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读兵书长见识,天齐渊畔识红颜

韩信亲身经历了这个大兼并的时代,听闻了六国崩溃的过程。一路上又遇见许多落魄的六国贵族,听他们叙述家破人亡、穷困潦倒的惨状。韩信对他们的处境十分同情,他对他们说,自己的先世也是韩国的王族,父辈和祖辈都在楚国军队里服务。他经过的都是楚国的旧地,人们说的是楚语,唱的是楚歌,穿的是楚服,可令他感伤的是,有深厚的文化渊源,雄踞华夏南方的伟大的楚国转眼就不存在了。他緬怀楚国先人筚路蓝缕、以启荆蛮的丰功伟绩,为楚国文化的迅速衰落深感哀伤。

但有一个诸侯国令他十分向往,那就是齐国。他知道齐国十分富庶,那儿的人民生活很好,文化十分繁盛。山东诸国产生了孔子、孟子、墨子等大学问家。韩信想利用这次做生意的机会,游历整个山东半岛,参观齐、鲁等国的文化古迹。

韩信从淮阴出发后,第一站是下相(今江苏宿迁),接着从水路到达下邳,下邳是古代邳国的都城,乃兵家必争之地。韩信对照兵书,仔细研究了下邳的地形,觉得十分险要,同时对古代发生在此地的每次战争的胜负双方都作了分析,甚有心得。

然后,韩信经陆路到达原属楚国的兰陵,该地在今山东枣庄市东南。赵国著名思想家荀况曾担任兰陵令。韩信对荀子抱有成见,他听见许多人说,荀子否认命运,不敬天地,不信鬼神,不法先王,轻视仁义,荀子还认定人生来都具有利欲之心,本性都是坏的。因此,必须用刑法来制伏老百姓。由此推之,荀子的学说为秦国的专制暴政做好了理论准备。

但齐国人尊敬荀子,因为荀况曾两度到齐国临淄的稷下学园讲学,被尊称为卿。

什么花结什么果。荀子有两个著名的学生,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

韩非思想的基础是更加扩大的性恶论,他主张人君对士大夫也不能用礼义,应该像对庶民一样,一概用刑。集一切权力于君主一人,是韩非学说的本旨。韩非反对无为而治,提倡君主应刚强有为,君主一人所说出的话就是最高的法令。一国里面,不许有两个人定法出令。民众根本没有人权,更无评价法令的政治权利,只有遵守法令奉命行事的单纯义务。因此,韩非是君主专制制度的祖师爷。韩非的学说大受秦国统治者的欢迎,成为秦国的官学。秦始皇是韩非学说的忠实信徒。

李斯把这种极端的专制主义在秦国彻底实施。他废除商周以来的分封制,将郡县制推广到全国,在中央组成三公九卿的中央机构,以便皇帝集权。同时打击六国旧宗室和贵族,或杀戮,或迁徙流放,拆除六国的关塞壁垒,收缴六国兵器。秦国的君主集权也产生了一些有利国计民生的政策,如下令土地私有者向政府呈报土地数量,以便国家收取田租。又以小篆为标准,统一文字,统一货币和度量衡。修筑驰道,形成以咸阳为中心的统一的交通网。

可是,李斯后来官至丞相,韩非也受到秦王政的欣赏,秦王遣书韩王,强邀他使秦。但李斯出于忌妒心理,唯恐韩非超过自己,幽杀韩非于秦国。

韩信对于韩非的悲剧十分惋惜,他俩的先祖都是韩国王族,但志趣和目标却大不相同。韩信向往宽松的开明政治,春秋战国时期,王权不大,尊重人才,政治宽容,才产生思想文化的百家争鸣的局面。

这次韩信来到兰陵,还特意参观了荀子的故居,并且无意之中,遇见了荀子的女儿荀绰子。荀绰子年近四十,但风姿绰约。她原嫁给春申君黄歇的小儿子。春申君全家被门客李园杀死后,荀绰子从后门逃回娘家。父亲去世后,她守住父亲的家业,也没有再嫁,在当地名声很好。

韩信这时未满二十岁,但他一向崇拜大学问家,对荀子这位大儒的后代他十分敬重,两人成了忘年交。

韩信生长在东楚,当地是春申君的封地,他从小就听大人讲春申君的事迹。春申君死于楚考烈王二十五年(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当时韩信还没有出生,但东楚的春申君遗迹太多了,后人传述不衰。

荀子两次到齐国稷下讲学,后来受到排挤,来到楚国,幸而遇见了春申君,被任命为兰陵令,能够利用自己的所学,为社会干一番事业。荀子与春申君的友谊是很深厚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愿意与春申君结成亲家,把他的爱女嫁给春申君的儿子。这桩婚姻一时成为佳话。可是在荀绰子心中这是一桩不幸的婚姻。春申君的儿子是个纨绔子弟,每天寻花问柳,斗鸡赛马。春申君也因不懂得明哲保身功成身退的道理,做了二十多年的相国,富贵无双,可还想让自己的儿子做楚王,因而引来意想不到的大灾祸——全家灭了门。人生的祸福是变幻难测的,有时候无事家中坐,祸中天上来。还是老子说得对,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据说这个祸端的引发李园是始作俑者。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怕他绝后,曾经给他献上过好几个女子,她们一个也没生养过,急得春申君想不出主意来。他这心事被一个从赵国来的门客,叫李园的,瞧出来了。李园想把他妹妹献给楚王,又怕她照样不能生养。为了这个,他想出了一个“移花接木”计,李园先把妹妹送给春申君做妾。不到三个月工夫,李园的妹妹春秀有了身孕。有一天晚上,春秀对春申君说:“我已经有了喜了,连您还不知道哪。您要是把我献给大王,大王准得宠我。要是天遂人愿,养个儿子,他可就是楚国的太子,也就是您的亲骨肉。将来您的亲骨肉当了楚王,您就可以永远保住相国的权位了。”春申君当时也糊涂了,他从自己的私心出发,为了让自己的亲血脉当上国王,就替楚考烈王做媒,把李园的妹妹春秀送到后宫,到了生产的时候,春秀不仅替老年的楚王养了个儿子,而且还是个双胞儿。楚王就立春秀为王后,长子为太子,李园为国舅,跟春申君一同管理国政。

楚考烈王病了,春申君静静地等待着新王即位的那一刻。可是那位国舅李园外表上透着恭敬,背地里却养着武士。为了这移花接木计不败露,他决定杀人灭口。楚考烈王一死,他就在宫中设伏兵杀死春申君,并诛灭了他全家。在楚国政坛上显赫数十年的春申君家族从此销声匿迹。

韩信为了不使荀绰子过分伤感,便不再提这段伤心事,转换话题,谈起秦国的事情:

“令尊的两个高足弟子在秦国大受欢迎,一个被视为国策的祖师爷,一个现在当上了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仅次于秦始皇。可他们在自己的祖国却受到冷遇,真是墙内不香墙外香啊!”

“他们两位,与其说是家父的高足,倒不如说是他的学说的叛徒。”荀绰子恨恨地说。

“你这话怎讲?这两位都是著名的法家,人们都说令尊是法家的鼻祖。”韩信说。

“不,不,家父是真正的儒家,孔夫子的真正追随者。他竭力提倡仁义道德,认为国王好坏的标准,在于他是否热爱人民,以及把人民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他见孔子的门徒一味泥古不化,过于迂阔,脱离当前社会的实际,便主张‘法后王’,想把孔子的学说稍加修正,建立一种新儒学,以适应各诸侯国改革的新形势。但万变不离其宗。仁爱是儒学的根本,乃立国和立人的根本原则,离开了这个根本,就什么都谈不上了。韩非和李斯背弃这个根本原则,炮制出一套刻薄少恩,不讲仁爱的法家学说,韩非说:‘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按照这种理论,国君们所需要的民众,一是要战时能为他们卖命,二是要平时能为他们效力。拆穿了说,他们要的只是单纯的武器和工具,根本不需要具有独立思想意识的人,他们根本不讲仁爱。秦始皇就是这样的暴君,李斯是他的忠实助手。他们以法家学说统治天下,人民实行残酷的镇压。严刑峻法,苛役重赋,横征暴敛,人民苦不堪言。秦政的严酷暴虐,已经引起了天怒。六国的君主由于实施暴政,不爱人民,以致亡国。今日秦政之残暴,与六国相比,均过之而无不及,秦国的灭亡,已经不远了。”荀绰子断言说。

秦昭襄王五十年,荀子曾去过秦国,在秦国宫廷里,他曾与昭襄王和丞相范睢对话。当时他及时提出过警告。他对范睢说,秦国推行法治,全国社会秩序很好。按一个小诸侯国的标准,可以说治理得不错了,但以一个影响天下局势的伟大王国的标准,秦国的情况则差得太远了。家父一针见血地指出,秦国的短处在于排斥儒学。荀子认为一个国君如果全盘采用儒学,可以成为天下的圣王,其业绩将永垂史册。如果部分采用儒学,掺杂其他,也可短期称霸天下,如齐桓公、晋文公者是。但如果排斥儒家,国家就会灭亡。

荀子还忠告昭襄王说,一个奉行儒学的人民领袖,对待老百姓最讲求忠信仁爱,唯有这样,他的信义才通于四海,天下的民众才踊跃地响应他。令人遗憾的是,忠言逆耳,终昭襄王一生,都没有采纳荀子的忠告。

后继的孝文、庄襄二世都匆匆而过,便传到了秦始皇,而秦始皇可谓独尊法家,非但忠实信奉和推行韩非学说中的法、术、势那一套,而且往往把它们引向极端,因而离荀子的忠告更加遥远。由于六国的迅速扫平、亘古未有的大帝国的建立,这种暂时的胜利使秦始皇冲昏了头脑,他更加执迷于严刑峻法和穷兵黩武,超负荷地使用民力,使得种种矛盾日趋激化,现在,这个暴起的帝国已面临它崩溃的命运。

荀绰子知道韩信身上没什么本钱,便从家里拿出一块郢爰,足有一斤重,交给韩信。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胸怀大志,将来必有所成,这里有一部兵书顺便送给你,希望对你有所帮助,”韩信接过来一看是《荀卿论兵》,不由得喜出望外。

正在此时,来了一群虎狼般的军士,将荀绰子抓走了。秦政权以诽镑秦始皇的罪名将荀绰子关押在看守所。韩信用金钱打通关节,才得以见到荀绰子,她已被拷打得不成人样。荀绰子对他说,秦政权奉行焚书坑儒的愚民政策,像她这样的圣贤后代,已列入名单中,是加以消灭的对象。看来,她自己此次性命难保,望韩信今后好自为之。最后,荀绰子还告诉韩信说,她的被捕,是李园的后人告密。

不几天,荀绰子果然以“恶攻”的罪名被处死。韩信花钱领回了她的遗体,陈放在荀家的厅堂里,设帐祭奠。

一个老者,自称是荀子的族侄,前来吊唁荀绰子,他对韩信说:“兄弟,男儿当自强,你守在荀绰子的遗体旁,不感到羞耻吗?你不能推翻秦朝的暴政,就永远拯救不了荀绰子这样的弱女子,使她们不遭杀害。兄弟,你还是奋起吧!赶紧埋葬了她的遗体,奔向自己的前程吧!”

“我现在无路可走!”韩信说,“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羸政的天下。”“到齐国去,”老者说,“那里是秦国最后征服的地方,秦国人的势力较弱,容易纠集反秦的力量。”

老者的话让韩信心中即将覆灭的希望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他将荀绰子的遗体运到城郊,选择了坟地,用他的十只手指,为荀绰子挖坟。他的双手弄得血溃斑斑,但是他似乎毫无痛苦的感觉。韩信从日出一直工作到日落,黄昏时候,这个坟终于挖成了。最后,韩信以一双沾满泥浆和血的手,将荀绰子的遗体放入墓穴中。那几个年轻人帮助他,都用双手推泥土入穴,掩覆荀绰子的躯体。

韩信整夜守在荀绰子的坟边,依从楚国的风俗,于夜半时唱出招魂之歌。

第二天,日出之前,韩信拜别了荀绰子的新坟,悄悄地走了!他的双手红肿着,他的双目也红肿着。

韩信很快继续自己的旅行,他离开淮阴时,只向族叔韩掌柜借了一百多枚半两钱,半两钱是秦朝的圆形方孔的铜币,不太贵重,用一百多枚半两钱买不了多少货物。可这次得到了荀绰子赠送的郢爰,本钱就足了,他用这块郢爰换了十镒黄金,在徐州买了不少玄纤缟,这是一种黑色的细丝织品,乃徐州地区的特产,运到济水流域去卖,可卖得好价钱。

韩信手头宽裕了,利用做生意的闲暇,到邹峄山一游。

邹峄山在今山东邹县南部。相传这儿是由女祸补天遗下的石块积成的,因而一座并不高峻的山(海拔500米左右)便有了异乎寻常的神秘意义。山多奇峰怪石,山路崎岖。韩信登山的前几年,秦始皇曾率领大队人马登上此山,并刻石颂秦德。

韩信当时正青春年少,一座海拔500米的山,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爬上了山顶。他观看了秦始皇的刻石,只见刻辞共一百四十四字,刻在一块自然形成的巨石上,据说这块石头是女娲补天后剩下的。一百四十四字都是小篆,弯弯曲曲,学问根底浅的人是难以辨认的,幸而韩信从小博览群书,对于篆书(无论大篆或小篆)皆一目了然,识认隶书更不在话下。所以他把全文朗读了一遍: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

讨伐乱逆,威动四极……

经时不久,灭六暴强……

亲巡远方,登于峄山……

追念乱世,分土建邦……

攻战日作,流血于野……

乃今皇帝,壹家天下……

灾害灭除,黔首康定……

这篇刻辞主旨在于歌颂秦始皇旷古未有的武德,兼并六国,结束了从三皇五帝以来的列国纷战的局面,给人民带来了和平。

“胡说八道,”韩信读后,愤愤地自言自语说,“秦始皇的暴政远超过六国的暴政,修建万里长城、筑阿房宫、建麵山皇陵破坏了多少室家,造成了多少白骨啊!”

“说得对,秦始皇好大喜功,年年巡游天下,到处刻石表彰自己的功绩,可他这种巡游给沿途人民带来了极大的灾难。单为供应这支庞大的车队的消费就害得许多人破产,更不用说那些因开山挖路而牺牲的生命了。秦始皇对六国的掠夺是罕古未有的,燕赵韩魏齐楚等国经营了多年的奇珍异宝,通通劫去咸阳,堆在阿房宫内。秦始皇对人民的赋役剥削的残酷也是亘古未有的,人民不敢言而敢怒,只要一个强有力的人民领袖奋臂一呼,秦朝必将土崩瓦解。”

韩信回头一看,只见说这番话的人是位鹤发仙颜的长者,他大发议论的目的,是为了向周围观看刻石的旅游者作反秦宣传。

韩信立即邀这位长者到附近一处酒家小坐,想向他领教。两人在酒店坐定后,韩信先把自己的出身、志向和怀才不遇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问长者的尊姓大名。老人答道:

“鄙人姓孔,学名孔鲋,乳名孔甲,字子舆,乃孔子八世孙。家父孔顺曾任魏相。秦始皇封我为鲁国文通君,我避而不接受。因而逃到这座山上来隐居,最近接到魏国名士张耳和陈余的信,邀请我去嵩山授徒,我准备最近择日动身前往。”

韩信立即起身施礼说:

“原来是圣贤后代,失敬,失敬!令先祖孔圣述而不作,整理五经,对中原文化影响之大,前无古人;再加上著《春秋》,如椽之笔,使得乱臣贼子人人恐惧,世上少了好多坏事!”

“我少时随父学儒,通‘六艺’,深受儒家仁政思想影响,反对苛刑暴政。”孔鲋继续说,“先祖孔子生前曾指出政令严苛,主张慎刑罚,薄赋敛,重教化。他把秦国看成野蛮地区,周游列国时偏偏不去秦国。”接着,孔鲋讲述秦国的历史,以揭露秦国的宣传,“秦国的祖先不是贵族,其始祖名叫飞廉,是为周穆王驾车的御者,他驾御的车名叫八骏之车,有八匹骏马,一叫绝地,二叫翻羽,三叫奔霄,四叫超景,五叫逾辉,六叫超光,七叫腾雾,八叫挂翼,这八匹骏马奔跑起来,有如风驰电掣。周穆王常乘此八骏马之车,游行天下,车辙马迹,无处不到。飞至昆仑,与西王母相遇,王母设宴于瑶池,款待周穆王。饮的是玉液琼浆,吃的是龙胞凤脯,飞廉得尝此绝世仙家之宴。周穆王却因此乐而忘返,连江山也不要了。当时有徐偃王在周土造反,西王母对周穆王说:‘快速回吧!不然,江山便是他人的了。’周穆王无奈,才命飞廉驾八骏之车,飞返周土,又令飞廉率其子平定徐偃王之乱,奏捷之日周穆王封飞廉的儿子为秦侯,史称秦襄公,封地为雍州(今陕西省凤翔县),这秦襄公便是秦国的始祖。”最后孔鲋总结说:“六国君主不听先祖孔子的告诫,不行仁义,以致大好中原文明地区,特别是齐鲁这样的学术礼教圣地沦为残暴野蛮的秦国的殖民地,这是最令我们孔门子孙痛心的。我担心野蛮的秦人毁灭文化,早已悄悄地把《尚书》、《论语》、《孝经》等数十种典籍,藏匿于我家曲阜老屋的夹壁中。”

“先生为了保存祖先辉煌的文化遗产,不顾危险,做出如此明智的举动,小生十分佩服。前不久我在兰陵遇见了荀卿的女儿荀绰子,今天又有幸遇见先生,真不虚此行了。”

“哦,荀绰子,我三十多年前见过,当时她还是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偎依在荀子的身旁。她现在身体好吗?”孔鲋又问道。

韩信没有道出血淋淋的真实,他扯了一个谎,以宽慰老先生:“她的身体还健康,只是自从夫家春申氏遭难后,便一直在娘家寡居,守住先父遗下的几亩薄田过活。”

“听说李斯发迹后,曾派人接她到咸阳去,但被她婉拒了。李斯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进取心极强,求仕若渴,一心巴望地位与财富,为了取得高位,有时甚至不惜阿谀奉承,违心屈从。现在他可以说是青云直上,富贵极矣!秦朝的众多大臣没有谁比他更显赫、更得宠的了,他的儿子们都娶秦王室的公主为妻,女儿们都嫁给秦朝的王子。可是荀卿说过‘物禁大盛’,曾子也说过4利禄害身’。记得李斯取代王绾而成为秦相时,他的老师荀卿就忧愁得几天吃不下饭。今天他的预感尚未应验。但‘物极则衰’这个道理,李斯这个大智者,不可能不懂,听说他常常因此而感慨系之,喟然长叹。但由于他名利心太重,今生今世他是难以摆脱名利场的羁绊了。”孔鲋说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远方,仿佛他已经预见了未来发生的事情似的。

“你认为当今名震天下的李斯丞相将会有很大的危险吗?”韩信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的,”孔鲋答道,“不但是他,凡是迷恋权位者,无不如此。人的生命和地位都是很脆弱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但如果人不追求利禄,危险就小得多。春秋时期,有个大智大贤的人物,名叫范蠡,他侍奉越王勾践,已经苦其身心,贡献出全部的力量,与勾践深深地谋划了二十多年,终于灭亡了吴国,洗雪了越国兵败会稽的耻辱。勾践因此称霸于诸侯,而范蠡也称上将军,光荣回到了越国。此时范蠢认为在盛大的名位之下,是难以长久安居的,况且勾践的为人,只可以同患难,很难同处安乐,所以辞别越王勾践,私自与亲信的随从们乘船出海了,一直不曾回来。于是勾践就将会稽山作为供奉范蠡的城邑。”

“范蠡这个人真了不起!”韩信说。

“足下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孔鲋有相人术,他仔细观察了韩信的容貌,得出结论说,“以您的才智与胆略,再加上您的坚軔不拔和恒心,你不难建立等同于李斯和范蠡的功业。您的心地比李斯善良,在品格和为人方面,您不亚于范蠡,但您比不上范蠡的地方是,您可能不懂政治,因而您有时显得很鲁莽,不知不觉就让自己处在与今天的李斯一样的危机中,而不能自拔。”韩信对孔鲋这番预言式的告诫不置可否,因为他感到自己现在什么禄位都没有,为名利场的危机而担心尚且为时过早。

孔鲋见韩信对他的话没有反应,便招呼酒家上一坛好酒。他给韩信倒了一杯酒,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酒,好酒!”韩信赞叹说,“在下饮过不少名酒,可这酒真称得上玉液琼浆,瑶台仙品。”

“这酒的确是上品!”孔鲋随口附和说,“五味俱全,调配恰当,饮后回甘,大有久而弥芳之妙也!”

二人在此指点江山,不觉天已向晚,孔鲋送他到山下,临别时赠他《易经》一卷,嘱咐道:“《易经》是先祖孔子亲自整理的古代占卜著作,熟读它,可预测吉凶,您今后领兵打仗,这本书对您还是有用的。”

韩信在邹、鲁等地很快卖掉了徐州运来的玄纤缟,赚了一笔大钱,然后收购了不少羽毛、草雨衣、织贝、美玉和山地药材,装上船,运到济水沿岸贩卖,他沿着济水航行,途经许多城镇,最后到了历下(今山东省济南市),历下是济水旁的一个大城,物产和贸易十分繁盛,人口众多,又是春秋战国时齐国通向魏国、赵国和燕国的门户,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夺取了历下,就扼住了齐国的咽喉,打通了前往齐国首都临淄的门户。韩信一面在这里做生意,一面对周围的山川形胜进行考察,深感这是兵家必争之地。

历下城边的济水是古代四渎之一。所谓渎,指独流入海的大河流。古时候中国只有四条河流是独流入海的,即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古代的济水源出河南济源县,与黄河平行入海。今济水下游为黄河所占。可在古代,今山东省定野县、曹县、巨野、济宁、济南、肥城等地都属济水流域。济水乃盐商来往的重要水道。韩信见历下市场上主要的商品为丝织品、麻织品、野蚕丝、盐、海产品、松木、青铜器、药材等。历下是名医扁鹊的故乡。秦代时,还有很多医师打着扁鹊正宗弟子的名义在历下行医,门口往往画着一个人面鸟身的神医在给病人施行针刺疗法。在当地人的心中,扁鹊被神化了。由于当地医学盛行,韩信从山区运来的中药材,在市面上大受欢迎,不多久就全部脱手。

韩信发现,历下是个风景优美的城市,市内有一百多处清澈而欢涌的泉水,其中以趵突泉之奇观最负盛名,所以历下又有“泉城”的别名。泉水汇聚成优美的大明湖,南郊有不少俊秀的山岭,是旅游的好去处。

韩信利用商业活动的闲暇,访问了历下最著名的学者伏生,伏生是一位精通典籍、博古通今的学者,他收藏了许多古代秘籍,特别对《尚书》有深刻的研究。韩信带了一些淮北的土特产去拜见伏生,伏生见他仪表非俗,谈吐不凡,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韩信问道:“伏生大师,你被秦朝封为博士,是当代的大儒,我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不知可否?”

“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博士的责任就是传道、授业和解惑啊。”伏生放下手中的竹简,和蔼地答道。

“齐鲁是华夏文化的中心,齐国是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所在地,鲁国是孔孟的故乡与儒家的发祥处,请问,孔孟学说的要旨在哪里,与《尚书》有何渊源关系?”韩信毕恭毕敬地问道。

伏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尚书》的思想是古代军事民主制的精华。这部书主要说明了上古时代的部落联盟首领如果不称职,甚至荒**无道,其属下的部落可以联合起来推翻他。孔子继承了《尚书》的精神,承认国人有权杀暴君。当然孔子的社会思想是‘仁’,就是推己之心以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的目的在于建立一个人与人之间和谐友爱的社会。孟子把孔子的‘仁’的学说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痛斥民贼,说汤放桀、武王伐封是诛独夫而不是斌君,这是对《尚书》中仁爱思想的进一步阐释。他的学说重民轻君,说‘民为贵,社稷(国家)次之,君为轻’。得民心的人得做天子,天子失民心,就是独夫,人人得而诛之。”伏生授经道。

“孟子真了不起!”韩信赞叹道。

“不仅如此,”伏生见韩信同意他的观点,说得更来劲了,“可是很遗憾,在当今百家争鸣、思想繁荣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伏生道出了自己的预言后,很悲观地长叹一声。

临别时,伏生取出一本他编写的《兵法精萃》,送给韩信,并嘱咐说:

“我知道您有志于带兵打仗,这本书是古代兵法的总结,乃我多年的心血凝成。其中也包括出生齐国的军事家——孙子的兵法。”

韩信回到住处,秉烛夜读,不禁啧啧称赞,他发现,在这本书中,伏生简单论述了孙子兵法的要点。伏生认为孙子兵法内容十分丰富,但有下列最重要的原则: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也就是说,能够明了敌我双方情况的将领,行动就不会迷失方向,措施就会应变无穷。二,集中优势兵力打奸灭战。孙子指出,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就采取围歼战术,有五倍于敌人的兵力,就主动进攻。总之是要尽量争取打歼灭战,不打击溃战。三,“因敌而制胜”,就是依据敌我双方兵力对比的不同情况,灵活地改变战法或行动。如果己方兵力占绝对优势,就围而歼之,兵力超过敌人一倍,就采取分散敌人的办法,分而灭之;如果双方势均力敌,就要敢于首先发起进攻,争取主动;兵力少于敌人,要能主动退却。兵力比敌方弱,就要避免绝战。四,“避实击虚”。孙子认为,“战争的规律有一点像水,水的规律是避高就低,作战的规律是避实击虚”。所以善于用兵的人,要避敌锐气,击其堕归;避其严整,击其危乱;避其饱食,待其饥饿。五,“出奇制胜”,孙子把兵力的部署和使用,分成正兵和奇兵。正兵正面迎敌,奇兵神出鬼没,就可出奇制胜。六,“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能打,故意装作不能打;要打,故意装作不想打。总之,千方百计迷惑敌人,捕捉战机,出其不意地消灭狀韩信过去也读过不少兵法书,但伏生赠给他的这部兵法是上古兵法的浓缩和提要,一卷在手,各种兵法的要领皆知。特别是伏生把战国兵家的鼻祖孙子的兵法概括成六个要点,一目了然,对他今后的用兵作战很有好处。他很庆幸自己能遇见这位大儒,而且有幸获得这部奇书。

泰山,是齐国境内最高的山,海拔1533米。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登上邹峄山立石表功后,还带着大队人马,登上泰山进行“封禅”之礼。封禅礼包括两个仪式,一是“封”礼,即登泰山筑坛祭天神,一是“禅”礼,即在山麓的一座小山(梁父山)上祭祀地神后土。历代夺得天下者都要举行这样的“封禅”大典。

泰山在历下城南边不远,韩信也想登上泰山看看,他终于来到了山脚下,抬头一看,但见山腰云雾繚绕,峰巅若隐若现于层云深处。他正行走间,忽然咻的一声,一支箭竖着立在他的跟前。韩信愣了半晌,还未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又听得刷的一声,从树林中跳出一个穿黑袍的武士,举剑朝韩信杀来,韩信赶忙拔剑自卫,两人战了几十回合,未分胜负,忽然从林中又跳出一个白袍武士,手中也持着利剑。韩信暗自思忖:“这下可糟了!”不料那白袍武士并未参战,在旁叫道:“二位快住手!都是六国遗民,自家人不杀自家人。”韩信和那黑袍武士都住了手,那白袍武士说:

“陈余,不要杀他,我从他的剑法看出他是楚人,恐是楚国将门之后,不要误伤了好人。”

“张耳,不要麻痹大意。”那名叫陈余的黑袍武士说,“我看他像秦朝奸细。”这人剑眉星眼,眉宇间有一股杀气。

“我不是秦朝奸细,我与秦国人一点关系也没有。”韩信辩解说,“我的确》国将门之后,现在落魄江湖,怀才不遇,请二位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好,你姓甚名谁,在此有何贵干?”名叫张耳的白袍人问道。此人是一个温厚长者,满脸慈厚之色。

韩信自报了姓名,以及自己目前的职业。

“我们不是土匪,而是秦政府追捕的逃犯,秦始皇出一千两黄金的赏格捉拿我,出五百两黄金捉拿他呢!”张耳指着陈余说。

“二位莫非触犯了秦朝的法律?”韩信问道。

“不是,”张耳说,“我俩都是魏国大梁人。我曾在魏公子信陵君跟前做门客,陈余是我的生死交。秦政府以重金购买我二人的人头,是因为我俩在魏国甚孚人望,对秦政权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韩信早就从孔鲋口中听见过他俩的名字,这次得以见面,十分欣喜,三人谈得十分投机,互相交换了信物,结为知心朋友。因天色不早,韩信与他俩握手道别。分手时张耳告诫韩信说:

“此地为强人出没之地,不可久留,山那边的大泽中有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其头领名叫彭越,专门打劫来往客商。还有一伙山匪,其头领名叫英布,原为獅山刑徒,其根据地是九江郡,但偶尔也流窜到齐地来。”

“不怕,”韩信说,“凭我的武艺,我可以敌一百人。”

话虽如此,韩信还是匆匆回到历下,打点行装,向东进发。不几天他就到了原齐国首都临淄。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纵横家苏秦曾经作过这样的描绘:“临淄十分富饶和殷实,这里的人民没有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缶、斗鸡走狗和下棋踢球的。临淄的街道上,车辆轮轴相撞击,人多拥挤得肩擦着肩,把衣襟连接起来,就成了一幅帷帐。举起衣袖能连成一大块幕布。众人用手抹汗,洒下去像下雨一般。家家殷实,人人富足,大家志向高远,意气昂扬……”可眼前所见的状况与那位说客当年讲的完全相反啊!眼前的临淄,市面十分萧条,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家铺面,供应一些不像样的饭食。这令人太扫兴了。

韩信走了几条市街,好容易找到一家可以下榻的客栈。

客栈中有一个女侍者,面孔姣好,衣着整洁,举止高雅,与其他女侍者相比,显得鹤立鸡群、超群脱俗。韩信一进店就对她产生了兴趣,目光老是跟着她转,他借个机会跟她搭讪上了。

“姑娘,你好,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不知当问不当问?”韩信轻声地说。

“我们是侍女,客官您有什么疑难之处,只管说好了。”那个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侍女说。

“我看你的举止显得与众不同,我猜测你一定出身高贵家庭,后因家道中落,才坠进社会底层来的。”

“客官的眼力真不错,我原是贵族女子,名叫齐姜,是姜太公、齐桓公的后代。”侍女说,语气中颇有几分优越感。

“哎哟,原来姑娘是炎帝的嫡系后裔,失敬,失敬!”韩信说。

“不敢,不敢。”这个名叫齐姜的女子说。

齐姜随即唱了一首《诗经》中的歌曲,以说明她的高贵的家世,韩信兴趣来了,主动在旁击缶,为她伴奏,齐姜歌喉婉转,清悦动人:

嵩高维岳,駿极于天……

维岳降神,生甫及申……

祚四岳国……

申吕虽衰,齐许犹在。

齐姜唱完,沉思了半晌,才从容地解释说:“这首歌的意思是说,古代岐山附近有一条名叫姜水的河流,住在姜水附近的氏族都姓姜,据说姜姓的子孙都是炎帝的嫡系。他们自命为天神之子。因为山高接天,可通天神,因而他们也崇祀山岳。他们把境内的四座高山称作四岳,当作天神来崇拜。他们也自称四岳部落,四岳部落曾佐助大禹治水,大禹王将今山西省的一块地方分给他们,称四岳国。后来,四岳国的后裔南迁到今河南省嵩山一带,见嵩山显得格外高峻,便将它称为四岳或中岳,所以这首诗歌中形容嵩山之高可以达于天际。四岳国有四大强宗:申、吕、许、齐四国。申、吕、许三国在河南,齐国在山东。所以诗歌中说:山岳之神产生了神异,就降生了甫侯(即吕侯)和申伯。可是,到春秋时代,申国和吕国都衰落了,但许国和齐国仍维持强大的势头。齐桓公还是春秋五霸之一。”

“我家姜姓的齐国就这样被田氏篡夺了,但田氏的齐国只存在了一百五十年左右,也被秦国灭亡了。”齐姜痛心地说,“国破家亡,我也沦为旅店侍女,从事这种下贱职业,每当想到这里,我就痛不欲生。”

“我们都有相似的命运,小生精研兵法,有朝一日,我手下有了一支军队,我一定帮助你们姜氏恢复齐国,你说好不好。”韩信说。

齐姜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说:“这办得到吗?你这个毫无爵位的平民,会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事在人为嘛!”韩信答道,“曾游学你们稷下的学者荀卿说过,人定胜天。一个人只要有远大的志向,再加上坚定的信念,就一定能成功。”

“可目前这个局面,秦朝大兵压境,到处都是秦人的耳目,你怎能以弱胜强,恢复姜姓齐国呢?”

“我们楚国的大学问家李耳说过,‘弱者道之用’、‘柔弱胜刚强’,柔弱的力量可以转化为强大的力量。”

“这些大道理我不懂。”齐姜说,“但是,如果你真能创造奇迹,恢复姜姓齐国,我将结草衔环报答你的恩德。”

以后的几天里,他俩每天都要碰面几次,每次总要闲聊几句,他们两人心中渐渐萌发出对对方的好感。

韩信一面旅游,一面做生意,几天后,韩信的生意有了着落,带来的货物都找到了受主。他可以略松一口气了。于是,他邀请齐姜到临淄的名胜地观光。

他们游览的第一个名胜是天齐渊,这是位于临淄南郊的逢山下的一片泉池,由大小两组姊妹泉组成,大泉五个泉眼,小泉四五个泉眼,有的喷吐,有的四溢,汩汩汇成一潭。附近的居民见泉水冒着热气,水温较高,叫它温泉,又名天齐渊,天是博大的意思,天齐指可以与天相比。

他们又到天齐庙祭拜了天齐渊的水神有济氏。齐姜祷告水神保佑姜氏齐国的子孙,使他们能早日复国。

从上古以来,齐地百姓就把天齐渊的水神当做天神来祭祀。秦始皇祭天神也就在天齐渊设祭。

韩信听说,秦始皇来到山东半岛的海边巡游时,曾祭祀名山大川,而且祭祀了八位大神:天神、地神、战神、阴界神、阳界神、太阳神、月亮神、四季神。

当时道教还没有产生,佛教也没传入,这八位大神是中国上古原始宗教的最高神衹。秦始皇也依循当地风俗,祭祀天齐神为天主。

他默祷完后,把自己的心愿坦白地告诉了齐姜,齐姜听后,扑哧一声笑了。她目视着面前这位挺拔而清俊的年轻人,希望他能实现心中的抱负。

韩信继续在齐地经商,他离开临淄北上,首先到了薄姑,这是五百年前齐胡公姜静的都城,在今山东省博兴县一带。薄姑是东夷人的一支薄姑氏的发祥地。那儿有许多精美的陶器和手工艺品。他采购了不少,用大车装到临淄贩卖,如此往来几次,赚了不少钱。他把赚到的钱都换成金块,缝在腰带里。

然后,他又往海边去做生意,他沿着齐国的东大道向海边进发,经过现在的益都、昌乐、潍县、平度、莱阳、栖霞、福山、牟平、荣城等地,到了荣城后,他登上了荣成山和芝罘山,参观秦始皇前年竖立的记功颂德的刻石。

韩信站在山上,眺望东海,见波浪汹涌,浪头如雪。他感到大海的宏大和自己的渺小,大海的永恒和自己的短暂,大海的无限和自己的有限,迎着带着盐湿气息的海风,他不由得产生了欲乘风归去的飘飘欲仙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