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格分裂的方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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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恋恋的时候是真,胆大的时候也是真胆大。
大二,唱歌仅限不跑调的方恋恋不知打哪儿来的创意,报名参加校园十大歌手比赛。那时候霍西洲所在的“山啸”乐队也才凑齐成员不久。
“山啸”乐队,吉祥物山魈。
一名贝斯手兼主唱,一名主音吉他手,一名节奏吉他手,再加上一个有点童子功的鼓手霍西洲。一群业余摇滚爱好者,省吃俭用买乐器效果器,借吉他社团的地下室逃课排练,夜里不睡扒谱子,热情高昂,誓要做A大最牛重金属乐队。
乐队磨合不到两个月,从重金属玩成朋克,乐器从二手换成全新牌子货。所谓三流乐队玩设备,成员们个个穷得吃不起饭,天天在地下室里发泄似的嘶吼,却始终保持着“摇滚音乐节压轴登场”的谜之自信。霍西洲得知方恋恋参加歌唱比赛,为争取第一次表演机会打响乐队知名度,极力说服成员们做她的助演。
半吊子的方恋恋遇到半吊子的“山啸”乐队,音乐上还没擦出火花,先因为选歌和霍西洲吵得火冒三丈。方恋恋自知水平有限,想选曲式简单的口水流行歌;对流行音乐嗤之以鼻的霍西洲坚持要选经典摇滚乐,中文的都不行。两人互不妥协,险些酿成一宗地下室血案。最后在乐队成员劝解下各退一步,选了首五月天的《拥抱》。
A大人才济济,不缺会唱歌的学生,也不缺真正有实力的乐队。
方恋恋与“山啸”的首次演出没有创造奇迹,止步于初赛,合作的第一首歌也是最后一首的绝唱。
四分多钟的歌,第一次登台的方恋恋紧张到忘词,“啦啦啦啦”了一分多钟,霍西洲光鼓棒就掉了三回。当时身在现场的方枪枪没脸看,事后痛心疾首地对他们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想不开也不能报复社会啊!
彼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以对。
后来决赛当晚,霍西洲喝醉酒聊起惨不忍睹的首次登台演出,没忍住发了脾气。他质问方恋恋,是不是为了那个暗恋对象,才不知天高地厚地参加比赛。一语中的,方恋恋没有为自己辩解。大一已经发誓要忘掉魏无疆的她,的确又抱着最天真的幻想,以为只要自己站上的舞台足够高,魏无疆就一定能看得见。
直至现在,方恋恋仍不知道,即便自己有幸登上总决赛的舞台,魏无疆也不可能出现在观众席中为她鼓掌喝彩。总决赛那晚,魏无疆不在校,乘坐着绿皮火车连夜赶回老家。通宵未合眼,他学会了抽烟。
那一晚,魏无疆的爷爷,一位毕生与泥土为伴的民间手艺人,没等来他视为接班人的孙儿,带着遗憾与世长辞。
那一晚,方恋恋的电脑第一次安装了剪辑软件,她一学竟入了迷。
那一晚,霍西洲痛下决心把对方恋恋的爱恋深埋心底,通宵苦练架子鼓。
那一晚,方枪枪与大学同学聚会,捶着胸口扪心自问,为什么明明技术不相上下,我们做出来的动画就是干不过美日!
人生海海,谁也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会在何时咬合,传动出巨大力量。
正因为不可控,所以总给人带来意外惊喜,或者意外惊吓。
比如,乐队将首次公开表演原创歌曲《啸音》,霍西洲将其视为人生最重要的一场演出,却万万没想到方恋恋居然带着魏无疆来到现场。受到万点暴击的霍西洲完全不在状态,低级错误频犯,而且噩梦重演,鼓棒飞出去两回,其中一回还不幸命中主唱欧阳的后脑勺。
霍西洲的发挥失常引发乐队成员众怒,如此意义重大的演出被他一个人搞砸不说,还全过程录像,将来会被剪进他们的首支MV,想忘都忘不掉。最可气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上哪儿再去找当晚这么卖力捧场的观众?尤其是女观众,看见帅气主唱被击中后脑勺,尖叫呐喊就再没断过。
玩摇滚的,愤怒是态度。血气方刚的成员们一下台便把霍西洲堵墙角暴揍一顿,除名一个礼拜。照惯例,演出结束喝酒撸串,也没准霍西洲参加,钱留下,人赶紧滚。
正好,这种吃喝玩乐的场合霍西洲也没有很想参与,于是死皮赖脸地跟着方恋恋和魏无疆一起坐公交车回学校。
十点多钟,赶上都市夜归人,俗称加班狗的晚高峰,公交车上只有三个空位。
一个前排单人座,两个后排双人座,中间隔着一群昏昏欲睡的路人甲。
方恋恋自然想和魏无疆坐一起,但拦不住霍西洲眼疾手快,没打招呼,径直拉她坐进后排。霍西洲还欠欠地冲魏无疆招手,怕他看不见似的,指着前排空座,喊他快坐。魏无疆略略颔首表示知道,把座位让给了一位穿着高跟鞋、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女白领,自己转站至另一侧。
作为公交车里唯一站着的乘客,魏无疆英俊挺拔,宽肩腿长,格外引人注目。
他五官分明有棱有角,却不会给人凌厉感,即使面无表情,仍散发出一种温暖而沉静的稳重气质,藏着锋芒,蓄着滴水穿石的柔软力量。
包括方恋恋在内,所有女乘客都忍不住多瞄上他几眼。
从方恋恋的角度看向魏无疆的侧脸,她忽然发现,他的眉眼长得和朱一龙有些相像,自带几分忧郁味道。只是他更年轻,不及朱一龙眉眼深邃,仍需沉淀。
这或许就是那对泥塑人偶的特殊意义,也是方恋恋偷偷私藏的原因。
人偶至今仍藏在哥哥公寓,方恋恋不敢带回宿舍,所以没机会睹物思人。这会不会是在暗示她,对魏无疆的感情和人偶的归宿一样,永远见不得光?
“唉—”方恋恋胡思乱想着,幽怨地叹了口气。
“方恋恋,你的飒爽雄姿哪里去了?难道那小子对你下了药?”霍西洲真没见过她这一面,多愁善感,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方恋恋充耳不闻,沉浸于色调灰暗的异想世界,又是一声幽幽叹息:“霍爸爸,你哪天有空,陪我去趟九医院吧。”
九医院……好像是精神病专科医院。
“霍爸爸”有点蒙:“你去干吗?”
“我怀疑,我有人格分裂症。”方恋恋很苦恼很矛盾,对着霍西洲做起深刻的自我剖析,“我以为我暗恋他几年,内心很强大,不惧怕任何挫折。可实际上,我怕得要死。他什么都不用明讲,就能把我打击到体无完肤,像缩回壳里的蜗牛。这明明不是我的性格啊,我应该越挫越勇才对呀!”
霍西洲没兴趣当心理医生,鼻孔里不屑地哼气,抱着胳膊转到一边。
方恋恋却不甚在意,自顾自继续道:“会不会我一遇到魏无疆,就会分裂出另一种潜在人格,胆小如鼠,瞻前……”
“你都约他来看我演出了,你哪里胆小?”霍西洲实在听得上火,忍无可忍,“你不要告诉我,你们是偶遇。我可没忘,你大一天天满校园乱转的时候,从来没和他偶遇过。”
方恋恋一愣,真让他蒙对了。
自那晚惨淡收场,方恋恋和魏无疆偶遇过三次,像连中彩票一样惊喜不断。一次在学二食堂,一次在图书馆,当时他身边有同学,方恋恋不敢打招呼,躲得远远的。今天这次是在教室,方恋恋上完自习,背着书包准备走,门口迎面遇到背着书包来自习的魏无疆。两个人还没说上话,就有人走上讲台,通知教室有会。
方恋恋当时心下一横,重新提起今晚的演出,没想到魏无疆会答应,只觉得自己不说一定会后悔。但不久之后,方恋恋还是后悔了。今晚的魏无疆异常沉默,看得出心事重重。酒吧里音乐声震耳欲聋,台下乐迷沸腾躁动,他置身其中如冰山一般,平静而冷漠,仿佛与世隔绝。
热血澎湃的摇滚乐因此变成折磨,一寸寸挫骨扬灰折磨魏无疆的同时,也折磨着方恋恋。
失恋终归只能独自舔伤,方恋恋帮不了魏无疆,但她可以简而化之地,将过错统统归咎于抛弃他的杜心雨。
“你知道他为什么分手吗?”方恋恋愤愤不平地对霍西洲道,“听我新嫂子说,他前女友杜心雨找了个富二代,就不要他了。”
这理由太不新鲜,霍西洲掏耳朵:“没毛病,找好下家果断分手,总比不清不楚吊着他强。”
“你明天有空吗,陪我去趟C大。”方恋恋对杜心雨的新男友怀有强烈好奇心,“我想看看那个富二代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You didadida me,I hualahuala you!”
霍西洲至今四级没过,听不懂:“啥意思?”
方恋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霍西洲看她像看个傻子:“你打算帮魏无疆出头?咱们还是继续讨论你去九医院检查脑子的事吧。”平时没少和稀泥的他,都觉得方恋恋不应该去蹚这浑水。
钻起牛角尖容易犯糊涂,方恋恋固执道:“你不陪我可以,以后你们乐队的MV别找我剪辑。”
“你威胁我!”
霍西洲差点急眼,见前排乘客到站下车空出座位,立刻招手叫魏无疆过来坐。方恋恋知道此人没安好心,魏无疆甫一坐定,便和霍西洲争着抢着找他说话,夺取主动权。乍一看,像后宫嫔妃争宠。
霍西洲先套近乎:“魏同学,我最近也失恋了。同是天沦落人,加个微信吧,有时间咱们多交流交流,共同渡过难关。”
“不要加。”方恋恋忙抢话,拆他的台,“好吃好睡,鬼才信你失恋。”
“合着不吃不睡不想活了才叫失恋?你又不是我背后灵,怎么知道我没天天蒙在被子里掉眼泪。”霍西洲特会来事,模仿小S夸张翘起兰花指揩眼角,唏嘘不已地对魏无疆道,“女人哪,分了手永远只当她们自己是受害者。”
“少给自己加戏,霍西洲。”方恋恋不甘示弱,继续揭他的老底,“你哪像失恋!演出前还跟我抱怨,今天女粉丝来得太少,肯定又会被主唱抢尽风头。依我看,你那鼓棒八成是故意甩脱手的,公器私用。”
“瞧你说的,我真要故意,绝对没那么好的准头。”霍西洲不紧不慢,笑呵呵地道,“再说了,热爱粉丝很正常。你知不知道,贝多芬去维也纳的第一年,最焦虑的不是成名速度太慢,而是美女粉丝太少。”
“我还知道贝多芬的美女粉丝团不看脸,只青睐他的才华。”方恋恋也抱着胳膊笑,“你女粉丝少,没想过很可能因为你既没才华也没颜值吗?”
霍西洲俊脸一沉:“方恋恋,你对音乐缺乏鉴赏力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睁眼说瞎话吧。以前我们乐队跑红白喜事,我可收获了一大批周边县城阿姨粉。那些中老年妇女的热情啊,一个字,躁!”
方恋恋不屑,保持着凉凉的笑容:“那可不,追你们的时候特热情。人家家里老太太寿终正寝办喜丧,你们非要唱什么摇滚版《向天再借五百年》,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气得呀,追你们追出能有半条街吧?”
“你真好意思说,不帮忙就算了,居然拿手机录像。自己偷着乐不够,隔天又剪辑成鬼畜视频,给我们人手发了一份。”霍西洲鸡贼,知道抓方恋恋软肋,随即转对魏无疆下猛药,“这姑娘蔫坏,满肚子花花肠子,你千万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
“我……我没有!”
药效立竿见影,方恋恋小脸涨红率先偃旗息鼓,这才发现,周围乘客已一扫倦容,一个个精神奕奕地看她和霍西洲打嘴仗。
魏无疆旁边的西装白领还意犹未尽地调侃了一句:“你们是德云社说相声的吧。”
当着魏无疆的面,争宠演变成讲对口,方恋恋始料未及。往回找补为时已晚,她仍垂死挣扎了一小下下,投给白领一个谦虚而腼腆的微笑—不敢当,不敢当,你们全家才说相声的。
斜前排一个魁梧壮硕的花臂大哥也回过头,满目感慨,老泪纵横地看着霍西洲道:“小兄弟,我大学的时候也玩乐队,也跑过红白喜事。我玩重金属,你呢?”
霍西洲听了特高兴,热络地一迭声喊着前辈,凑过去找花臂大哥畅谈光辉岁月。
方恋恋身旁的位置空下来。魏无疆在低头发微信,她不敢厚着脸皮请他坐过来,心里又有点不甘,巴巴盯着他后脑勺,像旅人渴望绿洲。
西装白领看不下去替她着急,悄声问:“要不我和你换?”
方恋恋慌不迭摆手,讪讪一笑,老老实实地认了。
人格分裂就分裂吧,再分裂也还是她方恋恋,深深喜欢魏无疆的方恋恋。
2
公交车开出没两站,霍西洲和花臂大哥已经称兄道弟,只差当场结拜。再靠站停车,两个人谁也没到地儿,便勾肩搭背地下去了。中途无故消失,霍西洲没知会方恋恋,她打来电话才想起这茬。一个rocker天不怕地不怕,他干脆没接,还跟花臂大哥吹牛臭显摆,我女朋友特黏人,一会儿不见就生活不能自理。
这话要让方恋恋听见,不用她亲自动手,她哥哥方枪枪能先把霍西洲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一对兄妹平时不对付,互相挤对归挤对,方枪枪的择妹婿标准却相当高。他对“邪教组织”魏无疆没好感,对“一代搅屎棍”霍西洲也不感冒。倒不是他们不够优秀,而是方枪枪坚持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他妹妹。
方恋恋和任何男人谈恋爱,都是低就。
可方恋恋也坚决表示,她只想高攀,和魏无疆谈恋爱。
针对这个极具争议性的问题,方恋恋发烧那天晚上,两兄妹平心静气地长谈过一次。最后成功谈崩,方枪枪给了方恋恋两个选择—
要么当哥的亲自执笔寄血书给魏无疆,感动不死他,也吓死他。
要么方恋恋不计后果地勇敢追求魏无疆一次。不图别的,只图四个字—青春无悔。
方枪枪说了,只能看不能吃,犹豫不决没进展管什么用,搞得像参观台北故宫里的翡翠白菜一样。
话糙理不糙,方恋恋和魏无疆走在校园里,也一直低着头在想。一心难二用,没感觉慢下脚步,方恋恋落到魏无疆后面。魏无疆停下来等她,她还没自觉,木头似的站住了脚。
魏无疆无奈,退回去:“你不冷吗?”
方恋恋一下回神,冻得鼻尖通红,龇着白牙笑:“不冷,不冷。”
下个路口拐弯是通宵开放的学三食堂,魏无疆心神微动,脱口提议:“你请我听摇滚,我回请你喝奶茶吧。”
魏无疆不喝奶茶,分不出口感好坏。但杜心雨觉得A大学三食堂的奶茶好喝,比C大的强百倍,约会常常要求魏无疆给她带。冬天奶茶凉得快,魏无疆习惯捂在怀里保温,只能单手骑小黄车。只要杜心雨想喝,他风雨无阻从不嫌麻烦,哪怕朋友戏谑称他“二十四孝男朋友”。
方恋恋也不喝奶茶,对里面某种成分过敏,全身会起红疹子。方枪枪总催着她去医院做过敏原检查,她推三阻四不肯去。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早在高三,她就知道杜心雨有个外号叫“奶茶小仙女”,视奶茶如命,魏无疆几乎天天买。
谁不想做小仙女呢,哪怕前缀是奶茶。方恋恋同样渴望,竟傻乎乎地认为,只要没有医学权威证明,她仍可以继续做着奶茶仙女梦。
如今魏无疆买的焦糖奶茶摆在面前,方恋恋恍惚片刻后,终于意识到她喝了也不会变仙女,只会变得很难看。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方恋恋还没有蠢到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玩笑。她把奶茶推向魏无疆,充满歉意地说:“其实我不喜欢喝奶茶。”
魏无疆无声地笑了,带着点自嘲。不是每个女孩儿都和杜心雨一样热爱奶茶。
“我也不喜欢喝。”他坦言道,推回奶茶,“你当暖手宝用吧。”
方恋恋听话照办,抿着嘴唇强忍笑意,心里窃喜,又找到和魏无疆的一个共同点。
魏无疆从她捧着杯身的纤长手指,看回她微微低垂的笑脸,问:“你是学剪辑专业的吗?我们学校好像没有这门专业。”
“我学经济学的,上课第一天就发现对这个专业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不紧张,方恋恋很健谈,“大二下学期我不务正业忙着学习剪辑,挂过一门统计学。补考的时候,幸亏前面坐了个因病缺席期末考的学霸,才涉险过关。”
年年拿奖学金的好学生魏无疆不理解:“不喜欢经济学为什么要报?”
“因为……”方恋恋顿了下,说,“因为我高考分数刚过录取线,报其他热门专业有风险。”
魏无疆轻轻“哦”一声:“所以你是非A大不上。”
一句无心之言,直戳方恋恋心窝,她想起一句话—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她牵起嘴角笑了笑,没说话。
魏无疆不晓得对面女孩儿心里的百转千回,只当闲聊,接着又问:“你为什么会学剪辑?”
“有阵子周围女生流行在B站做UP主,喜欢拍视频又懒得学剪辑。我那时……”再讲下去魏无疆会出场,方恋恋及时收住,改了口,“我反正爱逃课,闲着也是闲着,就开始自学剪辑。学起来一点也不枯燥,后来越来越感兴趣,我哥也很支持,还找了科班学剪辑的同学指导我,带我去蹭课。”
“难吗?”术业有专攻,工科生魏无疆完全是门外汉。
“剪辑技术本身难度不大,主要得多看片多练习,系统了解视听语言。剪片子需要技术,剪好片子需要感觉,多少也讲点天赋。”方恋恋说到这里,第一次在魏无疆面前展露出自信笑容,“我觉得我应该有天赋。我人生的第一桶金,也是靠做跟机员赚到的。”
也许因为她的眼里有光,笑容太璀璨,一整天情绪低迷的魏无疆被感染,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来。
“你呢?”方恋恋仿佛受到鼓舞,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
“谈不上第一桶金。我十六岁开始打工做兼职,已经记不清第一次挣钱的场景。”魏无疆眼睫微垂,敛了笑容,淡了语调,“不过,印象深刻的只有一次。”
方恋恋隐约觉得可能和他今晚的反常有关,想问又不敢问,手里的奶茶塑料杯捏捏松松。
沉默了一会儿,她谨慎观察魏无疆,见他没有流露更悲切的情绪,还是忍不住问:“能说来听听吗?”
魏无疆温和一笑点点头,今晚的倾诉欲好像有些难以控制。
“我爷爷在世时,每年都会受市文化局邀请,去庙会做半公益性质的泥塑展示,收入会用于扶持和发展民间传统技艺。第一年高三寒假,正月十五元宵庙会,我陪爷爷去了流光寺。爷爷负责表演捏塑,我负责为客人选中的半成品着色上光油。
“因为天气好,逛庙会的人很多,我们摊位周围的人也不少。虽然看的多买的少,但爷爷高兴,碰到感兴趣不停问问题的小朋友,他都有问必答。”
讲到这里,方恋恋猛地想起来,那年元宵,他们一家四口也去逛了流光寺庙会。
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庙会人山人海。方恋恋方向感不好,方枪枪特意买了一只她喜欢的海绵宝宝氢气球拴她手腕上,高高飘着,防止妹妹走丢。十六岁了还被当成弱智儿童对待,方恋恋老不情愿地跟在哥哥后面。
逛着逛着,方恋恋偶然听到路过的女孩儿聊天,说捏泥人的小哥哥超级帅。她听了笑笑,对此言论不屑一顾。因为那时的她正疯狂迷恋某位男团小哥哥,认定这世上不可能有更帅的男生了。不过,热衷收集动漫手办的方枪枪倒来了兴致,丢下正在转糖人的妹妹去凑热闹。没多久他就回来了,抱怨泥塑摊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根本挤不进去。
方恋恋也跟着感慨,果然是个看脸的时代。
如果早在那时,她没有错过机会,亲眼目睹魏无疆捏塑泥人的风采,对他的迷恋应该会从肤浅走入深刻,变得更加疯狂吧……
方恋恋脑补着已然成为遗憾的画面,陷入无尽惋惜之中。
“恋恋,你在想什么?”
走神的方恋恋没有意识到是魏无疆在发问,像讲梦话一样,幽幽咕哝:“他当时的样子一定很迷人。”
“谁?”魏无疆疑惑蹙眉,“我爷爷吗?”
“啊?”方恋恋灵魂归位愣了一愣,瞬时失忆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只能傻子似的点头,“对对对。”
拳眼抵在唇心强忍笑意,魏无疆轻咳两声,说:“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迷人’形容我爷爷。”
“你长得这么帅,根据遗传学规律,魏爷爷年轻的时候肯定也很帅。”方恋恋同学也有机灵的时候,伶牙俐齿地吹起彩虹屁,“我虽然没见过魏爷爷,但我见过魏叔叔。开高考动员大会那天,他坐在第五排,名副其实的帅大叔!”
魏无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你还想不想继续听?”
“想听,想听。”方恋恋眼睛也笑弯成了新月,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姿态。
魏无疆再度失笑,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儿,好像有点可爱。
莫名感到轻松,他重新回忆起与爷爷的往事,已不再那么沉重:“我记得当时有个小男孩围观最久,家长催也不肯走。爷爷见他真心喜欢,指着提前做好的半成品让他随便选,选到喜欢的送他。小男孩挑了一圈摇头说不喜欢,他只想要大耳朵图图。爷爷的泥塑人物大多取材于神话故事、传统戏曲,不知道大耳朵图图是个动画人物。爷爷不想小男孩失望,于是把竹刮刀交给了我。”
想象着当时的场景,方恋恋用心思考着,问:“魏爷爷这么做,应该有什么特殊含义吧?”
魏无疆点点头:“在那之前,爷爷用的泥塑工具从来不会给第二个人用。”
所以,魏家爷爷的举动意味着传承。
祖孙两代之间,传承的不仅仅是工具和技艺,还有魏家爷爷对孙子的美好期许。
魏家爷爷捏了一辈子泥塑,一辈子也只会捏泥塑,不求名不逐利,只希望这代代相传的手艺活儿不要断送在他的手里,落得后继无人。
魏家爷爷坚信,有天赋又沉得下心来的孙子,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方恋恋与魏家爷爷素不相识,可她崇拜爱慕魏无疆,同样固执坚信,他一定会成为最优秀杰出的泥塑接班人。
“等你成为泥塑家开个展,我要第一个去捧场。”徜徉未来的方恋恋羞涩一笑,觍着脸问,“那时候,我能不能和你合影?”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爷爷应该会替他感到骄傲与自豪。魏无疆想着,眸光却渐渐黯淡,低下头,又变回之前那个异常沉默的他。
方恋恋以为自己得寸进尺说错话,正襟危坐不敢再讲话。
许久,魏无疆沉沉看向方恋恋,凝重道:“今天是我爷爷的祭日。”
惊住的方恋恋抿着嘴唇压着呼吸,更不敢讲话了。奶茶仍捧在手里,不自觉间,她使出更大力气捏紧杯身。没招谁惹谁的奶茶终于不堪重负原地爆炸,用自我牺牲的方式“结束生命”,灰褐色的“血液”淌满桌面。
方恋恋也未能幸免,羽绒服湿了,雪地靴也湿了。人没反应过来还有点发蒙,傻里傻气地想用手清理“死亡现场”,胳膊伸到一半,先被魏无疆拦住。
他说:“我来。”
把方恋恋拉到一边,魏无疆找食堂阿姨借来抹布和拖布,独自打扫干净,不被允许帮忙的方恋恋只能狼狈地等在旁边,任羽绒服滴落的奶茶打湿她脚下的地面,魏无疆转过身看见又提起拖布。
方恋恋疾退几步,将湿漉漉的双手背往身后。反正羽绒服脏了,满手的奶茶直接蹭在了上面。
“对,对不起。”她又尴尬又内疚,既为自己捏爆奶茶道歉,也为自己触及了魏无疆的伤心往事而道歉。
魏无疆一边拖地,一边抬头朝她淡淡地笑:“没关系。”
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他越大度,方恋恋反而越难过,声音里有了哭腔:“你以后还,还会请我喝奶茶吗?”
“你不是不喜欢喝奶茶吗?”魏无疆纳闷,很快明白她的意思,轻松地笑道,“我不会再请你喝奶茶。”
“我就知道。”方恋恋生无可恋。
好好一次“约会”彻底搞砸锅,眼泪真的快流出来,她睁大眼睛一眨不敢眨,硬生生憋住里面打转的泪花。
魏无疆双手杵着拖布杆站定,望着她委屈又隐忍的小脸,笑意更浓。
“我改请你上自习吧。”他不疾不徐地说。
反转来得如此猛烈,方恋恋呆愣在原地,一滴豆大的眼泪顺着眼角滚了下来……
真是的,他耍我,我也好爱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