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胡笳歌送君赴河陇

天宝六载冬,监察御史颜真卿巡按朔方,法办了盐川太守马如龙之后,又到朔方县处置了县令郑延祚伤风败俗案,然后返回京师。这时,朝廷上层的权力斗争进一步激化,奸相李林甫独党专政,排除异己日益猖獗。御史中丞杨慎矜因为勤公忘私、一廉如水,受到皇帝李隆基器重,令其兼任掌理国家财政的户部侍郎、太府出纳及各道铸钱使,并放出口风,准备将他擢为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进入政事堂参知政事。这下同时触怒了两个权臣,一是御史中丞王,一是右相李林甫。

王早欲攫取御史大夫这把人称亚相的宝座,可是,他的人品和才干都远远不如杨慎矜,也没有杨慎矜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重,遂对杨慎矜恨得咬牙切齿。他忘了自己头上这顶乌纱是靠杨慎矜推荐才得到的,也忘了杨慎矜是他的表叔,竟然图谋恩将仇报,欲把杨慎矜置之死地而后快。

李林甫因杨慎矜不是自己的党伙,对他早就心存芥蒂。眼看今日他成了朝中人望、皇上心目中的秉国大器,一旦步入政事堂,有了经常晋见皇上的机会,凭着他的博学多才和儒雅风度,轻而易举就会擢升右相,主持政事堂。李林甫越想越心慌,越思越妒恨,急令大秘书苑咸将王召入废蛮院,两个元恶大憝龟缩在被后人称为魔窟的月堂内一阵密谋。次日早朝,李林甫即命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爪牙——殿中侍御史卢铉上书,弹劾杨慎矜,说道:“杨慎矜乃亡国皇帝隋炀帝的玄孙,在家中数请术士卜测前程,企图谋复祖业,兴隋灭唐。”寥寥几句佞人谄语,一下就将李隆基激得怒发冲冠,火冒三丈,抓起龙胆朝玉案狠狠一击,当即下令将杨慎矜打入刑部大牢,交三司鞫审。三司就是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曹组成的审理重要钦犯的临时班子。御史台的王和卢铉不用说了,刑部尚书肖隐之和大理寺卿李道邃以及大理寺少卿杨都是李林甫党伙。侍御史杨钊此时还翅膀不硬,也正听命于李林甫。再加酷史吉温,不需动用诸如“驴驹拔橛”“凤凰展翅”“玉女登梯”“请君入瓮”之类令人闻之色变、不寒而栗的酷刑,三司使们想要什么,杨慎矜就承认什么。杨慎矜自知噩运难逃,干脆认了,少吃了许多苦头。李隆基当即下旨,赐杨慎矜及其兄杨慎余和弟弟杨慎名狱中自缢。洛阳县令兼含嘉仓出纳使杨慎名自缢之前悲愤交加,伏案给年迈寡居的老姐姐写信一封。信中写道:“拙于谋运,不能静退。兄弟并命,惟姐尚存。老年孤茕,望多珍重。”写罢,特别提出,请求监察御史颜真卿代为转交。颜真卿官微言轻,不能救杨慎名,眼含热泪,双手接了杨慎名的信,轻轻道了一声:“放心。”

杨慎矜死后,王如愿以偿,被擢为御史大夫,国舅杨钊和开元贤相宋璟之子宋浑升为中丞。此前,宋浑任东京采访使。

这是天宝六载十二月间的事,与此同时,朝中还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大事。

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为了将寿王李瑁扶上太子宝座,勾连李瑁生母武惠妃诬陷皇太子李瑛图谋宫廷政变,太子李瑛和两个弟弟被鸩杀于城东驿。次年,忠王李亨入主东宫,成为新的皇太子。李亨年过而立,眼见得李林甫在朝廷左右天子,飞扬跋扈,排除异己,无法无天,心中极度不满。只是为了回避“干涉朝政”“抢班夺权”之嫌,忍气吞声,不敢向父皇进言。却暗下决心,一旦君临天下,定将李林甫碎尸万段。李林甫对此也心知肚明,时刻寻找机会,动摇太子。

韦坚是太子妃韦氏之兄,时任左散骑常侍、江淮租庸使。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曾在李亨府中任过忠王友,与太子李亨和韦坚交厚。天宝五载春,皇甫惟明回京公干,应韦坚之邀同游崇仁坊景龙观。二人万万没有想到,突然之间被捕拿入狱,李林甫遂以二人“勾连太子,阴谋篡权”之罪告到皇帝那里。李隆基一听说有人图谋不轨,无名火直冲脑门,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二人削去官职,外贬出京,同时打倒了一批与二人来往密切的官员。左相李适之早被李林甫列入太子党的黑名册中,心中恐惧不安,自动上书辞去京官,要求外任,打算远离是非之地,以期保全性命。李林甫只轻轻道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就将李适之打发到了江西。不久,他即推荐依靠神鬼符瑞取媚于上、性格十分柔佞易制的崇玄馆学士陈希烈出任了左相一职。给事中房琯因与李适之交厚,也被外贬出京。

王忠嗣是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镇边虎将,开元二年,由于父亲敌御胡兵侵扰为国捐躯,时年九岁的王忠嗣被召入宫中,与时为忠王的李亨伴读。二人每日一起读书学习、嬉戏游乐,形影不离,情同手足。五载末,王忠嗣以智勇双全威震边关,功拜左武卫大将军,出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兼知朔方、河东节度使,一人手执四节,腰悬四印,领兵十万,掌控万里。吐蕃、突厥、吐谷浑诸胡闻之丧胆,一时间互市开放,边贸繁荣,万里疆场,一片清平。举国上下无不为国无战事、天下太平而额手称庆。可是,身为相国的李林甫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忧心忡忡,如丧考妣。他唯恐王忠嗣功高位显,出将入相。

李隆基自即位以来,时有扩大疆土、吞灭四夷之心,虽桑榆暮年有些精神萎靡,终日沉湎于声乐酒色之中,但每闻边事仍然热血沸腾,神采飞扬。天宝六载十月,李林甫突然居心叵测地对皇帝谈起石堡城一事,撺掇皇上下旨,令王忠嗣出兵攻打石堡城。石堡城又叫铁刃城,地处青海湖东南五十多里的唐、蕃要冲之地,原属陇右振武军辖下一个要塞,开元二十九年被吐蕃攻陷。王忠嗣熟读兵书,历经百战,深思熟虑之后,向皇帝上书说:“石堡城是座仅容千人的石砌城堡,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座山头,四面绝壁千仞,易守难攻。吐蕃倾全力陈兵城下,若非牺牲数万健儿很难攻陷。取尺地而亡百夫,实在得不偿失。更何况,有它无它都无损于边陲安宁。莫如暂且厉兵秣马,积蓄力量,等待有利时机,一举可以攻陷。”王忠嗣此次上书,想起镇守东北边境的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安禄山曾经多次设套欲图陇右兵马。陇右探马也探得安禄山行为诡秘,举措反常,于是建言朝廷对安禄山提高警惕。王忠嗣披肝沥胆,剖心抽肠,对皇上一片忠心。李林甫读罢王忠嗣的信,冷冷地一声奸笑,对李隆基说道:“陛下,恕奴才直言,王忠嗣从小养在宫中,与太子亨关系亲密无间,早就想拥立太子登基临政。今日他手持四杖,掌兵十万,唯太子之命是听,我怕陛下是指挥不动他了。”李林甫偷瞥了一眼皇帝的表情,接着煽惑道:“他说安胡儿有图谋不轨之嫌,不过是贼喊捉贼的伎俩而已。”李隆基听了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将王忠嗣召回京师,打入刑部大牢。此时,李林甫的走狗、京兆尹萧炅兼任刑部尚书,遂与酷吏吉温勾结,严刑之下,迫使王忠嗣承认自己心怀异志,图谋不轨。

陇右节度副使哥舒翰接任王忠嗣职务,听说王忠嗣被三司判了死刑,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到京师,五体投地匍匐在皇帝面前号啕大哭,为王忠嗣鸣冤叫屈,冒死进言。李隆基受到感动,这才免了王忠嗣死罪,将他贬为汉阳太守。李隆基头脑冷静下来之后,又风闻朝野议论纷纷,皆言王忠嗣冤枉。太子李亨也说,多年没有见过王忠嗣一面,也无书信来往,何来亲密无间?李隆基似有所悟,即令已升为御史中丞的国舅杨钊派人到陇右实地考察石堡城情况。杨钊以颜真卿忠厚老实,就将任务交到了颜真卿头上。

天宝七载八月,颜真卿在家中过罢中秋节,即率领巡按朔方时的原班人马,西赴陇右考察石堡。

这天,颜真卿及殷克齐、罗青锋、司马勇等一行八人,在丰乐坊都亭驿各选一匹驿马,出了金光门又沿着官道向北,过了咸阳桥来到渭城驿,远远就见驿外站了几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咸阳县尉狄龙、内率府兵曹参军岑参等好友在此为他饯行。颜真卿急忙下马,对大家一一拱揖致谢。谢罢,岑参从旁拉过来一位友人,对颜真卿介绍说:“使君,这位是我的好友,河南杜子美。”

杜甫趋前一步,抱拳对颜真卿拱了一揖,不卑不亢地说道:“布衣杜甫,字子美,人称杜少陵。今日见君,不胜荣幸。”

颜真卿双手抱拳,说道:“颜某早闻杜公大名,只是无缘相会。按辈分,杜公是我友婿杜济的三叔公,自然也是我的叔公,请受晚辈一拜。”说罢对杜甫高高拱了一揖。

杜甫面露羞赧之色,摇摇头叹道:“年近不惑,一事无成。惭愧,惭愧。”

杜甫于李隆基即位的太极元年(712)出生在一个儒士之家。祖父杜审言是咸亨进士、武后朝的修文馆直学士,父亲杜闲时任京兆府奉天县县令。杜甫从小博览群书,才高八斗,总以为金榜题名不过是举手之劳,解褐入仕也只是早晚的事,就想趁着青春年少,遍游天下名山,广交社会名流。待入仕之后,再集中精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开元二十四年,杜甫曾经参加过一次科考,不幸落榜。天宝三载,他在洛阳与李白相遇,二人情趣相近,意气相投,遂结为兰友。不久,又遇渤海诗人高适,三人结伴东行,同游梁宋和齐鲁大地,拜访人称书中仙手的北海太守李邕。天宝六载,杜甫入京参加礼部会试。这年,他在社会上已小有名气,自以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金榜题名,志在必得。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恰在这年,宰相李林甫妒恨进士、仇视文人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为了防止那些冒死敢谏的顽生文士趁着殿试面君的机会,向皇上揭露他的恶行,竟然将全国各郡县经过严格筛选推举入京参加天下大比的三千举子一笔抹杀,一个都未录取,然后入宫欺骗李隆基说:“陛下圣明!如今天下人尽其才,野无遗贤。”

杜甫落榜不久,父亲杜闲又突然因病去世,断了一家的经济来源——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杜甫顿时陷入困顿之中,每日心情沉闷,郁郁寡欢。岑参在渭城驿为颜真卿设宴饯行,强拉硬拽才把他拉来。大家入席之后,杜甫少言寡语,闷闷不乐,很少与人搭腔。岑参坐在杜甫身旁,给杜甫斟满一杯酒,说道:“杜子美这两年正走背运,喝凉水都塞牙,老天不公道。”

杜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满腔愤恨地低声说道:“我算什么?一介布衣而已,人还活着就不错了。李北海何罪之有?竟被杖杀于公堂之上。老天瞎了眼,天地失公道!”说罢又自斟一杯灌进肚内,长叹一声,潸然泪下。

前不久,李林甫为了将被他排挤出京的一批政敌斩草除根,派一个叫罗希奭的侍御史东下齐鲁,辗转江南,惨无人道地将前左相李适之,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江淮租庸使韦坚,河南尹李齐物以及德高望重、年已古稀的北海太守李邕残害于贬所。

狄龙说道:“听说罗希奭是李林甫的女婿、太府卿张博济的外甥,仗了李林甫的势力横行朝野,无法无天,人送外号罗钳子……”

岑参戏道:“明主不明,奸人横行,朝纲紊乱,世不太平啊!”

颜真卿点点头,感叹道:“朝纲紊乱,贪吏横行,历来是乱世的前奏啊!”

杜甫连饮数杯,颇有小醉,瞥了颜真卿一眼,问道:“颜使君这次巡按陇右,是受皇上钦命吗?”

颜真卿摇摇头,回道:“皇上没有召见我。杨侍御转达皇上御旨,除例行巡按陇右郡县之外,让我调查石堡城情况。”

杜甫又问道:“宰相李林甫没有向使君交代什么特殊任务?”

颜真卿又摇摇头,答道:“没有。我是科举入仕,不是李林甫提拔上来的人。他在朝廷南衙的三省九寺都有自己的人,有什么事,不会交给外人去办。再说,我有我的官箴和做人标准,如果不符合朝纲和律令,交给我,我也不会照办。”

岑参明白杜甫的意思,面露不悦,嗔道:“你不要以为御史台的人都是李林甫的打手。颜真卿刚烈不阿,正道直行,朝廷百官有目共睹,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一团糟。”

杜甫脸一红,笑道:“那是,那是。”

长安城北的渭城驿和城东的灞桥驿、蓝田驿,历来都是亲朋好友为远行旅人饯别送行之所,文人迁客络绎不绝,旅舍客店生意红火,墙壁上有很多送别诗。岑参觉得杜甫提的问题有些古怪,怕颜真卿心中不悦,急忙止住杜甫,指指身后的粉墙说:“听说这里有一首王摩诘为元二写的送别诗,怎么没有看到?”

咸阳县尉狄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个碧纱笼,说道:“在这里。因为这首送别诗写得出类拔萃,被店主特意用纱笼罩住了。”说罢,他轻声读道: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狄龙吟罢,杜甫轻轻叹息一声,问道:“王摩诘不知近来怎么样了?”

颜真卿道:“王维公在御史台行走多年,我到御史台之后,他已经调到兵部任库部员外郎去了。库部负责保管武器、仪仗,杂事不多,他依然过着亦官亦隐的日子,写写诗,绘绘画,乐在其中。”

杜甫轻轻说了两个字:“明智。”

颜真卿叹道:“是的,他的确是位明哲之人。不过,他这也是无奈之举。朝政紊乱,仕途蹭蹬,凡事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唯其如此,才能择安去危,保全其身。”

岑参嘻嘻一笑,又戏道:“颜使君很羡慕王摩诘吧?”

颜真卿又轻轻叹了一声,说道:“羡慕有何用?人和人不同,朝廷也只有一个王摩诘而已。换了我,乌纱帽早就被人捅掉了。”说罢,大家哄然而笑,杜甫脸上也勉强绽出了一丝笑容。

判官殷克齐看看天色,示意表兄应该动身了。颜真卿起身抱拳对岑参、杜甫、狄龙一一拱揖一拜,道一声“多谢”,就欲辞行上路。

岑参道了声“且慢”,说道:“使君此去路途遥远,待我和杜子美吟诗相送,以壮行色,略表友情。”

杜甫依然心情郁结,面带愁容,说道:“对不住了。俗话说,诗言志,歌抒情。此时此刻我老杜满腹苦水,毫无诗兴。再说,我这人‘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主张改而后工,没有岑公倚马可待、出口成章的**。抱歉。”说到此,杜甫对岑参拱了一揖,亲切地说道:“二十七郎,您就代劳了吧!”

岑参知道杜甫固执、迂腐,为人不大随和,只好作罢。他抬头朝西方遥望一眼,心情就有些激**。自唐兴以来,大唐与吐蕃之间时战时和,打打停停,和平年代也经常处于一触即发的冷战局面。有时是唐廷扩边,有时是吐蕃犯境,孰是孰非,不能一概而论。战争造就了英雄辈出,可遭殃的却是两国的平民百姓,故而人言“一将功成万骨枯”。两国老百姓都痛恨战争,盼望边疆永远呈现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和平景象,而不愿看到刀光剑影、尸横遍野的战争场面……岑参想到这里,挥笔草就诗歌一篇,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诗题为《胡笳歌送颜使君赴河陇》,诗中写道: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

吹之一曲犹未了,愁煞楼兰征戍儿。

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

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

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

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监察御史颜真卿率领判官殷克齐等一行八人沿着官道西行,风尘仆仆,昼行夜宿,先后经过秦州、洮州、兰州等地,行程两千多里。所到之处绳愆纠谬、罚罪赏功,贪官污吏无不畏惧,黎民百姓为之欢呼。三个月后,到达陇右军节度使驻地鄯州(今青海省乐都县),新任陇右军节度使哥舒翰将军热情地接待了颜真卿一行。

哥舒翰是突厥哥舒部落人,以部落为姓,名翰,世代为安西富户。他青少年时读过《春秋》《汉书》,为人好疏财仗义,从军打仗剽悍勇猛。曾经手持半截枪,一人迎击三队从山上向下冲杀的一百多个吐蕃兵,杀得敌人哭爹喊娘四处逃窜。哥舒翰使一杆丈八长枪,追杀敌兵,常将枪头搭在贼肩,猛吼一声,待贼兵回头张望时,被他一枪挑起五尺多高,然后由他的小家奴左车儿下马斩贼首级。哥舒翰初为王忠嗣牙将,受到王忠嗣器重,很快被擢为右武卫将军、都知关西兵马使、陇右军节度副使,王忠嗣遭贬之后,李隆基亲拜哥舒翰为陇右军节度使。

颜真卿的六哥颜幼舆本来在汝南郡新息县任主簿,受到汝南太守王琚器重,被荐为东宫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在太子府掌管禁军档案及考课。哥舒翰被皇上召入兴庆宫,面授机宜,命他备军备战,攻打石堡城。哥舒翰怕步王忠嗣后尘,遭受奸人暗算,遂报皇上批准,请宿卫京师的中央禁卫军——京城十二卫及太子六率府各派一位志美行厉、仗义持正的官员,组成中央顾问团,随他同赴陇右,名义上是请顾问团帮他出谋划策,实际上是防备一旦遭人诬陷,则请这些人出面为他做证,免遭不测。哥舒翰为人忠厚、憨直,这一招办得却十分聪明。颜幼舆刚到东宫右卫率府,家属还在息县未随他入京,就被派到了顾问团,随哥舒将军来到陇右。颜真卿一行到达节度府时,颜幼舆正在外地公干,哥舒翰急忙派人去传颜幼舆回府。

这天,哥舒翰设宴为监察御史颜真卿一行接风洗尘,即请陇右、河西黜陟使李麟和节度别奏鲁炅作陪。

哥舒翰是个大鼻子、环眼、满脸络腮胡须的突厥大汉,性格刚烈、耿介、忠厚、憨实。酒席之上说到王忠嗣将军蒙冤受诬,遭人构陷,突然捶胸顿足,哇哇大叫,咬牙切齿,热泪横飞,大骂朝廷奸贼当道,埋怨皇上信谄误国。说得激动,端起一大碗烧酒,咕咚咕咚一口气灌进肚内,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条长枪,闪身跳到庭院耍将起来。他时劈时砍,时扎时刺,时点时拨,时扑时敲,时而又双手握着枪杆中心,将一杆长枪抡得车轮似的电光闪闪,呼呼直响,全忘了他的东道主身份,而且是在宴请监察御史的酒席之上。当他的别奏官鲁炅提醒他有失礼仪时,他竟打了个胡跪——一只腿跪在颜真卿面前,像个孩子似的仰面朝天呜呜地大哭起来。颜真卿看着这位像头雄狮一样勇猛无畏的大将军竟然如此胸怀坦**,刚烈率直,禁不住自己也簌簌泪下,急忙伸出双手将哥舒将军搀扶起来,安慰将军以社稷为重,肩负起保卫边疆的重任。

正在这时,颜真卿的六哥颜幼舆一头撞进客厅,张开双臂抱着颜真卿,一个劲地叫道:“兄弟,兄弟!”哥舒翰命人给颜幼舆搬了把椅子,让他和颜真卿坐在一起。颜幼舆说道:“我到宣威军府了解他们的马匹和粮草去了,接到哥舒将军的通知,一百二十里路,我马不停蹄,一个时辰就赶了回来……”

哥舒翰端起酒碗说道:“颜判官,今天晚上让你和颜御史睡在一起,你们再叙兄弟情谊,现在喝酒……”

第二天,哥舒翰要召集麾下各地驻军的军使、司马和内外衙将会议,让判官颜幼舆和别奏鲁炅二人带着十名健儿,陪同颜真卿一行巡视辖内。

鲁炅是幽州蓟人,身材高大威武,仪表堂堂。因为略通书史,以荫补左羽林军“长上”一职,从九品下阶,被哥舒翰引为别奏做贴身随从秘书。这天,他和颜幼舆二人带领颜真卿一行,向西南方向飞马行程二百里,来到一个和吐蕃的交界之处。这里是振武军防地,鲁炅为了提防吐蕃飞骑袭击,命令振武军使调了一百名铁骑保护朝廷御史,一队人马浩浩****拥着颜真卿登上一座高丘。

颜真卿搭一个手帘,抬头向远处瞭望。大约一里开外,茫茫苍苍的戈壁滩上突兀一座石柱似的小山,小山边缘绝壁千仞,怪石嶙峋,山顶稀稀拉拉筑了一些石屋,山下周围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地扎满军营。军营内蕃旗招展,刀枪林立,腾腾一股杀气。军营四野沙丘纵横,沼泽相连,既不长庄稼,也没有民居,牧民的白毡穹庐星星点点分布在石堡城远处。

此时,有两队正在操练的吐蕃骑兵,好像故意表演给大唐御史观看似的,抡枪耍刀,飞马射箭,狼烟滚滚,一片喊杀之声。颜真卿第一次站在面对敌兵的前沿阵地,这时期他对兵法还没有较深的了解。但他从直觉认识到:王忠嗣将军不愧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面对如此一座壁垒森严的荒凉石堡,如果不是疯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以牺牲数万健儿的生命为代价贸然发动进攻。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打败敌人,掠夺土地和资源。仅为了一座荒堡,岂能让士卒做无谓牺牲?

这晚,颜真卿住在振武军军营。不远处胡笳声声,金柝阵阵,随着凛冽的寒风,还传来边防健儿们的沙哑歌声:

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

孤山几处望烽火,壮士连营候鼓鼙。

颜真卿听着心中有些酸楚。他想起天宝元年,吐蕃与大唐争斗多年,国朝大才子李太白在朝中任翰林学士时,一封《和蕃书》就令吐蕃赞善立即罢兵息戈,称臣纳贡。双方边将歃血为盟,开放互市,自由贸易,边地百姓安居乐业,到处可闻嘹亮的牧歌之声。国人皆言,李翰林一纸可抵十万兵。可是现在,如果皇上清醒,像石堡城这种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它看在眼里。可恨奸人当道,谗言误国,导致边疆再燃战火,真乃国之不幸、民之不幸啊。

次日,颜真卿返回陇右军军府,征询哥舒翰及其他将军的意见,以寻求避开战争的办法。

哥舒翰为难地说道:“皇上决心已定,这场战争是非打不可了。我可不想步王忠嗣后尘,冒死抗旨。颜使君是位明哲,希望你也不要逆鳞犯上。”

当晚,颜真卿心情激**,辗转难眠,他不希望大唐健儿为一个寸草不生的小小石山而做无谓的牺牲,提笔向皇上写了一份奏疏。根据他所见所闻和诸位边将意见,如实汇报石堡城的地形、位置以及吐蕃重兵把守的情况,肯定前河西、陇右军节度使王忠嗣将军上报的情况属实。大胆上言:王将军并没有蒙蔽皇上,不存在故意借石堡城一事逆鳞犯上、图谋不轨,希望皇上为王将军昭雪。

颜真卿在奏疏中说明,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战胜敌人,不能为争一时的高下而不顾后果。要打,就打有准备之仗和有把握之仗。目前吐蕃倾全国之力,在石堡城四周驻扎十万铁骑,虎视鹰瞵,眈眈相向,戒备十分森严。而我军又未做好充分的战争准备,不宜马上开战,否则,必然要牺牲数万健儿——取尺土而亡百夫,实为兵家大忌。颜真卿建言皇上采取王忠嗣的作战计划,暂缓攻打石堡。命令陇右、河西诸军一边厉兵秣马加紧备战,一边对敌人采取缓兵之计,大张旗鼓地将驻扎在石堡城附近与吐蕃铁骑对峙的数万大唐健儿调往外地,以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同时向敌人示之以弱、展之以柔,垦田种地,马放南山。待敌兵精力分散、戒备松弛,我军可突发奇兵,一举夺取石堡,以最少的牺牲取得战争的胜利……最后,颜真卿在奏疏中写道:“臣食骨在喉,冒死进言,请陛下三思。”

颜真卿拟好奏疏,坐待天明,请哥舒翰将军指正,哥舒翰连连叫好称善。六哥颜幼舆忧心忡忡,将颜真卿拉到一边劝道:“十三郎,你为王忠嗣将军喊冤叫屈,这不但冒犯了宰相,而且逆鳞犯上,一旦触怒了皇上,后果不堪设想。”

颜真卿长叹一声,说道:“我肩负朝廷重任,当以社稷为重,岂能不顾事实而昧心迎合上意,贻笑天下,有玷官箴。”遂将奏疏封蜡,请别奏鲁炅发军驿的高足快马,日行六百里送往京师。

御史中丞杨钊接到奏疏,匆忙来到兴庆宫,将奏疏直接交到皇帝手上。李隆基圣览之后,兴奋地说道:“颜真卿无愧出身硕儒之家,不仅字好,文章好,朕发现他还是个军事家呢。”提笔在奏疏上批了一个“可”,令中书舍人拟诏,责成哥舒翰厉兵秣马,调兵遣将,伺机夺回石堡城,扬我大唐国威。

哥舒翰接到诏书,日夜不停,积极备战,兵谣唱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吐蕃总杀尽,更筑两重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