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哥哥,我们去哪里呀
1
方氏兄妹小时候一个比一个调皮捣蛋,典型的熊孩子,人烦狗嫌。
方恋恋六岁,方枪枪九岁的时候,主城区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春节假期,两兄妹最大的乐趣就是拿压岁钱买鞭炮,剪成一段一段的,满大街乱转吓唬流浪狗,一吓一个准。方恋恋怕听响,又喜欢看小狗被吓得奓毛,每次都捂着耳朵站得远远的。
恶作剧玩到年初五,报应终于来了。方枪枪的炮仗把一只癞皮土狗吓出了暴脾气,汪汪狂吠着,没追始作俑者,反而紧追看热闹的方恋恋不放,可能觉得小胖妞好欺负吧。方恋恋被追出没多远,脚一踩空,掉进马路中央没盖儿的窨井。
妹妹失足落井,哥哥方枪枪呢?
在树杈上挂着,手搭凉棚正望风—咦,狗呢?我妹呢?
万幸黑洞洞的窨井不太深,里面也没有水,小胖妞逃过一劫,但自那以后患上恐高症。
方恋恋至今仍记得,当时癞皮土狗立在井口俯睨她,仿佛冷笑着幽幽对她说,虽然你掉进去了,但明天再让我遇见你的话,我还是会追着你咬的。
童话式的噩梦,方恋恋从此对动物朋友们都怀有一颗敬畏之心。
方枪枪安排逛动物园,方恋恋为给自己加油打气,背了满满一书包零食,与轻装上阵的魏无疆形成鲜明对比。魏无疆问背的什么,她不好意思说实话,睁着眼说瞎话,指着雨夹雪的恶劣天气说,我们可以在动物园野餐。
雨不大无需打伞,方恋恋梳着两条垂耳的麻花辫,戴了顶白色毛线护耳帽,沿边滚着圈茸茸的兔毛,左右各垂着一个毛线球。全副武装,化着妆的精致小脸不及巴掌大,鼻尖冻得通红,但神采奕奕眼睛在发亮,盛着与这糟糕天气不符的明月清风。
魏无疆今天穿得也厚,运动款长身羽绒服,一双沙漠靴。同样没带伞,连帽低低压着光洁饱满的额头。起晚了没刮胡子,下巴泛着淡淡青色。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戴了一副细黑框眼镜,透着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近视度数不深,魏无疆平时很少戴眼镜。杜心雨也不喜欢,觉得他五官清隽,戴眼镜太过温良,给人感觉脾气很好,容易吸引女生主动接近。
魏无疆样样依着杜心雨,分手后仍保持着老习惯,今天要去动物园,便把眼镜重新戴上。昨晚睡得太晚,他也不想被看出来自己没什么精神,扫大家的兴。
可方恋恋还是看了出来,没问他睡得好不好,而是直接关切地问:“又加班了?”
“嗯。”魏无疆双手抄兜,关注着电子站牌上公交车的动向,稀松平常地说,“上了车,我可以再睡会儿。”
方恋恋安静片刻,小心开口:“魏无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魏无疆转身与她面对面,微笑颔首:“可以呀。”
下意识地揉搓起毛线球,方恋恋终于问出困扰她很久的问题:“你和林靳工作上有接触,不会觉得尴尬吗?”
魏无疆笑意不减,语气轻松地道:“工作是工作,私人情感是私人情感,我要这两者都分不清,铁面无私的师兄早把我开了。”
“也可能是你工作能力强,你师兄离不了你。”
方恋恋粉丝滤镜太厚,说话也跟脑残粉似的,舍不得动脑子。她直抒胸臆,倒是没二心,但这句话听起来就是像质疑魏无疆区分不开工作与情感。
好在魏无疆的确待人温和,毫不介意,只问:“换成你,你会尴尬吗?”
“我不知道。”方恋恋从没考虑过,摇了摇头,又看去他,“你什么时候都这么理智吗?”
笼罩在魏无疆脸庞的淡淡笑意,仿佛一层轻薄云烟,风一吹,就散尽了。
他转身面向灰蒙蒙的长街,没有回答。
方枪枪突发奇想组团逛动物园,实在诡异,方恋恋猜不透他的动机。动物园门口会合,看见跟在哥哥身后的军大衣周颂,她愣了足足有五秒之久,只觉风声鹤唳,更诡异。
魏无疆和周颂互不认识,方枪枪挤开方恋恋,主动充当介绍人的角色,简单报上两人姓名。魏无疆礼貌地伸出右手,周颂半天没有回握,眼神闪烁,似乎很紧张,连着胡子的下巴都颤巍巍在抖。
“又被我哥骂哭了?”方恋恋问。
声音不大也把周颂吓一跳,打着哆嗦违心地直摇头。
不哆嗦还好,一哆嗦又惹方枪枪厌弃,没好脸色地训他:“带了数位板,忘带压感笔,用什么写生?用你只会掉眼泪的眼睛吗?大冷的天,你真当是我是带你来玩的啊!没过过童年,小时候没玩够啊!”
周颂用力吸鼻子,眼圈一红,又快哭了。
“我带了速写板,可以借他用。”魏无疆解围道。户外活动,他有随身携带写生画具的习惯。
方枪枪瞟了魏无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扭头去买票。
按照脚本设定,盲童臆想出了一只小猕猴当宠物,陪伴在他左右。既然是臆想,当然可以抛开现实纯虚构,但方枪枪不想让整个故事过于脱离实际,一旦形成观影门槛,容易与观众产生距离感。而周颂则是个纯粹而坚定的自我表达者,不在乎观众感受,更不会从商业角度考量。这一点和大学时代的方枪枪很像。这也是即便周颂玻璃心脆得像骨质疏松,方枪枪仍愿意带他做项目的重要原因。
创作思路不统一,两个人没少起冲突,周颂怎么哭都没用,方枪枪绝不让步。
他必须让这个有天赋的学弟知道,坚持创作信仰,可以,但首先要学会妥协。适度的妥协不代表向市场屈服,而是为了有一天可以主宰市场。现代艺术从来不是抛弃众生、高高在上的孤芳自赏,真正伟大的艺术家通常既能取悦自己,也能取悦普罗大众。
周颂心气高,明里同意妥协,暗里仍有抗拒,不然不会犯“忘带压感笔”的低级错误。
方枪枪知道他故意为之,也当作不是故意批评教育。
周颂可怜兮兮地蹲地上画猴子,他看都不看,站远处抽烟。方恋恋和魏无疆也没过去打扰,在附近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回到方枪枪身边。
“哥,你可以骂周颂,骂完,请你稍微解释下你的用心良苦。”方恋恋真担心哪天周颂想不开崩溃,到时候不用哥哥扔,他自己也会往窗外跳。
“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出社会怎么办?”方枪枪心肠硬的时候是真硬,“出了社会有的是挫折打击等着他,没人会解释一句半句。他早晚会明白,这世界不是为他一个人而存在的,不和他对着干就不错了。”
方恋恋认同也不认同,半开玩笑地问:“玩艺术的人不都抱着一颗‘出世’之心吗?”
“不入世,怎么出世?”方枪枪从不自诩艺术家,还不够格,冷眉冷眼不爽反问,“有哪个高僧生下来就是高僧?”
方恋恋吐吐舌头,自认辩不过他,识时务地闭了嘴。望见远处周颂缩成一团,冷到搓手,她想起带了暖暖贴,颠颠跑过去塞给他,又小跑回来,“啪”的一声,故意贴方枪枪冷脸上一片,回回温。
方枪枪作势抬脚踹她,她闪躲及时,一下跳到魏无疆身后,冲他得意地扮鬼脸。
撕开一片新的递给魏无疆,方恋恋好奇地问:“你铁面无私的师兄会骂你吗?”
暖暖贴捏在掌心,魏无疆坦诚:“会呀,我也没少挨骂。”
“挨了骂你也肯定不会哭。”方恋恋抱着敞开的书包,转到他面前,大方道,“你想吃什么,随便拿。”
魏无疆往里一探,零食真没少带,笑着打趣:“你对野餐有执念吧,这么糟糕的天气也不放弃。”
“她那是怕动物,靠吃东西壮胆。”那边方枪枪嘴快插话。
方恋恋抓出包薯片砸过去,恨恨地提议:“哥,来都来了,你也到处逛逛呗。”
跑来动物园喝西北风,害魏无疆冻得手冰凉,她已经对始作俑者方枪枪一肚子牢骚。插嘴就算了,还不晓得闪人让她和魏无疆单独相处,太没眼力见,这些年恋爱白谈了。
“一个人逛没劲,你们陪我呗。”方枪枪好似听不懂妹妹的明示,背着手走过来,笑得一团和气,“前面好像有个儿童游乐园,我带你们去回味童年时代。”
方恋恋当即摇头:“要回味你自己回味,童年时代距离我们不远,不需要回味。”
“哎哟,我的心脏病。”方枪枪像中箭一样捂胸口,表情痛苦又悲哀,“老妹大了不中留,还没人肯要呢,就开始嫌哥哥老。”
意有所指太明显,方恋恋顿时红了脸,羞恼得想咬人。
“冷静冷静,注意形象。”方枪枪摸摸她的帽子当顺毛,转对魏无疆说,“我老妹心胸开阔,从来不会因为一两句话不对付,随随便便动手打人。”
“哥……”不随便动手的方恋恋不动手要疯,上前一步挡在魏无疆身前,鼓着腮帮子与方枪枪对峙,“你失算了,我已经告诉他,我以前当过校霸。你不是要带我回味童年吗,不如先从回味少年开始。”
话音落地,手一空,怀里的书包被魏无疆钩去。
拉好拉链,他把书包挎到一边肩膀上,煞有介事地对方恋恋说:“打不赢随时叫我,我也想回味回味少年时代。”
“……”
剑拔弩张的方氏兄妹齐齐傻眼。
2
因为魏无疆一句话,方氏兄妹的大战不了了之。
周颂画完猴子,形态和姿势的速写得到方枪枪认可,才敢如实相告,他是学着各种兴趣班长大的,确实没童年。
这好办,方枪枪大手一挥,带着孩儿们奔赴游乐园。
为招揽游客,动物园在中心区域开辟了一个小型游乐场。天寒地冻,周边冷冷清清,唯有这里有些人气,多以带着孩子的家庭为主。游乐设施年久失修,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幸存的遗迹,陈旧且斑驳,但不妨碍这里成为孩童们的天堂。
四个年轻人乱入其中,特别打眼。周颂更是像个撒欢孩子似的,看见什么都想玩。
没有过童年,居然还能保持着孩子般丰富多彩的想象力,实属难得。方枪枪感慨不已,慷慨发放员工福利,给了周颂三百块,让他别客气随便玩。周颂乐呵呵跑去坐旋转木马,络腮胡军大衣,夹在一群孩子中间,眉飞色舞的样子,比他哭都辣眼睛。
周颂找回童年不会掉眼泪,周围两个三四岁的幼童正放声哇哇大哭,仿佛遭遇童年阴影,撕心裂肺地嚷嚷着要回家……
方枪枪也没闲着,突然好似被周颂感染,心血**地非要拉着魏无疆玩“空中漫步”。
轨道至少离地三米,双人脚踏车无遮无拦,恐高的方恋恋想陪陪不了,想拦又没拉住。被遗弃在入口的她,只能一边等,一边吃薯片聊以慰藉。
两个大男人共同蹬着一辆脚踏车,方枪枪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古里古怪,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恋恋高扬脑袋,追随着他们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大忙人方枪枪自然有他的用意,时间宝贵要合理安排,一是带周颂观察写生,二是利用妹妹恐高,找机会和魏无疆单聊。
不过,方枪枪没打算过问魏无疆的感情生活,更关心他的一身好手艺。
“听我妹说,你家祖上就玩泥塑。”方枪枪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踏板,不经意似的问,“怎么当初没考美院?”
“家庭条件不允许。”魏无疆神情坦然,不卑不亢。
“所以以后也没有当职业泥塑家的打算?”
“对。”
魏无疆答得太果断,方枪枪心念微动起了疑。一看他的泥塑人偶和手绘线稿,就能判断出他非常热爱这门技艺,他骗得了外行,骗不了眼光犀利的内行方枪枪。
于是方枪枪故意试探:“有没有兴趣跟着我玩动画?比如合作一部黏土动画。”
脚踏车的速度慢下了来,魏无疆摇着头淡淡道:“不好意思。我答应了我爸,上了大学再也不碰泥塑。”
“那对泥塑人偶怎么解释?”知道他一定会意外,方枪枪继续解释,“我的傻妹妹从垃圾箱里捡回来了,藏在我的手办柜里。”
魏无疆没有多余表情,嘴角牵动一抹浅笑:“忍不住,偷偷捏着玩。”
方枪枪也笑了:“技痒?”
“对。”
泥塑世家出身,却被父亲禁止再碰,这其中原因耐人寻味。
从方枪枪对周颂的态度,不难看出他这人爱才惜才。魏无疆虽然和他的领域不同,但艺术是相通的。泥塑也讲究天赋和勤勉,打小培养出的童子功更是难能可贵,传承已久的民间技艺如果后继无人,那就太可惜了。
方枪枪细细打量着旁边的男生,在考虑要不要刨根问底。
这个时候,魏无疆忽然开口:“能不能把人偶还给我?”
“那不行。”方枪枪干脆道,“东西是我妹捡回来的,我没这个权利,你得问她。”
魏无疆也干脆:“好。”
重新戴回连帽,压低与眉眼齐平,掩着瞳眸里的心事,像糅杂在雨中的细雪,又轻又重。
环绕游乐场一周的轨道不长,临近终点,方恋恋啃薯片的呆样遥遥可见。对傻妹妹爱恨交织,方枪枪很违背个人意愿地啰嗦一句:“有个问题,轮不到我问,你可以不回答。”
魏无疆侧目:“你说。”
“为什么分手?”
雨丝沾湿了镜片,魏无疆摘下来收进口袋,没有任何情绪外露,淡淡道:“心雨有出国留学定居的计划,我说话不算数,失信了。”
“就这么简单?”方枪枪半信半疑。
“简单吗?”像反问也像问自己,魏无疆低头轻笑,“越简单的分手理由,往往也越现实。”
风雨凄凄,浑身上下冰浸刺骨地冷,唯有左手心暖意融融,来自方恋恋给的暖暖贴。
原定计划完成,方枪枪的动物园一日游“圆满”结束,三位大学生坐进他的SUV。方恋恋耍心机第一个往后排钻,在哥哥的眼神威胁下,不得不中途放弃,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进副驾驶座。
周颂玩遍了游乐设施,高兴过头似乎有点刹不住,一上车自发开始神侃,天南海北地聊,一会儿说自己去亚马逊喂过鳄鱼,一会儿说去孟买大学旁听过教授讲《爱经》,一会儿又直接杀到日本海徒手大战捕鲸船……
无边无际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不免令人怀疑,天才与疯子之间可能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一个人的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周颂滔滔不绝,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做起了最称职的听众。称职但不走心,每个人仿佛都若有所思。方枪枪和魏无疆善于掩饰自己,面目平和。唯有方恋恋,太想知道“空中漫步”的五分钟里,哥哥和魏无疆聊了些什么,抓心挠肝的,很不安分。
她直起脖子,从后视镜里偷瞄完魏无疆,又把自家哥哥往灵魂深处端详。想问不敢问,不问又有点抓狂,再抓狂也得强忍着,以至于面部表情过于变化多端,比周颂天花乱坠的假故事还精彩。
“方恋恋,你累不累,当心脸抽筋。”方枪枪凉凉瞥她一眼,调侃道,“歇歇吧,哥知道你纯天然,脸上没动过刀。”
方恋恋:“……”
方枪枪嘴瘾犯了:“动过刀,要换你这副德行就是医疗事故。哥出钱,告他们去。”
方恋恋一张脸铺平开,温馨提示:“‘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哥,麻烦你专心开车。”
周颂的“世界历险记”终于告一段落,听见兄妹俩的对话,凑到中间发表意见:“恋恋,你长得很好看,不需要动刀。”
“谢谢你。”方恋恋听过的称赞不少,给周颂个眼神让他挪开,言笑晏晏面向魏无疆,“你觉得呢,我长得好看吗?”
高阶的告白讲过无数遍,这种低阶问题,她问出口相当大言不惭。
魏无疆笑答:“好看。”
“你也好意思问。人在我车里,车在我手里,能说不好看吗?”方枪枪好像故意和方恋恋唱反调似的,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要这点情商都没有,你也不要指望他能处理好和前女友的关系了。”
“哥!”方恋恋搓火,想拿鞋底抽他。
“枪枪哥说得对。”魏无疆倒不生气,平心而论他的话没毛病,“我想,我已经处理好了。”
“真的吗?”方枪枪从后视镜里瞧他,“你前女友是谁?”
魏无疆想了下,答:“杜心雨。”
多余的一问一答,方恋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看看左边又看看后边,最后看回左边的方枪枪:“哥,你阿兹海默啊?”
既然已经分手,再一口一个“心雨”不合适,该讲拘泥的陈腐,还是要注意。
方枪枪张口想教训妹妹,他的手机先一秒铃声大作,连着车载蓝牙,音乐响彻车厢。
培训学校的行政打来电话,火急火燎通知方枪枪,小曾离家出走,昨晚十一点半离开画室,彻夜没回家,今天一天也没去学校。失踪不满24小时不能报案,父母找不到儿子守在学校,不吃不喝哪儿也不肯去。
行政问,怎么办。
“怎么办?”这还用问,方枪枪踩油门提速,“继续找啊!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挂掉电话,方枪枪骂句街,扭头就凶巴巴地警告方恋恋:“你要哪天失恋敢玩离家出走,我保证打断你的腿!”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方恋恋怼回去:“我都出走了,你用什么打,用你的意念吗?”
方枪枪没心情和她抬杠,回头对两个男生道:“学校人手不够,你们也跟我回去,一起帮忙找人。”
然后,方枪枪又辗转联系到一位警察朋友,咨询对方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处理。
方恋恋看出哥哥是真着急,等他讲完电话,忙问:“需不需要我再找些人帮忙?霍西洲朋友多,我打给他。”
后排魏无疆随即附和:“我也可以找人帮忙。”
周颂:“我也可以,我也可以。”
“暂时不用。”方枪枪紧盯前方路况,见缝就超车,“小曾一家都是外地人,生活圈子小,社会关系简单,找的人太多也是浪费。”
言毕,全神贯注开车,面色凝重。
3
说起“离家出走”,方枪枪初三也来过一次。
可能天生就不是死读书读死书的料,加之逆反的性格,方枪枪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中游水平。初三下学期面临中考升学压力,方枪枪还一点觉悟没有,整天捧着漫画书看得入迷,方爸方妈不得不采取强硬手段,勒令儿子中考前不准再买漫画,更不准去书店蹭书看。
一天两天不看可以,整学期不能看,方枪枪被逼急了恶向胆边生,教唆着同桌,两人守在书店门口,专门截道低年级小同学。不要钱,只要人家手里新买的漫画书。方枪枪也不抢,让同桌负责盯梢小同学,自己蹲路边快速看完,再还回去。
这铤而走险的营生干到第二天,“光荣”歇菜。
小同学有一对上高二的孪生哥哥,得知弟弟被欺负,两兄弟隔天便把准备再次作案的方枪枪和同桌抓了个现行。伸张正义之前,两兄弟为缓和紧张气氛,和他们玩了个有趣的小游戏—如果能猜中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们可以网开一面,放人一马。
结果,同桌幸免于难,方枪枪挨了顿男子双打。
当晚,方枪枪决定离家出走,原因可笑到荒唐—怕被方恋恋嘲笑,有损当哥哥的威严。
满大街乱溜达,方枪枪饿到前胸贴后背,跑进超市血洗试吃品,正巧遇到前来采购的方爸方妈和方恋恋。八目相对,除了方枪枪本人,谁也不知道他已经“离家出走”长达四个小时之久。因为方恋恋不知怎么回事,像中了邪一样,非常笃定地告诉爸妈,哥哥去同学家过夜,不回家。
饥寒交迫的方枪枪被当场气哭,非说妹妹是故意的,而方恋恋拒不承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直至今日,这个玄之又玄的“离家出走”事件依然是个未解之谜。
从动物园回培训学校,开车要四十分钟。
雨雪交加,正是交通状况最糟糕的时候。
方枪枪本来就焦急,方恋恋担心他再爆发怒路症,便将这桩离奇事件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请魏无疆和周颂评评理。
周颂情商感人,讨好方枪枪的大好机会不把握,非要站方恋恋。他坚持认为,彼时还是小学生的方恋恋,不可能为搞恶作剧,而置哥哥的安危于不顾。
魏无疆则严谨得多,仔细地询问方恋恋:“你为什么会那么肯定枪枪哥去同学家过夜?”
方恋恋茫茫然摇头:“我也记不清了,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我的。”
匝道遭遇大堵车,行进速度慢如蜗牛,方枪枪不爽到极点,随口就道:“麻烦你帮我问下冥冥中的声音,小曾跑哪里去了?”
“冥冥中的声音今天休假,不开张。”方恋恋接得快,转问,“小曾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哪里知道。”口袋里摸到香烟又松手,方枪枪蹙眉目视前方,“可能因为压抑久了,找个地方放松去了吧。”
但愿只是虚惊一场,方枪枪想着,回头问周颂:“你小时候上那些兴趣班,是被父母逼的吗?”
周颂摇头:“是我自己觉得上兴趣班有意思。”
没童年的人果然非同一般,方枪枪快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又改问魏无疆:“你呢?学泥塑是你爷爷要求的?”
“不是。”魏无疆低沉道,“是我爸。”说完扭头面向车窗外,一张俊脸清寂,似笼愁绪。
五岁那年,父亲将亲手削的竹片刀交到魏无疆手中,送他进了爷爷的泥塑工坊。跟着爷爷学了整整十三年的泥塑,到了十八岁的那年,也是父亲亲口要他从此放下竹片刀,再也不碰泥塑。
魏无疆想不通,问为什么。父亲搪塞一句,不为什么没理由。爷爷也是三缄其口,形容隐晦而愁苦,像早有预料,也像无可奈何。爷爷抚着魏无疆的头说,孩子,不怪你爸爸,怪我。那之后,古稀之年的爷爷便搬离了魏家,独自住进泥塑工坊,日夜与泥土为伴,仿佛与世隔绝,再不过问魏家的大小事情。
魏无疆知道,不怪父亲,也不怪爷爷,怪他自己。
为能陪杜心雨复读,他答应了父亲的交换条件,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最不理智的一次人生决定,交给了爱情。
对杜心雨,魏无疆问心无愧;对爷爷,他将永远怀着一份歉疚与自责。
天气恶劣,路况恶劣,方枪枪花了平日双倍的时间赶回培训学校。工作人员齐刷刷地等在大厅,方枪枪一推门,立刻有人上前通报,小曾自己回来了,和父母在画室。
身心俱疲的方枪枪没有急于进去,点了一根烟,当着所有人的面,靠着墙慢悠悠抽完最后一口,才动身。
画室里,曾母在哭,曾父在骂,小曾却无动于衷,神情麻木,仿佛一尊佛像。他一双眼睛盯住墙边死角,空洞得像个黑洞,能将周遭一切吞噬成无止境的黑暗。
方枪枪立在门边,冷眼旁观了会儿,听出来,绕老绕去无非一句话—父母养儿不易,孩子要懂得感恩戴德。明知儿子自我屏蔽听不进去,他们仍只顾自己宣泄喋喋不休,好似不讲个百八十遍,就无法感动,进而感化儿子一样。
方枪枪听着刺耳,面色阴沉,手紧紧攥成拳头,青筋暴突,又缓慢放松,径自走到小曾身旁,与他并排而站。
拍拍他的肩头,方枪枪轻松道:“回来就好。下次想出去走走,记得先和叔叔阿姨打声招呼。”
小曾反应迟缓,慢慢地扭头看了看肩膀上的手,再慢慢地看向方枪枪,干裂的嘴唇一点点张开想说话,却仿佛失语,什么也没有说。半晌,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好像完成的是一个很艰难很费劲的动作,然后立刻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把自己置于真空的黑暗之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儿子只认外人不认亲爹的举动,令曾父羞愤。
他也不分青红皂白,指着方枪枪鼻子就嚷嚷:“你当老师的,怎么教我儿子的?我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很听话,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敢离家出走,是不是你教的?是不是你教的?我要去教育局告你!”
只要人没事,比什么都重要,方枪枪不会和他争辩,吵来吵去浪费时间。门口有学生围观,方枪枪更不想把学校变成闹哄哄的菜市场。
偏头避开咄咄逼人的粗砺手指,方枪枪冷下脸,语气平静而淡漠:“想告,可以去告。现在是教学时间,你如果再这么大吵大闹,为维护正常的教学秩序,我会报警,向公安机关寻求帮助。”
一听“报警”两个字,曾父的手缩得快,眼中明显生了惧意。
门口的工作人员忙进来安抚,劝说小曾父母离开画室。方恋恋贴墙站在过道边,看着怒气腾腾的曾父从面前经过,就好像看见的是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砰”的一声,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她第一次意识到,哥哥做着怎样一份令人心力交瘁的工作。哥哥说得对,这个世界不周到也不友好,当它指着你的鼻子痛骂的时候,从来不需要理由,也不会给你解释。
原来,生活这么艰难。方恋恋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忽然间手一暖,她疑惑地抬起头,视线落进一双关切又担忧的眼眸。
老方家的孩子不怕事,她哪有那么脆弱,朝魏无疆甜甜一笑:“我没事。”
小曾父母坐进大厅沙发,周身仍散发着戾气与恶意,没有人敢靠近,都怕摊上事。方恋恋迟疑片刻,接了两杯热水,送过去。
小曾母亲表情冷漠视而不见,小曾父亲坏脾气没处发,直接迁怒到方恋恋身上。他挥手用力一推,纸杯脱手,热水洒了一地,也溅了方恋恋一身。
“恋恋。”魏无疆忙上前拉她,急切地问,“烫到没有?”
“没有,没有。”方恋恋硬挤出笑容,挣开他,双手背到身后,“不烫,我接的是温水。”
“什么破学校,教我儿子学会离家出走了!”也不知触动到哪根敏感神经,曾父一拍大腿站起来,又开始骂骂咧咧,“要是我儿子再考不上美院,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有理说不清,无理搅三分,不跟他一般见识,还真当人好欺负!
方恋恋早就为哥哥打抱不平,顾全大局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下去,凛然无惧地道:“我们庙小,供不起您这尊大佛。您要觉得我们学校不好,可以带着儿子换一家,反正培训学校多的是。”
曾父怒目:“你!”
他知道不可能换,因为再没有第二家如此便宜的培训学校。
被个小妮子戳中要害,曾父满腔怒火正欲发作,魏无疆已先一步把方恋恋拽到身后,冷若冰霜,与他正面交锋。眼见护住小妮子的男生年轻高大,曾父欺软怕硬,低啐一口,又坐了回去。
剑拔弩张的情势化解,魏无疆拉起方恋恋直奔卫生间。
入夜起风,群魔乱舞一样的天气统治人间。
方枪枪点了一根烟,硬塞给小曾,也不管他会不会抽。情绪低落的时候,谁开解也没有用,只有自己帮自己消解。
小曾动作生涩,一口吸太猛,呛得直咳嗽。
方枪枪不意外,问:“你爸不准你抽?”
小曾点头:“嗯。”
曾父满口黄牙,一看就是老烟枪。方枪枪勾唇笑笑:“没偷学过?”
“不敢。”小曾摇头,把烟还给了方枪枪。
画室里弥漫着丙烯颜料的味道,方枪枪对这味有点上瘾,也没抽,直接按灭在不知谁丢弃的调色盘里。
他拖过两把凳子,拽小曾一起坐下,闲聊似的问:“说说吧,去哪里了?”
小曾低着头,好半天,牙齿缝里溢出三个字:“火车站。”
“打算坐火车去哪里?”
“广东。”
“去干吗?”
“看海。”
有问必答像审犯人,方枪枪不想再给小曾造成压迫感,本来看着旁边画架上的一幅人物素描,听到这里,他收回视线:“为什么要去看海?”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小曾终于抬起头,幽幽望去窗外,好似外面不是鬼哭狼嚎的坏天气,而是春天的浩瀚海洋。
方枪枪也将目光放远,轻问:“怎么没去?”
“我不知道买火车票要用身份证。”
难得一次在小曾脸上见到笑容,羞怯而谨慎,比抽烟的动作更生涩。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连这样最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没有,还不自知,让人只觉又可怜又可悲。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方枪枪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他按上小曾单薄的后背,笑着说,“等考完试,我带你去看海。不去广东,去海南,那里有全中国最美的椰林,沙滩,大海,比基尼女郎。”
“老师,我今年能考上吗?”小曾紧紧注视着方枪枪,像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方枪枪不敢迟疑,重重道:“可以!一定可以!”
他不能让小曾失去斗志,失去希望,即便是以撒谎为代价。
一束细弱微光在小曾的眼中点燃,他又开心地笑了。
方枪枪的心却狠狠地抽痛了一下。他很迷茫,希望的假象迟早会幻灭,到底什么才能真正救赎面前这个可怜的大孩子……
左手背被烫伤,火辣辣地疼,魏无疆一直用冷水反复冲洗,灼烧感才稍微缓解了一些。方恋恋皮糙肉厚原本就很耐痛,现在有魏无疆替她着急,帮她处理伤情,心都飘成棉花糖挂在天花板上,傻大姐似的笑容从进卫生间,再没消退过。魏无疆还一时情急,抓她进了男卫生间,她正好不方便到处乱瞅,只能盯着他看。
只要能得到魏无疆的关心,一点小伤算什么。
“疼吗?”魏无疆微皱着眉头,怕水流太急弄疼她,又调小一些,“这附近有药店吗?我去买烫伤膏。”
被幸福的眩晕感冲昏头脑,两个问题方恋恋一个也没听清,只听到最后一句,亟亟道:“我和你一起去。”
魏无疆抬头从镜子里看她,见人笑得还挺喜相,无端有些生气:“方恋恋,受伤就受伤,不需要骗我。”
方恋恋没察觉,只顾着笑:“不骗,不骗,再有下次,保证第一时间通知你。”
气一下又消了,魏无疆柔声问:“知道那对父母火气大,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送水?”
“想他们消气,不再为难我哥。”方恋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嘟哝。
魏无疆关掉水龙头,捉着方恋恋的手,左右寻找纸巾,她就像变戏法似的递来一张。
手背红成一片。轻轻地帮她擦拭水迹,魏无疆继续问:“为什么又回嘴?”
方恋恋低头看着他的动作:“定力不够,没忍住。”
“这次没忍住,没问题。”魏无疆腾出一根指头,戳起她的脑袋与他对视,严肃告诫道,“如果有下次,我不在,或者也没有其他男生在你身边,能忍则忍,懂吗?”
方恋恋想解释她能打不怕事,刚张嘴,魏无疆似乎就看出她打算说什么,他快一步,不容置疑地道:“说你懂了。”
方恋恋咧嘴一笑,声音脆亮:“懂了!”差点忘了,她要做魏无疆一个人的小可爱,而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社会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