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梦里爱你

1

高考结束,方恋恋被方妈妈逼着去驾校学车,耳聪目明手脚协调,所有科目一次性通过。驾龄小半年,她开车技术不错。

SUV右转准备驶进主路,几个醉醺醺的社会小青年不遵守交通规则,突然横穿马路。好在方恋恋眼疾脚快,及时踩了刹车。小青年们吓一跳,见开车的姑娘长得漂亮,起着哄拦住去路,嬉皮笑脸地催方恋恋下车,碰起流氓味道的瓷。

车里一个睡死一个死睡,这个时候棒球棍就派上了大用场,方恋恋将其扛在肩膀上推门下车。

老方家养出的孩子有两大优点,一是不怕事儿,二是扛揍。

大街上人来人往,又有武器,方恋恋不怕。

“我车里有行车记录仪,你们碰不了瓷。如果想耍流氓—”棒球棍往下一抡虎虎生风,方恋恋从容不迫地道,“我一定把你们往死里打!”说着下巴朝路旁天网摄像头努了努,意思是即使打了你们,我也算正当防卫。

如果招惹她的小青年没喝酒,大概会知难而退,坏就坏在半醉不醉认不清形势,最容易犯浑。

其中一个戳着自己的脑壳,笑得流里流气,冲方恋恋挑衅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被美女打过,你来呀,照这儿打呀!”

方恋恋长这么大,从没听过如此深得人心的要求。棒球棍感觉更重了,带着沉甸甸的使命感,她决定恭敬不如从命,满足他的小小夙愿。

下一秒,棒球棍被人抽了去,刚才还醉在车里的魏无疆仿佛神兵天降,将方恋恋护在身后。棒球棍横挡半空随时准备开打,分明又像是没醉,眸光锐利有力,下颚线条凛冽。

他回头,沉静道:“恋恋,不怕。”

只一刹那,方恋恋彻底沦陷,深深坠落,感觉自己又一次爱上了魏无疆。

他愿挺身护你周全,你就想,哪怕死在这一刻也无怨无悔。

方恋恋被滔天的爱意汹涌包围着,这时只听后面又响起个熟悉的、懒洋洋的男声—

“敢欺负我老妹,你们活腻味了吧。”

方枪枪慢悠悠地踱至车头,嘴角轻蔑冷笑,手里上下掂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来的板砖。

寒风烈,血在烧。

两个男人同样高大,同样气势慑人,形成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保护着同样无所畏惧的女孩儿。

突如其来的滚烫亲情令方恋恋动容,她偷扯哥哥衣角,踮起脚耳语:“哥,麻烦你往旁边挪两步,挡着我看魏无疆了。”

“!!!”

方枪枪嘴巴半张,差点被倒灌的冷风呛死。

干脆清理完小流氓,顺便再把妹妹收拾了吧,留着也是个赔钱货。

恶念往下压一压,方枪枪心怀仁慈地提醒妹妹:“你蠢啊,瞧你那刀头舔血社会姐的样儿。嫌我挡道,你不会假装怕得要命,自己往他怀里躲吗?”

哥哥英明!

方恋恋如梦初醒,可惜迟了一步,小流氓们早吓得跑没影了。

也许是听到他们兄妹间的窃窃私语,魏无疆转过头盯着她看。似懵懂似清醒,英俊面庞上仿佛蒸腾着醺然酒雾,朦朦胧胧,让人摸不透。方恋恋如果就这么不管不顾扑他怀里喊害怕,也和之前小流氓们的举动没分别,是碰瓷。

所以说,英雄救美的戏码能否成功上演,不在于英雄有多英雄,也不在于美女有多美,关键取决于反派人物够不够胆,能不能坚持到最后不退缩。

方恋恋像参透了宇宙终极奥义一般,带着亲身体会到的深刻领悟,最后一个回到车里。车厢里静得出奇,后座的方枪枪和魏无疆一左一右头倚着车窗,居然又醉死过去,喊都喊不醒。

方恋恋寻思,刚才热血街头的一幕,可能是“回光返照”。

重新开车上路,方恋恋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徒手应付一个醉汉可以,应付两个……血脉相连,忍住把哥哥扔路边的冲动,她不得已,给失散多年的小学同桌打电话。

霍西洲,方恋恋更习惯亲切地称呼他“霍稀泥”,因为他有着与生俱来“无事搅三分”的天赋。喜欢瞎搅和的人通常有副热心肠,一听方恋恋需要帮忙,霍西洲二话不说,自掏腰包打车前往,与她会合。

方恋恋不知道魏无疆住哪栋宿舍楼,也没有他舍友的电话。路边停车等霍西洲的时候,她考虑来考虑去,觉得把他送去哥哥公寓暂住一晚最稳妥。

打定主意后无所事事,方恋恋情不自禁地从后视镜里偷看魏无疆。睡着了还那么帅,纯情少女方恋恋着了魔,入了迷,找准角度飞快亲了下后视镜里的他,然后做贼心虚地左看右看,生怕被人发现。

有了第一次间接偷香,方恋恋这才大着胆子转过身,肆无忌惮地打量魏无疆,不由得想起从哥哥新女友口中打探到的他的过去。

三中校长是个海归,教学理念开放通达,对学生仪表着装要求宽松。魏无疆初进校时普普通通完全不打眼,个儿不高没长开,而且审美观扭曲,天天以杀马特为底色扮时髦,可想而知有多恐怖。别说和校草不沾边,和正常人类都不太沾边。

因为喜欢上学霸杜心雨,魏无疆被同学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拉近与学霸的差距,他赌着口气奋起直追,期末从年级后一百直接杀入前一百。也是在高一那个暑假,魏无疆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个头蹿至一米八,仪容仪表回归正常,脸长开了,一下突显出立体分明的五官,人变得特别帅。

颜值之高,丝毫不逊于三中史上最帅校草方枪枪。

现在,三中两大校草就并排睡在同一辆车里。

方恋恋经过一番尽量客观的对比,判定魏无疆胜出。他们颜值虽然不相上下,但魏无疆斯文安稳的睡相更赏心悦目。不像她哥醉酒酣睡,会磨牙打酒鼾说梦话。

方枪枪舍生取义,本以揭穿魏无疆真面目为己任,要是知道到头来事与愿违,反而被妹妹嫌弃他最真实的睡相难看,如果有胡子的话,大概已经气歪了。

这会儿,他睡得正香做着美梦,嘴里咕咕哝哝开始呓语。

方恋恋没听清,正美滋滋地回味着魏无疆先前对她说的那句话—“恋恋,不怕。”

轻且有力量。

从小打架当锻炼身体,方恋恋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哪有人会挺身而出保护她。从没有人对她说过“恋恋不怕”,倒是她自己曾经常常讲出类似的句式,比如“不怕我揍你吗”。方恋恋高中当过校霸,人送外号“金刚芭比”。

那时候她就爱漂亮,时尚资讯接收混杂不懂得鉴别筛选,审美也有点跑偏。仗着人美底子硬,各种颜色的衣服彩妆都敢往自己身上脸上招呼。好在一中校规严苛,平时没机会作。一到周末,方恋恋就开始铆足劲展现个性,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以为走在时尚最前沿,其实跟只金刚鹦鹉似的。

这年头,没点不堪回首的黑历史,都不好意思称自己叛逆过。当然,绝大多数曾经叛逆过的人,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黑历史。方恋恋也是在得知魏无疆的过去之后,才仔细回首了一遍曾经的不堪。

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会忍不住挖掘自己与他的共同点,不讲逻辑,强行契合。哪怕手机歌单里出现同一首歌,都会觉得很开心,好像他离你并没有那么遥远。

方恋恋惊喜地发现,她人生的转折点同样发生在高一,不过与爱情无关,全归功于哥哥方枪枪。

方枪枪学习脑子不灵光,但社会头脑很灵光。作为一名艺术生,他大一就开始在师兄办的艺考培训班当老师。希望通过艺考上大学的孩子太多太多,不愁生源。方恋恋高一那年寒假,方枪枪带集训班没时间回家,她奉父母之命去陪哥哥过年。

除夕夜凌晨,兄妹俩放完烟花走回住处。经过培训学校,画室仍灯火通明,几个美术生正来来回回地跑楼梯,仿佛不知疲倦。方恋恋以为这是他们特殊的迎春方式,一问哥哥才知道,没她想的那么简单。

为节约成本,方枪枪师兄租用老旧民房做教室,设施简陋没安装暖气。寒冬腊月,美术生们一坐一晚上,浑身冻透了握不住画笔,后半夜不得不靠跑楼梯发汗取暖,再回画室继续战通宵。

没吃过苦挨过冻的方恋恋当时没感觉,感叹一句真勤奋,很快就忘了。等开学重回温暖宽敞的班级教室,蓦然想到那些美术生可怜又萧索的身影,方恋恋好像瞬间长大,对自己发出直击灵魂的拷问—你为什么不懂得珍惜当下,好好学习?同时还有另一个直击某人灵魂的拷问—难道你想和学渣方枪枪一样当艺考生吗?

也多亏了方枪枪,方恋恋开始刻苦努力,否则以她过往的成绩,肯定考不上A大。

考不上A大,与魏无疆彻底断了关系,自然也不会有今晚这顿饭。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方恋恋脱去围巾、手套盖在方枪枪身上,为防止哥哥感冒尽一点绵薄之力。然后她抱紧双臂,满溢浓浓情意的目光投向一侧,心里暖融融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祈祷,盖着自己羽绒服的魏无疆,能暂时忘掉失恋的苦楚,做个好梦。

2

半小时后,霍西洲裹挟着刺骨北风钻进副驾驶位。早冻得牙齿打战的方恋恋一个激灵,鼻子发痒,怕吵醒后排的魏无疆,忙捂紧嘴巴打喷嚏。

“为什么不发动车开空调?”霍西洲问。

“费油。”方恋恋揉了揉鼻头,想起什么,“你大晚上出来,有没有跟你女朋友报备?”

“分了。”

“你也分啦?”方恋恋奇道,上礼拜还好好的。

“什么叫‘也’,我没听说你谈恋爱啊。”霍西洲想起此行的目的,回头看后排座位。他认识方枪枪,另一位男性很面生,想了想,“他就是你骑着电驴满校园求偶遇的暗恋对象吧?”

方恋恋笑盈盈地点头。

“恋恋,不愧为女中豪杰!”霍西洲高竖大拇指,“把人灌醉了先上车再补票,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我都不一定使得出来。”

方恋恋大翻白眼:“霍稀泥,拜托你动动脑子,我要图谋不轨想睡他,带上我哥干吗,给我加油助威吗?”

“不用,你多彪悍啊!”霍西洲歪着嘴角坏笑,煞有介事地道,“不过你没经验,可能需要枪枪哥从旁指导。”

喜欢瞎搅和的人还有另一个特点—脑洞大。

方恋恋懒得跟霍西洲废话,来回搓着冻僵的双手,忽地被他抓过去,拢在掌心里哈热气。

一时没反应过来,方恋恋定定地望着眉目低垂的他,怔在那里。

哥哥说,霍西洲喜欢她。

方恋恋的敏感神经本来就稀缺,且尽数挥霍在自己苦心经营的暗恋里,很长一段时间对哥哥的判断嗤之以鼻。后来霍西洲交了一位醋坛子女友,勒令他冷处理异性关系,方恋恋惹不起敬而远之,更没往心里去。

到底是没往心里去,还是不想往心里去,只有方恋恋自己知道。

方恋恋飞快地抽回手,扯动嘴角,眸光闪烁地笑:“你怎么跟我爸似的。”

霍西洲也勾了勾唇,边系安全带,边轻飘飘道:“你想再认一个,我也没意见。”

“爸。”

“乖。”

认亲场面感人至深,原本暧昧不明的气氛随之消弭。方恋恋暗地里长长呼出一口气,发动汽车专心于路况。霍西洲也扭头看向窗外,笑意未退,却渐渐变得苦涩。

感情这种事,说穿了就是有人辜负,有人被辜负。

车开没多久,后方传来时断时续的低哑呢喃。方恋恋分辨出是魏无疆的声音,保持车速,不动声色地拨出几分注意力,仔细聆听。

“心雨,心雨,心雨……”

目视前方,方恋恋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

霍西洲同样听得一清二楚,回身淡瞥了一眼,道:“他想听《心雨》,周杰伦的。放给他听,省得叨叨个没完。”

如果简单到只是一首歌,该多好。

方恋恋假装没听见,无动于衷。

霍西洲自顾自点开手机音乐,周董特有的慵懒吟唱弥散开来。曲风忧伤,方恋恋第一次听,周董咬字含糊,唯有一句不断重复的歌词,她听明白了。

心里的雨倾盆而下。

心里的雨,心雨。

方恋恋心里也正遭遇一场极端天气,台风过境,一片狼藉。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早习以为常。

暗恋分两种,一种是你爱的人谁也不爱,一种是你爱的人爱别人。方恋恋属于后者。如今魏无疆和杜心雨分手已成既定事实,她感觉再糟糕,也不会比他们恩恩爱爱的时候更糟糕。

这么一自我开解,方恋恋特别释然,还能跟着周董的歌声轻和几个音调。

一时雨一时晴,霍西洲就看不明白了,又惊又怕地问:“你该不会受到我的启发,真动了睡他的邪念吧?”

“我不敢。”方恋恋想也不想,大实话出口,“我连表白也不敢,怕连朋友都没得做。更不敢追他,怕,怕……”

“怕什么?”瞻前顾后,霍西洲觉得这不符合她风风火火的性格,“你方恋恋也有怕的时候?”

方恋恋心烦气躁,不由得提高音量:“闭嘴,不要再问了。”

霍西洲做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乖乖噤声。

有了几年教学经验,积累下人脉关系,方枪枪大三下学期和朋友合伙创业,开办艺考培训机构。学生的钱最好赚,家长们都望子成龙,培训行业利润丰厚,早些年乱象丛生,后来逐渐走向正规化。方枪枪瞅准时机转型,做起更加高端的小班制培训课程。

方枪枪摇身一变,从老师变成经营者,把方恋恋也拉入伙给他打工。

辛苦是辛苦,但是年收入不菲。

有了钱,方枪枪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租下一套近两百平米的顶层公寓。培训机构位于城郊,通勤不便,他平时都住公司。偌大的公寓不住人空着玩,方恋恋说哥哥这叫“报复式消费”。方枪枪也有理—谁让咱老方家崇尚“穷养儿富养女”,爹不亲娘不爱,我当然只能自己爱自己,对自己好。

方枪枪何止对自己好。霍西洲架着不会走道的方枪枪跨进屋,手滑没扶稳,方枪枪没了支撑,腿一软往前一趴,先给自己的公寓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在他们身后扶着魏无疆的方恋恋见状,本来刻意保持尽可能少的接触面,这下怕自己也失手,忙抄起魏无疆手臂环过自己肩膀,稳稳支撑住。

魏无疆潮热的呼吸抵在耳侧,如和煦海风轻轻软软撩动着她,方恋恋心跳骤然加快,气血上涌直冲脑门,小脸涨红,跟关公似的。

霍西洲欲回头,方恋恋慌张地踢他小腿肚:“快把我哥扶起来,送他进房间。”

四室两厅的大房子,霍西洲不知道哪间房是方枪枪的,把人挪到客厅的沙发上,又折返回来帮方恋恋的忙。红云烧到耳朵尖的方恋恋,像投案自首的绑匪似的,深埋着头主动交出“人质”,指挥霍西洲把魏无疆送进客卧。

犹豫几秒,她跟了进去。

“怎么,不放心啊?”霍西洲说着话,空投似的把魏无疆抛向大床,“走你!”

早看见方恋恋羞红脸,他不能把她怎么样,只能拿她喜欢的人出气。

方恋恋哪受得了这刺激,一通爆捶,撵霍西洲出房间。

门关了,霍西洲的声音还在外面阴魂不散:“方恋恋,你要敢做什么蝇营狗苟的勾当,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方恋恋嚷回去。

霍西洲砸门:“你有种!信不信我打到你后悔!”

里面再没声响。霍西洲撸袖子准备破门,忽然感觉后脊背冒凉气,一转身,对上一束寒光咄咄的视线。

方枪枪不知何时醒了,靠坐在沙发中间,下颌微收,眼睛半眯,紧盯住霍西洲不放。他周身散发着冷峻杀气,如果再来只猫,和教父简直一模一样。

方枪枪挑眉:“信不信我打到你后悔?”

霍西洲脸变得快,堆笑讨好:“枪枪哥,渴了吧,我去倒水。”

含恨睇一眼紧闭的卧室门,他默默挽下袖子,闷头走去厨房。

客卧里,壁灯亮起,幽幽昏黄。

逞完口舌之勇,方恋恋其实知道自己没种,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依然不敢帮魏无疆脱大衣脱鞋。打开空调,她扯起棉被盖在他身上,舍不得离开,就傻傻伫立在床边,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睡梦中的魏无疆翻身,一只手从棉被里抽了出来,修长五指垂搭床沿。方恋恋想送它回棉被,触碰的一瞬,再舍不得放开。

先是小心抓着他的指尖,而后握住整只大手,再然后仍不满足,十指交扣掌心贴合。

她手凉,他手暖,像寒暖流交汇,在她的心房掀起惊涛骇浪。悸动太澎湃,仿佛随时可能破胸而出,将她淹没。

原来这就是和魏无疆牵手的感觉,那么强烈,甚至有点疼。

方恋恋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突然间被一股强劲力道拉了起来。眨眼工夫,她已经趴在了魏无疆的身上,后腰横着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令她动弹不得。

紧张到害怕,方恋恋不由得屏住呼吸。

四目相对,方恋恋直直撞进一双深邃瞳眸,深处有火焰在燃烧,流泻出滚烫的爱意,将方恋恋灼伤。她的心却凉了下来,如同岩浆汇入河流,顷刻化为灰烬。

他醉着醒来,认错了人。

认错就认错吧,方恋恋破罐破摔地想着,竟然走了神,开始考虑脑门上的两颗痘。出油脱妆,距离这么近,魏无疆一定看得很清楚,痘痘会不会变成她这张脸最大的亮点呢?

方恋恋艰难地抬手,打算摸摸自己的痘痘。还没摸到,魏无疆喉结滚动,喑哑地喊了声“心雨”,与此同时扣住她的后脑勺,想吻她。

不可以!

方恋恋这回反应奇快,手掌一翻罩住他的嘴。他亲在了她手背上。

已经把怀里女孩儿认成杜心雨,魏无疆随即蹙眉,眉心皱起两道浅浅沟壑,流露出些许愠色。

“我没有不让你亲,但要等你正确叫出我的名字以后。”方恋恋表情严肃,一字一句慢慢地教他,“我叫方恋恋,恋恋情深的恋恋,对魏无疆恋恋情深的方恋恋。”

专属于你的自我介绍,但愿你在清醒的时候,也会记得。

魏无疆依旧蹙着眉,在方恋恋的掌心下动了动唇,瓮声瓮气地念着:“恋恋……”

“对呀,恋恋,好喜欢你的恋恋。”

欣喜若狂的方恋恋松开手,期待能再更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但魏无疆好像只是为了确定没叫错人,很快撤回缠在她腰间的手臂,轻轻推远她,翻过身,重新闭上眼睛沉入熟睡。

由头至尾清醒的只有方恋恋,她却好似身处梦境,太甜蜜,不肯醒来。

因为她的爱情很贫穷,只能有关于他的美梦。

梦里编织的爱情是锦绣天衣,而现实中的她,衣衫褴褛。

方恋恋鄙视自己对喝醉酒的魏无疆自作多情,像做错事的小孩儿,低着头拉开房门。

等在门口的霍西洲立刻迎上前,抻着脖子往里探。**的男人衣裤完整,从表象分析应该没出乱子,悬到嗓子眼的心可算落地,霍西洲看回无精打采的方恋恋,心情大好。

“你不是嚷得挺凶,真刀真枪就怕了?”他嬉皮笑脸故意激她又怕她发飙,缓和下语气,“怕就对了。男人最健忘,明天早上酒一醒,他翻脸不认账,根本轮不到你后悔。”

方恋恋恹恹地、不耐烦地搡开他:“你还不走?”

“不走,枪枪哥说我辛苦了,可以借宿。”霍西洲喊累,揉着胳膊指向左侧房门,“他在里面,好像有心事。”

那间是方枪枪的工作间。方恋恋脑子乱,“嗯”一声表示知道了,想想不放心,还是应该进去看看。

3

方恋恋敲开工作间的门。方枪枪正坐在地板中央抽烟,四周散布着无数手绘分镜头画稿,像把他托在云端之上一般。

方枪枪小时候喜欢看动漫,大学学的也是动画制作。执导拍摄原创动画电影,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从不曾放弃。大学四年他分身有术,一边做着艺考老师,一边在动画公司打工。他有天赋,凭着一部水墨动画短片的毕业设计作品,在国际上拿过奖。因为不愿被资本摆布,想做独立动画人,他决定先创业,办培训机构。创业狗的生活没有规律,忙到日夜颠倒,他宁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硬挤出时间画画分镜。

家里没有人从事相关职业,也没有财力供他圆梦,全凭方枪枪单打独斗。

努力工作养活自己,更为了有朝一日能养活梦想。

方恋恋打心眼里佩服哥哥,他不但“天生丽质”,而且天生励志。

她俯身拾起一张手稿。画风和哥哥的人一样,恣意潇洒,有一种稚童涂鸦的凌乱感,但仔细看,从景别到构图都很有想法。

她相信,哥哥是个天才。

紧挨着哥哥席地而坐,方恋恋抱着膝盖也不说话,就默默地陪着他。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夜雨,忽然造访。

方枪枪嘴里衔着烟,环顾自己的工作间。这里是他做梦的地方,也许羞于面人,所以被包裹在一座华而不实的大房子里,想想有点讽刺。

“知道我为什么喝醉吗?”用夹烟的手指重重戳自己心口,方枪枪对妹妹说,“因为这里堵得慌,想揍人。”

方恋恋乖顺点头:“我帮你。”

“不敢打呀。”方枪枪端起烟灰缸摁灭半截香烟,继续道,“今天朋友带我见了个投资人,说是做代工玩具发的家,对动画制作很感兴趣。我一开始挺高兴,兴致勃勃地跟他聊,聊没三句话,他就开始提要求,问回报率。原创多费劲,耗时间又有风险,说照着现有的大IP做,稍微改改不被告就行,稳赚不赔,跟我举例什么《小猪佩奇》《喜羊羊》,小爷我不做低幼儿童片,小爷我要做的是成人向动画电影!”

方枪枪越说越来气,借着酒劲狠狠骂了句街,一脚踹翻烟灰缸。

“屁都不懂,以为我想拍小电影博出位,说我心术不正。还跟我讲情怀,说从小看国产动画长大,投资只有一个目的,振兴中国动画电影。我就接着装孙子呗,客客气气地问他看过哪些国产动画。你猜他怎么说?《鼹鼠的故事》《巴巴爸爸》《铁臂阿童木》……没一部国产的好吗!”

方恋恋一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你也觉得好笑对不对?我装孙子装得窝囊,还不敢笑,憋一肚子火。”方枪枪抖出一根烟,见鬼了左右找不见打火机,一来气直接撅折摔地上,“中国动画电影就是被他们这种废物祸害的!”

“哥,不生气。”方恋恋拉他的手,眼神笃定,掷地有声地道,“你总有一天会做出一部你想要的动画长片。”

方枪枪冲妹妹咧嘴一笑,好像觉得不应该被个小屁孩安慰鼓励一样,伸手胡乱撸她的脑袋。他下手向来重,方恋恋脖子都快被拧断了,一巴掌打掉哥哥的手,也没手软,“啪”的一声脆响。

方枪枪抽痛,嘶地吐气:“你这么心狠手辣,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才不会,我会对我的未来老公心慈手软。”方恋恋一下想到魏无疆,心便化成水似的一腔柔情,随即改口,“我会对他百依百顺,什么都让着他。”

不用问也知道“他”指的是谁。

心目中的女装大佬一去不复返,方枪枪受不了她一副温驯小媳妇的模样。

“滚滚滚,少恶心我,当心吐你一脸。”方枪枪动手撵人,赶到门口又叫住妹妹,“等着啊老妹,我的第一部动画长片交给你剪,把你那些牛气哄哄的剪辑技巧全用上,随便你怎么玩。”

再胳膊肘往外拐,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他不宠谁宠。

“不,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剪就怎么剪。”方恋恋攀着门,眼角眉梢带笑,“你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的第一部作品,我保证全力以赴,让哥哥你满意。”

再嘴贱手欠,也只有这么一个天才哥哥,她不挺谁挺。

确定方枪枪没事,方恋恋退出工作间,胳膊一紧,被人拖拽着转过身。

“你出来得正好。”

霍西洲拿着一部手机,急匆匆地道:“那家伙的手机一直响,就显示个号码,也不知道是谁。我连挂两次又打过来,特执着。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万一耽误了呢,想着帮他接了算了。”啰啰唆唆说到这儿,他顿一顿吞口水,眼神打个闪才继续,“那边是个女的,自称是他前女友,我就不瞎掺和了,你来接吧。”

杜心雨!

她打给魏无疆!!

霍稀泥自作主张接了电话!!!

震惊情绪层层递进,方恋恋很怀念躺在车后备厢里的棒球棍,后悔没把它带上楼。

她想弄死霍西洲,反正雨天好作案,弃尸不容易留下痕迹。

命悬一线的霍西洲也感受到了死亡气息,把手机往方恋恋手里一塞,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好孩子不可以夜不归宿,明儿一早乐队还有排练,回回迟到不像话。

下点雨怕什么,漫天下刀子都没凶神恶煞的方恋恋可怕。

方恋恋追至门口,抓到点衣服边,霍西洲滑得跟条泥鳅似的扭着胯脱身,狂奔向电梯,一通猛按下行键,紧张程度堪比惊悚恐怖片。

穷寇莫追,方恋恋捂着手机,朝他喊:“霍西洲,你等着!等我有空绝对找你算账!你不自称一代鼓王吗,我会兼顾你的舒适度踩着点揍你,全部是重音不加休止符!”

“我真不是故意的。”霍西洲侧身挤进电梯,半边脑袋留外面,鬼吼鬼叫,“恋恋,你爸爸我也失恋了呀,难过死了一天哭好几回,你好歹匀我一点同情心。你暗恋……”

后面还有话,霍西洲没机会说,电梯门差点夹到脖子。

方恋恋气得摔门,全身的力气汇聚手臂,最后克制住没落到实处。门关得很轻,她靠着门板,头皮胀痛。

手机仍处于通话状态,机身开始发烫,足见杜心雨的执着。

事已至此,不得不接。

高中同校一年,方恋恋和杜心雨不熟,这是她们第二次说话。

“杜心雨,你好,我是方恋恋。”不等对方出声,方恋恋加快语速,简洁道,“魏无疆喝醉了,你明天再打吧。”

误会闹得大,三两句话讲不清,越解释越乱。

杜心雨在那边愣了许久,同样简洁地直切主题:“不用,麻烦你转告他,他送我的所有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周二下午四点,我在校门口等他。”

方恋恋不知道该说什么,迟迟疑疑地点头:“哦,哦,好。”

她没说谢谢,她没说再见,同时挂了电话。

还回礼物意味着斩断回忆,即使没谈过恋爱方恋恋也能猜到,一定是杜心雨提的分手。

魏无疆那么爱她,她居然舍得放手,方恋恋想不通,替他感到不值。

两个人硬核分手,似乎复合无望,方恋恋心情更复杂,有点开心又有点郁闷,有点看到希望又有点望而生畏,有放手一搏的动机又有画地为牢的消极。

总之一句话,人顾虑多,人傻想法多。

又又傻的人瞌睡多。

这一晚没少折腾,手机捏在手里,方恋恋哈欠连天,趿拉着拖鞋决定回房睡觉。

打哈欠带出泪花,方恋恋抬眸,看见魏无疆立在房门口,面无表情。

他在客卫里洗了脸,发尖湿漉漉的,一滴水珠从眉骨沿着侧脸滚落,滴在地板。

方恋恋的视线追着那颗水珠落定,再一次后悔没把棒球棍带上楼。她不敢面对魏无疆,此刻只剩敲晕自己的勇气了。

“给。”手机高举过头顶,方恋恋垂着脑袋,一鼓作气地道,“杜心雨约你周二下午四点校门口见。”

没结巴,她瞑目了。

魏无疆接过手机:“谢谢。”

早在方恋恋追打霍西洲的时候,魏无疆就已经站在了这里。

唯唯诺诺的方恋恋他见过,却没见过气急败坏的她,口齿伶俐,全无他印象中的沉默寡言。觉得有趣,魏无疆一直没出声。之后为什么没有制止她接杜心雨的电话,可能是因为酒喝多了反应迟钝。等想起来杜心雨一定会误会,他有冲动立刻解释,但见方恋恋又变回怯懦胆小的方恋恋,原有的冲动烟消云散,回归理智。

“你很怕我?”魏无疆自认待人和气,不解地问。

“对。”明摆着的事实,说谎显得智商更低,方恋恋想了想,没讲实话,“我怕长得帅的男生,你特别帅,我特别怕。”

理由假到不好意思揭穿,魏无疆失笑:“那你一定很怕你哥。”

方恋恋顺势而为,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我哥可凶残了,不过从小一起生活,我现在基本已经脱敏了。”

头开始隐隐作痛,魏无疆斜倚门框:“我不凶残,以后多接触,用不了多久你对我也会脱敏。”

方恋恋闻言一怔,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怎么有种被撩的错觉?

魏无疆没再言语,微微颔首打量面前的女孩儿。她轻咬下唇,呆呆的表情与他印象里重合,眼睛却很黑很亮,闪着熠熠的光。不知她为什么倏尔一笑,左边嘴角挂起酒窝,浅浅小小的一枚,不仔细看很难留意到。

魏无疆快速检索记忆,他以前好像也从没细看过方恋恋。

两个人接触不多,相处最久的一次是大一寒假坐动车回家。她太拘谨腼腆,要么看书要么睡觉,不主动开口说话,问什么答什么兴致也不高,似乎只对食物有兴致,两盒盒饭吃得干干净净。

现在回想,细节清晰,魏无疆有些诧异,倒是对最近的记忆有点断片,想不起是怎么从火锅店来到这套豪华公寓的。

她笑,于是他也回以微笑,岔开话问:“这里是?”

“我哥的公寓。”方恋恋抬手指向工作间,“他估计在里面又睡着了。”

“谢谢你们。”按亮手机看时间,魏无疆说,“我酒醒得差不多了,该回学校了。”

他太客气,方恋恋不敢挽留:“外面下雨,我开车送你吧。”

魏无疆下意识地拒绝:“不用麻烦,你早点休息。”

“不麻烦,不麻烦,我是夜猫子,睡得很晚。”

方恋恋怕又被拒绝,摸出兜里的车钥匙攥手里,径自跑去玄关换鞋。只要能和魏无疆独处,她可以永远不睡觉,长痘痘算什么,就当是给遮瑕膏展现自己的舞台。