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往后我每一次凝望星空,都是在凝望你。”

1)

二月末尾,空气里开始飘浮出一股属于春天的气息。立春过后微雨蒙蒙,吃春菠的季节到了。齐卿卿坐在温行止最喜欢的家常小饭馆里,托腮看对面正翻着菜单的温教授。白衬衫配米白色针织马甲,衬着仿古式的笼灯,极有意蕴。

油淋菠菜刚上,齐卿卿听到温行止说他家人过来了。她以为又是小温来蹭饭,还寻思着怎么才月初就连老本都花光了。五分钟后,她看着眼前一身高定商务套裙的温妈妈,惊得椰子汁尽数呛在喉咙里。

他也太喜欢趁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向她投放深海炸弹了!真是腹黑起来连自己女朋友都坑啊!

温妈妈优雅地落座,正在咳嗽的齐卿卿被温行止抚了半晌才停歇,涨红着一张脸去看坐在对面的妇人。极美,美在风骨,一颦一笑间是普通人学都学不来的雍容气质,眼睛和温行止一样是墨色的,犹如荧光流转的黑曜石。

齐卿卿慌慌张张地起身问好,温妈妈客套而疏离地回应着,扫了一眼她跟前吃剩的骨头,道:“这孩子,看着瘦瘦小小的,胃口倒好。”

这是在嫌她吃得多吗?!齐卿卿尴尬地埋下头,放在桌下的手指不自觉地绞起来。她上一次这么紧张,还是在波士顿第一次和温行止一起吃饭的时候……

温妈妈轻咳一声,开口问:“小齐今年多大了?”

“过完年虚岁二十二了,阿姨。”

“读几年级来着?”

“大三。”

“我记得我们家哥哥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快要博士毕业,正在考虑是留校任教,还是回国发展了。”

齐卿卿讪笑道:“教授的高度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及的。”

温妈妈露出回忆的神色:“他啊,从小就是个书呆子。学什么不好,非喜欢跟着他爸爸往山顶上跑,连抓周都是抱着望远镜不撒手。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小女孩给他递糖果,他嫌人家不会算十进制加减法,愣是把糖果给人家还了回去。”

被掀了老底的温教授甚是无奈地扶额:“还回去是因为我本来就不打算接受她的糖果……”

“呵呵,总之这么多年,对你有心思的姑娘,我就没见着有好下场的。”

“我不喜欢人家,拖着反而更痛苦,直接拒绝对她们来说才是好事。”

“你看看,到现在还是这么死脑筋。小齐,和这种呆子谈恋爱,不累吗?”

眼看着对话的走向越来越奇怪,这温妈妈好像有些不走寻常路啊。齐卿卿蒙了,没经过大脑思考就直接给出了答案:“不累啊,阿姨,我喜欢他这样。”

诡异地静默了三秒,最终是温行止没憋住的笑声打破了沉默。

第一回合,齐卿卿险胜。

服务员端上一道清炒虾仁和刚泡好的花茶,齐卿卿起身给温妈妈斟了一杯,眼看着她精致的脸庞隐没在袅袅的茶雾背后,逐渐看不真切。

桌上的氛围十分微妙,香气扑鼻的清炒虾仁无人问津,温行止置身事外一般淡定地拿起筷子把虾肉一块块地往齐卿卿碗里夹。温妈妈抿了一小口茶,再开口时话锋显然指向温行止:“哥哥,我给小齐买的见面礼落在车上了,你去替我取来,就在副驾驶座上放着。”

温行止深知这是调虎离山之计,面不改色地回一句:“不急,待会儿吃完饭了,我和卿卿一块儿陪您回车上拿。”

“我现在就想送,你快去。”

不容置喙的口吻,温妈妈果然和温行止之前描述的一样强势。齐卿卿生怕气氛尴尬,赶紧伸手握了握温行止,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温妈妈适时地补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把小齐给吃了。”

温行止这才起身,拿过妈妈的车钥匙匆匆离去。

剩下齐卿卿在原地和温妈妈大眼瞪小眼。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温妈妈刚才那句话上,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农神萨图尔吞子图》,不禁打了个寒噤。温妈妈依旧微微笑着,继续盘问她:“小齐,那大学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该来的还是来了。看着温行止留下的满碗的虾肉,齐卿卿像在面对手握她生死大权的面试官一样,鼓足勇气回答:“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可以顺利保研。如果攻读顺利的话,我会申请硕博连读,博士期间打算出国交换访学,回国之后就可以直接留校任教了。”

“挺好的。那你觉得,我们家哥哥以后要怎么配合你的脚步呢?”

“他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决定,而不是只拿来配合我的脚步。我希望他选择自己喜欢做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支持他。”

“胆子倒挺大。不怕异地恋吗?”

莫名的不安感倏地压上心头,齐卿卿怔了怔,还是照实回答:“说实话,怕。但是阿姨,我对他的信任更多。”

“虽然你信任他,但你没想过自己吗?生病的时候,需要有人陪的时候,逢年过节所有人都在晒幸福而只有你孤家寡人的时候,他却远在大洋彼岸的另一边,你不害怕吗?”

“怕啊!但是我觉得,对于两个拼尽全力都想互相靠近的人来说,分离不会是常态。我已经是大人了,他不在的时候,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如果实在顶不住了,我就追过去,赖着他,死活要他来照顾我就好了。”

温妈妈失笑,齐卿卿没看懂她的表情,好像带着点轻蔑,但更像是真的觉得开心。那这第二回合,两人勉强打个平手?

静默片刻,温妈妈又问:“哥哥是为你回国的,这件事你知道吗?”

“回国是他考量之后做的决定,我只是催化剂吧。”

“倒是跟他的说辞一模一样。那现在,他在研究所的项目快结项了,有没有和你聊过他往后的工作?”

“他说还在考虑当中。”

温妈妈见她确实坦诚,便也退一步,直奔主题:“现在他的邮箱里堆着大大小小几十封工作邀请,但是为了你他一拖再拖。小齐,这件事哥哥本来不让我干涉,按照他的性子我也干涉不来,但是他的感情经历实在太少太单纯,所以,阿姨只能来和你谈谈。小齐,爱情是双向的付出。他为了能让你们有机会开始,搁置了那么好的工作和光明的未来,现在转折点出现了,我不希望看到他真的为了你收敛自己的光芒。”

齐卿卿安静地听完,看见温妈妈的表情显然柔和了许多,就知道温妈妈和自己妈妈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于是她眨了眨眼睛,故意耍宝道:“阿姨,接下来您该不会就要掏出支票,给我一千万让我离开您儿子吧?”

温妈妈先是一怔,差点笑出来:“阿姨没钱。”

齐卿卿显然有些失望:“我还想说我一定会答应您的,然后拿着这些钱继续和教授藕断丝连呢……”

温妈妈忍俊不禁:“你这小丫头片子,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儿呢?”

气压总算没那么低了,齐卿卿陪着温妈妈一起笑起来,最后乖乖巧巧地应承道:“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和教授好好谈谈的。毕竟,我也最喜欢他光芒万丈的样子了。”

温妈妈闻言,看她的眼神果然变了,隐隐流露出一股子和蔼和欣赏,心道这样的姑娘果然适合哥哥,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天真之中又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最吃得住哥哥那种什么都憋在心里的性格。

“你真的有信心追上哥哥的脚步吗?”

齐卿卿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媚:“阿姨放心,追他我最在行了。”

于是画风彻底改变了,当温行止气喘吁吁地拿着礼物赶回来时,听到的是原本来势汹汹而来的妈妈压着声音向齐卿卿传授经验:“哥哥内向,有事儿也不爱说,闹了小脾气你就多哄哄。只要哄住了,其他的不管什么,他指定全都听你的。”

温行止把小礼袋往桌上一放,舒了一口气抱臂道:“我是那么没原则的人吗?”

齐卿卿听到他的声音,目光马上移过来,原本就漂亮的笑脸上多了一份绵绵的爱意与温柔,生生把他笑得没了脾气。

温妈妈把礼物袋递给齐卿卿。齐卿卿接过后打开,是一瓶名牌护手霜。独特的外包装设计得像一枚白色的鹅卵石,握在手里小小巧巧的,颜值颇高。温妈妈说:“听哥哥说你非常喜欢大提琴,平时练琴也很刻苦努力。拉大提琴最辛苦的就是那双手,希望你好好爱护。”

细枝末节的关心最打动人,齐卿卿拿着礼物很是感动地道谢,心想,果然是内心真正温柔的妈妈,才能抚养出这样温柔的儿子啊。

饭后,两人本想一起送温妈妈,被温妈妈以“三个人一块儿去取车多麻烦”为理由拒绝。

离开前,温妈妈不停地叮嘱着温行止一些生活里的琐碎事,齐卿卿在一旁陪着听,只笑着不说话。最后温妈妈拎起包,看了一眼齐卿卿,熟络道:“小齐,阿姨走了,有空来家里吃饭。”

齐卿卿心底一动,忍着内心的雀跃一直到温妈妈走远才大笑出来:“阿姨刚才那句话是倒戈了吧?倒戈了吧?”

温行止勾起嘴角:“至少,不在敌方阵营当中了。”

“我们还有敌方阵营?”

“现在没了。我母亲本来一个人顶一个师。”

齐卿卿更得意了:“那我岂不是有去当谈判官的潜质?像诸葛亮那样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嘚瑟。”他恶作剧一般揉乱她的头发,“这说的是周瑜。周瑜也不是谈判官,笨蛋。”

齐卿卿丝毫不介意,她连温行止无奈地笑着纠正她的样子都觉得好喜欢,心想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见面之前,温行止已经多次做过了温妈妈的思想工作。母子俩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多角度无死角地进行了无数次辩论,他才终于稳住了妈妈的心态,决定让妈妈真正和齐卿卿接触一下,才能真正地消除成见和误解。

否则的话,他不可能贸贸然地就允许“敌人”深入心腹,直接来让他的小女孩难堪。

2)

温行止负责的项目结项那天,阳光很好,齐卿卿陪着他把办公室的物件都收进一个小小的棕色纸箱里,然后和特意来送别的同事们一一道别。她听见头发花白的副所长悄悄地挽留温行止:“留任的事,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他客气而笃定道:“想再出去闯几年,试一试自己能做到哪里。不过,回国是一定会回的,您老放心。”

两人出了研究所大楼,照常往地铁口走去。齐卿卿想活跃一下气氛,故意逗温行止:“教授,你现在可是无业游民了啊,要靠我养的,不许再毒舌我了!”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养我?”

一句话把齐卿卿问住,她支支吾吾半天:“我去地铁口拉琴,你负责收钱?”

“出卖色相的事我可不干。”

“拜托,辛辛苦苦卖艺的是我好不好?”

“是吗?那你怎么能保证给钱的人都是因为你拉得好,而不是因为我长得好呢?”

“我觉得给钱的都是因为你长得好……”

“那不就成了我在养你吗?”

“……”

齐卿卿无话可说了,每次这样和他说完话,她都会深深地怀疑人生,感觉全世界都是一个圈,绕到最终点还是温行止三个字……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问:“哎,波士顿的春天冷吗?”

“嗯。偶尔下雨。”

“那你右腿岂不是会疼?”

“不会,没有落下病根。”

她的话题相当跳跃:“噢,那你在波士顿的公寓离波士顿音乐学院远吗?”

“不远。波士顿也就那么大。”

“行,那我先给你买几条秋裤吧,带过去穿着暖,骨头受过伤的部位还是得悠着点儿。还有,你要答应我,以后每天都要送我去上学。作为报答,我会负责给你做早餐。”

温行止蓦地停住,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了整整五秒钟。

齐卿卿看着他眼睛里有惊愕、了然、欣喜和难以言说的柔软依次闪过,最后他一字一顿地问:“齐卿卿,你是认真的?”

“当然啊。不过这家音乐学院的门槛也很高,准备资料都要好长一段时间呢,所以要先麻烦你过去那边等等我啦。”

对于温行止来说,在世界顶尖的天文台常驻、任教于世界最高的学府,是让他能够继续在他的领域创造成绩的最好条件。

温行止抱着纸箱,看着眼前刚到他肩膀的小姑娘,心里热热的,只剩下无尽的动容和柔软。他向来不是个擅长表露情绪的人,这个小女孩带着一身的光和热闯进他的世界里,她理解他、心疼他、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即便他在感情里偶尔笨拙无措,她也还是带着纯挚的心一如既往地喜欢着他。明明那样瘦小,却敢伸手来牵住他,说,我守护你。

这份沉甸甸的喜欢,他知道珍贵,因而也尤其珍之重之。

最后,他轻叹一口气,说:“我母亲果然没说错。”

“哈?”

“我在你这里果然没有原则。我现在在想,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我都愿意满足。因为在我心里,你的重要性在这一刻超过了我所拥有的所有。”

我什么都想给你,只要你愿意一直在我身边。

他从容笃定地说完,齐卿卿头一次觉得这个人说起情话来都有种科学家特有的理性感,眨巴着眼睛想了三秒,龇牙坏笑:“那烤串……”

一举击中温行止的命门,他痛苦地闭眼:“现在大中午的,哪里会有烤串……”

“只要想吃,肯定找得到!”说罢,她拉起温行止的衣袖就要往大学城的美食中心出发。

没走几步,温行止又说:“等等,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什么?”齐卿卿以为又是什么理工男专属的好听话,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期待着,结果他来了一句:“秋裤就不必了。”

齐卿卿:“……”

3)

温行止离开的那天是惊蛰,春雷初响,雨不停歇地下着。齐卿卿去机场送他和落日,安静地看他背着猫包和温仰止拥抱告别,最后朝她微微张开双臂。

齐卿卿一声不吭地靠过去,越过温行止的手臂看到隔壁安检口的一对情侣,是女生要走,男生哭得稀里哗啦的,又亲又抱,不肯放手。

齐卿卿抬头问温行止:“你怎么不哭呢?”

“是我走,要哭也应该是你哭吧?”

“就是因为是你走,才更要因为舍不得我而泣不成声啊。”

温行止气得笑了:“你很希望我哭?”

“那倒不是。”齐卿卿抱紧他,把脸贴到他胸膛上,闷闷道,“我就是想看看你舍不得我是什么样子。”

温行止把她从怀里捞出来,扶住她的肩让她正视自己:“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看仔细了。”

齐卿卿撇撇嘴,刚想说“那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嘛”,却看到他立刻倾身吻上来。

一旁的温仰止自觉地抬起手绝望地捂住眼睛:我究竟是有多饿得慌才会千里迢迢来吃这碗狗粮……

4)

和一般的异国恋也没什么两样,不间断的聊天和能开着绝对不挂的视频电话,手机时间也调成对方所在的时区,仿佛看着上面的数字就能够知道对方此时在做些什么。齐卿卿照常上课生活,多数时候都是温行止迁就着她的时差,在深夜里熬着不睡陪她说话。

有时齐卿卿失眠,他就会暂时放下手头上的工作陪陪她。听她抱怨食堂换的新厨子做菜特别难吃,和她一起吐槽书上根本不好笑的冷笑话。有一天晚上齐卿卿做噩梦半夜惊醒,一摸手机,看到波士顿此刻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拨给温行止,视频很快接通,还有些摇晃的镜头里能看见深灰色的西服,他未言先笑,笑声响在耳边,像他从前温柔轻和的吻。她立刻酸了鼻子,低喃一声:“教授……”

他觉察出她情绪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做噩梦了……”

本该有个拥抱,但无力完成。他只能柔声安慰她:“不怕,我在这儿呢。”说完自己都觉得无力。他是在,却是在十三个时区之外,在直线距离一万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但是齐卿卿很受用,她缩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盯着屏幕里的俊脸问:“你在做什么?”

他正走向车库准备取车,如实答道:“刚下课,准备去天文台。”

齐卿卿才想起来这是他的工作时间,忙把情绪都咽回肚子里,细声说:“那你忙吧……”

“我陪着你。”他停了一下,把手机放到驾驶座旁的支架上,刚好对准他的脸,“一起说说话,就不害怕了。”

齐卿卿这才有了点笑意,心里软乎乎的,像是温行止真的就在自己身旁。她拉过**的一个毛绒玩具紧紧抱住,开始和他闲聊:“你刚才上课和学生讲了什么?我想听听看。”

“好啊。想听中文版,还是英文版?”

“中文版吧,太多专业英文词汇我没学过,听不明白。”

“行。那今天我们一起来了解一下EPR佯谬。”他果真开始讲起课来,语气一改私下面对她时的那种柔和软糯,换成主播一般字正腔圆的腔调,“佯谬认为,若将两粒来自同一光束的光子分开,即便经历几万光年的距离,发生在其中一粒光子上的事情,仍然能够在另一粒光子上反映出来,二者互相弥补,总体守恒。这种极强的关联性是超越空间和时间的。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局部’的概念……”

好学生小齐及时提问:“这怎么否定得了?”

温教授换了一种讲述方式,游刃有余地答道:“对人类来说,几万光年的距离难以逾越,但对光子而言,可能仍然处在同一处,根本没有这里或者那里的分别。”

齐卿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像是害羞,补充道:“所以也可以理解为,我们现在就在同一处,我就在你身边。所以小女孩,不用害怕。”

像是温暖和力量跟随着他的声音波被注进了身体里,原本疲惫惶恐的心情被彻底治愈。她在被窝里抱着手机笑出来:“教授,要是你当我的物理老师,我物理一定每次都能拿满分。”

他笑:“傻瓜。”

然后是车钥匙转动的声音、引擎发动的声音,车辆往目的地驶去的声音。齐卿卿莫名地心安,就这样听着他的声响居然也会觉得满足,不知不觉就再次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视频还没挂,她看见落日雪白的肚皮,像是刚好站在摄像头上面。

温行止听到她起床的声响,扶正手机让她看屋子里的景象:“早安,小女孩。我们回到家啦。”

相隔一万多公里也能一起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5)

盛夏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今年的夏天尤其热,寝室那台老化多年的空调制冷能力也直线下降,午睡时被热醒简直是常事。报修解决不了问题,齐卿卿烦躁不已,温行止知道后还格外轻松地说:“波士顿现在还不是很热。”

齐卿卿气呼呼地拍蚊子:“蚊子也好多,烦死了。”

他仍然无动无衷:“波士顿很少蚊子。”

“行了行了,波士顿简直是天堂吧?没蚊子,不热,还有温行止。”

他笑得眯起眼。

第二天,齐卿卿突然收到好多个包裹,还纳闷自己最近没怎么网购啊,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回寝室拆开,是各色清凉油、花露水、驱蚊器和小风扇。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出自谁之手。

“我用不到这些,不知道哪种好用,就挑了一些看起来还不错的,都买了给你试试。”温教授轻描淡写道,但是那种很小的事情都被千里之外的人记挂着,然后想尽办法帮你解决的感觉,真是太窝心了。

大四之后,齐卿卿才真正进入备考阶段。煎蛋开始忙着申请保研,齐卿卿向波士顿音乐学院递交的申请也终于在最后阶段被通过,收到了前往波士顿试音和面试的通知。她迫不及待地飞去波士顿,在数月漫长的分别之后终于又见到了温行止。

他仍是那样,面容温和清瘦,眉宇间一片寡淡,只是头发长了些许,穿着一身她没有见过的衣服。她在到达大厅狂奔向他,直到被拥进温度熟悉的怀抱里,鼻尖闻到专属他的气息时,才终于确定,这是她的温教授。

鼻腔酸酸的,她尽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否则三天后的分离会变得更加难以承受。他轻轻地把下巴磕在她脑袋上,说:“我突然感觉波士顿天亮了。”

数百天的思念终究化成泪水掉出来,但幸好这次哭泣时,有他在身边了。

这么久没见,落日仍然记得齐卿卿,在打开公寓门的那一刻就爬起来,用它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奔向她。她笑着蹲下去把落日抱起来,问温行止:“你刚才在机场看到我跑过来,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啊?”

温行止笑着揉揉她的发顶:“我在想,我的小猪终于来拱我了。”

“过分!我现在身价涨了,不想当猪了。”

“现在国内猪肉是挺贵的,但你也不能因此太飘飘然啊。”

“这叫菜市场鄙视链好不好,我可是站在鄙视链最顶端的!”

“是是是。”他无奈地应承着,终于把手里的行李都安放好了,才走到她身边捏捏落日的小肉爪,“抱够妈妈了没?轮到我了。”

齐卿卿笑着窝进温行止怀里。

清晨就要起床赶去面试,齐卿卿借口倒时差赖床,果然没赶上给温行止做早餐。作息雷打不动的温教授慢条斯理地收拾好她面试要用的各类证件和资料,齐卿卿后知后觉地顶着鸡窝头冲出来时,他正坐在沙发上边喝咖啡,边翻阅着当天的早报。

“我要迟到了,我要迟到了,我要迟到了!”

“琴和资料我都收拾好了,就放在桌上。你洗漱完,换好衣服,我们就可以出发了,路上你还能吃个早餐。”

刹那间,齐卿卿觉得温行止身上笼罩着的不是朝阳的光辉,而是救世主一般耀眼的圣光。她火速地进洗手间收拾好自己,再出来时第一件事是冲到温行止身前,弯下腰直接亲了他一口。

“我好喜欢在你身边的感觉,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有你帮我搞定。”

“那你就要搞清楚,到底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什么都不用想多一点了。”

她琥珀色的眼珠子滴溜转了一下:“小孩儿才做选择,大人是全都要!”

他好整以暇地叠好报纸,起身要走:“那就麻烦齐大人待会儿自己开车去考场吧。”

齐卿卿马上从背后抱住他,撒着娇认错:“我错了,我错了,当然是喜欢温教授多一点啊!”

落日被吵醒,发出不满的“喵呜”声,厨房里的面包机也刚好吐出烤好的吐司。齐卿卿吵吵闹闹的声音连同其他的声响一同填满整间屋子,一切都和此前每一个只有他的孤寂清晨完全不同。温行止转过身来把她扣进怀里,眯起眼睛看落地窗外的日出时,终于觉得,自己和这人间烟火,原来是有所关联的。

直到傍晚面试才结束,波士顿音乐学院惜才,无论面试通过与否都会在第二天通知考生结果。齐卿卿出来时一眼看到温行止的车,走近后,看到驾驶位上的他正戴着耳机听音乐,手里翻着一本巴掌大小的书。

她轻叩车窗,温行止看见她,扯掉耳机下车来帮她放琴。她坐上副驾驶座,看见他耳机连接的竟然是一个黑色的老旧CD随身听,光驱里放着的是她和程之栩的专辑。

“你还有这么老的物件啊?”

“哪里老?我十六岁出国那年买的,一次都没坏过。”

这个人啊,念旧、专一、深情、惜物,在物件更新换代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连一个CD随身听都能好生地用上八九年。

他放好琴盒坐回车上,在引擎发动时,问了一句:“面试还顺利吗?”

齐卿卿给了他一个“当然”的眼神。车子缓缓向前,驶过金色的查尔斯河畔。远远地,齐卿卿望见河边有一对老夫妻正抱着猫散步。老奶奶不知怎的有点闹小情绪,停了下来,老爷爷耐心无限地抱着猫回来牵她。

齐卿卿说:“好像我们啊。”她老了也肯定会对温行止耍小脾气。

温行止看了一眼,旋即浮出温柔的笑痕。他腾出一只手来牵她,夕阳的余晖洒满视线,她和他十指相扣。

他说:“是啊。等我们老了,肯定也是这样。”

共度余生的愿望在此刻显得分外强烈。

隔天在温行止的办公室查询到录取通知,齐卿卿激动得差点想到楼下绕圈跑个几千米,跳起来准备给温行止一个大大的熊抱时,看见他那张仍然波澜不惊的脸。

他说:“录取了就好。下班了,想想待会儿吃什么?”

齐卿卿跟着他走出办公室:“大哥,你都不激动的吗?我录取了,我录取了啊!”

他瞥她一眼:“我从来不为已知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激动,好比十四岁时收到本科offer,一样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的乖乖,十四岁就能去顶尖的大学上本科,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做梦都会笑醒吧?!

但她还是觉得很兴奋,抱住温行止的手臂继续激动:“我淡定不了啊!我能来波士顿了,我可以和你一起生活了!”

这句话一出,温行止倒是怔了怔。略一思索后,笑意终于在脸上泛开,他说:“你这么说,倒是让我开始对生活充满了期待。”

他习惯了有条不紊的生活,一切按部就班,所有的变量都控制在自己手中,自律得就像机器人。这是第一次,当有一个人说要进入他的人生、和他一起生活时,他在脑海里推演出关于她的画面,心底生出了难以抵抗的向往和期待。

6)

六月,又一年的盛夏离别。K大校道旁的樟树变得格外繁盛,无数个代表莘莘学子美好愿景的气球被放飞,毕业典礼挤掉生活中所有的琐事,当仁不让地成了主角。

和温行止约好了在毕业典礼的前一天见面,现在典礼倒计时还剩三天。齐卿卿每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看着在校内实习当助教的煎蛋每天被温仰止接走又送回来,一碗接着一碗的狗粮被塞进嘴里,竟然也是该死的甜美。

这一晚她正在寝室熨着典礼要穿的学士服,看见煎蛋捧着一束花美滋滋地回来,两个人互相揶揄一番。

齐卿卿给温行止发消息:“小温真是黏人啊,每天变着花样给煎蛋制造惊喜,你们兄弟俩怎么就反差那么大呢?”

他回:“懂了,你是在嫌我不会制造惊喜。”

齐卿卿望天:“我可没这么说啊!”

他说:“细水长流,方是真理。”

“真理,我饿了。”

“给你点个外卖。”

“好嘞。我爱真理!”

半小时后,温行止发消息:“到了,在你寝室楼下。”

齐卿卿心道什么外卖这么快,而且这次他怎么没填她的手机号?

她来不及多想,趿拉着拖鞋就下楼去了,一到门口便看见立在夜色里的温行止。

她差点拔腿就跑——这是梦吗?还是全息投影的?她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也没洗好不好?虽说她的丑样子,温行止也见多了,但是隔了这么久没见面,能不能让她有个好点的形象?

她又惊又喜地愣在门口,温行止站在原地笑着看她,微微抬手一招,她立刻飞奔过去:“不是说过几天才回来吗?”

“事情办妥了,迫不及待想来送惊喜。”

“什么惊喜?”

“典礼那天你就知道了。现在送的是我这份大礼。”

她攀着温行止的脖子,笑道:“就这份礼,我已经觉得超级满足了。”

毕业典礼那天果然兵荒马乱,酷热的天气里,毕业生们穿着又大又宽的学士服在大太阳底下拍照,像参观景点一样保持着笑容和家人、朋友、老师一一合影,最后拖着几近晒熟了的身子往学校礼堂走。

校长已经和毕业生们握了几天的手,据传右手已经肿得不像样,但仍然坚持着为K大的每一位毕业学子送上祝福。音乐学院的学生本就不多,齐卿卿所在的管弦系更是人少。她站在队伍里没等多久就上了台,行过拨穗礼领了毕业证,赶紧下台想去休息。温行止全程带着微笑注视着她,那温柔又慈祥的神情简直和旁边的她爸难分伯仲。她抱着毕业证走下礼台,看见他在观众席里起身,穿过人海来到她面前。

他笑吟吟地递给她一本烫金封面的证书:“毕业礼物。”说完又摁住齐卿卿要翻开的手,“可能有点惊吓,你要有心理准备。”

齐卿卿被“惊吓”两个字震了一下:“该不会是结婚证吧?办假证可是犯法的啊!”

温行止失笑,齐卿卿火速打开一看,上面印着的LOGO和英文没几个是她认识的,甚至还标有类似坐标的数字。她一路扫到最后,被几个斜体单词震住:Qiqingqing Star(齐卿卿星)。

“这是我们在冒纳凯阿火山上发现的小行星,现在已经被全球八个天文台观测证实,有了属于它的国际永久编号。发现者拥有行星命名权,所以,这个名字可不是商业公司拿来行骗的小伎俩,而是货真价实地获得了国际小行星中心和国际小行星命名委员会认可的,往后在天文界被承认和使用的名字。”

齐卿卿简直出奇地震惊,她指指手上的证书,又指指自己的鼻尖:“我?”

“对,你。”温行止轻声说着,语速很慢,但一如既往的温柔,“从今往后,在浩瀚的宇宙里,会存在着一颗和你拥有一样名字的小行星。往后我每一次凝望星空,都是在凝望你。”

你永远是我最爱的星星。

他腰间一热,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踮起脚吻了过来。微湿的唇瓣轻轻贴合,像奋力跃出海面的小海豚,终于把满腔的喜欢和热情都捧到他眼前,交到他手中。

她想起离开冒纳凯阿火山时许下的愿望,那时她还不知道世上有齐卿卿星的存在,但只要看着身边的人,就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整个宇宙。所以,她向神明许愿,希望一切顺遂,万事静好,她喜欢的人能够一直发光,而她能够成为围绕着他的某一颗小行星,能在往后的人生里,因为向往他而折射出微弱的光。

然后,宇宙静默,星河万顷,他一眼就发现了那颗属于她的星星。就像人海茫茫,万物都被冲散在时间长河之中,他偏偏选择牵起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