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长公主大义救民女

颜真卿将八个长安贼棍押回醴泉尉司,先给他们包扎了伤口,然后按倒在地,每人先重重地杖打三十大板,打得棍徒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龇牙咧嘴,哭爹喊娘,发誓赌咒再也不干为非作歹祸害百姓的事了。

大唐年间长安的棍棍大多是五陵子弟。所谓五陵,指的是筑在渭水北岸的西汉五个皇帝的陵墓,也即高帝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和昭帝平陵。当时,每筑一陵就从江南、河南等地迁来一批富豪,定居陵丘四周。这些富室人家生活奢侈无度,纵逸糜烂,经九百年沧桑更替,五陵子弟多沦为好逸恶劳、不学无术的社会棍棍。为了生存,棍棍们常结党纳伙,蝇聚成团,坑蒙拐骗,拦路抢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什么来钱容易就干什么。近两年来,突然又干起了强抢民女鬻人为奴的罪恶勾当。

颜真卿抓的这伙棍棍以杨贵丁和刘矮丁为首,人称“长安二丁”。刘矮丁祖上是从南阳迁到五陵的富户,他的先人们山珍海味,车马轻裘,日蚀万钱,纵欲骄横,到他曾祖辈已经沦为贱民。杨贵丁不属五陵子弟,本是一个平康坊老妓从良之后抱养的一个野种。开始,长安的棍徒都不把他看在眼内,还时常欺侮他,骂他杂种。十六岁那年,杨贵丁住的坊内有家中户娶亲,嫌杨贵丁出身低贱,没有请他。宾朋入座之后,杨贵丁带了十来个棍棍突然闯了进来,纵身跳到一张酒桌上,解开裤子撒尿。主人家的仆人取出刀枪欲将杨贵丁捆了送官,杨贵丁从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胸膛,说道:“你们敢拿我,我就死在你们家中。”主家大婚,害怕闹出血光之灾把喜事冲了,急忙向杨贵丁作揖道歉,并专门给他带来的一伙棍子摆了一大桌酒肴。从此杨贵丁名声大噪,被长安的棍棍们奉为“贵哥”。杨贵丁横行于长安的大街小巷无人敢惹,到处白吃白喝,白拿白用,如取自家囊中之物。

有一天清早,杨贵丁带了几个小棍棍在街上闲逛,一时内急,对着一户人家的大门撒尿。一大泡尿从门缝中射进门内,正在院里扫地的门公突然打开大门骂道:“哪来的恶棍,为何对着我家大门撒尿?”

杨贵丁毫不退缩,不紧不慢地把尿撒完,还抖了两抖,说道:“谁让你家的大门对着我的屌屌?活该!”

门公怒道:“混账东西,我家大门又不是今天才竖在这里,为何不讲道理?”

杨贵丁横道:“你才混账。难道我的屌屌是今天才长出来的吗?”

门公怒不可遏,举帚便打。杨贵丁一声吆喝,四五个小棍棍一拥而上,将老门公拳打脚踢了一顿,扬长而去。

一日,杨贵丁带了两个小棍棍在城郊闲逛,看到一个农夫挑了四只小猪进城出售。杨贵丁眉头一皱起了歪心,抬手拦住农夫,说要买猪。

农夫放下担子,笑嘻嘻地问:“客官住在哪里,我给你送到府上。”

杨贵丁说:“让我先看看,看中了再买。”

农夫从竹笼中取出一只小猪,抓住小猪后腿,让杨贵丁看。杨贵丁接过小猪放到地上,扯着小猪尾巴,手一松,小猪摇摇尾巴,尥起小蹄跑了起来。农夫急忙去追,越追小猪跑得越欢。杨贵丁看着农夫跑出半里之外,笑嘻嘻地对两个小棍棍说:“走,回去烤乳猪吃。”说罢,三个棍棍一人提了一只小猪溜之大吉。似这样断子绝孙的缺德事,杨贵丁干了不计其数。

颜真卿将棍棍们痛打了一顿押进县牢,独将刘矮丁提到了鞫审房。刘矮丁是个五短身材,头大、身长、腿短,像是原始森林中的大猩猩,大圆盘子脸上嵌着两条看不到眼珠的小细眼。刘矮丁穷急时做过小偷小摸,如果不是杨贵丁撺掇,他没有狗胆去干明火执仗拦路抢人的勾当。颜真卿目光炯炯盯着刘矮丁,问道:“你们一伙从什么时候开始强抢民女的?”

刘矮丁怯怯地答道:“今年春上。”

“一共抢过多少?”

“二十一个。”

“每个女娃卖多少钱?”

刘矮丁皱眉想了下,答道:“视其长相、素质和买主的情况而定,少则四五万,多者一百千不等。”

颜真卿又问:“都在哪里抢过?”

刘矮丁答道:“泾阳二人,云阳二人,栎阳二人,新丰三人,醴泉十二人。”

颜真卿皱皱眉头,问道:“为什么独在醴泉抢得最多?”

刘矮丁吞吞吐吐、迟迟疑疑,一脸丧家犬的样子答道:“其他县查得紧,管得严,不易得手。唯醴泉县尉司的黑氏兄弟,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得一票,给他分一万钱,他保证不加追究。”

颜真卿朝案上猛击一掌,骂了一句“畜生”,遂又问道:“除黑彪、黑豹之外,你们还和什么人联系?”

刘矮丁道:“张店驿站有个驿卒,叫宋猴子,负责给我们通风报信。”

颜真卿吩咐副尉阎防,让他带两个马快,立即到张店驿站捕拿宋猴子。然后回到刑房,对刘矮丁道:“你是从犯,要好生交代,争取立功赎罪。”遂又问道:“这二十一个女娃,都卖到了哪里?交代买主的姓名和地址,一一写到纸上。”

刘矮丁额上沁出了粒粒汗珠,犹犹豫豫低头不语,许久才嗫嚅道:“爷,我说出来,贵哥会杀了我。”

颜真卿一拍桌子:“上刑!”

罗青锋故意将刑具弄得叮当作响。刘矮丁斜睨着一双细细的眯眯小眼,看看房中的铁镣、绞架、钉板和夹棍,以及刑具旁站着的八条人高马大的行刑手,禁不住毛骨悚然,两腿颤抖,急忙叫道:“我交代!我交代!”

罗青锋取来纸和笔,刘矮丁伏在一张小几上将女娃的名字以及买主的姓名、地址一一写清楚。颜真卿数了数,发现刘矮丁只写了十九个女子的下落,唯独不见张店的司马红和马家堡的马水仙。

“还有两个人呢?”颜真卿厉声问道。

刘矮丁哭丧着脸,说道:“那两个女娃是贵哥一个人联系的人家,他不让别人知道。”

次日,颜真卿和阎防二人将杨贵丁提到鞫审房。

杨贵丁是个闯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和黑道上的人歃血为盟、结过刎颈之交的大棍,天不怕,地不怕,人称是一块掉进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见了颜真卿毫不在乎,嘿嘿地一笑,主动说道:“颜少府,还是那句话,我杨某黑道白道都有人。放我一马,要钱我给你钱,要官我为你活动,保你官运亨通。”

“放肆!”颜真卿斥道:“你以为当官的都是贪官污吏,随便可以买通的吗?”

杨贵丁笑笑,说道:“差不多。”

“你怎么不去买个官干呢?”颜真卿讽刺道。

杨贵丁一笑,说道:“没到时间,到时候八抬大轿抬我,我还要挑选衙门呢!最低也得三品大员。”

颜真卿冷冷一笑,又挖苦道:“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集市上混日子的棍棍,斗大的字识不了几筐,还三品大员呢!”四周吏卒一阵哄笑。杨贵丁脸上一阵羞红,“刺溜”一声吸了下鼻涕,说道:“你小看我,当朝宰相李林甫大人还没有我文化高呢,照样当百官之首。”

颜真卿厉声斥道:“不许侮辱朝廷。”

阎防一拍桌子,对衙役命令道:“打他二十大板。”

几个衙役扑上去,扒掉杨贵丁的裤子,将他按到地上,狠狠打了二十板。杨贵丁咬着牙,闭着眼,未吱一声。

“再打他二十大板!”阎防又命令道。

衙役们又打了杨贵丁二十大板,他还是紧咬牙关,不吱一声。看样子,在他口里审不出什么。

颜真卿对衙役挥挥手,吩咐道:“将他关起来!”

杨贵丁咬住牙关,白了颜真卿一眼,恨恨地说道:“颜真卿,你记住。天不转地转,山不转水转,我认识宰相府的李管事,哪一天你落在我的手中,我剥了你的皮。”

颜真卿冷冷一笑,说道:“我等着你。”

第二天,颜真卿带着阎防和罗青锋,三人一同入京向京兆尹韩朝宗汇报了京畿少女失踪案破案情况。韩朝宗听了大喜,当即命令长安和万年两县县尉,集中了一百多名精干捕快,分成若干队,分头包围了各个买主的院落,当天就将十九名被抢少女解救出来,并送回了各自家中。

司马红的哥哥司马勇和姐夫杜希全听说丢失的少女都已经被解救回家,唯有自家小妹下落不明,遂带了母亲找到颜真卿哭诉不止。同时,马水仙的家人也从马家堡来到醴泉尉司,哭天喊地地请求颜真卿帮助解救。

颜真卿再次提审杨贵丁,杨贵丁嘿嘿地笑笑,说道:“你救别人呢,谁来救我啊?”

阎防急了,骂道:“你这个缺德坏良心的棍棍,你不怕断子绝孙吗?”

杨贵丁皮着脸嘻嘻笑道:“我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我已经断子绝孙了,用不着你来咒我。”

阎防叫道:“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抽。”

杨贵丁道:“别,别,咱们做个交换吧。”

阎防问:“如何交换?”

杨贵丁道:“先放了我,我再告诉你们司马红和马水仙这两个女娃的去处。”

阎防上去给了杨贵丁一记耳光,骂道:“休想!”

杨贵丁被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龇着牙说道:“阎少府,你记着,我早晚要报这一掌之仇。”

颜真卿又将刘矮丁提了出来,刘矮丁一到鞫审房就说:“爷,勿打,有话好说。”

颜真卿问道:“杨贵丁平时和京城什么官员来往密切?”

刘矮丁想了会儿,说道:“杨贵丁平时和万年县主簿闾丘晓和长安县尉霍仙奇交厚。”

“如何厚法?”

“平时,杨贵丁经常和这两位官人在一起喝酒谈事。我们在京师闹出的许多乱子,最后都是这两个官人出面给摆平的。”

颜真卿又问道:“司马红和马水仙这两个女娃卖到了谁家,霍仙奇和闾丘晓是否知道?”

刘矮丁点点头说:“应该知道。那两个女娃长得像仙女似的,一定卖到了高门大户,得了大价钱。杨贵丁攀不上高官显贵和豪门富贾,只能靠霍仙奇和闾丘晓从中介绍。”

颜真卿道了一声“好”,让一差役弄了两盘菜一壶酒,犒劳刘矮丁。下午,颜真卿带了罗青锋直奔长安,向京兆尹韩朝宗汇报案情。

韩朝宗万万没有想到,万年县主簿闾丘晓和长安县尉霍仙奇会与棍徒勾结,干出这等有辱官箴的勾当。他背着双手在厅内来回徘徊不止,口中连骂了几声“官邪,官邪”,许久,才朝案上猛击一掌,对李琚说道:“把闾丘晓和霍仙奇给我叫来。”

长安县尉霍仙奇先被带到京兆府。霍仙奇四十来岁,身子细长,骨瘦如柴,尖嘴猴腮,愣头愣脑。当韩朝宗让他交代与杨贵丁的关系时,他一口咬定,只与杨贵丁认识,没有任何交往,韩朝宗只好暂且将他放回。霍仙奇刚走,闾丘晓被带到京兆府大堂。闾丘晓四十多岁,肥头大耳,一脸横肉。他一眼看到醴泉县尉颜真卿坐在旁边,知道犯事了,顿时吓得浑身上下如瘫了一般,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到了韩府尹面前,主动交代说:他将长安大棍杨贵丁抢来的两个醴泉女娃以每票十万的身价卖给了当朝皇上的两个宝贝女儿——宁亲公主和咸宜公主。

韩朝宗手指抖动了许久,指着闾丘晓,很伤心地斥责道:“闾丘晓主簿,你身为官人,不知慎独自律,屡违官禁,玷污官箴。往日,老夫以你不拘小节,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没有想到你越发张狂恣肆,竟敢触犯朝廷大法。今日莫怪老夫对你不厚。”说罢,手持惊堂木朝公案狠狠一击,只听“啪”的一声巨响,韩府尹厉声喝道:“两班衙役,将这厮给我用大枷扣了,押入大牢。”

当朝皇上李隆基共有三十个宝贝女儿,宁亲公主和咸宜公主分别是李隆基的二十一女和二十二女。咸宜公主是李隆基的宠妃武惠妃的女儿,下嫁驸马都尉杨洄。杨洄住在朱雀大街东边的务本坊,他的驸马府很容易找到。宁亲公主下嫁前宰相张说的二子、现任兵部侍郎张均的弟弟、卫尉卿张垍。唐玄宗李隆基不但喜欢宁亲公主,更喜欢长相端庄、举止潇洒、能说会道、风流倜傥的驸马张垍。因而,特许张垍和宁亲公主夫妻二人住在禁中的大明宫内,而且经常赏赐珍玩。醴泉女娃马水仙卖到了务本坊杨洄的驸马府,司马红卖到了设在大明宫内的张垍的驸马府。设在宫外的杨驸马府一般人都很难进去,更别说大明宫了,谁有胆量敢到大明宫内去抓人?贵为三品大臣的京兆尹韩朝宗都无可奈何,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醴泉县尉?韩朝宗一连找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王爷和朝廷大臣,他们都不敢应承,此事只好暂且搁置下来。

这天是个旬休日,颜真卿和妻子韦弦娘带着六岁的女儿梅姑到崇贤坊看望岳父韦迪,顺便想请多智多谋的伯父韦述出出主意。

职方郎中韦述公笑眯眯地打量了侄婿一眼,心想:小伙子为了搭救两个民女,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人也消瘦了许多,心中感到无限欣慰。自忖没有看错人,将来此子必为济世雄才。于是,给他出了个主意,说道:“此事不妨到西城的玉真观请玉真公主出面试试。”

韦迪笑道:“玉真公主早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女冠。玉真观虽然不大,却是‘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一般人怎么可能跨进那道门槛?就是到了玉真观门口,怕也是咫尺千里,天上人间。退一步讲,即便是进到观内,见到玉真的仙容,也只能和她谈谈三清仙境、洞天福地、三昧真火、华池神水诸如此类方外之事。若谈宦途荣辱、民间是非,岂不要看她的白眼?”

韦述想了下,说道:“近日有朋友送我一支千岁人参、两柄灵芝,另有黄精、枸杞各二斤。我明日朝参之后,拿了这些礼物先去拜访她一次,给她谈谈九天玄女和麻姑的故事,探探她的口气。侄婿可到宣平坊找下你的老上峰贺知章公,贺宾客不仅与玉真公主交厚,而且是玉真公主的老师和道友。你求贺宾客写个条子,一定能见到玉真公主。至于她是否愿意出面帮忙,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韦迪笑笑说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贤婿可要动动脑筋啊。”

颜真卿道了声“知道了”,当即将弦娘和女儿送回家中,又备了份礼物,直奔宣平坊。

贺知章时年八十四岁,因数请致仕未被批准,只好一如既往地留在京师,每日作诗、习字、炼丹、修道,高兴了参加朝参,不高兴了就醉卧酒肆,与民同乐,过着风流倜傥的狂放生活,人称朝隐。这天,贺知章正在书房习字,看到颜真卿登门拜访,心中非常高兴,拉着颜真卿问长问短,又拿出几纸草隶让颜真卿品评。颜真卿勉强应酬了一会儿,只好说明来意。贺知章听了,很为后生的守正敬业精神感动,当即给玉真公主写了张条子,请她出面解救醴泉的两位民女。

玉真公主闺字持盈,是唐睿宗李旦的第十女,仅比皇兄李隆基小两岁,这年已经是五十六岁的老皇妹了。皇帝的女儿称公主,皇帝的姐妹称长公主,皇帝的姑姑称大长公主。太极元年(712),二十六岁的长公主李持盈和姐姐金仙公主一同出家为女冠。当时道教被奉为国教,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卿急忙拨出巨款,给二位长公主各筑道观一座,名曰金仙观和玉真观,均在宫城西邻的辅兴坊内。

玉真公主为人宽厚大度,生活也很节俭。先前她曾被封为崇昌县主,出家之后向皇帝上书,主动要求免去她的长公主称号,取消崇昌县百姓每年对她的贡赋,并将个人财产散赠给了数百家穷困百姓,在京师很得民心。

出家之后的玉真道姑在功课之余喜欢与文人交往,开元十八年(730)夏天,声名显赫的国朝诗坛泰斗李白初次来京,就曾受到玉真公主的热情款待,并请李白在她的终南山别馆住了多天。

颜真卿得到贺宾客的手书之后,第二天就通知罗青锋将司马红的母亲和哥哥司马勇、姐夫杜希全以及马水仙的父母姐妹一共十数人召到京城,第三天带了众人来到辅兴坊玉真观。颜真卿向守门的女道姑递上自己的名帖和贺知章的条子,道姑上下打量了一眼颜真卿,即请大家进入门房,轻轻道了一声“稍候”,到后院传话去了。

很快,守门道姑笑眯眯地转了回来,竖起一掌对颜真卿行了一礼,带领颜真卿一行进入观内。他们顺着西厢走廊,绕过一座大殿,来到后院的方丈室前,守门道姑对颜真卿轻轻说道:“在这里听候传唤,不可喧哗。”说罢,又竖掌行了一礼,走了。

方丈室门前挂了一副珍珠门帘,门前背手站着一个金童、一个玉女,皆十三四岁,粉面红腮,秀眉大眼,身穿束腰素锦武道士服,腰佩镶金嵌玉七星宝剑,精神勃勃,飒爽英姿。方丈室内琼香缭绕,瑞霭缤纷,玉真道姑正在一尊白玉镌雕的九天娘娘像前结跏趺坐,静思修炼。许久,她才抬眼朝帘外看了一眼,让身边侍候的一个小女侍传颜真卿一人进去。

颜真卿小心谨慎地趋入方丈室内,也学着道门礼仪,竖起左掌向玉真行了一礼,然后在小女侍搬来的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了,从袖中掏出一纸,简单地说明情况,双手呈到玉真道姑面前。

玉真看过之后,抬头看着颜真卿,问道:“你叫颜真卿?”

颜真卿微微躬了一下身子回道:“是。”

玉真公主又问:“你写的事情属实?”

颜真卿又微微躬了一下上身,肃然答道:“千真万确,卑职不敢妄言。”

玉真公主霍地一下从蒲团上站了起来,道了一声:“金姑、银姑,备轿。”

两个十七八岁的女侍在帐后应了一声,然后鱼贯而出,很快带人抬来一乘香木制成的四人抬青缎子小轿停在了门外。四个粗壮的抬轿女侍站在小轿四角,金姑、银姑和金童玉女并排侍立一旁,另有两个长相清秀、动作麻利地小道姑站在轿门两侧。玉真道姑换了一身黑缎子暗花道服,步履姗姗来到门外,向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的司马红和马水仙的家人们颔首打了个招呼,然后坐进轿子,轻轻道了一声:“起轿。”四个女侍轿夫“呵喝”一声,一齐举杆上肩,稳步走了起来。

颜真卿和罗青锋带着司马红和马水仙的家人跟在玉真道姑的轿子后边,顺着皇城大道东行,过朱雀门很快到了务本坊杨洄的驸马府门外。玉真道姑下轿之后,首先让金童、玉女看住门吏,不准他们通报,然后让大家站在门外。她自己只带了金姑、银姑两个侍卫,径直进了驸马府内宅。

杨洄和咸宜公主看到长公主带了两个小道姑进来,目光严肃,面带愠色,心中就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颠颠地迎上去,直叫:“姑姑来了,姑姑来了!”玉真道姑理也不理,一直走进客厅,在上座坐了,目光冷冷地盯了咸宜许久,然后朝桌上轻轻一拍,命令道:“将那个民女给我带来。”

咸宜垂手立在姑姑面前,面带惧色,小心谨慎地问道:“姑姑息怒,姑姑说的是哪个民女啊?”

玉真道姑低头看了一眼颜真卿写的纸条,上面写着:“咸宜家:马水仙。”然后,头一仰,气冲冲地说道:“马水仙。”

“啊啊!”咸宜不知道姑姑找这个买来的奴婢有什么事,她还以为是姑姑想要呢,急忙对一个女管家吩咐道:“传马水仙过来。”

马水仙被带到客厅,看了一眼玉真道姑,说了声:“奴婢马水仙到。”急忙退到侧旁,低眉颔首,垂手侍立。

玉真道姑上下打量马水仙,小女子长得端端庄庄,娇娆妩媚。也许刚刚受到管家斥责,脸上泪痕斑斑,似那雨打梨花,令玉真道姑顿生怜爱之心。她轻轻咳了一声,问道:“你叫马水仙?”

马水仙稍稍仰了下头,应道:“是。”

“哪里人?”

“醴泉县马家堡人。”

“怎么来到了驸马府?”

马水仙低着头不敢言语。

“不要怕,说。”

马水仙抽噎两声,禁不住泪水簌簌而下,怯怯地说道:“被人抢了,卖来的。”

玉真公主朝桌上“啪”地拍了一下,指着咸宜斥道:“开元新制,每个公主由有司衙门派发奴婢两名。你们不知俭啬,还要到外边私买奴婢。买奴也罢,偏偏又去买市棍抢来的良家女子,真给皇室丢脸!”玉真道姑斥罢咸宜,又指着驸马杨洄责道:“你身为驸马都尉,生活奢靡,当杖四十大板,等你岳父揍你吧!”说罢,拉了马水仙就走,金姑、银姑仗剑随后,寸步不离。

玉真公主出了驸马府,将马水仙交给颜真卿,然后跨进青缎小轿,吩咐道:“走建福门,进大明宫。”女轿夫“呵喝”一声,小轿忽悠忽悠地朝前走了。

颜真卿将马水仙交给她的父亲、母亲,三人抱头大哭起来。颜真卿急忙制止道:“回家再哭。”催促大家跟着轿子向东疾行。

玉真道姑的青缎子小轿忽闪忽闪地到了大明宫,径直进了建福门。门吏及禁卫认得是玉真道姑的轿子,不敢拦截,急忙退后几步,肃立致敬。颜真卿带领众人在建福门外的广场上找了几个石凳坐下,远远望着玉真道姑的小轿过了下马桥,忽悠忽悠地进入大明宫的深处。

大明宫内殿堂林立,楼阁高耸,红墙紫瓦,金碧辉煌。前院的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金銮殿是皇帝和百官议政的重要场所,所以中书省、门下省、亲王院、弘文馆的朝廷重臣和常参官们的办公衙门也都设在大明宫内。皇子皇孙都住在大明宫的后院,宁亲公主和张垍住在大明宫最里边位于蓬莱池边的紫兰殿内,距建福门几近两里路程。玉真公主进去约有两个时辰才出来,她来到建福门外下了轿子,将司马红交给颜真卿,说道:“好了,你找的两个小村姑都找到了,带她们回家去吧!”

司马红的母亲看到女儿,眼泪簌簌地流了满面。她一手拉着司马红,一手拉着司马勇,来到玉真公主面前,扑通跪到地上,五体投地一连磕了二十多个响头,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口中喃喃地不断祷告道:“长公主万寿,长公主万寿!”

玉真道姑免了封地崇昌县民的贡赋,散财于民间,就是祈愿延年益寿,司马红的母亲连连祝她万寿,正合了她的心意。老道姑禁不住心中甜丝丝的一阵兴奋,一边说:“好,好,大家都长寿,大家都长寿。”一边就从身上解下一个护身玉坠给了老太太,挥挥手说道:“起身吧,起身说话。”玉真公主将司马红叫到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眼,啧啧两声,喜道:“这小村姑,该不是天上的嫦娥下凡吧?长得这么俊俏,真叫人疼爱呢!”

这时,驸马张垍骑了一匹闲厩龙驹从大明宫内赶了出来,下马之后,对着玉真公主高高一揖,说道:“姑姑,这个小村姑是宁亲公主花了十万钱买的呀,你凭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交代,就将人带走呢?”

玉真道姑面孔一板,反问道:“交代什么?难道你想让我求你不成?”

张垍两眼一横说道:“你总得说一声怎么回事儿嘛!”

玉真道姑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说道:“你附耳过来,我给你说是怎么回事儿。”

张垍真的朝前迈了两步,站在玉真道姑面前,还侧了面孔俯身过去。玉真道姑举起巴掌“啪”地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到了张垍脸上。张垍猛地跳后几步,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的左脸,怒道:“姑姑,你怎么动手打人?”

玉真公主的双眉一竖,怒道:“我就打你这个王八羔子了,你到你那岳父老子面前告御状去吧。你仗了皇上恩宠住在大明宫内,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公开买回一个被棍徒抢来的良家女子为奴,该当何罪?”

张垍心中不服,强词夺理争辩道:“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鸡毛蒜皮的事,值得姑姑如此兴师问罪吗?”

玉真气道:“对你来说是鸡毛蒜皮,对这个小村姑就是弥天大祸。”

张垍仍不服,又争辩道:“这个小村姑是你侄女买的,与我无关。”

玉真厉声呵斥道:“公主犯禁该罚,你身为驸马不加劝阻,当杖二十大板。”说罢,对手下扈从一挥手,命令道:“给我按到地上,打!”

金姑、银姑、金童、玉女和四个膀大腰圆的抬轿女冠呼啦一下将张垍围了,一个个揽衣卷袖,摩拳擦掌,准备动手。张垍见势不妙,叫一声“姑姑恕罪”,急忙牵着马跑回了大明宫内。玉真道姑“哼”了一声,冲着张垍的背大声说道:“你竟敢在内宫跑马,明天就叫你滚出大明宫。”

玉真道姑赶跑了驸马张垍,余气未消。她在金姑、银姑的搀扶下坐进了`青缎子小轿,掀开小轿窗帘望着大明宫。这时,天空阴沉沉的,还刮起了风沙,灰蒙蒙的,皇城宫宇也失去了光泽,变得一片暗淡。玉真道姑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悲凉,喃喃自语道:“高祖创基百年,延福至今,没想到一世清明的皇兄,老了老了,竟然昏了头脑,远君子而近小人,冷清流而宠官邪,皇子皇孙日益堕落腐败。长此以往,这煌煌大明宫终有一日会像阿房宫一样被人付之一炬……”玉真道姑想到这里,禁不住心头一酸,潸然泪下。

金姑、银姑看到主人伤心,急忙递上手帕,并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主人,旁边还有外人。玉真道姑擦了下泪水,回头看了颜真卿一眼,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颜真卿说道:“颜少府,你的夫人叫弦娘吧?”

颜真卿吃了一惊,急忙肃立,答道:“是。”

玉真道姑长长地“嗯”了一声,脸上现出了几丝笑意,说道:“前些日子,我曾请韦述公到我观中,请教他几件故事。他带了侄女来,说叫弦娘,是醴泉县尉颜真卿的夫人。那小娘子长得似仙女一般,又会作诗写字,文静贤淑,聪明过人,若未嫁人,我定将她收为弟子,来道观陪我。”玉真道姑说到这里,看到颜真卿面带不安,略有紧张之色,微微一笑,又道:“看把你吓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做夫妻也是缘分,我怎么会忍心拆散你们呢?不过,话再说回来,你可要好生待她,不然,我可要将她度到我的道观来了。”说罢,小声呵呵地笑了起来。笑罢,又道:“今天你来找我,也是咱俩的缘分。你呢,完成了官守,我算又做了件善事,又积了一分阴德吧。今天晚上我又可以在功过格的‘功格’一栏美滋滋地记上一笔了,为此,我还得谢谢你呢!”

颜真卿对着玉真道姑高高地拱了一揖,说道:“今日若不是长公主出面,卑职怕是无颜面对醴泉父老了。”

玉真道姑说道:“好了,今天我也累了,你带他们回去吧。以后得空,勿忘带了弦娘到我观中来坐。”说罢,在轿柱上轻轻敲了两下,对抬轿的道姑说道:“起轿回观。”四个道姑“呵喝”一声,抬起青缎子小轿,沿着皇城大街忽悠忽悠地向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