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神秘的传国宝玺
颜真卿一行在五原县驿站住了一夜,次日用过早膳,他将几个人分为两组,打算与殷克齐各带一组,分头下民间私访,先听听民情,再到县衙提审案犯。谁知一脚迈出房门,就发现驿站大院地上默默地长跪着一百多个乡民,每人举一方木牌,牌上写着很大一个“冤”字。乡民们面孔冷漠,神情麻木,唯眼中充满了期盼的光芒。
御史出行,每到一地,告状的人会摩肩接踵,踏破门槛,大量的案子属于邻里之间的鸡虫小利或一墙之争。颜真卿带着任务来到五原,不打算接受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一再交代从员不要泄露了身份。眼前这么多乡民聚众告状,他以为是随员走漏了消息,回头瞪了殷克齐、司马勇一眼。殷克齐偷偷地说道:“过所和驿卷上都写得明白,估计是驿站的人走漏了消息。”
“过所”是官人公干外出时在兵部驿传科开出的关津通行证,“驿卷”是在驿站食宿及调用车马役夫的凭证。
颜真卿看了驿长一眼,老驿长急忙跪在地上,说道:“昨晚盐贩刘二告诉我,说大人断案如神,一定是朝廷派监察御史巡案来了,故而特意查看了大人的驿卷。五原百姓有大冤无处申诉,小人冒死告诉了乡亲,请大人恕罪。”
门外一百多乡民一齐呼道:“冤枉啊!冤枉啊!”
驿长姓苦,排行老大,人称苦大。颜真卿急忙拉起来苦大,说道:“苦大老丈,这么多人告状,我不能同时问案。如有诉状的话,劳你驾,把大家的诉状收上来。待看了诉状之后,再一一传唤大家,细细地讯问案情,你看如何?”
苦大说道:“人虽多,告的都是一件案子。诉状也有,只是希望能够当面向大人诉说苦情。”
颜真卿问道:“这么多人同告一案,告谁?”
“告县令孙嵩。”
“是乡绅梁济民冤案吗?”
“正是。”
颜真卿道了一声“好”,遂对苦大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家推举出几位代表,到屋里坐下来慢慢谈,其余老乡都回家做事去吧。”
乡民们很快推举五六个人进了客舍,颜真卿请大家落座之后,一一问了姓名,大家又推举一位叫吴子儒的乡先生介绍案件。
吴子儒是位年过不惑的汉子,长脸,长鼻子,厚唇大嘴巴,脸上有三条又直又深的面纹,从颊到颌如刀刻出的一般。吴子儒眼睛不大,但光芒四射,很有精神。受大家抬举,心中很高兴,对颜真卿抱拳拱了一揖,说道:“吴生出身贫寒,是本地乡学的一名塾师,曾三次赴京科考,三次落第还乡。我早闻颜使君大名,遗憾使君不知乡民吴子儒也。今日幸会,不胜荣幸。”于是道出天宝二年落榜还乡时,路过醴泉,闻县尉颜真卿大名很想登门拜谒,想起人言“落第羞见人,见人强破颜”的话,只好作罢。
颜真卿听了吴子儒的开场白,起身对吴子儒抱拳拱了一礼,说道:“这年头,折桂不一定就是高才,落榜不一定就是庸夫。吴先生不必自馁。”即请吴子儒介绍案情。
原来,五原县城内有一户人家,主人姓梁,叫梁济民。梁济民祖籍夏州朔方,世代为夏州豪族。隋末,隋炀帝杨广荒**无道,天下大乱,各地英雄纷纷揭竿而起。梁济民的四世祖梁洛仁有位堂兄叫梁师都,时任隋朝鹰扬府郎将,堂兄弟二人一商量,遂聚党徒数十人,杀死郡丞,据郡起义,然后与突厥联兵攻占雕阴、弘化、延安等城,拥众数万,声震四方。梁师都一朝得势,顿起称王之心。经过一番筹谋,遂祭天于夏州城南,并告示四方,声言有内宫司玺官从洛阳来,献“传国宝玺”,玺文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梁师都奉天承运,宣布即皇帝位,国号“梁”。祭毕,突厥王始毕可汗又赠狼头纛,赐号梁师都为大度毗伽可汗。梁师都大喜,再次勾结突厥兵渡过黄河,联兵攻陷盐川、灵武等地,盘踞河套,割据一方。
此时,李唐已经雄踞中原,建都长安,天下归心,四海晏宁。李世民数谕梁师都赴长安接受封赏,梁洛仁也多次劝说堂兄息兵罢戈,归唐称臣。梁师都不但不识时务,拒不归顺,反而到处抓兵拉夫,强征粮草,深沟高垒,负隅顽抗。贞观二年,梁师都手下大将刘旻归唐之后,被李世民封为夏州长史,与梁洛仁里应外合,攻打灵武。梁洛仁大义灭亲,挥刀斩杀堂兄梁师都,大开城门迎接王师,被李世民授予右骁卫将军,拜朔方郡公。
梁洛仁随兄揭竿,征战十数年,目睹无数人头落地。入唐息戈之后,常夜梦鬼魅,惴栗不安。不久即辞官还乡,皈依佛门。后来,为了躲避梁师都后裔的骚扰和报复,率领家人离开夏州祖居,迁到数百里之外的五原县城,置田百顷,以耕读传家,以慈善处世,开元、天宝间,传至四代孙梁济民。
梁济民遵照祖训,居家奉佛,救苦救难,扶弱济贫,还经常修桥铺路,筑堤挖井,乐于公益事业。每年春夏青黄不接或遇水旱蝗灾,都要在四乡搭棚煮粥,救济饥民。他还在五原办了所义塾,专供贫家子弟读书求学。乡先生吴子儒就是在梁家义塾读书成才,又在义墪做了都讲,主持学馆。梁济民对贫寒学子解衣推食,慷慨施惠,受到五原百姓的尊敬,人称梁善人。
今年春上,梁善人六十大寿,欲邀亲朋好友和四乡有美声的乡绅儒士、大德高僧到家中饮宴,遂拟了一份知单。知单上开列了三十多位亲朋好友的名字,交给管家梁忠,命他按名册登门通知,受邀者届时能来赴宴,就在名下写个“知”字,不能赴宴就写个“谢”字。
这天,梁忠骑了头毛驴,持了知单四乡下帖。中午在一位乡绅家多喝了两杯烧春,骑驴来到一个山包下边,顿觉头重脚轻,昏昏欲睡,就将毛驴拴在路旁一棵小树干上,找了个干草地躺了下来,打算小憩片刻继续下帖。谁知梁忠一躺两个时辰,等他醒来,已被五花大绑,关在了五原县牢。县令孙嵩根据梁忠手上的“知单”,以聚众谋逆之罪,将梁济民和知单上的三十多位亲戚朋友全部抓入大牢,抄家封门,刑讯逼供,掘地三尺,搜索罪证……
颜真卿让吴子儒介绍罢梁济民案的案发经过,又听其他人补充了些细节,看看天色已晚,就请乡民代表各自回家。因为还只听了一面意见,不便表态,只是安慰大家:如果属实,一定为梁济民平反昭雪。
当晚,颜真卿就和判官殷克齐商量,如何召见县令孙嵩,并提审梁济民等一干在押人员。就在这时,驿长苦大敲门进来,怯怯地说道:“本县县令孙嵩大人天一擦黑就来了,在驿站院外等了很久,一再求我进来通报一声,请求晋见使君。”苦大长叹一声,又道:“十多年了,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求过我啊,小人只好进来禀报。”
司马勇埋怨道:“是否又是驿长将我们来到五原的消息告诉了县令?”
苦大对着司马勇拱了一揖,尴尬地笑笑,说道:“这位爷,端了谁的碗,就得归谁管。县令规定,来往驿站的朝廷官员必须及时上报,否则,我就得屎壳郎搬家——滚蛋。”
颜真卿手一挥,说道:“让他进来。”
县令最高正五品上阶,最低的下县令也是从七品下阶,比正八品的监察御史要高。可是此时的五原县令孙嵩来见监察御史,却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战战兢兢地进到房内,先缩头缩脑地四下瞄了一眼,待辨明了主从,急忙扯起蓝衫下摆,在颜真卿面前扑通跪了下来,说道:“卑职叩见御史大人。”
颜真卿轻轻敲了几下桌案,说道:“起来说话。”
孙嵩爬起来之后,又对御史从人一一拱了一揖,这才自寻了一个矮凳子,小心谨慎地靠着凳子边沿坐了下来,看着颜真卿,问道:“颜使君还认得我吗?”
颜真卿端起烛台在孙嵩面前晃了晃,对着孙嵩的小头、小脸、小眼睛打量了一番,然后摇摇头,说道:“抱歉,记不得了。”
孙嵩尴尬地笑笑,说道:“颜使君,卑职是足下开元二十二年的同榜进士孙嵩啊!”
颜真卿先是一愣,然后冷冷一笑,讽刺道:“好一位同榜进士,我有你这位同年,不胜荣幸。”
孙嵩一脸哭相,羞愧难当,急忙起身,对颜真卿连连抱拳作揖,说道:“孙嵩该死,孙嵩给同年脸上抹黑了。”
颜真卿从屉中抓出厚厚一沓信函,“啪”一声拍到案上,厉声说道:“这些都是五原百姓告你的信件,你可知罪?”
孙嵩点头哈腰,垂肩侍立,说道:“知罪,知罪。内中还有卑职写的一封呢。”
颜真卿感到奇怪,看了孙嵩一眼,问道:“你告谁?”
“告……告我自己。”
颜真卿将从御史台带来的百姓诉状重新翻看一遍,没有看到孙嵩署名的信件,以为自己受了孙嵩的戏弄,竖目瞪了孙嵩一眼。孙嵩急忙解释道:“卑职不敢署名,落款‘庸吏’,向御史台报告五原有冤狱,要求御史台派使君到五原来解民倒悬。”
颜真卿翻出落款“庸吏”的诉状看了看,问道:“真是你写的?”
孙嵩答道:“卑职不敢撒谎。”并将信件内容背了一遍,一字不差。
颜真卿铁板的面孔平和了一些,说道:“看来你并不糊涂。为什么明知冤案,还要陷害他人?难道你不知道诬人反坐吗?”
孙嵩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使君,我是受人胁迫啊!刀架在脖子上,不干就要人头落地。”
“谁胁迫你?”
“太守马如龙。”
颜真卿一拍桌子,斥道:“大丈夫死不可惧,失节事大。”
孙嵩眼中噙泪,诉道:“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小,死不瞑目啊!”
颜真卿冷笑道:“拱默尸禄,苟容曲从,贪生怕死,助纣为虐。你还自称庸吏呢,我看你不只是个庸吏,还是一个猾吏、墨吏。”
孙嵩敛眉低首,欲哭无泪,说道:“卑职虽无治绩,基本上循规蹈矩,只是生性愚懦,不敢违上司之命,不得已助纣为虐,实在有玷官箴,枉为五原百姓的父母官……”
颜真卿看到孙嵩有悔悟之心,态度又平和了一点,让司马勇给他倒了一碗茶水,说道:“马如龙是你的上峰,为什么要逼你制造冤狱?孙明府,你老实给我交代,争取将功补过。”
孙嵩端起茶碗,像饮牲口一样,咕咚咕咚一气把一大碗茶水灌进肚里,将茶碗朝旁边几上用力一蹾,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交代制冤经过。
盐川太守马如龙行伍出身,京兆尹萧炅任陇右节度使时,曾是萧炅手下的一个马弁,因为极善拍马溜须,萧炅依靠李林甫步步高升,马如龙也水涨船高,不几年就升为盐川郡太守。天宝年间,天下三百六十多郡(州),分上中下三等,四万户以上为上郡,两万户以上为中郡,不足两万户为下郡。盐川郡仅辖五原、白池两县,又是人烟稀少的荒漠地带,属于下郡。可是,盐川郡不但有天然牧场,还有很多盐池。马匹既是交通工具,也是重要的战争武器。全国管理马场的机构有四十八监,盐川郡独占八监,养马四万匹。盐和铜铁一样,本属国家专卖,利润极大。盐川郡有两个盐监,盐池数百个。另外,此地与河套北边的突厥国相距不远,经常受到突厥飞骑的骚扰,遂被列为京北军事重镇,称为军州。郡守马如龙兼任军府长官,军政一统,称霸一方。朝廷规定,上郡军府允许置兵一千二百人,中郡军府置兵一千人,下郡军府置兵八百。有人说,马如龙手下这个下郡军府养兵比上郡军府还多。前不久,大唐镇边兵团实行职业兵制度,名曰官健,全国大部分的军州兵府名存实亡。可是,盐川郡兵府的健儿却有增无减,人称马家军。
马如龙在朝廷有萧炅撑腰,在军内与东北王安禄山交厚。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帅,手掌十万大兵,心存异志图谋不轨,马如龙心知肚明,常给安禄山暗送秋波。安禄山听说盐川郡牧场的草中含有盐分,盐州八监的马特别强悍勇猛,欲派人到盐川买马。马如龙听说之后,竟瞒着兵部,擅自挑选了三千匹胜甲高足和上筋脚马,悄悄送往幽州,以取悦于东北王安禄山。
马如龙上边有人,不把上峰朔方节度府看在眼里,在盐川郡说一不二。直属朝廷的马监、盐监长官,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五原、白池两县县令及属吏,在他眼中就像他身后的马弁一样任他驱使。有谁胆敢说个“不”字,挥刀就叫他血肉横飞,身首异处。
这年丁亥,上享太庙,戊子合祭天地于长安南郊,诏令大赦天下,免除全国百姓本年的全部租庸。朔方地带半年无雨,盐川郡两县旱情尤其严重。马如龙不但不开仓济民,而且拒不执行皇帝诏令,强收本郡百姓租庸,致使两县民有饥色、路有饿殍,许多人扶老携幼外逃他乡。童谣唱道:“盐州出个马阎王,黎民百姓饿断肠。”逃荒路上,有些胆大的汉子大声唱道:“马家恶豺狼,饮吾血,食吾粮。大布未下机,五谷不离场。已非吾所有,入了马家账。有朝一日天崩地裂豺狼死,拨云见太阳……”
孙嵩介绍罢马如龙的情况,颜真卿问道:“为何不上报朝廷?”
孙嵩道:“天高皇帝远,谁敢啊!去年,盐川有位新任判司不知深浅,曾暗中调查马家兵,不久就暴死荒郊。”
“难道朔方节度府不知道这些情况吗?”
孙嵩摇摇头,说道:“近几年西北元戎调动频繁,朔方节帅惶惶不安。先是河西、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在京城死于非命,接着,身佩四印手执四节的河西、陇右兼知河东和朔方节度使王忠嗣受人构陷,暴病而亡。王忠嗣之后,安思顺出任朔方节帅,他到灵武之后,还没有弄清东西南北就被调到河西去了。前不久,张齐丘刚刚来到朔方。此人谨小慎微,不敢管事,前怕狼后怕虎,事事阿弥陀佛。”
颜真卿又问:“郭子仪将军秉公执法,刚正不阿,现任朔方节度副使兼振远军使,为何不上报郭将军?”
孙嵩又摇摇头,两手一摊,说道:“郭将军虽然为人正直,敢于担当。可是,他整天忙于军务,从不过问地方事务。半年前又兼了横塞军使,在黄河北岸中受降城西北五百里处的木那山筑建横塞军要塞,听说近日因病刚刚回到灵武节度府。”
颜真卿点点头,说道:“好,你继续说,马如龙心怀异志,称霸一方,与梁济民有什么关系?”
孙嵩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啊!”
原来,梁济民有一个女婿,叫刘富贵。刘富贵从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做。父母死后,他每日和一帮无赖棍棍混在一起,染上嫖赌的恶习,两三年间就将万贯家财挥霍一空。妻子一气之下上吊自缢了。刘富贵家徒四壁,就向岳父讨要。梁济民念及他父亲为一方士绅,舍弃前嫌,出资周济。没想到刘富贵是个糊不上墙的烂泥巴,钱一到手,不钻妓院,就下赌场。梁济民心想,狗改不了吃屎,把钱给他还不如多周济几个穷书生。当刘富贵第四次登门要钱时,梁济民抓起马鞭,朝他身上狠狠甩了几鞭,令仆人将他赶出了门。从此,刘富贵离开了五原县城。
转眼过了三年。一日,刘富贵突然回到五原,说是在贺兰山遇到高人,修道成才,荣归故里。他将荒草丛生的破败小院收拾干净,砌了一座八卦炉,室内四壁挂满了各种神像和鬼符,门框上悬了一只大葫芦,说是为人驱魔除妖、包治百病,公开招揽生意。
开始没人相信,刘富贵就在庙会这天,自己花钱到外乡请了个假扮卧床多年的瘫痪病人,又雇了四个人抬着假病人来到五原找他治病。刘富贵身穿八卦道袍,手持桃木剑,口念咒语,在院子里围着病人蹦蹦跳跳,大喊大叫,招来很多人围观。刘富贵跳了一身大汗,说是找到了附在病人身上吸血的妖魔鬼怪,高举桃木剑,呀呀叫着朝担架上躺的病人猛劈一剑,那假病人惊叫一声,跳下担架颠颠地跑起来。从此,刘富贵的大名一日之间传遍四乡,登门看病者踏破门槛。
一天,附近村子有一位中年妇女,眼睛、鼻子、嘴巴突然歪到了一边。她以为撞上了鬼,被厉鬼缠住了,携重金请刘富贵登门驱鬼,主家有钱有势,不去不行。
刘富贵心中嘀咕:“糟了,这可不是头痛脑热感冒发烧,好糊弄。这是个实实在在的病人,病在脸上,看得见,摸得着,若治不好如何下台……”他心中七上八下地打着鼓,想着退路,办法还没有想出来,已经来到病人家中。他一咬牙,豁出去了。病人坐在里屋,披头散发、龇牙咧嘴的样子,就像个女鬼。刘富贵让主家将病妇背到院里,坐在一棵大槐树下,又让主人抓了一只大公鸡。然后穿上八卦道袍,点着香火,祭过天地,突然一刀将鸡头剁了下来。刘富贵死死抓着拼命挣扎的没头公鸡,在病妇四周洒了一圈鸡血,又朝院子四角洒血。然后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上蹿下跳,东劈西刺。眼看手中的利剑上浸出了红红的血迹,他又取出一张黄表纸在火上一烤,黄表纸上慢慢显出一个女人头像。刘富贵手指病妇,大吼一声:“你这妖妇,看剑!”举剑就刺。那妇人受到惊吓,拔腿就跑,东躲西藏之中,还顺手抄了一把扫把抵挡刘富贵的利剑。病妇挥着扫把跑到后院,无意间触破了屋檐下一个马蜂窝,一大群马蜂追着病妇,朝她的脸上、脖子上又蜇又刺。可怜那女子疼痛难忍,双手抱着脑袋一头栽到地上昏了过去。待家人将她抬入室内,突然发现她的歪鼻子、斜眼、咧嘴巴全都恢复了原状,一点不歪了。这下刘富贵可真成了五原城里的活神仙,财源滚滚,过上了小康生活。有人尊称他刘神仙,他为了表示谦逊,常常微微笑着,说道:“半仙,半仙,刘半仙。”
刘半仙吃饱了肚子,喝上了小酒,就想办法重振家业,还要报岳父梁济民的一鞭之仇。天宝民谣“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像一阵风似的刮遍全国。普天之下人人都知道,当今皇上宠幸杨贵妃,全国各地给杨贵妃争献珍玩的贪官和墨吏不绝于道。岭南经略使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所献精美,张九章官加三品,王翼被调入京城擢升户部侍郎。刘富贵心想,淘宝不难,机会难得,我若能弄一宝物献给贵妃,立马就能有权有势,富甲一方。可是,天地茫茫,到哪里淘宝呢?他绞尽脑汁昼思夜想,忽然想起他的亡妻梁氏刚嫁到他家时似曾讲过,她父亲梁济民藏有一方祖传的“传国宝玺”。这玩意儿如果献给贵妃,别说县令、太守了,就是弄个封疆大吏也有可能。可是,他花钱雇了两个小偷,多次潜入梁家翻箱倒柜,瓶瓶罐罐偷了不少,就是不见“传国宝玺”。
盐川郡有一个叫宋文祥的小吏,是刘富贵小时斗鸡走狗的发小。一日,突然找到刘富贵,抱拳拱了一揖,说道:“听说最近贵哥发了?”
“哪里?能吃饱肚子,有杯小酒喝而已。”他打量宋文祥一身寒酸相,就拉他进了一个小酒馆,沽了一壶烧春,炒了四盘小菜。二人推杯换盏,吆五喝六,酒过三巡,就有点面红耳热,醉眼蒙眬。宋文祥问道:“贵哥,想不想发大财?”
刘富贵笑笑,说道:“你要能发大财,会混到这样子?”
宋文祥面有不悦,说道:“人生在世,谁还没有走背运的时候?想当年韩信未显之时,还受过**之辱呢!我这不是在找机会吗?”
“找到了?”
宋文祥道:“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
“那是。”刘富贵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宋文祥四下瞟了一眼,突然阴阳怪气地问道:“听说你弄到了传国宝玺?”
刘富贵吓了一跳,手中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到桌上,惊恐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宋文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刘富贵霍地站起来,摸摸腰间匕首,眼冒凶光,问道:“你想干什么?”
宋文祥嘻嘻一笑,说道:“看把你吓的!我又不害你,怕什么?坐下坐下,我是来帮你的,放心。”
刘富贵嘘了口气,于是将淘宝、献宝的事说了出来。
宋文祥说道:“如果弄到了传国宝玺,何用上京进贡?天高皇帝远,半路遇上强人一刀将你捅了,那就不只是竹篮打水的事了。”
刘富贵心中有些忐忑,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宋文祥神秘地笑笑:“听到一点儿。”
刘富贵骂道:“娘的,一定是那两个毛贼说了出去。东西还没有弄到手呢,就先招祸了。”
宋文祥道:“这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刘富贵对宋文祥拱了一揖,问道:“祥哥是衙门里的人,见多识广。你说该怎么办呢?”
宋文祥道:“将宝物献给马太守,立马就可以给你弄个判司、县尉什么的流内八品官职。”
刘富贵嘴一撇,说道:“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划得着费那个劲?”
宋文祥道:“你鼠目寸光,马太守正厉兵秣马,心怀远志。一旦君临天下,你我就是开国功臣。”
刘富贵扑哧一笑,说道:“做梦。”
宋文祥对他嘘了一下,四周看了看,小声说道:“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不是铁杆朋友,不能乱说。”
刘富贵看着宋文祥一脸正经的样子,有点半信半疑,问道:“你不骗我?”
宋文祥板着面孔,说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半仙哪!我就是将五原县的人全都骗了,也不敢骗你呀!”
刘富贵笑笑,说道:“那是,在五原想骗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呢!”刘富贵徐徐饮了口酒,又道:“不过,我也只是听亡妻有这么一说,东西至今没有到手。”
宋文祥道:“你蠢,一方印章有多大?充其量拳头那么大。梁家偌大一个院落,随便往哪里一塞,别说两个毛贼,一百个毛贼也难找到。明天就报给马太守,发兵一围,把家给他抄了。”
刘富贵端起酒杯,喜道:“祥哥到底是个公人,技高一筹。为了荣华富贵,干杯!”
当时二人就跪在小酒馆的关云长神位前磕了八个头,结为八拜金兰,并宣誓道:“有官同当,有福同享。谁若背叛,立地暴亡。”
次日,宋文祥带着刘富贵来到盐川郡衙门。太守马如龙正坐在二堂与儿子马飞、马跃商量事情,一眼看到宋文祥似乎有事求见,就喊他进去。
宋文祥对马如龙抱拳拱了一揖,说道:“五原县民刘富贵要求进见太守,说是五原乡绅梁济民家藏传国宝玺,特来报告。”
马如龙一听“传国宝玺”,颇感兴趣,反问一句:“真的假的?”
宋文祥一下被问住了,支支吾吾回道:“刘富贵是梁济民的女婿,应该不假。”
马如龙挥挥手,说:“让他进来。”
刘富贵东张西望地跟着宋文祥进了二堂,抬头打量马如龙,大嘴,大眼,长鼻子,马脸,唇上留着两撇胡人式的卷毛胡须。他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匍匐大拜,说道:“恭喜,恭喜!大人,大喜!”
马如龙瞅了一眼鬼头鬼脑、瘦骨嶙峋的刘富贵,抓起马鞭朝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道:“你这个猴头,来蒙财的不是?你我素昧平生,我有什么大喜,等你王八羔子来报?”
刘富贵抱拳看着马如龙,嘻嘻笑道:“大人,你两额突兀,如龙之角;胡子高翘,如龙之须,头上一圈紫气,印堂一片红光,日角龙庭,王者之相啊!”
马如龙一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心想:“不好,这厮看破了我的龙兴之计。此话传入京师,定遭灭门之灾。”于是猛地变了脸色,对着刘富贵的脑袋狠狠打了一鞭,然后对两个儿子命令道:“将这鸟江湖骗子拉到外边给我砍了!”
马飞、马跃和几个马弁如狼似虎一般呼的一声蹿上去,架了刘富贵就往外拖。刘富贵一边挣扎,一边大吼大叫道:“马如龙,你有眼无珠,不识好歹,我乃五原县城内大名鼎鼎的刘半仙。今日前来献宝,未受你礼遇,反遭你屠戮。我到了阴曹地府,定不饶你……”
宋文祥也急了,对着马如龙拱了一揖,说道:“府公,此人杀不得!且不说他献宝是真是假,卑职听说他在贺兰山受过高人指点,非一般凡夫俗子,正是府公需要的人才,请府公刀下留情。”
马如龙也曾风闻刘半仙的大名,两只大眼骨碌碌一转,问道:“是人才?”
宋文祥点点头,回道:“是人才。”
“不是来蒙财的?”
“不是,是来向府公献宝的。”
“不会坏我的大事吧?”
“不会,是来助府公成就大业的。”
“你敢担保?”
“我拿脑袋担保。”
马如龙高喊一声:“带回来!”
刘富贵摸摸脑袋,并没有被人砍掉,心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于是整整衣冠,气哼哼地回到马如龙面前。
马如龙问道:“你就是刘半仙?”
刘富贵头一仰,说道:“这还有假?”
马如龙又问:“你献什么宝?”
刘富贵清清嗓门,就将他听说梁济民藏有传国宝玺的事说了一遍。马如龙笑笑,说道:“照你这么说,梁济民手中到底有没有传国宝玺还是两可。”
刘富贵一口咬定说:“有。”
“你见过?”
刘富贵这个、那个,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
马如龙不耐烦地说道:“好了,现在且不说传国宝玺有还是没有,我得先试试你的手段,看你是真神仙还是假神仙。若是真神仙,说明你说话不虚。”说罢,手一挥,“跟我来”,起身到后院去了。
刘富贵心中忐忐忑忑跟着马如龙来到郡府后院,心想:“上当了,人人都说,马如龙的衙门是个阎罗殿,一点不假。刚才差点掉了脑袋,现在他又要想点子折磨我了。看来,人说的害人先害己,一点不假。”刘富贵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禁不住面色凄然,心中又一阵怦怦乱跳。
马如龙来到后院往一把胡人交椅上一坐,身后站了十七八个穿着华丽、打扮阔绰的女子。马如龙指指身后的女人,对刘富贵说道:“我听说,神仙的眼睛可以辨人贵贱。刘半仙,你睁大两眼,仔细看看这群女子之中,哪一位是我的正房夫人?认得出,说明你是真神仙,刚才你说的那番话也不是胡扯。若辨不出,我不饶你。”
刘富贵心中骂道:“狗东西,还是要杀我呀。”抬头瞅瞅眼前的一群女人,年龄有大有小,个头有矮有高。身材有瘦有胖,脸盘子有圆有方,穿着打扮一个个珠光宝气、五彩锦绣。刘富贵两只小豆豆眼骨碌骨碌转来转去,他从这群女人的神态和气质上已经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去。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嘻嘻笑了两声,狡黠地说道:“夫人是贵人,贵人头上有一朵七彩祥云罩着,凡人没有。”话一落音,就有好几个女子情不自禁地扭头朝一个胖胖的女人头上睃视。刘富贵对着那个胖女人拱手一揖,笑道:“夫人,刘半仙向您请安了。”
马如龙一见大喜,一把拉了刘富贵道:“先生真神仙也。”当即赐刘富贵钱十万、马一匹、婢女一名,拜为盐川郡幕友;宋文祥荐才有功,赐钱五万,由下吏升为管事。封赏之后,即令家人备办酒席,与刘半仙开怀畅饮。
酒席之上,刘富贵力劝马如龙出兵查抄梁济民的家,强迫梁济民交出传国宝玺。马如龙说:“如能得到传国宝玺,那就是奉天承运,天助我成就王业。但是,凡事不可强求。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梁济民非一般草民,如果出师无名,必遭其反抗,事情闹到京城,定会弄巧成拙。打不住狐狸反惹一身臊,非智者所为也。”
次日,马如龙就备了一份厚礼,写了一张聘请梁济民为盐川郡军府首席幕宾的聘书,让宋文祥和刘富贵送到梁济民家。如果梁济民收下了厚礼和聘书,再慢慢提出传国宝玺的事。
马如龙原以为自己老谋深算,诡计多端,没想到梁济民压根就不买他的账,一看到宋文祥和刘富贵,连门都没有让他们进就将他们轰走了。
马如龙恼羞成怒,于是就藏身幕后,强迫五原县令孙嵩出面追查传国宝玺。孙嵩一再劝说梁济民献出国宝,舍财消灾,梁济民一口咬定不知天下有此物。就这样,在马如龙的胁迫之下,孙嵩以聚众谋逆之罪,将梁济民及其亲友三十多人抓了起来。
五原县令孙嵩吭吭哧哧地向颜真卿讲完他炮制冤案的前后经过。颜真卿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闹剧,遂向孙嵩问道:“梁济民到底有没有这东西?”孙嵩回道:“梁济民被马如龙的两个儿子折腾得死去活来,一直说没有见过此物,他的女婿刘富贵却一口咬定说有,马飞、马跃将梁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
颜真卿又问:“你以聚众谋逆之罪抓了三十多人,‘谋逆’罪当问斩,你上报刑部没有?”
孙嵩道:“没报。马如龙只想得到宝玺,并不想要他们的命,所以他不让上报刑部。马如龙老奸巨猾,担心事情闹大对他不利,故意让我出面。一旦东窗事发,他就会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马氏父子心存异志,图谋不轨,在他手下犹如盲人瞎马,夜半临池。我只好多个心眼,一面应付他,一面偷偷上书御史台,希望朝廷早日派人下来查究逆贼,为民除害。”
颜真卿点点头,道了声“好”,又问道:“你估计,我来到五原的消息,马如龙会知道吗?”
“不会。”孙嵩摇摇头说,“马家父子这两天又到马监要马去了。他安插在五原的几个耳目被我派人监视了起来。”
“宋文祥和刘富贵这两个人住在哪里?”
“就住在五原城内。”
颜真卿又连道了两个“好”,对孙嵩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回到县衙,派几个得力捕快,连夜将宋文祥和刘富贵抓进监狱,不要走漏消息。明天上午你照常到公堂上班,只派一个心腹属吏悄悄到我这里,带我从后门进入县衙大牢,我要亲自审问那个棍棍。”颜真卿挥挥手,又道:“你回吧。我念你同年分上,又能主动揭发马家父子的罪行,不追究你助桀行暴之罪。”
孙嵩起身拱了一揖,说道:“驿馆太简陋,又不安全。县廨备有上舍,可以聊作御史行辕,希望使君移节衙内。”
颜真卿笑道:“不必了,这里偏僻,不大为人注目,相对还安全些。”他看孙嵩犹犹豫豫,似乎还有话说,就问:“还有事吗?”
孙嵩对殷克齐作了一揖,说道:“这位判公,孙某忝列御史同年,一别有年,有几句体己话想单独和御史谈谈,不知能否借光。”
殷克齐点点头道一声“好”,出门去了。孙嵩急忙走到门口,从蹲在房外角落里的一个家仆手中取了一个包包,双手捧着回到房内,恭恭敬敬地放在颜真卿面前的几上,难为情地说道:“颜御史鞍马劳顿,这是十条金锭,不成敬意。恭请笑纳,略表同年情谊。”
五十两金子,价值不菲。颜真卿突然色变,说道:“孙嵩,你这是干什么?”
孙嵩抱拳拱了一揖,低声说道:“夜无人知,权作车马费。”
颜真卿脸色唰地垮了下来,本欲狠狠训斥孙嵩一番,又念他同年之谊,且比自己年长,不得不给他留点面子,低声斥道:“孙明府进士出身,应当读过《后汉书》吧?”
孙嵩点点头回道:“读过,读过。”
颜真卿满脸正色说道:“足下既读《后汉书》,难道不知道关西孔子杨震太尉的‘四知’吗?”
《后汉书·杨震传》中说,昌邑县令王密夜怀十金馈赠宰相杨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王密曰:“暮夜无知者。”杨震说道:“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王密含羞而去。
孙嵩重蹈王密覆辙,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扑通跪到颜真卿面前,说道:“使君,这是马如龙为了封卑职之口送给我的十条金锭,另外还有十块银饼,是他儿子给我的。明天我一并送来,算我主动交公,决不玷污使公清白。”
颜真卿长长叹了口气,痛苦地说道:“当年,你我高中皇榜,曾当着贤相张九龄和座主孙逖公的面宣誓,保证解褐入仕之后,一定要做忠臣廉吏,上为国家社稷建功立业,下为黎民百姓撑腰做主。足下在五原难道就是这样为国建功、为民做主的吗?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你让九龄公在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啊!你又有何脸面去见病卧在床的孙逖公啊!”说罢,颜真卿朝长几猛拍一掌,厉声叫道;“殷判官,进来。”
颜真卿对殷克齐说道:“这里是五原县令孙嵩受贿上交的十条金锭,每条五两。给他写张字据,案结之后,如数上交国库。”
殷克齐迅速写好收条,又取出御史官印盖上一个红戳。颜真卿说道:“孙明府,你收了条子,速速回衙去吧。不要忘了,今晚就将宋文祥和刘富贵两个混子抓捕归案。我来五原的消息也要暂且保密,以防马如龙狗急跳墙。”
孙嵩愣了一下,待明白颜真卿并无抓他之意,连声应道:“是是,是是。”双手取了字据,对着颜真卿高高一揖,匆匆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