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图、认尸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

——周敦颐

赵不尤和宋齐愈、郑敦告别,独自骑马出城,回到汴河岸边那只新客船。

郎繁已死,章美又失踪,这件事越来越古怪。二人同时出事,是偶然,还是彼此有所关联?如果有关联,会是什么事,让他们两个一个送命,一个失踪?

寒食那天,东水八子相聚,郎繁和章美曾争论过“不动心”,难道他们两个是因为这场争论而引起怨愤?不会,八子在一起时常争论,赵不尤自己也曾参与过几场,虽然争论时难免因各执己见而动了意气,不过都只是学问之争,八子始终志同道合,情谊深厚。何况,就算两人真的动了怒,私下继续争执,以至于动武,赢的也该是郎繁。郎繁的身手,比起那些武师,也许稍显不济,但平常人,他还是能轻易对付,何况章美又十分文弱?

八子中,除了简庄,章美是最沉稳的一个,凡事他都会深思熟虑,不肯轻易下结论,更不会急躁行事。在学问上,他甚至比简庄更用心刻苦,为了求解《论语》中的一个“安”字,他遍读群经,苦思了十几年,至今仍说并未真的明白,尚不心安,还在继续求索苦思。

这样一个稳重笃实之人,为何会在殿试前夕忽然失踪?

至少可以肯定,让他失踪的原因一定意义重大,重过殿试,重过他自己的前程。

驱马刚上虹桥,赵不尤就看见桥栏边饮食摊上,一个灰袍瘦长的背影,正展着一张纸,和那胖摊主说话——御苑画师张择端。

那胖摊主看着那张纸,笑咧了嘴:“这上画的是我?呵呵,俺的破摊子上了画竟这么好看,连米糕也画上了,还真像,热腾腾的。不过昨天这时候,我卖得只剩三个了,刚催儿子赶紧回去取。”

“哦,三个米糕……当时你这摊子边挤了几个人?”

赵不尤下了马凑近一看,纸上画的是一幅草图,正是这个米糕摊子,不过摊子边的人只是潦草轮廓。

胖摊主挠着胖手想了想:“三个还是四个?记不太清了,船冒烟后,看热闹的人又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凳子也被他们踢翻,连这摊子都险些被挤垮了。”

张择端又问道:“不是冒烟后,是冒烟前,那只船还在桥东边水里打转那会儿,究竟是三个还是四个?”

胖摊主扭头问自己旁边卖甜薯的瘦子:“九哥,昨天正午,闹神仙之前,咱这边站了几个人?三个还是四个?”

瘦子正在想事,随口说:“三个吧。”

“哦。多谢!”张择端忙把那张草图铺到脚边的木箱上,取下耳边插的笔,一边念一边随手涂抹描画,“米糕还剩三个……桥边人三个,不是四个……棚下两个,棚外一个,头戴幞头,有胡须……”

几年前,张择端初到汴京游学,投靠无门,甚是落魄,连食住都没着落,在相国寺街边卖画,被赵不尤无意中看到。见他所画,并非山水花鸟等雅逸之物,而是市井街巷、常人常物,满纸人间烟火、俗世活趣。笔致也迥异于精逸时风,工细谨严之外,更有一股浑朴淳熟之气。他知道写雅而得雅,较易;画俗而脱俗,最难。正如一位女子,精妆靓饰,生得再不好,也能妆出几分美,而布裙素面,仍能显出丽资秀容,才真是美。

那些画,赵不尤越看越爱,如读杜甫茅舍村居时所写诗句,更似饮了村酿老酒,初尝只觉粗质,细品之后,才觉后劲醇深,醉透汗毛。再看张择端,寒天腊月,只穿一件单旧的袍子,虽然晒着太阳,仍瑟缩着不住抽鼻子。他立即说十几幅画全部买下,不过,有个附带之约,要张择端去自己家中痛饮一场……

赵不尤看着张择端如此谨严,记性更是惊人,心里一动,等他画完,笑着招呼道:“择端。”

张择端一抬头,见是他,原本凝神肃然的脸顿时露出笑意,笑出数十道深纹,看着既苍老,又真淳:“不尤兄!”

“你画的是昨天的河景?写真?”

“是啊,昨天正午,日影刚好不见的那一刻。”

“河两岸都要画?”

“是。”

“当时你在哪里?”

“那儿——”张择端指了指虹桥顶东边桥栏处,正是绝佳观看点。

“我有件要事拜托你,择端能否跟我到那船上去一趟?”

“什么事?”

“到那船上再说,于你作画刚巧也有些助益。”

“好。”

张择端收拾好画箱,随着赵不尤下了桥,才拐向左岸,便听到顾震在高声呼唤:“不尤!”

顾震站在一只官巡船上,万福立在他的身后。巡船停在那只新客船的旁边,岸上和新客船上都有弓手把守。

赵不尤牵马和张择端走了过去,顾震和万福已跳上岸。

顾震也认得张择端,问候过后,满脸振奋对赵不尤道:“大半天差不多完成两桩事!”

“哦?船上死者身份已经查明?那道士的下落也找到了?”

“哈哈,的确是这两桩事情,不过眼下都各只完成了一半。先说头一件,你交代万福去找证人,他今天一大早便开始四处找寻,结果还不错,让万福自己跟你讲。”

万福在一边笑眯眯道:“昨天在虹桥上北岸边,靠近那只梅船的人,没找全,只找到十一个,我让他们一个一个到这新客船上辨认,有些能认得,有些认不得,不过汇总起来看,有一小半死者被认出来了。真的都是梅船上的人。”

“下锁税关的簿录也抄来了,梅船船主叫梅利强——”顾震将税官抄录的那几页纸递给赵不尤,“我已经命人又抄了一份,按这簿录去排查出这只新客船的来历。”

“好!这份我先留着。”赵不尤接过簿录,看了一遍,而后收了起来。

顾震又道:“第二件事,果然如你所说,那道士和两个小童还好逃脱,但木筏不小,既然没漂到下游,自然是藏在途中。如果不想留下踪迹,最干净的办法就是烧掉。我坐船沿着汴河来回查看了两趟,河岸边没有可以藏那筏子的地方。就上了岸,带了二十个弓手,沿着汴河岸一路找下去。果然在一个土坑里找到一堆新烧的灰烬,我询问了土坑附近的两个农人,他们当时在那边田里干农活,不过离得有些远,他们都看到了冒烟,但以为是谁家田头烧枯草,或者烧清明纸钱,都没在意。灰烬里还找到一片这个——”

顾震递过一小片东西,赵不尤接过一看,是一小片未烧尽的白布,有些粗厚。

万福道:“昨天我在虹桥看到木筏上铺的应该就是它。”

赵不尤道:“那道士不会徒步逃走,岸上应该有人接应。”

顾震笑道:“是。离土坑不远处,有车轮印,还有些脚印,都是新留下的。那车轮印一直到大路上才辨不出了,看车轮最后印子的方向,是往京城来了。那道士现今就藏在汴梁城里,他做出这么一场鬼戏,本来恐怕是要去向官家讨赏,谁知道有人在那银帛上添了字、坏了事,成了反语,现在他就难办了——”

东华门前。

郑敦正要开口问宋齐愈,几个太学生围了过来:“宋兄,今天策论答得如何?”

郑敦见不便再说,便道:“我去找章美。”

宋齐愈点点头:“好,我们分头去找。”

郑敦忙转身走开,身后宋齐愈和那几个太学生说笑着,语气十分轻松,甚至可以称之为欢畅。郑敦忽然很难过。

他是家中独子,三岁的时候,母亲忽然病逝,父亲很快将一个小妾扶正。这个继母虽然性情还算温和,后来也没有生育,但毕竟并非亲生,始终不冷不热。父亲任的武职,常年在西北边地轮戍,便将他母子留在家乡。

郑敦觉得自己如同孤儿一般。幸而过了三年多,他就去了童子学上学,和宋齐愈、章美成了好友,三人同学,同住,同玩耍,几乎一刻都不分离。之后又一起上县学、府学、太学。他原本资质平庸,但跟着两个聪颖之友,常日听他们谈论经学文章,得益极多,顺利升学。

宋齐愈和章美,在他心中分量甚至超过父母。

而此刻,宋齐愈春风惬怀,章美又不知下落。只剩他一个,凄凄惶惶。

他闷闷不乐,独自赶到朝集院西庑的太学上舍,这是王安石当年变法兴学时所营建,青瓦粉墙,古木森森。门头匾额“惟明惟聪”四字,取自《尚书》,是蔡京所题,遒媚雅逸。几个门值认得郑敦,并不阻拦。进了门,迎面一大株百年古桂,枝干粗壮,春叶鲜嫩。庭中正堂是圣贤祠庙,正中孔子像,左边孟子,右边王安石。崇宁三年,蔡京为相后,驱除旧党,推崇王安石,天子下诏:“荆国公王安石,孟轲以来,一人而己。其以配享孔子,位次孟轲,封舒王。”

郑敦绕过前庭学殿讲堂,穿过一道侧廊,走进一扇院门,来到上舍后院,院中一个四方大庭院,北边正面是几大间讲堂,东、西、南各是一排斋舍,每斋五间房,宋齐愈在东边第一间,章美则在南面第三间。

上舍生今天殿试,虽然已经考罢,但大多都还没有回来,庭院中静悄悄,只听得见庭中花树上的啾啾鸟鸣。郑敦沿着侧廊来到章美斋舍前,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两下,没有人应,便推开门轻步走了进去。

房内寂静,并没有人。迎面一张大炕,占满了大半间。郑敦先向左手边靠墙望去,那是章美的铺位。章美做事一向爱工整,半旧的青布被子叠得方正,靠墙角端正放着,上面搁着青布套的旧竹枕,套面也平展无褶。这几天,铺位一直这样空着,因没有人睡,青布褥单上薄薄落了层灰。

呆望了一会儿,铺上空空,没有任何迹象可寻。他又回转身,望向章美的柜子,柜门锁着,他没有钥匙,即便有,除了衣物和一些钱,里面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而旁边章美的书架上,密密排满的都是那些已经翻烂的经书文集。

章美,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连一个字都不跟我讲?

赵不尤和顾震、张择端一起登上那只新客船。

连郎繁在内,船上二十五具尸首,都齐摆在前面大舱中,尸身上都盖着竹席。

赵不尤引着张择端走到舱门边:“择端,这些人你帮我辨认一下,是否昨天那只消失客船上的人?”

张择端一看到这么多尸体,顿时有些怕,缩步在舱门外,不敢靠近,听了这话,瞪大了眼,满脸惊惶。

赵不尤温声安慰道:“你要画昨天正午的河景,那只客船恐怕是画眼吧?”

张择端惶然点点头。

赵不尤继续道:“那船最初遇险时,船上的人一个个都还活生生,只过了一会儿,便全都丧了命,而且至今身份未知,缘由不明,凶手更是不知下落。他们之中,一个人枉死,便是一家人伤心,一船人送命,便是数百人悲痛。顾震兄和我目前正在追查这桩凶案,但若连死者是谁都查不清楚的话,其他就更无从下手了。”

张择端听了,又向舱门内怯望了一眼,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却又有些犹疑,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说:“好,我去看一下。”

他放下背着的画箱,打开箱盖,在里面几十张纸中翻检,纸上全都是草图,他找出其中一张,图上正是那只梅船遇险时的草图,虽然有些潦草,但船上二三十个人,呼喝的、放桅杆的、撑篙的、拉纤的……各就其位,历历在目,有些连眉眼都清清楚楚。

赵不尤和顾震看了大喜,万福更是探头惊叹:“昨天我见到的就是这样!”

张择端勉强笑了笑:“船上有五六个人的脸,我记得不太清,不知道能不能认得出来?”

赵不尤忙道:“不妨事,能认出多少算多少,哪怕多认出一个都是大功德。”

顾震和万福先走进大舱室中,赵不尤伸手揽着张择端也跟了进去,来到左窗下第一具尸体边。

万福掀开席子的一角,露出下面尸首的面部,眼耳鼻口居然都渗出些乌红的血水,昨天并没有。张择端吓得身子一颤,发出声惊呼。赵不尤忙轻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择端,莫怕。”

顾震在一旁说:“仵作已经查过了,二十四人的确都是中毒身亡。中午复检时,才判断出来,所中之毒是鼠莽草。这种毒江南才有,中毒后,嘴唇破裂,齿龈青黑,死后一宿一日,九窍才会有血渗出——”

张择端听了,更是惊怕,将眼躲到一边,不敢再看。

赵不尤安慰道:“择端,以你的眼力和记性,只需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张择端仍不敢看,微颤着声音,指着手中草图中央道:“我已经看了一眼了,是船顶上拔掉船桅插销的这个船工——”

草图上,船顶篷桅杆脚下,一个短衫细腿的背影,正在扯桅杆上的绳子。

“但图上这人背对着的……”

“昨天他跳上船顶的时候我看见了,拔开插销后,他脸也朝我这边转了一次,高颧骨,塌鼻梁,小扁鼻头,唇上有两撇细胡须——”

赵不尤看那尸体面部,果然如张择端所述:“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

万福又去揭开第二具尸首头顶的席子,张择端仍只匆忙看了一眼,便立即躲开脸,指着图上船头撑篙的高个男子:“是这个。”

这个男子脸部画得很清晰,八字眉,钩鼻头,嘴下撇,长下巴,果然极似地上那具尸身面容。

就这样,张择端继续一一辨认,到后来也渐渐不再害怕。除了郎繁之外,二十四具尸体中,他能完全断定的有十五人,略有些犹疑的四人,剩下五人中,有两个当时只看到侧脸,不敢确认,其余三人则全无记忆。

总体而言,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昨天梅船上的人,除四五个外,和张择端草图也大致能一一对应。

“幸亏来了一趟,这样船上人的面目便全都能画得真切了。”张择端走出舱室,擦掉满头汗水,苍老过年龄的面上竟露出淳真喜色。

赵不尤笑了笑,这画痴除了画之外,再不关心其他,刚才见到死尸还怕得发抖,这会已全然忘记,又回到他的画上去了。去年请他到家中吃饭,堂弟赵不弃正巧也在,那家伙生性促狭,偷偷在张择端汤碗里多加了一把盐,张择端一口喝尽,用袖子揩抹着嘴,浑然不觉咸。

“择端,那船消失后,一个道士顺流漂下来,那时你在哪里?”

“还在虹桥上。”

“你可发觉什么异样了吗?”

“我要画的是船遇险那一刻,忙着记桥上众人的脸,只恍了几眼,没仔细看。”

“你一眼,抵别人十眼百眼,那道士身后立着两个小道童。你可看见?”

“嗯。对了,其中略高一点那个道童,是图上船顶这个,不过换了衣服——”

“果然——”赵不尤看着草图中央,一个妇人牵着个孩子,站在船顶,挥手呼叫。他听万福讲述当时情景,道士身后立着两个小道童。道童和道士一样,不可能凭空出来,自然是梅船上原先就有,船顶那孩子应该就是道童之一,另一个孩子当时恐怕藏在船舱内。现在这猜测从张择端口中得到了印证。

只是——船遇险,妇人带着个孩童到船顶去做什么?何况那险情其实并不危急,最多只是桅杆撞上桥栏,或船头被水冲得调转。照理而言,孩童留在舱中反倒安全……

赵不尤停住思绪,又问道:“那个白衣道士你自然也看了一两眼?”

张择端犹豫了片刻,才道:“那是林灵素。”

“林灵素?”旁边顾震和万福一起叫起来,“那个玉真教主林灵素?他不是死了?”

赵不尤听了也很惊诧。

当今天子崇信道教,六七年前,遍天下寻访方士,读了道士林灵素所作《神霄谣》,见满纸神仙妙语,大喜召见。林灵素进言:“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玉清王,号称长生大帝君,正是陛下,今下降于世,执掌人间。”天子闻言,更是欢喜。命道箓院上章,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

林灵素由此备受尊崇,势压王侯公卿,收纳弟子将近两万人,美衣玉食,煊赫无比。天子称之为“金门羽客”“聪明神仙”,亲笔赐名“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

然而,两年前,京城遭大水,林灵素自称精通五雷法,能兴云呼雨,役使万灵。天子命林灵素到城头驱水,法术失灵,洪水照旧,城下防洪的役夫们恼愤起来,纷纷手执棍棒追打。天子失望,放林灵素归山。

去年,林灵素亡故,葬于永嘉。

张择端慢慢道:“我也知道林灵素已经死了一年。不过昨天我一眼看过去,就认出是他。尤其那双手。他的手指比常人的要长很多,指甲也留得长,有三寸多。手掌张开时,五指分得很开,并往后绷,两根拇指绷得最厉害,倒弯弓一样。”

顾震问道:“这么说他没死?”

赵不尤相信张择端的眼力:“是假死。他失宠之后,想借这场‘仙船天书’翻身。不过,仅凭他,恐怕做不出这般大阵仗。”

顾震又道:“有人偏偏篡改了天书,林骗子这次讨不到肉吃,反倒惹身骚。这案子越来越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