兴庆宫五龙坛翻看大唐地图,突然又看到了那个被吐蕃兵占据多年的青海石堡城,犹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令他窝心难受。他让内侍监高力士又把去年颜真卿写的石堡城考察报告找出来,再次细细看了一遍。他认为国朝虎将王忠嗣含冤受屈,贬谪出京,都是那个负责审判王忠嗣的刑部尚书萧炅刑讯逼供的结果。萧炅因为贪赃枉法被御史台弹劾,正押在牢中。李隆基满腔怒火都发在萧炅身上,遂对高力士说道:“高公公,通知舍人拟诏,速将萧炅贬谪出京,越远越好;立召王忠嗣回朝参知政事,朕要与他商量攻打石堡城事宜。”
萧炅是上相李林甫的死党,犯了天颜,成为钦犯。李林甫害怕引火烧身,不敢出手相助,遂将他贬为汝阴太守。然而,召王忠嗣回朝参政的诏书他却压在手中迟迟不发。不久,从淮南道传来消息说,汉东郡太守王忠嗣暴病身亡。李隆基听了不由怒发冲冠,急令李林甫立即派人下去调查王忠嗣暴亡原因。
李林甫又派他的婿外甥罗希奭前赴江汉进行调查。罗希奭到汉东郡打了一转,很快就回到京城向皇帝报告说,江汉天气炎热,王忠嗣贪食,吃了不洁之物中毒身亡。就这样,功勋昭著的守边虎将,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时年四十五岁。
王忠嗣生前曾数言安禄山有谋逆之嫌,提醒皇上警惕,可谓高瞻卓识,深谋远虑。不幸的是,自古忠贤工谋于国而拙于自身,难免遭受奸人背后构陷。
昏庸的李隆基不能明察,知情官人为保乌纱噤若寒蝉,大多数人只是怀疑而已,不明内里真相。一个叫赵奉璋的咸宁太守刚正不阿,义薄云天,列李林甫二十条罪恶,上书皇上,直告天状。不幸状子未送到皇帝手中,被李林甫的耳目告发。罗希奭以妖言惑众为借口,将赵奉璋杖杀于赴京告状途中。
天宝七载,每天如影随形跟在李隆基屁股后边听从召唤的大宦官高力士,被封为左监门卫大将军、知内侍省、加骠骑大将军,手握王爵,口含天宪,狐假虎威,炙手可热。太子呼之为兄,诸王呼之为翁,驸马辈直谓之爷。李林甫买通了高力士,每日以上相身份在李隆基面前鬼鬼祟祟,说三道四,直使李隆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耳寒豆,不闻雷霆。
李隆基失去爱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到吐蕃那里,遂下令哥舒翰将军,立即调兵遣将,攻打石堡城。陇右节度使哥舒翰闻风而动,迅速从河西、河东、朔方、陇右四个节镇以及突厥族阿布思部调集兵健六万三千多人。京师的粮仓和武库也铁门大开,每日向陇右前线运送武器粮草的车马、驼队烟尘滚滚,不绝于道,从长安城到祁连山下二千多里的河西走廊刁斗声声,战马嘶鸣,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战争气氛。
一日,殿中侍御史颜真卿入台值勤,一位街使带着永乐坊里正前来报告说,住在东区永乐坊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李延业,于近日多次用皇宫驾仗将一个叫火罗赞的蕃客迎入将军府盛宴招待,行踪诡秘,举动反常,特报御史台查究。
颜真卿闻报吃了一惊,在两国即将交战的紧张时刻,一个蕃客在京城鬼鬼祟祟四处活动,不能不引起警惕。颜真卿一面向他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杨钊上报,一面召集手下的殿院御史开会商量。有人说,这个火罗赞前几年曾任吐蕃使者,卸任之后,摇身一变成了蕃商,在西市开了一爿胡人坊,出售胡蕃商品,经常神出鬼没于市肆坊间和权贵之家,应该加强防范。颜真卿以李延业乃守卫京师的金吾卫将军,不敢轻易怀疑,认为他也许出于往日友情,偶尔招待一次蕃客,并不为过,只是动用宫廷驾仗不合规矩。
这日早朝,颜真卿在百官集会等待登殿朝仪的朝堂上遇到李延业,抱拳行了一礼,向李延业询问火罗赞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动用皇室驾仗接待一位胡商。李延业先是吃了一惊,待看清了是殿中侍御史颜真卿才如释重负。金吾卫大将军是三品大员,哪里将七品御史放在眼里?他喉咙里“哼哼”冷笑两声,轻轻道了一句:“你管得着?”拂袖而去。李延业一句冷言恶语,噎得颜真卿半天喘不过气儿,他愣愣地窘在朝堂,许久心中才恨恨地道了一句:“不识抬举。”
这天朝会,大臣们议事之后,颜真卿出列告了李延业一状。李隆基询问是怎么回事,李延业出列回道:“陛下,长安城内蕃人上万,胡姬八千。一个认识多年的故友,在一起喝杯酒也值得侍御史大惊小怪、草木皆兵吗?”
李隆基抓起龙胆一击,嗔道:“什么蕃客?又不是朕的贵宾,为何擅用宫中驾仗?”
李延业急忙叩头请罪道:“途中偶遇,一时疏忽。死罪!死罪!”
李隆基以李延业态度诚恳,只道了一声:“下不为例。”退朝回宫去了。
李延业从地上爬起来,横了颜真卿一眼,趁着颜真卿维持朝堂秩序没有留意,用肩膀狠狠撞了颜真卿一下,大摇大摆地出宫走了。
颜真卿回到御史台,越想越觉得李延业心中有鬼,当即带领罗青锋、司马勇和两个役差到西市调查胡人坊情况。西市令王榫说,火罗赞的确在西市开了间胡人坊,经营胡服、胡帽、胡刀和胡制杂器。店内有一个胡姬照管,火罗赞很少待在店里。询问其他蕃商,都说火罗赞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很少与其他蕃商交往。
颜真卿带着罗青锋等人又来到鸿胪寺四方馆调查,负责与吐蕃外交的西方使者说,火罗赞以前曾经作为吐蕃的进奉使到长安来进过贡,半年前以胡商身份来到长安。西方使者对火罗赞这次来唐的目的也有怀疑,曾经行文御史台,但是很久未见回函。颜真卿感到事情严重,当即令司马勇带了两名武差,秘密跟踪火罗赞,同时派人监视李延业府第。
李延业很快知道了颜真卿调查他的消息,顿时气得暴跳如雷,发誓赌咒要给颜真卿点颜色看看。这天,他骑着一匹大宛马,带着四个马弁在朱雀大街上溜达,突然看到颜真卿带着两个随从从京兆府出来,顿时心生邪念,猛地朝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大宛马受惊,尥起蹶子朝着颜真卿冲了过去。有人叫了一声“快躲!”颜真卿回头看到一匹高头大马迎面冲了过来,身子一闪,然后迅速抽出腰刀,用刀背朝马头狠狠劈了过去。大宛马看到眼前一道电光闪闪发亮,咴咴一声长鸣,突然高高地举起前蹄立了起来。李延业没有防备,一下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哇哇直叫。四个马弁赶过来,张牙舞爪欲拿颜真卿,被罗青锋三拳两脚打翻在地。两个马弁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另两个马弁撒开两腿跑回金吾府报信去了。
这天,颜真卿将李延业带回御史台关了起来,直到傍晚,高力士带着皇上口谕,找到御史中丞杨钊和宋浑,这才将李延业放了回去。李延业在家休息了半个月才治好了摔伤,到处扬言要找机会与颜真卿算账。
一天傍晚,监视火罗赞的两个武差看到火罗赞带了一大包东西,悄悄溜进了永乐坊李延业家中。罗青锋接到报告之后,迅速带了四个捕快隐藏在李宅外边,直到快要禁街的时候,火罗赞才醉醺醺地从李宅出来。一个仆从为他牵着马,他骑在马上口里哼着胡曲,摇摇晃晃地从东向西走去,待他将至西市东门时,罗青锋一挥手,几个捕快一拥而上将火罗赞捆了起来。这天,颜真卿正好在御史台值夜,立即对火罗赞进行突审。
火罗赞脸上长着鹰钩鼻子、小豆豆眼,唇上留两撇翘尾巴小胡子,左耳上戴一只大金环,身上穿一袭小圆领碎花锦长衫,头戴胡帽脚穿胡靴,腰间别一把镶金嵌玉短胡刀。他见了颜真卿,先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本分胡商,没有干过违法活动。罗青锋很快从他身上搜出一份河东、河西、陇右和朔方诸军集结的情报以及军健人数和将领名单,火罗赞顿时吓得两腿筛糠,脸上也沁出了滴滴冷汗,两只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颜真卿问他情报来自何处,火罗赞死不交代,一口咬定说是在西市听说。
火罗赞的仆从是个二十多岁的混血儿,吐蕃话和汉语都很流利。二十大板没有打完,他就哇哇地叫着,交代出火罗赞多次向李延业赠送珠宝射香、天目球,从李延业那里打探军事情报。交代完后,又主动带领颜真卿、罗青锋来到西市胡人坊,在火罗赞卧室一个柜子的夹层内搜出一摞子朝廷机密文件,从朝廷官员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到与吐蕃对峙的河西、陇右、剑南驻军的军号、人数以及将校名册无所不有,当颜真卿将这些东西放到火罗赞面前时,这个狡猾的间谍不得不低头认罪,承认了他收买李延业的罪行。
次日朝会,颜真卿带着从火罗赞处搜出的一大摞朝廷文件及火罗赞的交代材料,在百官朝议结束之后,出列奏了一本,弹劾李延业在两军交战之际,违反官守,向敌方间谍出卖国家军事情报和国家机密。
李隆基翻了下颜真卿呈上的材料,气得手指着李延业抖动了许久,猛地抓起龙胆,朝玉案“啪”地一拍,说道:“把此獠抓起来,打入刑部大牢,着三司鞫审。”
通敌卖国罪当斩首,李延业是李林甫未出五服的族弟,尽管不是很亲,总归还是同根一族。李林甫拉上高力士一再向李隆基求情,为李延业开脱说,都是府内下人干的事。李隆基也念李延业出身宗室,守卫宫廷多年,动了恻隐之心,下旨将李延业打了二十大板,取消爵位,贬到河南道齐郡任太守去了。
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弹劾了一位三品金吾卫将军,不但摸了老虎屁股,还狠狠朝老虎屁股上击了一掌,颜真卿一下声震京师,名扬三都。宿卫京师的十二卫及东宫六率府诸将都位高爵显,从来不把肃政台御史看在眼中,自此之后,每见御史无不客气三分,平时朝会时嘻嘻哈哈的将军们,只要听到颜真卿一声“雅静”,朝堂内立即就变得鸦雀无声。
火罗赞间谍案破获不久,石堡城之战正式爆发。战前,哥舒翰向李隆基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攻下石堡,就取下自己的头颅送往长安。哥舒翰采用了颜真卿提出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令河西兵马使李光弼将军率一万军健佯攻吐蕃占领的大非川和青海龙驹岛,迫使石堡城吐蕃守军前去增援,哥舒翰指挥五万健儿乘机包围石堡城,昼夜不停发动猛攻。石堡城三面绝壁,一面斜坡,坡上蜿蜒一条梯道。吐蕃兵居高临下,一以当百,负隅顽抗,困兽犹斗。五万唐兵二十天时间连攻百十次,相继牺牲了四万军健才攻上山顶,最后发现山上的吐蕃守兵仅有四百多人。唐军损失之重,自建唐以来前所未闻。哥舒翰跪在四万健儿的尸体前,五体投地,号啕大哭,诉道:“若非皇上逼我立取石堡,我围而不攻,哪里能牺牲这么多健儿啊!”
李隆基以哥舒翰功勋昭著,奖励他一件亲王才有资格穿的锦绣团花紫袍,颜真卿的六哥颜幼舆及其他陇右军顾问团的成员,每人得到一个皇上赏赐的绯鱼袋返回京师。
此时国朝大诗人李白正浪迹江南,闻石堡城之战死伤惨重,挥笔作诗指责哥舒翰。诗曰:
君不能学哥舒,
横行青海夜带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李白的诗很快传到了河西和陇右,哥舒翰羞愧难当,急忙从身上脱下紫袍,顺手扔给了他的马前卒左车儿。不久即离开石堡,发兵赤岭,开荒屯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